第十二回 背冤家拜煩和事老 裝鬼戲催轉(zhuǎn)踏謠娘
作者：韓邦慶接：金巧珍和金愛珍一路說話，緩緩?fù)?。陳小云走的快，先自上車，阿海也在車旁等候。金愛珍直送出棋盤街，眼看阿海攙巧珍上車坐定，揚(yáng)鞭開輪，始回。 小云見天色將晚，不及再游靜安寺，說與巧珍，令車夫仍打黃浦灘兜個(gè)圈子轉(zhuǎn)去罷。于是出五馬路，進(jìn)大馬路，復(fù)轉(zhuǎn)過四馬路，然后至三馬路同安里口，卸車歸家。
小云在巧珍房里略坐一刻，正要回店，適值車夫拉了包車來接，呈上兩張請?zhí)阂粡埵乔f荔甫催請的，下面加上兩句道：“善卿兄亦在坐，千萬勿卻是荷?！币粡埵峭跎徤堉辽蛐〖t家酒敘。
小云想：沈小紅家斷無不請善卿之理，不如先去應(yīng)酬蓮生這一局，好與善卿商定行止。遂叫車夫拉車到西苔芳里，自己卻步行至沈小紅家。只見房間里除王蓮生主人之外，僅有兩客，系蓮生局里同事，即前夜張蕙貞臺面帶局來的醉漢：一位姓楊，號柳堂；一位姓呂，號杰臣。這兩位與陳小云雖非至交，卻也熟識，彼此拱手就坐。隨后管家來安請客回來，稟道：“各位老爺才說是‘就來’，就是朱老爺陪杭州黎篆鴻黎大人來哚，說‘謝謝’哉?！?王蓮生沒甚吩咐，來安放下橫按客目，退出下去。蓮生便叫阿珠喊外場擺臺面。陳小云取客目來一看，共有十余位，問道：“阿是雙臺？”王蓮生點(diǎn)點(diǎn)頭。沈小紅笑道：“倪勿然陸里曉得啥雙臺嗄，難末學(xué)仔乖，倒擺起雙臺來哉，也算體面體面?！标愋≡撇唤α?，再從頭至尾看那客目中姓名，詫異得很，竟與前夜張蕙貞家請的客一個(gè)不減，一個(gè)不添。因問王蓮生是何意，蓮生但笑不言。楊柳堂、呂杰臣齊道：“想來是小紅先生意思，耐說阿對？”陳小云恍然始悟。沈小紅笑道：“耐哚瞎說！倪搭請朋友，只好揀幾個(gè)知己點(diǎn)末請得來繃繃場面，比勿得別人家有面孔。就像朱老爺末，阿是看勿起倪匆來哉（口宛）？”
說笑間，葛仲英、羅子富、湯嘯庵先后到了，連陶云甫、陶玉甫昆仲接踵咸集。陳小云道：“善卿為啥還勿來？只怕先到仔別場花去應(yīng)酬哉囗?！蓖跎徤溃骸拔鹗?，我碰著歇善卿，有一點(diǎn)小事體，教俚去跑一埭，要來快哉?！?
說聲未絕，樓下外場喊：“洪老爺上來?！蓖跎徤龇咳ス具罅撕靡粫?，方進(jìn)房。沈小紅一見洪善卿，慌忙起身，滿面堆笑，說道：“洪老爺，耐（要勿）動(dòng)氣囗。倪個(gè)閑話無撥啥輕重，說去看光景，有辰光得罪仔客人，客人動(dòng)仔氣，倪自家倒勿曾覺著。昨日夜頭我說：‘洪老爺為啥一歇要去哉嗄？’王老爺說我得罪哉。我說：‘阿喲，我勿曉得（口宛）！我為啥去得罪洪老爺（口宛）？’今朝一早我就要教阿珠到周雙珠搭來張耐，也是王老爺說：‘晚歇去請供老爺來末哉?！槔蠣敚涂赐趵蠣斆胬舜钅甙狞c(diǎn)個(gè)囗。”洪善卿呵呵笑道：“我動(dòng)啥氣嗄？耐也無啥得罪我囗，耐（要勿）去多花瞎小心。倪不過是朋友，就得罪仔點(diǎn)，到底勿要緊，只要耐勿得罪王老爺末才是哉！耐要得罪仔王老爺，倪就搭耐說句把好聽閑話，也無用（口宛）！”小紅笑道：“倪倒勿是要洪老爺搭倪說好話，也匆是怕洪老爺說倪啥邱話，為仔洪老爺是王老爺朋友末，倪得罪仔洪老爺，連搭倪王老爺也有點(diǎn)難為情，好像對勿住朋友哉（口宛）。洪老爺阿是？”王蓮生叉口剪住道：“（要勿）說哉，請坐罷。” 大家一笑，齊出至當(dāng)中間，入席讓坐。陳小云乃問洪善卿道：“莊荔甫請耐陸秀寶搭吃酒，耐阿去？”善卿愕然道：“我匆曉得（口宛）?！毙≡频溃骸袄蟾碚埼?，說耐也來哚。我想荔甫做陸秀林（口宛），陸秀寶搭阿是搭啥人代請嗄？”善卿道：“我外甥趙樸齋末，陸秀寶搭吃過一臺酒。今夜頭勿曉得阿是俚連吃一臺？”
一時(shí)，臺面上叫的局絡(luò)繹而來，果然周雙珠帶一張聚秀堂陸秀寶處請?zhí)c洪善卿看，竟是趙樸齋出名。善卿問陳小云“阿去”。小云道：“我匆去哉，耐囗？”善卿道：“我倒間架來里，也只好勿去?！闭f罷丟開。
羅子富見出局來了好幾個(gè)，就要擺起莊來。王蓮生向楊柳堂、呂杰臣道：“耐哚喜歡鬧酒，倪也有個(gè)子富來里，去鬧末哉。”沈小紅道：“倪今朝倒忘記脫仔，勿曾去喊小堂名。喊仔一班小堂名來也要鬧熱點(diǎn)哚?！睖珖[庵笑道：“今年阿是二月里就交仔黃梅哉，為啥多花人嘴里向才酸得來！”洪善卿笑道：“到仔黃梅天倒好哉，為仔青梅子比黃梅子酸得野哚！”說得客人、倌人哄堂大笑。
王蓮生要搭訕開去，即請楊柳堂、呂杰臣伸拳打羅子富的莊。當(dāng)下開筵坐花，飛觴醉月，絲哀竹急，棄側(cè)鉸橫，才把那油詞醋意混過不提。
比及酒鬧燈（火也），眾客興辭，王蓮生陸續(xù)送畢，單留下洪善卿一個(gè)請至房間里。善卿問有何事。蓮生取出一大包首飾來，托善卿明日往景星銀樓把這舊的貼換新的，就送去交張蕙貞收。善卿應(yīng)諾，開包點(diǎn)數(shù)，揣在懷里。原來蓮生故意要沈小紅來看。小紅偏做不看見，坐一會兒，索性樓下去了。不知這一去正中蓮生的心坎。蓮生見房間里沒人，取出一篇細(xì)帳交與善卿，悄悄囑道：“另外再有幾樣物事，耐就照仔帳浪去辦，辦得來一淘送去，（要勿）撥小紅曉得?！庇謬诘溃骸澳徒褚诡^先到俚搭去一埭，問聲俚看，還要啥物事，就添來哚帳浪末哉，（要勿）忘記囗。費(fèi)神，費(fèi)神！”善卿都應(yīng)諾了，藏好那篇帳。
恰好小紅也回至樓上，蓮生含笑問道：“耐下頭去做啥？”小紅倒怔了一怔，道：“倪勿做啥（口宛）。耐問我做啥嗄，阿是倪下頭有啥人來哚？”蓮生笑道：“我不過問問罷哉，耐啥多心得來?！毙〖t正色道：“我為仔坐來里，倘忙耐有啥閑話勿好搭洪老爺說；我走開點(diǎn)末，讓耐哚去說哉（口宛）。阿對嗄？”蓮生拱手笑道：“承情，承情！”小紅也一笑而罷。
洪善卿料知沒別的話，告辭要行。蓮生送至樓梯，再三叮嚀而別。善卿即往東合興里張蕙貞處，徑至樓上。張蕙貞迎進(jìn)房間里。善卿坐下，把王蓮生所托貼換、另辦一節(jié)徹底告訴蕙貞，然后問他：“阿再要啥物事？”蕙貞道：“物事倪倒勿要啥哉，不過帳浪一對嵌名字戒指要八錢重（口朵）。”善卿令娘姨拿筆硯來，改注明白，仍自收起。蕙貞又說道：“王老爺是再要好也無撥，就匆曉得沈小紅搭倪前世有啥多花冤家對頭。倪坍仔臺末耐沈小紅阿有啥好處？”說著，就掩面而泣。善卿嘆道：“氣囗怪勿得耐氣，想穿仔也無啥要緊。耐就吃仔點(diǎn)眼前虧。倪朋友哚說起，倒才說耐好。耐做下去，生意正要好哚。倒是沈小紅外頭名氣自家做壞哉，就不過王老爺末原搭俚蠻好，除仔王老爺，阿有啥人說俚好嗄？”蕙貞道：“王老爺說末說糊涂，心里也蠻明白哚。耐沈小紅自家想想看，阿對得住王老爺？倪是也匆去說俚哚，只要王老爺一徑搭沈小紅要好落去，故末算是耐沈小紅本事大哉?！鄙魄潼c(diǎn)頭說：“勿差?！彪S立起身來道：“倪去哉。耐倒要保重點(diǎn)，（要勿）氣出啥病來?！鞭ヘ懣畈较嗨停χ鸬溃骸澳咦约蚁耄悍肝鹬鴼馍纺蜕蛐〖t哚手里。老仔面皮倒無啥氣，蠻快活來里?！鄙魄涞溃骸肮誓┬U好?！?
一面說，一面走。出四馬路看時(shí)，燈光漸稀，車聲漸靜，約摸有一點(diǎn)多鐘，不如投宿周雙珠家為便。重又轉(zhuǎn)身向北，至公陽里。不料，各家玻璃燈盡已吹滅，弄內(nèi)黑魆魆的。摸至門口，惟門縫里微微射出些火光。善卿推進(jìn)門去，直到周雙珠房里。只見雙珠倚窗而坐，正擺弄一副牙牌在那里“斬五關(guān)”。雙玉站在桌旁觀局。善卿自向高椅坐了。雙珠像沒有理會，淬然問道：“臺面散仔一歇哉（口宛），耐來哚陸里嗄？”善卿道：“就張蕙貞搭去仔一埭?！币蛘f起王蓮生與張蕙貞情形，笑述一遍，將首飾包放在桌上。雙珠道：“我只道耐轉(zhuǎn)去哉。阿金哚等仔歇也才去哉。”善卿道：“俚哚去仔末，我來伺候耐?！彪p珠道：“耐阿吃稀飯嗄？”善卿道：“（要勿）吃?！?
雙珠的五關(guān)終斬他不通，隨手丟下，走過這邊打開首飾包看了，便開櫥替善卿暫行度置。雙玉就坐在雙珠坐的椅上，擄攏牙牌，也接著去打五關(guān)。忽又聽得樓下推門聲響，一個(gè)小孩子聲音問：“倪天梅囗？”客堂里外場答道：“耐哚無(女每)轉(zhuǎn)去哉（口宛）?！彪p珠聽了，急靠樓窗口叫：“阿大，耐上來囗?！蹦呛⒆语w跑上樓。
善卿認(rèn)得是阿德保的兒子，名喚阿大，年方十三歲。兩只骨碌碌眼睛，滿房間轉(zhuǎn)個(gè)不住。雙珠告訴他道：“耐無(女每)末，我教俚喬公館里看個(gè)客人去，要一歇轉(zhuǎn)來哚。耐等歇末哉?！卑⒋蟠饝?yīng)，卻站在桌傍看雙玉斬五關(guān)。雙玉雖不言語，卻登時(shí)沉下臉來，將牙牌攪得歷亂，取盒子裝好，自往對過自己房里去了。
善卿道：“雙玉來仔幾日天，阿曾搭耐哚說歇幾聲閑話？”雙珠笑道：“原是（口宛）。倪無(女每)也說仔幾埭哉，問一聲末說一句，一日到夜坐來哚，一點(diǎn)點(diǎn)聲音也無撥?！鄙魄涞溃骸叭税⒙斆鬣模俊彪p珠道：“人是倒蠻聰明。俚看見我打五關(guān)，看仔兩埭，俚也會打哉。難看俚做起生意來，勿曉得阿會做？”善卿道：“我看俚勿聲勿響，倒蠻有意思，做起生意來比仔雙寶總好點(diǎn)?！彪p珠道：“雙寶是（要勿）去說俚哉！自家無撥本事末倒要說別人，應(yīng)該耐說個(gè)辰光倒勿響哉?！?
這里善卿、雙珠正說些閑話，那阿大趔趄著腳兒，乘個(gè)眼錯(cuò)，溜出外間，跑下樓去。雙珠一回頭，早不見了。雙珠因發(fā)怒，一片聲喊“阿大”，阿大復(fù)應(yīng)聲而至。雙珠沉下臉喝道：“啥多花要緊吸，等耐無(女每)來一淘去！”阿大不敢違拗，但羞得遮遮掩掩，沒處藏躲，幸而阿金也就回來。雙珠叫道：“耐哚倪子等仔一歇哉，快點(diǎn)轉(zhuǎn)去罷?！卑⒔鹕蠘?，向雙珠耳朵邊不知問什么話，雙珠只做手勢告訴阿金。阿金方辭善卿，領(lǐng)阿大同回。
善卿笑道：“耐哚鬼戲裝得來阿像嗄，只好騙騙小干仵！要阿德保來上耐哚當(dāng)水，勿見得囗。”雙珠道：“到底騙騙末也騙仔過去，勿然轉(zhuǎn)去要反殺哉！”善卿道：“喬公館去看啥客人？客人末來哚朱公館，只怕俚到朱公館去看仔一埭。”雙珠嗤的笑道：“耐也算做仔點(diǎn)好事罷，（要勿）去說俚哉?！鄙魄涓吨恍?。良宵易度，好夢難傳，表過不敘。
到十八日，洪善卿吃過中飯，就要去了結(jié)王蓮生的公案。周雙珠將櫥中首飾包仍交善卿。于是善卿別了雙珠，踅出公陽里。經(jīng)由四馬路，迎面遇見湯嘯庵，拱手為禮。嘯庵問善卿：“陸里去？”善卿略說大概，還問嘯庵：“啥事體？”嘯庵道：“也搭耐差勿多，我是替羅子富開消蔣月琴哚局帳去?！鄙魄湫Φ溃骸澳邇杉翌^賽做過俚哚和事老，倒也好笑得極哉！”嘯庵大笑，分路而去。 善卿自往景星銀樓。掌柜的招呼進(jìn)內(nèi)，先把那包首飾秤準(zhǔn)分兩，再揀取應(yīng)用各件，色色俱全。惟有一對戒指：一只要“雙喜雙壽”花樣，這也有現(xiàn)成的；一只要方空中嵌上“蕙貞張氏”四字，須是定打，約期來取。只得先取現(xiàn)成一只和揀定的各件裝上紙盒，包扎停當(dāng)。善卿仍用手巾兜縛綰結(jié)，等掌柜的核算?？鄢N換之外還該若干，開明發(fā)票，請善卿過目。善卿不及細(xì)看，與王蓮生那篇帳一并收藏，當(dāng)即提了手巾包兒，退出景星銀樓門首。心想天色尚早，且去那里勾留小坐，再送至張蕙貞處不遲。
正打算那里去好，只見趙樸齋獨(dú)自一個(gè)從北首跑下來，兩只眼只顧往下看，兩只腳只顧往前奔，擦過善卿身旁，竟自不覺。善卿猛叫一聲：“樸齋！”樸齋見是娘舅，慌忙上前廝喚，并肩站在白墻根前說話。善卿問：“張小村呢？”樸齋道：“小村搭吳松橋兩家頭勿曉得做啥，日逐一淘來哚?！鄙魄涞溃骸瓣懶銓毚?，耐為啥連浪去吃酒？”樸齋嚎懦半晌，答道：“是撥來莊荔甫哚說起來，好像難為情，倒應(yīng)酬俚連吃仔一臺。”善卿冷笑道：“單是吃臺把酒，也無啥要緊，耐是去上仔俚哚當(dāng)水哉，阿是？”樸齋頓住嘴說不出，只模糊搪塞道：“故也無啥上當(dāng)水。”善卿笑道：“耐瞞我做啥囗？我也匆來說耐，到底耐自家要有點(diǎn)主意末好?！睒泯S連聲諾諾，不敢再說。善卿問：“故歇一干仔陸里去？”樸齋又沒得回答。善卿又笑道：“就是去打茶會末阿有啥勿好說嗄？我搭耐一淘去末哉?！痹瓉砩魄洫?dú)恐樸齋被陸秀寶迷住，要去看看情形如何。
樸齋只好跟善卿同望南行。善卿慢慢說道：“上海夷場浪來一埭，白相相，用脫兩塊洋錢也無啥。不過耐勿是白相個(gè)辰光，耐要有仔生意，自家賺得來，用脫點(diǎn)倒罷哉。耐故歇生意也無撥，就屋里帶出來幾塊洋錢，用撥堂子里也用勿得啥好。倘忙耐洋錢末用光哉，原無撥啥生意，耐轉(zhuǎn)去阿好交代？連搭我也對勿住耐哚老堂哉（口宛）?！睒泯S悚然敬聽，不則一聲。善卿道：“我看起來，上海場花要尋點(diǎn)生意也難得勢哚。耐住來哚客棧里，開消也省匆來，一日日噥下去，終究勿是道理。耐白相末也算白相仔幾日天哉，勿如轉(zhuǎn)去罷。我搭耐留心來里，要有仔啥生意，我寫封信來喊耐好哉。耐說阿是？”樸齋那里敢說半個(gè)“不”字？一味應(yīng)承，也說是“轉(zhuǎn)去好”。甥舅兩個(gè)口里說，腳下已踅到西棋盤街聚秀堂前。善卿且把閑話掠過一邊，同樸齋進(jìn)門上樓。
第十二回終。
小云在巧珍房里略坐一刻，正要回店，適值車夫拉了包車來接，呈上兩張請?zhí)阂粡埵乔f荔甫催請的，下面加上兩句道：“善卿兄亦在坐，千萬勿卻是荷?！币粡埵峭跎徤堉辽蛐〖t家酒敘。
小云想：沈小紅家斷無不請善卿之理，不如先去應(yīng)酬蓮生這一局，好與善卿商定行止。遂叫車夫拉車到西苔芳里，自己卻步行至沈小紅家。只見房間里除王蓮生主人之外，僅有兩客，系蓮生局里同事，即前夜張蕙貞臺面帶局來的醉漢：一位姓楊，號柳堂；一位姓呂，號杰臣。這兩位與陳小云雖非至交，卻也熟識，彼此拱手就坐。隨后管家來安請客回來，稟道：“各位老爺才說是‘就來’，就是朱老爺陪杭州黎篆鴻黎大人來哚，說‘謝謝’哉?！?王蓮生沒甚吩咐，來安放下橫按客目，退出下去。蓮生便叫阿珠喊外場擺臺面。陳小云取客目來一看，共有十余位，問道：“阿是雙臺？”王蓮生點(diǎn)點(diǎn)頭。沈小紅笑道：“倪勿然陸里曉得啥雙臺嗄，難末學(xué)仔乖，倒擺起雙臺來哉，也算體面體面?！标愋≡撇唤α?，再從頭至尾看那客目中姓名，詫異得很，竟與前夜張蕙貞家請的客一個(gè)不減，一個(gè)不添。因問王蓮生是何意，蓮生但笑不言。楊柳堂、呂杰臣齊道：“想來是小紅先生意思，耐說阿對？”陳小云恍然始悟。沈小紅笑道：“耐哚瞎說！倪搭請朋友，只好揀幾個(gè)知己點(diǎn)末請得來繃繃場面，比勿得別人家有面孔。就像朱老爺末，阿是看勿起倪匆來哉（口宛）？”
說笑間，葛仲英、羅子富、湯嘯庵先后到了，連陶云甫、陶玉甫昆仲接踵咸集。陳小云道：“善卿為啥還勿來？只怕先到仔別場花去應(yīng)酬哉囗?！蓖跎徤溃骸拔鹗?，我碰著歇善卿，有一點(diǎn)小事體，教俚去跑一埭，要來快哉?！?
說聲未絕，樓下外場喊：“洪老爺上來?！蓖跎徤龇咳ス具罅撕靡粫?，方進(jìn)房。沈小紅一見洪善卿，慌忙起身，滿面堆笑，說道：“洪老爺，耐（要勿）動(dòng)氣囗。倪個(gè)閑話無撥啥輕重，說去看光景，有辰光得罪仔客人，客人動(dòng)仔氣，倪自家倒勿曾覺著。昨日夜頭我說：‘洪老爺為啥一歇要去哉嗄？’王老爺說我得罪哉。我說：‘阿喲，我勿曉得（口宛）！我為啥去得罪洪老爺（口宛）？’今朝一早我就要教阿珠到周雙珠搭來張耐，也是王老爺說：‘晚歇去請供老爺來末哉?！槔蠣敚涂赐趵蠣斆胬舜钅甙狞c(diǎn)個(gè)囗。”洪善卿呵呵笑道：“我動(dòng)啥氣嗄？耐也無啥得罪我囗，耐（要勿）去多花瞎小心。倪不過是朋友，就得罪仔點(diǎn)，到底勿要緊，只要耐勿得罪王老爺末才是哉！耐要得罪仔王老爺，倪就搭耐說句把好聽閑話，也無用（口宛）！”小紅笑道：“倪倒勿是要洪老爺搭倪說好話，也匆是怕洪老爺說倪啥邱話，為仔洪老爺是王老爺朋友末，倪得罪仔洪老爺，連搭倪王老爺也有點(diǎn)難為情，好像對勿住朋友哉（口宛）。洪老爺阿是？”王蓮生叉口剪住道：“（要勿）說哉，請坐罷。” 大家一笑，齊出至當(dāng)中間，入席讓坐。陳小云乃問洪善卿道：“莊荔甫請耐陸秀寶搭吃酒，耐阿去？”善卿愕然道：“我匆曉得（口宛）?！毙≡频溃骸袄蟾碚埼?，說耐也來哚。我想荔甫做陸秀林（口宛），陸秀寶搭阿是搭啥人代請嗄？”善卿道：“我外甥趙樸齋末，陸秀寶搭吃過一臺酒。今夜頭勿曉得阿是俚連吃一臺？”
一時(shí)，臺面上叫的局絡(luò)繹而來，果然周雙珠帶一張聚秀堂陸秀寶處請?zhí)c洪善卿看，竟是趙樸齋出名。善卿問陳小云“阿去”。小云道：“我匆去哉，耐囗？”善卿道：“我倒間架來里，也只好勿去?！闭f罷丟開。
羅子富見出局來了好幾個(gè)，就要擺起莊來。王蓮生向楊柳堂、呂杰臣道：“耐哚喜歡鬧酒，倪也有個(gè)子富來里，去鬧末哉。”沈小紅道：“倪今朝倒忘記脫仔，勿曾去喊小堂名。喊仔一班小堂名來也要鬧熱點(diǎn)哚?！睖珖[庵笑道：“今年阿是二月里就交仔黃梅哉，為啥多花人嘴里向才酸得來！”洪善卿笑道：“到仔黃梅天倒好哉，為仔青梅子比黃梅子酸得野哚！”說得客人、倌人哄堂大笑。
王蓮生要搭訕開去，即請楊柳堂、呂杰臣伸拳打羅子富的莊。當(dāng)下開筵坐花，飛觴醉月，絲哀竹急，棄側(cè)鉸橫，才把那油詞醋意混過不提。
比及酒鬧燈（火也），眾客興辭，王蓮生陸續(xù)送畢，單留下洪善卿一個(gè)請至房間里。善卿問有何事。蓮生取出一大包首飾來，托善卿明日往景星銀樓把這舊的貼換新的，就送去交張蕙貞收。善卿應(yīng)諾，開包點(diǎn)數(shù)，揣在懷里。原來蓮生故意要沈小紅來看。小紅偏做不看見，坐一會兒，索性樓下去了。不知這一去正中蓮生的心坎。蓮生見房間里沒人，取出一篇細(xì)帳交與善卿，悄悄囑道：“另外再有幾樣物事，耐就照仔帳浪去辦，辦得來一淘送去，（要勿）撥小紅曉得?！庇謬诘溃骸澳徒褚诡^先到俚搭去一埭，問聲俚看，還要啥物事，就添來哚帳浪末哉，（要勿）忘記囗。費(fèi)神，費(fèi)神！”善卿都應(yīng)諾了，藏好那篇帳。
恰好小紅也回至樓上，蓮生含笑問道：“耐下頭去做啥？”小紅倒怔了一怔，道：“倪勿做啥（口宛）。耐問我做啥嗄，阿是倪下頭有啥人來哚？”蓮生笑道：“我不過問問罷哉，耐啥多心得來?！毙〖t正色道：“我為仔坐來里，倘忙耐有啥閑話勿好搭洪老爺說；我走開點(diǎn)末，讓耐哚去說哉（口宛）。阿對嗄？”蓮生拱手笑道：“承情，承情！”小紅也一笑而罷。
洪善卿料知沒別的話，告辭要行。蓮生送至樓梯，再三叮嚀而別。善卿即往東合興里張蕙貞處，徑至樓上。張蕙貞迎進(jìn)房間里。善卿坐下，把王蓮生所托貼換、另辦一節(jié)徹底告訴蕙貞，然后問他：“阿再要啥物事？”蕙貞道：“物事倪倒勿要啥哉，不過帳浪一對嵌名字戒指要八錢重（口朵）。”善卿令娘姨拿筆硯來，改注明白，仍自收起。蕙貞又說道：“王老爺是再要好也無撥，就匆曉得沈小紅搭倪前世有啥多花冤家對頭。倪坍仔臺末耐沈小紅阿有啥好處？”說著，就掩面而泣。善卿嘆道：“氣囗怪勿得耐氣，想穿仔也無啥要緊。耐就吃仔點(diǎn)眼前虧。倪朋友哚說起，倒才說耐好。耐做下去，生意正要好哚。倒是沈小紅外頭名氣自家做壞哉，就不過王老爺末原搭俚蠻好，除仔王老爺，阿有啥人說俚好嗄？”蕙貞道：“王老爺說末說糊涂，心里也蠻明白哚。耐沈小紅自家想想看，阿對得住王老爺？倪是也匆去說俚哚，只要王老爺一徑搭沈小紅要好落去，故末算是耐沈小紅本事大哉?！鄙魄潼c(diǎn)頭說：“勿差?！彪S立起身來道：“倪去哉。耐倒要保重點(diǎn)，（要勿）氣出啥病來?！鞭ヘ懣畈较嗨停χ鸬溃骸澳咦约蚁耄悍肝鹬鴼馍纺蜕蛐〖t哚手里。老仔面皮倒無啥氣，蠻快活來里?！鄙魄涞溃骸肮誓┬U好?！?
一面說，一面走。出四馬路看時(shí)，燈光漸稀，車聲漸靜，約摸有一點(diǎn)多鐘，不如投宿周雙珠家為便。重又轉(zhuǎn)身向北，至公陽里。不料，各家玻璃燈盡已吹滅，弄內(nèi)黑魆魆的。摸至門口，惟門縫里微微射出些火光。善卿推進(jìn)門去，直到周雙珠房里。只見雙珠倚窗而坐，正擺弄一副牙牌在那里“斬五關(guān)”。雙玉站在桌旁觀局。善卿自向高椅坐了。雙珠像沒有理會，淬然問道：“臺面散仔一歇哉（口宛），耐來哚陸里嗄？”善卿道：“就張蕙貞搭去仔一埭?！币蛘f起王蓮生與張蕙貞情形，笑述一遍，將首飾包放在桌上。雙珠道：“我只道耐轉(zhuǎn)去哉。阿金哚等仔歇也才去哉。”善卿道：“俚哚去仔末，我來伺候耐?！彪p珠道：“耐阿吃稀飯嗄？”善卿道：“（要勿）吃?！?
雙珠的五關(guān)終斬他不通，隨手丟下，走過這邊打開首飾包看了，便開櫥替善卿暫行度置。雙玉就坐在雙珠坐的椅上，擄攏牙牌，也接著去打五關(guān)。忽又聽得樓下推門聲響，一個(gè)小孩子聲音問：“倪天梅囗？”客堂里外場答道：“耐哚無(女每)轉(zhuǎn)去哉（口宛）?！彪p珠聽了，急靠樓窗口叫：“阿大，耐上來囗?！蹦呛⒆语w跑上樓。
善卿認(rèn)得是阿德保的兒子，名喚阿大，年方十三歲。兩只骨碌碌眼睛，滿房間轉(zhuǎn)個(gè)不住。雙珠告訴他道：“耐無(女每)末，我教俚喬公館里看個(gè)客人去，要一歇轉(zhuǎn)來哚。耐等歇末哉?！卑⒋蟠饝?yīng)，卻站在桌傍看雙玉斬五關(guān)。雙玉雖不言語，卻登時(shí)沉下臉來，將牙牌攪得歷亂，取盒子裝好，自往對過自己房里去了。
善卿道：“雙玉來仔幾日天，阿曾搭耐哚說歇幾聲閑話？”雙珠笑道：“原是（口宛）。倪無(女每)也說仔幾埭哉，問一聲末說一句，一日到夜坐來哚，一點(diǎn)點(diǎn)聲音也無撥?！鄙魄涞溃骸叭税⒙斆鬣模俊彪p珠道：“人是倒蠻聰明。俚看見我打五關(guān)，看仔兩埭，俚也會打哉。難看俚做起生意來，勿曉得阿會做？”善卿道：“我看俚勿聲勿響，倒蠻有意思，做起生意來比仔雙寶總好點(diǎn)?！彪p珠道：“雙寶是（要勿）去說俚哉！自家無撥本事末倒要說別人，應(yīng)該耐說個(gè)辰光倒勿響哉?！?
這里善卿、雙珠正說些閑話，那阿大趔趄著腳兒，乘個(gè)眼錯(cuò)，溜出外間，跑下樓去。雙珠一回頭，早不見了。雙珠因發(fā)怒，一片聲喊“阿大”，阿大復(fù)應(yīng)聲而至。雙珠沉下臉喝道：“啥多花要緊吸，等耐無(女每)來一淘去！”阿大不敢違拗，但羞得遮遮掩掩，沒處藏躲，幸而阿金也就回來。雙珠叫道：“耐哚倪子等仔一歇哉，快點(diǎn)轉(zhuǎn)去罷?！卑⒔鹕蠘?，向雙珠耳朵邊不知問什么話，雙珠只做手勢告訴阿金。阿金方辭善卿，領(lǐng)阿大同回。
善卿笑道：“耐哚鬼戲裝得來阿像嗄，只好騙騙小干仵！要阿德保來上耐哚當(dāng)水，勿見得囗。”雙珠道：“到底騙騙末也騙仔過去，勿然轉(zhuǎn)去要反殺哉！”善卿道：“喬公館去看啥客人？客人末來哚朱公館，只怕俚到朱公館去看仔一埭。”雙珠嗤的笑道：“耐也算做仔點(diǎn)好事罷，（要勿）去說俚哉?！鄙魄涓吨恍?。良宵易度，好夢難傳，表過不敘。
到十八日，洪善卿吃過中飯，就要去了結(jié)王蓮生的公案。周雙珠將櫥中首飾包仍交善卿。于是善卿別了雙珠，踅出公陽里。經(jīng)由四馬路，迎面遇見湯嘯庵，拱手為禮。嘯庵問善卿：“陸里去？”善卿略說大概，還問嘯庵：“啥事體？”嘯庵道：“也搭耐差勿多，我是替羅子富開消蔣月琴哚局帳去?！鄙魄湫Φ溃骸澳邇杉翌^賽做過俚哚和事老，倒也好笑得極哉！”嘯庵大笑，分路而去。 善卿自往景星銀樓。掌柜的招呼進(jìn)內(nèi)，先把那包首飾秤準(zhǔn)分兩，再揀取應(yīng)用各件，色色俱全。惟有一對戒指：一只要“雙喜雙壽”花樣，這也有現(xiàn)成的；一只要方空中嵌上“蕙貞張氏”四字，須是定打，約期來取。只得先取現(xiàn)成一只和揀定的各件裝上紙盒，包扎停當(dāng)。善卿仍用手巾兜縛綰結(jié)，等掌柜的核算?？鄢N換之外還該若干，開明發(fā)票，請善卿過目。善卿不及細(xì)看，與王蓮生那篇帳一并收藏，當(dāng)即提了手巾包兒，退出景星銀樓門首。心想天色尚早，且去那里勾留小坐，再送至張蕙貞處不遲。
正打算那里去好，只見趙樸齋獨(dú)自一個(gè)從北首跑下來，兩只眼只顧往下看，兩只腳只顧往前奔，擦過善卿身旁，竟自不覺。善卿猛叫一聲：“樸齋！”樸齋見是娘舅，慌忙上前廝喚，并肩站在白墻根前說話。善卿問：“張小村呢？”樸齋道：“小村搭吳松橋兩家頭勿曉得做啥，日逐一淘來哚?！鄙魄涞溃骸瓣懶銓毚?，耐為啥連浪去吃酒？”樸齋嚎懦半晌，答道：“是撥來莊荔甫哚說起來，好像難為情，倒應(yīng)酬俚連吃仔一臺。”善卿冷笑道：“單是吃臺把酒，也無啥要緊，耐是去上仔俚哚當(dāng)水哉，阿是？”樸齋頓住嘴說不出，只模糊搪塞道：“故也無啥上當(dāng)水。”善卿笑道：“耐瞞我做啥囗？我也匆來說耐，到底耐自家要有點(diǎn)主意末好?！睒泯S連聲諾諾，不敢再說。善卿問：“故歇一干仔陸里去？”樸齋又沒得回答。善卿又笑道：“就是去打茶會末阿有啥勿好說嗄？我搭耐一淘去末哉?！痹瓉砩魄洫?dú)恐樸齋被陸秀寶迷住，要去看看情形如何。
樸齋只好跟善卿同望南行。善卿慢慢說道：“上海夷場浪來一埭，白相相，用脫兩塊洋錢也無啥。不過耐勿是白相個(gè)辰光，耐要有仔生意，自家賺得來，用脫點(diǎn)倒罷哉。耐故歇生意也無撥，就屋里帶出來幾塊洋錢，用撥堂子里也用勿得啥好。倘忙耐洋錢末用光哉，原無撥啥生意，耐轉(zhuǎn)去阿好交代？連搭我也對勿住耐哚老堂哉（口宛）?！睒泯S悚然敬聽，不則一聲。善卿道：“我看起來，上海場花要尋點(diǎn)生意也難得勢哚。耐住來哚客棧里，開消也省匆來，一日日噥下去，終究勿是道理。耐白相末也算白相仔幾日天哉，勿如轉(zhuǎn)去罷。我搭耐留心來里，要有仔啥生意，我寫封信來喊耐好哉。耐說阿是？”樸齋那里敢說半個(gè)“不”字？一味應(yīng)承，也說是“轉(zhuǎn)去好”。甥舅兩個(gè)口里說，腳下已踅到西棋盤街聚秀堂前。善卿且把閑話掠過一邊，同樸齋進(jìn)門上樓。
第十二回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