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回 悲歌一曲招賢士 國傾家亡出杰人
作者：汪寄話說歷史上唐室不綱，黃巢起事，天下分崩，生靈涂炭。
接下來是五代不斷，奸佞是尚，仁義喪亡，四維既不能修，傳國又何能久？其間稍可稱者，唐明宗后，如周太祖亦頗多善政，然皆莫能贖其前愆，是以未再傳而絕滅。若于黃袍加體，眾呼萬歲之時，即不知如張益州之下馬同呼，豈不知以死自誓，殺身成仁，流芳百世，豈不美于千古同稱篡逆乎！況左右皆是腹心，以綱常大義，再三開導(dǎo)，豈有不依，又何至于死！如憂主弱將悍，神器終屬他人，則何不權(quán)時攝行，而以法削鏟首亂者，仍復(fù)辟于主乎？初既不能以死辭，后又不能以權(quán)復(fù)，則是宿謀可知。何期轉(zhuǎn)眼虛花，未數(shù)年，即有宋太祖葫蘆依樣。宋太祖既忍背世宗，宋太宗又何必不忍背太祖？承祧之用異姓，二王之不得其死，天網(wǎng)何常疏漏哉！皆由廢棄仁義、狙詐成風(fēng)之所致也。
且言周自世宗駕崩，太后垂簾，太子嗣統(tǒng)，殿前都檢點趙匡胤羽翼已成，心腹?jié)M布，其中尤杰黠者，有王審琦、王彥升、石守信、史圭、王漢卿、郭全云、楚昭輔、陶谷、趙普、苗光義、李處耘、王溥、羅彥環(huán)、張令鐸、張光輔、趙彥徽、王全云、陳思誨、李漢超、慕容延釗、符彥卿、潘美、劉光義、王仁瞻、曹翰、劉延議、趙廷翰、王彥超、武行德、郭進(jìn)、來信、王沔等，其余愿效死力者，不可勝數(shù)。建隆元年正月，乃使其黨假作鎮(zhèn)州、定州急報，皆稱北漢王約同契丹，乘喪大舉入寇，兵精將猛，鋒不可當(dāng)。
此時舉朝聞報，驚慌失措。宰相王溥出班奏道：“北漢乃國家世仇，契丹又系宿怨，今聞先帝駕崩，揣度無人能御，故此戈動，乘虛而來，兵勢兇猛，誠不可輕視。為今之計，須亟選將領(lǐng)兵，速行迎御，始免貽誤。臣視諸將能任此事者，非趙都檢點不可?！笔紫喾顿|(zhì)道：“且待續(xù)報，再為斟酌?！蓖蹁叩溃骸熬缺缇然穑M容刻緩！先帝經(jīng)營數(shù)年，費多少錢糧，復(fù)得城池若干。今二敵合力而來，邊關(guān)城邑，雖有兵將，如何能守得??？邊城有失，則迎刃破竹，長驅(qū)直入，國家大事，未可知也！”幼主持疑不定，因問學(xué)士陶谷道：“陶先生所見如何？”陶谷奏道：“王相所見甚是?！碧蟮溃骸疤障壬c王相公意見相同，自然不錯。”即命將兵符印劍交與都檢點趙匡胤。
當(dāng)下拜趙出朝，統(tǒng)眾往北進(jìn)發(fā)，次于陳橋安營停宿。至五 鼓時，軍校又效當(dāng)年故事，擁都檢點趙匡胤著黃袍作天子，返戈回朝矣。滿朝文武，邊關(guān)將帥，俱戀爵祿，屈膝惟恐不及，誰念舊主恩澤、君主綱常？其間惟有二人，忠義激發(fā)，不顧身家，志雖未成，而節(jié)義倫理，炳炳不磨，堪垂千古。二人者誰？一曰侍衛(wèi)親軍副都指揮使韓通，一曰昭義節(jié)度使李筠。
那韓通系唐韓文公之后，為人正直奉公，有拔山舉鼎之勇。周太祖愛其才氣，使為親軍，隨行征伐，功績頗多。世宗北征，加為陸路都部署；及不豫還朝，加為侍衛(wèi)親軍副都指揮使。因世宗駕崩，感兩朝隆寵，過于哀慟，正成羸疾。雖臥病在家，常懷憂慮，為都檢點羽黨盤結(jié)，時時留心朝中事務(wù)。到正月初四日，因服藥假寐，醒時已經(jīng)夜深，方知朝廷使都檢點領(lǐng)兵，御北漢、契丹。大驚道：“外寇事虛，趙某乃心腹之疾，兵權(quán)在手，誰能制之！”因修書，差家人飛往家鄉(xiāng)，叫兄弟韓速來京。又修書往潞州淮南，勸勉李筠、李重進(jìn)，共扶社稷。
五更時分，扶病上馬入朝，見著范質(zhì)、王溥問道：“邊寇之信，從何而來？”王溥道：“昨日鎮(zhèn)、定二州，俱報北漢結(jié)連契丹入侵。我等想北漢與國家勢不兩立，契丹又怨先帝取彼寧、莫、瀛、易等州，今聞駕崩，故乘喪報復(fù)。昨已奏請，命趙都檢點率眾御敵矣。”韓都指揮道：“北漢契丹，俱恃騎兵，故每入寇，必待秋日草豐馬劍今乃草枯之肘，焉有入寇之理？如實有寇，自應(yīng)接踵報來，何以報后不聞更有警報。揆之天時、人事，寇信必誑。深恐國家之憂，不在北漢、契丹，而在于主幼臣強(qiáng)也！”范質(zhì)道：“所見甚是，今將若之何？”都指揮道：“而今惟有請圣上發(fā)旨，召檢點回朝，或先君有靈，使彼歸來，解其兵權(quán)，則無虞矣。”范質(zhì)稱善未了，忽報：“大兵到于陳橋，將士盡變，共擁黃袍呼萬歲，檢點無奈，率眾還朝，將到矣！”范質(zhì)失色，頓足道：“倉卒命將，吾輩之過也！”都指揮視朝內(nèi)無可與謀者，嘆道：“事不可為矣，只有盡命報國耳！”欲回府集齊家丁，拚命平亂。出得朝門，仆馬俱失，情知有人暗算，乃徒步疾行。
原來趙氏心腹王審琦接得私信，連忙入朝，照會朋黨。見午門外好匹駿馬，一個大漢牽著立在街邊，乃是韓家馬夫名喚袁緩，暗吃驚道：“韓通疾愈矣，奈何！”因假意問道：“都指揮病好了，可喜可喜！”袁緩上前答道：“原來系王老爺，家爺病方小愈，不知有何事情，半夜急到五更，慌趕上朝。請問王老爺，昨日有何事故？”審琦故作不知，答道：“不聞有甚事故。你老爺病愈，正宜在府調(diào)養(yǎng)，豈可如此勞神？”袁緩道：“正是?！睂忕溃骸按笋R何處得來？果然雄駿?！痹彽溃骸按讼等q家爺隨駕征北，契丹驍將蕭忽索兵阻易州，家爺單騎入陣斬之，并得此馬，先帝賜與家爺。請看通身純青，毛卷如鱗，因其尾禿，故名摘尾龍，真有追風(fēng)賽電之能，日行何止千里！家爺愛之如珍，平日調(diào)養(yǎng)備至，閑時不肯坐騎?！睂忕溃骸昂闷?zhàn)馬！”正在談?wù)撝H，忽見飛報入朝，審琦心中了然，思欲先去都指揮腳力，方能困之。因向袁緩道：“所報不知什么急務(wù)，我今仍不進(jìn)朝，你且去打聽，將馬交我代管著，你可并看爾老爺勞倦否？”袁緩信是實話，便將韁繩交與審琦道：“得罪老爺?！睂忕溃骸昂畏粒商铰犌宄?。”袁緩答應(yīng)，行了數(shù)十步，轉(zhuǎn)念道：“王審琦素為韓爺所鄙，今我入去探訪，若韓爺看見問馬，如何回答？”慌翻身回來，馬已無蹤，連審琦也看不見，笑道：“王鬼子討苦吃哩！”乃向北追去。到牛頭巷口，望見審琦遍韁收勒，欲帶進(jìn)巷。馬不肯入，昂首長嘶，將兩蹄掀高，直立起來。審琦不能控制，翻身落地，那馬轉(zhuǎn)跑往東去了。袁緩罵道：“無恥匹夫，有何武藝，敢盜龍駒！自取跌辱，可不羞死？”審琦連忙掙起，衰緩近前，故意看道：“原來是王老爺，小的冒犯了。”說畢，亦向東飛跑追馬。審琦家丁俱怒道：“這個畜生，太無情禮！韓爺平素輕老爺，連小廝亦如此放肆，情殊可忍？”審琦恨道：“今朝不報宿仇，更待何時？可將馬匹長槍來！”家人取到。審琦原系驍將，雖遭傾跌，亦未傷損，立刻上馬，提槍加鞭向東，道：“且先殺此匹夫！”追到月華街韓府門前，并不見袁緩蹤影。乃直馳過去，轉(zhuǎn)出陽明巷，只見都指揮飛奔前來。
審琦驚恐，掣轉(zhuǎn)馬頭，往南而走，聞得后面喊道：“都指揮且住，相公請回朝議事！”隱隱似王彥升聲口。轉(zhuǎn)而望見彥升帶斧加鞭，心已明白，視都指揮徒步，手無寸鐵，身無片甲，乃回馬挺槍迎上，當(dāng)心直刺。
卻說韓都指揮朝內(nèi)飛步回家，當(dāng)下石守信見了吃驚，向眾心腹道：“我等平素所畏者，只韓通耳。今形情如此，心必不服，大事猶未可知！”諸人失色，守信撫王彥升之背道：“趙公平素待君何厚，韓都指揮倔強(qiáng)當(dāng)除，吾使健校相助，此君建功之日也！”彥升躊躇未對，守信催道：“韓公若非抱恙，誠不可近，而今病軀空手，有何能為？如再遲疑，此功為他人得之，君將何顏以見趙公？”旁邊史圭、石漢卿向前道：“我等齊去?！睆┥藠^然提斧上馬，同眾追來。遠(yuǎn)望韓都指揮如奔疾走，連連詐喊。仍不停腳，乃加鞭驟馬追來。
都指揮素知彥升為趙氏心腹，只作不曾聽得，仍然疾走。將進(jìn)陽明巷，忽有飛騎劈面沖至，槍已到身，急斜閃開，將槍桿夾住，雙手執(zhí)著，直奪過來，審琦幾乎墜地，只足掛鐙跑去。
這邊彥升等早到，舉斧就劈。都指揮將斷槍撥開，順勢扎去，彥升急攔，早中馬肚，馬立倒，彥升立刻滾跌下來。都指揮復(fù)挺槍刺入，史圭恰到，飛戟挑脫，彥升逃去。
這時，石漢卿等率領(lǐng)步騎又至，團(tuán)團(tuán)圍祝都指揮獨力支持，奮怒將史圭右眼劃破。奸黨兵將雖屢刺倒，自身亦受重傷，得空便向漢卿撞去，鋒利穿通右腿，漢卿忍痛將鞭迎面飛擊，雙手連身抱住槍桿不放。都指揮方架串隔落，彥升換馬又到，自后使斧盡力砍下。都指揮聞風(fēng)，急將頭閃開，右臂已為砍斷，乃棄槍拾鞭，扭轉(zhuǎn)身來擊去，正中彥升右肋，口吐鮮血，棄斧伏鞍而逃。不期全云乘虛挺槍，穿袍傷肋。都指揮使鞭飛擊，正中全云面門，復(fù)掣出金槍，挺立陽明巷口抵?jǐn)?。只見袁緩帶馬錘率領(lǐng)家丁尋到，喊道：“老爺請息怒，待小的們?nèi)吝@群畜生！”奮勇向前。石漢卿等見生力軍來，各人俱帶有傷，乃忙退去。惟有楚昭輔方到不服，要擒都指揮建功，拚命格殺，為家將史美兩鏈錘打落塵埃，眾人擒祝扶都指揮上馬，收兵回 轉(zhuǎn)。來到府中，視傷深重，體無完膚，不能言語，惟張目大呼，齒牙咬碎，恨恨而死。舉家痛哭。韓夫人喚掌管寧遠(yuǎn)等，高聲道：“此刻非哭時也，老爺已死，眼見得周家天下姓趙，韓家亦不能存留了，爾等愿以死隨老爺者在此，不愿者可速行！”眾人齊聲道：“老爺死周朝國難，小的等死老爺家難，亦系殉國，情愿在此同死，作厲鬼，以追賊子之魂！”史美道：“死雖情愿，也還要消消這口怨氣，再死不遲！”眾人道：“如何消氣？”史美道：“我等趁此刻回兵未到，先往趙家殺個罄盡，然后殉國！”袁緩道：“老爺之死，皆王審琦盜去駿馬，我今去殺王審琦?！庇谑欠肿鲀陕罚黝I(lǐng)數(shù)十人前去。
寧遠(yuǎn)安排將斷臂縫好，入殮方畢，只見史美空手回來。寧遠(yuǎn)問道：“不曾如意？”史美道：“到趙家殺了幾個家將，趙老夫人逃避，被追急迫，跳入糞坑。我因鏈錘擊之不便，刀又短了，舍之另搜，未再得人?！庇忠娫彽饶弥鴤€十五六歲彩服女子，提著十?dāng)?shù)顆男婦首級入來，說道：“今日此舉爽快！”寧遠(yuǎn)喜問道：“殺的是些什么人？”袁緩道：“且將首級排列老爺靈前，叫此女子細(xì)細(xì)指出便知?！狈蛉四朔傧?，命將首級排列靈前。只見那匹駿馬，向著靈柩長嘶而倒，登時氣絕。夫人呼楚昭輔道：“馬知恩義，以死殉主，汝等甘為趙氏，不顧周朝，有愧此馬多矣！”袁緩剝?nèi)コ演o衣裳，持刀欲取心肝。夫人道：“不必，可留他傳說與諸奸黨?！痹從酥埂?br>夫人問女子道：“可從實說來，免汝死命?！迸拥溃骸版硗跏?，乃王審琦侄女，幼許羅彥環(huán)之子，前日招贅，今日會親。”指三白發(fā)首級道：“此趙老伯普之母也。此陶表伯谷之母也。此家姑祖母石守信之母也。其余守信之妻、之媳，陶谷、羅彥環(huán)之子，王審琦之妻、妾、子女?！敝鸺壷该?。夫人痛哭，舉家大嚎。祭畢，夫人令前后舉火，將彩服女子并赤身之楚昭輔推出，閉門焚燒，全家盡節(jié)。
卻說宋主即位，欲以忠義勵將士，乃贈韓公中書令，并加潞州李筠中書令。
卻說李筠乃周昭義節(jié)度使，與周太祖有瓜葛親誼，忠勇過人，每于戰(zhàn)陣，不避矢石，數(shù)脫太祖于危險。是以世宗愛重之，升至昭義節(jié)度使。只是平生性急，遇事從不停宿。然所蒞任之處，皆以治稱?，F(xiàn)在駐扎潞州，因正月閑暇，命偏裨較射，呼集賓佐酌酒賞箭。聞報朝中命趙都檢點將兵御北漢、契丹，喜道：“當(dāng)今在朝才干最優(yōu)者，無逾韓、趙二公。此事趙公足以辦之，寇兵不足慮也。”席間，有從事閭丘仲卿者應(yīng)道：“朝中才干，誠如公論，然二公志向各有不同：韓公任禮節(jié)而率真，趙公托豁大而機(jī)警；韓公可以輔少主，趙公不可授大權(quán)。今使將兵，恐非國家之福?！边@仲卿祖籍平陽，年長二十，復(fù)姓閭丘，名公，字仲卿，以字行。與少師王樸有世誼，自幼依焉，盡得其道。而尤深研古學(xué)，自倉頡以后各種書法，舉世莫能知者，俱可意測神悟。
少師因其好直言，任肝膽，不事韜晦，心常非之。然四方英俊至都中者，俱成莫逆。而張齊賢、曹彬、寇準(zhǔn)等尤相推崇。昭義李筠愛重才學(xué)，聘為從事潞州。僚佐見其意氣孤高，咸蓄嫉忌，因節(jié)度與之謀事，每多奇中，所以不能離間。
當(dāng)日李筠聞言，變色道：“書生何太多疑，如此安能任將退敵耶！”諸人暗哂。正議論間，只見傳事官持函稟道：“有朝中副都指揮韓爺，差人飛投急書?！睂⒑噬稀＠铙藿又_拆，又有傳事官急報道：“趙都檢點在陳橋，將士生變，黃袍加體，擁回作天子矣！舉朝歸順，惟有韓都指揮全家殉國?！崩铙薮篌@無措，書墜于地，放聲慟哭，執(zhí)仲卿手道：“卿何見事之審耶！報國大事，愿卿為我謀之?！敝偾涞溃骸扒铱错n公云何？”拾函啟交，李筠含淚展看道：皇天不佑，奪我世宗。使文武大臣才德盡如閣下，何愁國家無泰山之安？今弟不幸臥病，朝廷誤中奸媒，社稷有累卵之危，弟必竭力以殉。興復(fù)大周，惟君是望！勉之勉之，速備毋忽，率布不戩。
李筠看畢，垂淚嘆道：“國家尊爵重祿，股肱文武，濟(jì)濟(jì)盈廷，殉國只韓公一人，良可浩嘆！”仲卿道：“今韓公已死，舉朝皆趙氏腹心。其中不忘周室者，惟曹彬、張瓊二人，猶可收而用也。然以潞州一鎮(zhèn)討賊，猶以螳臂擋轅。此刻必須詭托從順，密結(jié)外援，數(shù)處并舉，方于事有濟(jì)。如氣勢未齊，而露于形色，彼先發(fā)而來，則無用矣?，F(xiàn)今河?xùn)|、契丹與國家世仇，俱不可說。淮南雖是國戚，但重進(jìn)素性猶豫，可借為聲援，不可恃為實靠。惟江南、西蜀，久經(jīng)和好，且唐之林仁肇、蜀之高彥儔，俱智勇兼全，任軍國事，而與不佞有刎頸交，不佞往說其君，二國之實力可得也?！辈⒄f：“吳越、湖南、荊南，周行逢、張文表，俱一時之杰，李繼捧、李繼遷亦當(dāng)世之豪，連衡而起，則汴梁東西南三面危矣。山后楊無敵與韓公同師學(xué)藝，交同膠漆，今聞韓公喪于賊手，惱怒必深，遣使通之，而資其糧草，使由北路而驅(qū)入。然后率領(lǐng)精兵西下太行，直抵懷孟，使良將塞虎牢，據(jù)洛邑，約齊諸路并進(jìn)，汴梁雖將勇兵強(qiáng)，而勢分形弱，安能兼拒諸路耶？一路得入，趙氏即瓦解矣。然后扶幼主，復(fù)周室，而滅奸黨，則功蓋天下，忠昭日月，名垂金石矣！”李筠聞之大喜，即命治裝餞行。仲卿道：“惟愿名公延攬英雄，訓(xùn)練士卒，不必為無益之悲哀，毋稍露于形色?！痹偃《诙鴦e。沐雨櫛風(fēng)，跋涉多日，始到成都。聞知蜀主國政罔治，聲色是好，正士疏遠(yuǎn)，佞幸盈朝，已具亡國之征，不勝嘆息。訪至高彥儔家，進(jìn)見禮畢，各談國事，相與流涕。彥儔道：“君既跋涉而來，弟豈敢不竭綿力？”因同上朝。連往數(shù)日，俱未得見蜀主。
至第五日回家，忽見多人擁護(hù)著高軒前來，彥儔邀共避之。仲卿問道：“此系何人？”彥儔低聲答道：“幸臣王昭遠(yuǎn)也。”仲卿素知昭遠(yuǎn)志大才疏，狂放無識，因其得幸于君，早想到有用他處，乃不遜避，屹立路旁。昭遠(yuǎn)行到面前，見系彥儔，慌下車揖道：“老先生有何事故，此刻猶未回府？”彥儔答禮，指仲卿道：“此昭義幕賓閭丘仲卿也，為國家事，特來請見主公?！闭堰h(yuǎn)道：“趙氏詐取周家天下，吾主正欲興問罪之師足下乃來作說客耶？”仲卿答道：“吾來為周非為趙也。李潞州受太祖世宗厚恩，誓與趙氏不共戴天，原欲起義討賊，因地窄兵稀，故乞師于上國，共復(fù)周室。李節(jié)度命不佞西來，朝過國主，即謁明公，請恤城池之禍，永結(jié)唇齒之歡。”昭遠(yuǎn)回嗔作喜道：“李公亦知有王昭遠(yuǎn)乎？”仲卿道：“潞州常恨緣慳，不得親近?！闭堰h(yuǎn)道：“寡君因制杏林春燕雙雙舞，近日新成，演習(xí)無暇。過此數(shù)日，仆代奏知，定選將發(fā)兵，決不食言！”彥儔道：“如此，仲卿遠(yuǎn)來為不虛矣！”仲卿復(fù)深揖。
謝別回來，彥儔道：“此君之喜，弟之憂也。”仲卿問故，彥儔道：“昭遠(yuǎn)好大功，無實學(xué)，必為兄奏請發(fā)兵，定是昭遠(yuǎn)為將，不亡何待？”仲卿道：“借大國軍聲，以分彼兵勢，見可則長驅(qū)直入，不可則保固險阻，自兔損傷。弟猶有數(shù)處，須親往告請，不可羈遲。與君諸事心照，從此拜別矣?！睆﹥壍溃骸熬龑⒑瓮磕怯G湖、吳越？江南林君前日使來，尚未回去，諄諄以唇齒為言，憂國之苦，較弟無二，君可修書交使帶回，自無不可矣。吳越自守為謀，往亦無益。荊南、湖南，弟俱可代為介紹，應(yīng)無不竭力外援，均無庸慮。所可慮者，惟潞州耳。李節(jié)度性躁，不能久耐，君在幕中，猶可諫阻，既經(jīng)離遠(yuǎn)，恐已變動。必須速回，保守前謀，約定淮南養(yǎng)兵儲糧。待到秋日，河?xùn)|塞北自必報復(fù)，彼此猝然蠭起，雖孫子復(fù)生，諸葛再出，亦不能為之謀矣！”仲卿稱謝道：“弟此行原非得已，今得君指示，弟復(fù)何憂？”乃修書托彥儔交江南使者，相與拜別。彥儔垂淚送道：“行且須速，遲恐無及。弟有健騎，君可乘之，勝于常馬?！眹藗涞?。仲卿謝別，心急如火，晝夜兼行，僮仆不能從隨。
一日，進(jìn)到屯州山中，忽聽得對面朗聲說道：“天下自此太平矣，天下自此太平矣！”轉(zhuǎn)過山腳望去，有個老者，騎著驢兒，當(dāng)面顛來，猶如醉漢，鼓掌道：“天下自此太平矣！”呵呵大笑，韁繩遺拖在地。驢兒踏著，往前絆倒，將那老者傾跌下來，卻是個眉須俱自的老道士。那驢兒及跑轉(zhuǎn)去，隨后有個道童捉拉不著，直趕回頭。道士跌臥地下，仲卿動念，連忙下驢，扶起他來。
看那道士，雖然年高，卻碧眼方瞳，形容端厚，向仲卿道：“爾少我老，驢應(yīng)我騎。”仲卿授韁道：“請。”又道：“扶我?！敝偾浞鏊?，將鞭交與仲卿，因問道：“此驢壯健，我騎羸老，與子相易若何？”仲卿道：“原應(yīng)遵命，但南北道路不同，且有急務(wù)，非此健騎不可。待辦竣日，尋訪寶觀送來?！钡朗康溃骸疤煜乱呀?jīng)太平，今仍欲往何方，有甚急事，可與我道否？”仲卿道：“欲往潞州公干?！钡朗康溃骸袄罟?jié)度尊賢好士，今已去世，猶有誰人可投？”仲卿驚道：“如何知李節(jié)度去世？”道士道：“聞是自焚，其子又以城池降宋。子莫非代為經(jīng)營南來而未悉近事者？”仲卿大驚道：“仙長此言真么？愿示其詳。”道士因回頭望去，指道：“那人來也，子詢便知?！敝偾渎N望，只見遠(yuǎn)遠(yuǎn)有個老者踉踉蹌蹌，行得漸近。道童追著驢子，牽隨在后，見老者步履遲緩，埋怨道：“兄弟行得恁遲，將來如何跟師父跋高步遠(yuǎn)？”老者答道：“連我也不自知。”仲卿茫然。
老者行到面前，道士道：“吳賀，汝可將于路所見者，再說一遍?！崩险叩溃骸白詣e師父師兄，隨羅師叔往西蜀覲明皇，途中為史思明將官高暉所擄。”道士道：“這話不必說，只將近日潞州李節(jié)度殉國原委說來?！崩险叩溃骸肮覍⒐倮铙?，見趙家詐奪郭家天下，終日憤恨，尋思復(fù)郭。左右見趙家勢大，多方勸阻，李筠終不肯聽。因通好劉崇，又約李重進(jìn)起義。趙家使人到潞州，加李筠頂大職銜。李筠乃懸起郭威容像，痛哭流涕，將趙家敕書焚毀，又將使者割去耳鼻，面刺趙家姓名字樣，驅(qū)逐回去。因澤州張福歸順趙家，即用兵取得澤州。遠(yuǎn)近州郡不服趙者，俱暗來通信約期。無如重進(jìn)猶豫不起，而劉崇又輕聽人言，謂郭是劉之大仇，趙奪郭國，正系代劉報仇，如何返為李興郭？劉崇因此僅以弱兵數(shù)千踐約，又使心腹盧贊監(jiān)軍，以掣其肘。所以趙家兵到澤州，李筠要堅守，以老其師，而乘其弊。盧贊要力戰(zhàn)，以挫其鋒，而要其盟。及至臨陣，劉家兵將先自奔走，監(jiān)軍禁止不祝趙家兵馬沖來，劉兵走得忙，反將李家陣腳沖動。盧贊為趙家所殺。李筠力戰(zhàn)，因平日教養(yǎng)有恩，軍士莫不一以當(dāng)百。奈趙家兵多將廣，前者敗去，后者又來。戰(zhàn)至日晚，李筠與軍士俱受重傷，歸城養(yǎng)息。趙家日夜圍攻。李筠扶瘡巡視，百姓歡呼，甘心死守。至第五夜三更，有裨將馬全義聽了參謀丁謂之計，暗引趙家兵馬入城。李筠傷重，聞知不能起來，嘆息道：『臣力竭矣！』轉(zhuǎn)身向東連連叩首，乃命事親隨縱火自焚。趙家既得澤州，又進(jìn)攻潞州。聞得李節(jié)度之子將城投降，卻不知確否？”仲卿聽得系實，乃仰天嘆道：“吾在潞州，或不至此。出來約結(jié)請兵，尚未就緒，而節(jié)度已死。有知己而不能輔，吾何顏立于世間，以對天下豪杰！”俯視山澗，深不見底，欲縱身跳下。正是：經(jīng)營已遂歸扶國，信息方聞痛殞身。
不知仲卿性命如何，且聽下回分解。
接下來是五代不斷，奸佞是尚，仁義喪亡，四維既不能修，傳國又何能久？其間稍可稱者，唐明宗后，如周太祖亦頗多善政，然皆莫能贖其前愆，是以未再傳而絕滅。若于黃袍加體，眾呼萬歲之時，即不知如張益州之下馬同呼，豈不知以死自誓，殺身成仁，流芳百世，豈不美于千古同稱篡逆乎！況左右皆是腹心，以綱常大義，再三開導(dǎo)，豈有不依，又何至于死！如憂主弱將悍，神器終屬他人，則何不權(quán)時攝行，而以法削鏟首亂者，仍復(fù)辟于主乎？初既不能以死辭，后又不能以權(quán)復(fù)，則是宿謀可知。何期轉(zhuǎn)眼虛花，未數(shù)年，即有宋太祖葫蘆依樣。宋太祖既忍背世宗，宋太宗又何必不忍背太祖？承祧之用異姓，二王之不得其死，天網(wǎng)何常疏漏哉！皆由廢棄仁義、狙詐成風(fēng)之所致也。
且言周自世宗駕崩，太后垂簾，太子嗣統(tǒng)，殿前都檢點趙匡胤羽翼已成，心腹?jié)M布，其中尤杰黠者，有王審琦、王彥升、石守信、史圭、王漢卿、郭全云、楚昭輔、陶谷、趙普、苗光義、李處耘、王溥、羅彥環(huán)、張令鐸、張光輔、趙彥徽、王全云、陳思誨、李漢超、慕容延釗、符彥卿、潘美、劉光義、王仁瞻、曹翰、劉延議、趙廷翰、王彥超、武行德、郭進(jìn)、來信、王沔等，其余愿效死力者，不可勝數(shù)。建隆元年正月，乃使其黨假作鎮(zhèn)州、定州急報，皆稱北漢王約同契丹，乘喪大舉入寇，兵精將猛，鋒不可當(dāng)。
此時舉朝聞報，驚慌失措。宰相王溥出班奏道：“北漢乃國家世仇，契丹又系宿怨，今聞先帝駕崩，揣度無人能御，故此戈動，乘虛而來，兵勢兇猛，誠不可輕視。為今之計，須亟選將領(lǐng)兵，速行迎御，始免貽誤。臣視諸將能任此事者，非趙都檢點不可?！笔紫喾顿|(zhì)道：“且待續(xù)報，再為斟酌?！蓖蹁叩溃骸熬缺缇然穑M容刻緩！先帝經(jīng)營數(shù)年，費多少錢糧，復(fù)得城池若干。今二敵合力而來，邊關(guān)城邑，雖有兵將，如何能守得??？邊城有失，則迎刃破竹，長驅(qū)直入，國家大事，未可知也！”幼主持疑不定，因問學(xué)士陶谷道：“陶先生所見如何？”陶谷奏道：“王相所見甚是?！碧蟮溃骸疤障壬c王相公意見相同，自然不錯。”即命將兵符印劍交與都檢點趙匡胤。
當(dāng)下拜趙出朝，統(tǒng)眾往北進(jìn)發(fā)，次于陳橋安營停宿。至五 鼓時，軍校又效當(dāng)年故事，擁都檢點趙匡胤著黃袍作天子，返戈回朝矣。滿朝文武，邊關(guān)將帥，俱戀爵祿，屈膝惟恐不及，誰念舊主恩澤、君主綱常？其間惟有二人，忠義激發(fā)，不顧身家，志雖未成，而節(jié)義倫理，炳炳不磨，堪垂千古。二人者誰？一曰侍衛(wèi)親軍副都指揮使韓通，一曰昭義節(jié)度使李筠。
那韓通系唐韓文公之后，為人正直奉公，有拔山舉鼎之勇。周太祖愛其才氣，使為親軍，隨行征伐，功績頗多。世宗北征，加為陸路都部署；及不豫還朝，加為侍衛(wèi)親軍副都指揮使。因世宗駕崩，感兩朝隆寵，過于哀慟，正成羸疾。雖臥病在家，常懷憂慮，為都檢點羽黨盤結(jié)，時時留心朝中事務(wù)。到正月初四日，因服藥假寐，醒時已經(jīng)夜深，方知朝廷使都檢點領(lǐng)兵，御北漢、契丹。大驚道：“外寇事虛，趙某乃心腹之疾，兵權(quán)在手，誰能制之！”因修書，差家人飛往家鄉(xiāng)，叫兄弟韓速來京。又修書往潞州淮南，勸勉李筠、李重進(jìn)，共扶社稷。
五更時分，扶病上馬入朝，見著范質(zhì)、王溥問道：“邊寇之信，從何而來？”王溥道：“昨日鎮(zhèn)、定二州，俱報北漢結(jié)連契丹入侵。我等想北漢與國家勢不兩立，契丹又怨先帝取彼寧、莫、瀛、易等州，今聞駕崩，故乘喪報復(fù)。昨已奏請，命趙都檢點率眾御敵矣。”韓都指揮道：“北漢契丹，俱恃騎兵，故每入寇，必待秋日草豐馬劍今乃草枯之肘，焉有入寇之理？如實有寇，自應(yīng)接踵報來，何以報后不聞更有警報。揆之天時、人事，寇信必誑。深恐國家之憂，不在北漢、契丹，而在于主幼臣強(qiáng)也！”范質(zhì)道：“所見甚是，今將若之何？”都指揮道：“而今惟有請圣上發(fā)旨，召檢點回朝，或先君有靈，使彼歸來，解其兵權(quán)，則無虞矣。”范質(zhì)稱善未了，忽報：“大兵到于陳橋，將士盡變，共擁黃袍呼萬歲，檢點無奈，率眾還朝，將到矣！”范質(zhì)失色，頓足道：“倉卒命將，吾輩之過也！”都指揮視朝內(nèi)無可與謀者，嘆道：“事不可為矣，只有盡命報國耳！”欲回府集齊家丁，拚命平亂。出得朝門，仆馬俱失，情知有人暗算，乃徒步疾行。
原來趙氏心腹王審琦接得私信，連忙入朝，照會朋黨。見午門外好匹駿馬，一個大漢牽著立在街邊，乃是韓家馬夫名喚袁緩，暗吃驚道：“韓通疾愈矣，奈何！”因假意問道：“都指揮病好了，可喜可喜！”袁緩上前答道：“原來系王老爺，家爺病方小愈，不知有何事情，半夜急到五更，慌趕上朝。請問王老爺，昨日有何事故？”審琦故作不知，答道：“不聞有甚事故。你老爺病愈，正宜在府調(diào)養(yǎng)，豈可如此勞神？”袁緩道：“正是?！睂忕溃骸按笋R何處得來？果然雄駿?！痹彽溃骸按讼等q家爺隨駕征北，契丹驍將蕭忽索兵阻易州，家爺單騎入陣斬之，并得此馬，先帝賜與家爺。請看通身純青，毛卷如鱗，因其尾禿，故名摘尾龍，真有追風(fēng)賽電之能，日行何止千里！家爺愛之如珍，平日調(diào)養(yǎng)備至，閑時不肯坐騎?！睂忕溃骸昂闷?zhàn)馬！”正在談?wù)撝H，忽見飛報入朝，審琦心中了然，思欲先去都指揮腳力，方能困之。因向袁緩道：“所報不知什么急務(wù)，我今仍不進(jìn)朝，你且去打聽，將馬交我代管著，你可并看爾老爺勞倦否？”袁緩信是實話，便將韁繩交與審琦道：“得罪老爺?！睂忕溃骸昂畏粒商铰犌宄?。”袁緩答應(yīng)，行了數(shù)十步，轉(zhuǎn)念道：“王審琦素為韓爺所鄙，今我入去探訪，若韓爺看見問馬，如何回答？”慌翻身回來，馬已無蹤，連審琦也看不見，笑道：“王鬼子討苦吃哩！”乃向北追去。到牛頭巷口，望見審琦遍韁收勒，欲帶進(jìn)巷。馬不肯入，昂首長嘶，將兩蹄掀高，直立起來。審琦不能控制，翻身落地，那馬轉(zhuǎn)跑往東去了。袁緩罵道：“無恥匹夫，有何武藝，敢盜龍駒！自取跌辱，可不羞死？”審琦連忙掙起，衰緩近前，故意看道：“原來是王老爺，小的冒犯了。”說畢，亦向東飛跑追馬。審琦家丁俱怒道：“這個畜生，太無情禮！韓爺平素輕老爺，連小廝亦如此放肆，情殊可忍？”審琦恨道：“今朝不報宿仇，更待何時？可將馬匹長槍來！”家人取到。審琦原系驍將，雖遭傾跌，亦未傷損，立刻上馬，提槍加鞭向東，道：“且先殺此匹夫！”追到月華街韓府門前，并不見袁緩蹤影。乃直馳過去，轉(zhuǎn)出陽明巷，只見都指揮飛奔前來。
審琦驚恐，掣轉(zhuǎn)馬頭，往南而走，聞得后面喊道：“都指揮且住，相公請回朝議事！”隱隱似王彥升聲口。轉(zhuǎn)而望見彥升帶斧加鞭，心已明白，視都指揮徒步，手無寸鐵，身無片甲，乃回馬挺槍迎上，當(dāng)心直刺。
卻說韓都指揮朝內(nèi)飛步回家，當(dāng)下石守信見了吃驚，向眾心腹道：“我等平素所畏者，只韓通耳。今形情如此，心必不服，大事猶未可知！”諸人失色，守信撫王彥升之背道：“趙公平素待君何厚，韓都指揮倔強(qiáng)當(dāng)除，吾使健校相助，此君建功之日也！”彥升躊躇未對，守信催道：“韓公若非抱恙，誠不可近，而今病軀空手，有何能為？如再遲疑，此功為他人得之，君將何顏以見趙公？”旁邊史圭、石漢卿向前道：“我等齊去?！睆┥藠^然提斧上馬，同眾追來。遠(yuǎn)望韓都指揮如奔疾走，連連詐喊。仍不停腳，乃加鞭驟馬追來。
都指揮素知彥升為趙氏心腹，只作不曾聽得，仍然疾走。將進(jìn)陽明巷，忽有飛騎劈面沖至，槍已到身，急斜閃開，將槍桿夾住，雙手執(zhí)著，直奪過來，審琦幾乎墜地，只足掛鐙跑去。
這邊彥升等早到，舉斧就劈。都指揮將斷槍撥開，順勢扎去，彥升急攔，早中馬肚，馬立倒，彥升立刻滾跌下來。都指揮復(fù)挺槍刺入，史圭恰到，飛戟挑脫，彥升逃去。
這時，石漢卿等率領(lǐng)步騎又至，團(tuán)團(tuán)圍祝都指揮獨力支持，奮怒將史圭右眼劃破。奸黨兵將雖屢刺倒，自身亦受重傷，得空便向漢卿撞去，鋒利穿通右腿，漢卿忍痛將鞭迎面飛擊，雙手連身抱住槍桿不放。都指揮方架串隔落，彥升換馬又到，自后使斧盡力砍下。都指揮聞風(fēng)，急將頭閃開，右臂已為砍斷，乃棄槍拾鞭，扭轉(zhuǎn)身來擊去，正中彥升右肋，口吐鮮血，棄斧伏鞍而逃。不期全云乘虛挺槍，穿袍傷肋。都指揮使鞭飛擊，正中全云面門，復(fù)掣出金槍，挺立陽明巷口抵?jǐn)?。只見袁緩帶馬錘率領(lǐng)家丁尋到，喊道：“老爺請息怒，待小的們?nèi)吝@群畜生！”奮勇向前。石漢卿等見生力軍來，各人俱帶有傷，乃忙退去。惟有楚昭輔方到不服，要擒都指揮建功，拚命格殺，為家將史美兩鏈錘打落塵埃，眾人擒祝扶都指揮上馬，收兵回 轉(zhuǎn)。來到府中，視傷深重，體無完膚，不能言語，惟張目大呼，齒牙咬碎，恨恨而死。舉家痛哭。韓夫人喚掌管寧遠(yuǎn)等，高聲道：“此刻非哭時也，老爺已死，眼見得周家天下姓趙，韓家亦不能存留了，爾等愿以死隨老爺者在此，不愿者可速行！”眾人齊聲道：“老爺死周朝國難，小的等死老爺家難，亦系殉國，情愿在此同死，作厲鬼，以追賊子之魂！”史美道：“死雖情愿，也還要消消這口怨氣，再死不遲！”眾人道：“如何消氣？”史美道：“我等趁此刻回兵未到，先往趙家殺個罄盡，然后殉國！”袁緩道：“老爺之死，皆王審琦盜去駿馬，我今去殺王審琦?！庇谑欠肿鲀陕罚黝I(lǐng)數(shù)十人前去。
寧遠(yuǎn)安排將斷臂縫好，入殮方畢，只見史美空手回來。寧遠(yuǎn)問道：“不曾如意？”史美道：“到趙家殺了幾個家將，趙老夫人逃避，被追急迫，跳入糞坑。我因鏈錘擊之不便，刀又短了，舍之另搜，未再得人?！庇忠娫彽饶弥鴤€十五六歲彩服女子，提著十?dāng)?shù)顆男婦首級入來，說道：“今日此舉爽快！”寧遠(yuǎn)喜問道：“殺的是些什么人？”袁緩道：“且將首級排列老爺靈前，叫此女子細(xì)細(xì)指出便知?！狈蛉四朔傧?，命將首級排列靈前。只見那匹駿馬，向著靈柩長嘶而倒，登時氣絕。夫人呼楚昭輔道：“馬知恩義，以死殉主，汝等甘為趙氏，不顧周朝，有愧此馬多矣！”袁緩剝?nèi)コ演o衣裳，持刀欲取心肝。夫人道：“不必，可留他傳說與諸奸黨?！痹從酥埂?br>夫人問女子道：“可從實說來，免汝死命?！迸拥溃骸版硗跏?，乃王審琦侄女，幼許羅彥環(huán)之子，前日招贅，今日會親。”指三白發(fā)首級道：“此趙老伯普之母也。此陶表伯谷之母也。此家姑祖母石守信之母也。其余守信之妻、之媳，陶谷、羅彥環(huán)之子，王審琦之妻、妾、子女?！敝鸺壷该?。夫人痛哭，舉家大嚎。祭畢，夫人令前后舉火，將彩服女子并赤身之楚昭輔推出，閉門焚燒，全家盡節(jié)。
卻說宋主即位，欲以忠義勵將士，乃贈韓公中書令，并加潞州李筠中書令。
卻說李筠乃周昭義節(jié)度使，與周太祖有瓜葛親誼，忠勇過人，每于戰(zhàn)陣，不避矢石，數(shù)脫太祖于危險。是以世宗愛重之，升至昭義節(jié)度使。只是平生性急，遇事從不停宿。然所蒞任之處，皆以治稱?，F(xiàn)在駐扎潞州，因正月閑暇，命偏裨較射，呼集賓佐酌酒賞箭。聞報朝中命趙都檢點將兵御北漢、契丹，喜道：“當(dāng)今在朝才干最優(yōu)者，無逾韓、趙二公。此事趙公足以辦之，寇兵不足慮也。”席間，有從事閭丘仲卿者應(yīng)道：“朝中才干，誠如公論，然二公志向各有不同：韓公任禮節(jié)而率真，趙公托豁大而機(jī)警；韓公可以輔少主，趙公不可授大權(quán)。今使將兵，恐非國家之福?！边@仲卿祖籍平陽，年長二十，復(fù)姓閭丘，名公，字仲卿，以字行。與少師王樸有世誼，自幼依焉，盡得其道。而尤深研古學(xué)，自倉頡以后各種書法，舉世莫能知者，俱可意測神悟。
少師因其好直言，任肝膽，不事韜晦，心常非之。然四方英俊至都中者，俱成莫逆。而張齊賢、曹彬、寇準(zhǔn)等尤相推崇。昭義李筠愛重才學(xué)，聘為從事潞州。僚佐見其意氣孤高，咸蓄嫉忌，因節(jié)度與之謀事，每多奇中，所以不能離間。
當(dāng)日李筠聞言，變色道：“書生何太多疑，如此安能任將退敵耶！”諸人暗哂。正議論間，只見傳事官持函稟道：“有朝中副都指揮韓爺，差人飛投急書?！睂⒑噬稀＠铙藿又_拆，又有傳事官急報道：“趙都檢點在陳橋，將士生變，黃袍加體，擁回作天子矣！舉朝歸順，惟有韓都指揮全家殉國?！崩铙薮篌@無措，書墜于地，放聲慟哭，執(zhí)仲卿手道：“卿何見事之審耶！報國大事，愿卿為我謀之?！敝偾涞溃骸扒铱错n公云何？”拾函啟交，李筠含淚展看道：皇天不佑，奪我世宗。使文武大臣才德盡如閣下，何愁國家無泰山之安？今弟不幸臥病，朝廷誤中奸媒，社稷有累卵之危，弟必竭力以殉。興復(fù)大周，惟君是望！勉之勉之，速備毋忽，率布不戩。
李筠看畢，垂淚嘆道：“國家尊爵重祿，股肱文武，濟(jì)濟(jì)盈廷，殉國只韓公一人，良可浩嘆！”仲卿道：“今韓公已死，舉朝皆趙氏腹心。其中不忘周室者，惟曹彬、張瓊二人，猶可收而用也。然以潞州一鎮(zhèn)討賊，猶以螳臂擋轅。此刻必須詭托從順，密結(jié)外援，數(shù)處并舉，方于事有濟(jì)。如氣勢未齊，而露于形色，彼先發(fā)而來，則無用矣?，F(xiàn)今河?xùn)|、契丹與國家世仇，俱不可說。淮南雖是國戚，但重進(jìn)素性猶豫，可借為聲援，不可恃為實靠。惟江南、西蜀，久經(jīng)和好，且唐之林仁肇、蜀之高彥儔，俱智勇兼全，任軍國事，而與不佞有刎頸交，不佞往說其君，二國之實力可得也?！辈⒄f：“吳越、湖南、荊南，周行逢、張文表，俱一時之杰，李繼捧、李繼遷亦當(dāng)世之豪，連衡而起，則汴梁東西南三面危矣。山后楊無敵與韓公同師學(xué)藝，交同膠漆，今聞韓公喪于賊手，惱怒必深，遣使通之，而資其糧草，使由北路而驅(qū)入。然后率領(lǐng)精兵西下太行，直抵懷孟，使良將塞虎牢，據(jù)洛邑，約齊諸路并進(jìn)，汴梁雖將勇兵強(qiáng)，而勢分形弱，安能兼拒諸路耶？一路得入，趙氏即瓦解矣。然后扶幼主，復(fù)周室，而滅奸黨，則功蓋天下，忠昭日月，名垂金石矣！”李筠聞之大喜，即命治裝餞行。仲卿道：“惟愿名公延攬英雄，訓(xùn)練士卒，不必為無益之悲哀，毋稍露于形色?！痹偃《诙鴦e。沐雨櫛風(fēng)，跋涉多日，始到成都。聞知蜀主國政罔治，聲色是好，正士疏遠(yuǎn)，佞幸盈朝，已具亡國之征，不勝嘆息。訪至高彥儔家，進(jìn)見禮畢，各談國事，相與流涕。彥儔道：“君既跋涉而來，弟豈敢不竭綿力？”因同上朝。連往數(shù)日，俱未得見蜀主。
至第五日回家，忽見多人擁護(hù)著高軒前來，彥儔邀共避之。仲卿問道：“此系何人？”彥儔低聲答道：“幸臣王昭遠(yuǎn)也。”仲卿素知昭遠(yuǎn)志大才疏，狂放無識，因其得幸于君，早想到有用他處，乃不遜避，屹立路旁。昭遠(yuǎn)行到面前，見系彥儔，慌下車揖道：“老先生有何事故，此刻猶未回府？”彥儔答禮，指仲卿道：“此昭義幕賓閭丘仲卿也，為國家事，特來請見主公?！闭堰h(yuǎn)道：“趙氏詐取周家天下，吾主正欲興問罪之師足下乃來作說客耶？”仲卿答道：“吾來為周非為趙也。李潞州受太祖世宗厚恩，誓與趙氏不共戴天，原欲起義討賊，因地窄兵稀，故乞師于上國，共復(fù)周室。李節(jié)度命不佞西來，朝過國主，即謁明公，請恤城池之禍，永結(jié)唇齒之歡。”昭遠(yuǎn)回嗔作喜道：“李公亦知有王昭遠(yuǎn)乎？”仲卿道：“潞州常恨緣慳，不得親近?！闭堰h(yuǎn)道：“寡君因制杏林春燕雙雙舞，近日新成，演習(xí)無暇。過此數(shù)日，仆代奏知，定選將發(fā)兵，決不食言！”彥儔道：“如此，仲卿遠(yuǎn)來為不虛矣！”仲卿復(fù)深揖。
謝別回來，彥儔道：“此君之喜，弟之憂也。”仲卿問故，彥儔道：“昭遠(yuǎn)好大功，無實學(xué)，必為兄奏請發(fā)兵，定是昭遠(yuǎn)為將，不亡何待？”仲卿道：“借大國軍聲，以分彼兵勢，見可則長驅(qū)直入，不可則保固險阻，自兔損傷。弟猶有數(shù)處，須親往告請，不可羈遲。與君諸事心照，從此拜別矣?！睆﹥壍溃骸熬龑⒑瓮磕怯G湖、吳越？江南林君前日使來，尚未回去，諄諄以唇齒為言，憂國之苦，較弟無二，君可修書交使帶回，自無不可矣。吳越自守為謀，往亦無益。荊南、湖南，弟俱可代為介紹，應(yīng)無不竭力外援，均無庸慮。所可慮者，惟潞州耳。李節(jié)度性躁，不能久耐，君在幕中，猶可諫阻，既經(jīng)離遠(yuǎn)，恐已變動。必須速回，保守前謀，約定淮南養(yǎng)兵儲糧。待到秋日，河?xùn)|塞北自必報復(fù)，彼此猝然蠭起，雖孫子復(fù)生，諸葛再出，亦不能為之謀矣！”仲卿稱謝道：“弟此行原非得已，今得君指示，弟復(fù)何憂？”乃修書托彥儔交江南使者，相與拜別。彥儔垂淚送道：“行且須速，遲恐無及。弟有健騎，君可乘之，勝于常馬?！眹藗涞?。仲卿謝別，心急如火，晝夜兼行，僮仆不能從隨。
一日，進(jìn)到屯州山中，忽聽得對面朗聲說道：“天下自此太平矣，天下自此太平矣！”轉(zhuǎn)過山腳望去，有個老者，騎著驢兒，當(dāng)面顛來，猶如醉漢，鼓掌道：“天下自此太平矣！”呵呵大笑，韁繩遺拖在地。驢兒踏著，往前絆倒，將那老者傾跌下來，卻是個眉須俱自的老道士。那驢兒及跑轉(zhuǎn)去，隨后有個道童捉拉不著，直趕回頭。道士跌臥地下，仲卿動念，連忙下驢，扶起他來。
看那道士，雖然年高，卻碧眼方瞳，形容端厚，向仲卿道：“爾少我老，驢應(yīng)我騎。”仲卿授韁道：“請。”又道：“扶我?！敝偾浞鏊?，將鞭交與仲卿，因問道：“此驢壯健，我騎羸老，與子相易若何？”仲卿道：“原應(yīng)遵命，但南北道路不同，且有急務(wù)，非此健騎不可。待辦竣日，尋訪寶觀送來?！钡朗康溃骸疤煜乱呀?jīng)太平，今仍欲往何方，有甚急事，可與我道否？”仲卿道：“欲往潞州公干?！钡朗康溃骸袄罟?jié)度尊賢好士，今已去世，猶有誰人可投？”仲卿驚道：“如何知李節(jié)度去世？”道士道：“聞是自焚，其子又以城池降宋。子莫非代為經(jīng)營南來而未悉近事者？”仲卿大驚道：“仙長此言真么？愿示其詳。”道士因回頭望去，指道：“那人來也，子詢便知?！敝偾渎N望，只見遠(yuǎn)遠(yuǎn)有個老者踉踉蹌蹌，行得漸近。道童追著驢子，牽隨在后，見老者步履遲緩，埋怨道：“兄弟行得恁遲，將來如何跟師父跋高步遠(yuǎn)？”老者答道：“連我也不自知。”仲卿茫然。
老者行到面前，道士道：“吳賀，汝可將于路所見者，再說一遍?！崩险叩溃骸白詣e師父師兄，隨羅師叔往西蜀覲明皇，途中為史思明將官高暉所擄。”道士道：“這話不必說，只將近日潞州李節(jié)度殉國原委說來?！崩险叩溃骸肮覍⒐倮铙?，見趙家詐奪郭家天下，終日憤恨，尋思復(fù)郭。左右見趙家勢大，多方勸阻，李筠終不肯聽。因通好劉崇，又約李重進(jìn)起義。趙家使人到潞州，加李筠頂大職銜。李筠乃懸起郭威容像，痛哭流涕，將趙家敕書焚毀，又將使者割去耳鼻，面刺趙家姓名字樣，驅(qū)逐回去。因澤州張福歸順趙家，即用兵取得澤州。遠(yuǎn)近州郡不服趙者，俱暗來通信約期。無如重進(jìn)猶豫不起，而劉崇又輕聽人言，謂郭是劉之大仇，趙奪郭國，正系代劉報仇，如何返為李興郭？劉崇因此僅以弱兵數(shù)千踐約，又使心腹盧贊監(jiān)軍，以掣其肘。所以趙家兵到澤州，李筠要堅守，以老其師，而乘其弊。盧贊要力戰(zhàn)，以挫其鋒，而要其盟。及至臨陣，劉家兵將先自奔走，監(jiān)軍禁止不祝趙家兵馬沖來，劉兵走得忙，反將李家陣腳沖動。盧贊為趙家所殺。李筠力戰(zhàn)，因平日教養(yǎng)有恩，軍士莫不一以當(dāng)百。奈趙家兵多將廣，前者敗去，后者又來。戰(zhàn)至日晚，李筠與軍士俱受重傷，歸城養(yǎng)息。趙家日夜圍攻。李筠扶瘡巡視，百姓歡呼，甘心死守。至第五夜三更，有裨將馬全義聽了參謀丁謂之計，暗引趙家兵馬入城。李筠傷重，聞知不能起來，嘆息道：『臣力竭矣！』轉(zhuǎn)身向東連連叩首，乃命事親隨縱火自焚。趙家既得澤州，又進(jìn)攻潞州。聞得李節(jié)度之子將城投降，卻不知確否？”仲卿聽得系實，乃仰天嘆道：“吾在潞州，或不至此。出來約結(jié)請兵，尚未就緒，而節(jié)度已死。有知己而不能輔，吾何顏立于世間，以對天下豪杰！”俯視山澗，深不見底，欲縱身跳下。正是：經(jīng)營已遂歸扶國，信息方聞痛殞身。
不知仲卿性命如何，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