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回 隱士避功名奚啻阱陷 忠心甘節(jié)義尤切神魂
作者：汪寄且言這個霹靂，震響非常，人俱懾伏。仲卿定睛看去，卻是子郵猛然大怒發(fā)喊的神威，檐瓦俱為墜地。這聲未了，渾身鐵繩麻索，盡行脫落。大步直前，抓著防江使肩膊問道：“認得俺么！”防江使忍痛不過，連聲應(yīng)道：“認得韓爺爺！”子郵道：“認得便怎樣？防江使道：“上命差遣，不能由己?！弊余]見眾兵已取到器械，乃帶著防江使走來，扯斷仲卿身上繩索，問防江使道：“你這狗官，要命不要命？”防江使道“韓爺爺，命哪能不要的么？”子郵道：“你不要命，我就用你作家伙抵敵。你若要命，可將船收拾好了，送我們過江。”防江使道：“遵命，遵命！軍士們快選好船，送二位爺爺過江?！北姳鸬溃骸艾F(xiàn)成?！弊余]請仲卿先行，問道：“行李驢子在哪里？”軍士道：“俱好好的在此，代爺爺送上船?！弊余]仍拿住防江使，叱令軍士站開。防江使連喊道：“站開，站開！”子郵行到江邊，見仲卿并物件俱在艙中。防江使道：“已經(jīng)送至碼頭，饒放狗官罷！”子郵道：“再同過江，難道怕無船渡你回來？可快開行！”水手只得打起帆來。仲卿視防江使道：“后邊若再有一船隨著，即帶你往丹陽去。”防江使喊道：“你們聽著，半只也不許再過來！”眾兵原是駭怕的，見官吩咐，誰不樂從，俱下錨止祝這個船出口，正系順風，直到東梁山上岸。子郵見波邊山腳下有塊小石尖，指船內(nèi)軍士道：“叫你看著！”將石尖幾搖，便斷下斗大一塊。眾兵舌頭吐出來，收不進嘴?？纯捶澜顾谂摰?，吐的鮮血滿身，兩眼翻上白視。
二人催驢前行，當晚到蕪湖，欲投宿店。仲卿道：“今日不必投宿，吃頭飯，喂喂料，連夜趕路罷！”子郵道：“更好。”乃進坊子，上了料，再吃飯，付了錢，槽上牽驢出店。連夜直行。次日中午，到一個地方，見山雖不甚高，而樹箐盈途，紆回雜夾。子郵站住道：“兄可前行?！敝偾浯唧H先走，愈入愈深。子郵瞻顧之際，忽聽得后面呼的響來，乃飛步?jīng)_有十余丈遠?；仡^看時，乃是條大漢，手持著根連枝帶葉的樹干，隨亦逐到。子郵笑道：“朋友，你要甚的？”那大漢道：“可將行李丟下，饒你性命！”子郵左手指著右拳道：“問他可肯？”那漢大怒，舉樹打來，子郵閃開，湊勢右腳踏住梢頭；那漢盡力上提，不覺折斷，因用力太猛，仰面跌倒，隨即飛滾爬起，趕上舉拳就打。
仲卿道：“兄弟不可動手，看你非凡，有話可好商量。”那漢止住，道：“尊姓大名？”仲卿道：“請教。”那漢道：“小子姓高名懷亮，因由四川投親往南昌回來，船上遇著蒙汗藥，行李俱為劫去，仆從又遭淹死。小于在途，原不用酒，因天暑熱，偶飲兩杯，受毒較淺，投入水中，逃得性命。因無盤費，故作此生涯。”仲卿聽畢，下驢道：“如此說，是高二公子，失敬，失敬！”懷亮道：“不敢，請教。”仲卿道：“這是韓子郵，小弟姓仲名卿?！睉蚜凉笆值溃骸爸傧壬硌鰟诿?，今幸過瞻。韓先生可是單身大鬧汴梁城的韓二哥么？”仲卿道：“正是。”懷亮道：“聞在獄中，如何得出？”仲卿道：“走出來的?！睉蚜恋溃骸翱上?，可喜?！弊余]道：“今日幸會，且到前面村店飲三杯?！敝偾鋽y著懷亮的手行，見草篷內(nèi)挑出酒簾，乃同入坐。仲卿問道：“此處是何地名？”酒家道：“喚做蔗田集，是宣州管轄?！敝偾湟姷陜?nèi)并無葷肴，問道：“可有下飯？”酒家道：“只有素菜小飲，要葷自買代庖，要飯買米代炊?！敝偾涞馈坝猩醯娜潱俊本萍业溃骸半u、魚、豬肉?！敝偾淙K銀子交道：“可都買來?！本萍页鲩T，又問道：“熟牛肉可要？”仲卿道：“我們不吃?！睉蚜恋溃骸耙埠??！弊余]道：“帶十斤來?！本萍掖饝?yīng)去了。
三人取水凈了面，吃山茶。酒家回來道：“買了十斤牛肉，二十斤豬首，寸斤重的兩只母雞，五斤重一尾鯇魚，二斗米，仍剩二錢五分五厘碎銀，我收了算酒錢柴火罷。”仲卿道：“聽你?！本萍业溃骸斑@肉腌腌作幾頓吃？”子郵道：“都煮起來，腌什么！”酒家道：“我只說有幾天住，恐怕過了今朝集期，明日無有，所以多買。你吩咐盡行辦熟，天熱壞了，不要怪我?！弊余]道：“多話，誰怪你！”酒家叫妻子燒火，自己動手宰刮。仲卿問道：“公子今將何往？”懷亮道：“欲渡江尋家兄。”仲卿道：“大公子安在？”懷亮道：“未知流落何處，渡江訪覓不著，則往賓州探親，再去追尋?！弊余]道：“無有定蹤，此往彼來，反多相左，不如居定處所，找人廣訪為妙?！睉蚜恋溃骸皹O是。但刻下只身，如此須到賓州冉作道理。”仲卿道：“此去賓州，亦非數(shù)日可到?！彼煊隈装鼉?nèi)取出兩錠大銀，送與懷亮道：“高兄將此以為盤川?！睉蚜恋溃骸爸傩炙n，固不敢辭，但此去賓州，二十金已足盤川，余者無所用之?！弊余]道：“高兄莫要推辭，行李仆從俱無，投親恐不好看，弟等有余，兄無多慮?！睉蚜聊耸杖肽?。仲卿問西蜀事勢，懷亮道：“西蜀難得久了。”子郵道：“緣何道理？”懷亮道：“王昭遠為政，事虛而不務(wù)實，弟與有瓜葛之戚，見其目空今古，引用不才之人，散棄耆老，十分著急。則國事可知。”仲、韓為之嘆息。
酒家盛魚帶酒送上道：“客人先用酒罷?！敝偾涞溃骸昂??！睉蚜恋溃骸敖袢找矐?yīng)痛飲?！比朔帕靠爨?。須臾，雞與豬首、牛肉齊到，酒家道：“請用，飯也好了，吃不完，明日壞了莫要怪我哩！”仲卿向二人道：“我量有限，二兄不必謙讓?！弊余]將牛肉送與懷亮，叫酒家將杯換去，用碗斟酒，盛上飯來。
真?zhèn)€如狼似虎，霎時間，三十斤火酒同萊俱吃得罄盡，惟剩有兩升米飯、五斤牛肉。酒家并妻子在旁看見，都驚訝呆了。仲卿問道：“此處往黃山走哪條路去？”酒家道：“你們?nèi)∪嗽僖统?，連湯并鍋粑都沒有了?！敝偾涞溃骸靶莸萌⌒Γ瑔枲柾S山走哪條路去！”酒家道：“西南路路皆可去得?！敝偾涞馈澳臈l路近？”酒家道：“客人欲何處入山？”仲卿道：“我由歙州入山?！本萍业溃骸斑@就要過箬嶺，到嶺頭便見黃山了。”仲卿乃與懷亮道：“高兄，后會有期，前途保重。弟等請從此辭?！睉蚜恋溃骸敖袢招曳?，深愿終身執(zhí)鞭相隨，遽然言別，肝膽如割。二兄起義之時，弟聞之自千里來投。弟如機緣有合，二兄聞信，亦望降臨?！敝偾涞溃骸案也痪磸?。”懷亮灑淚而別。
二人第三日午后，到得箬嶺頂上，望見黃山千峰萬嶂，撐拄青天，如屏羅列，如城團簇，云嵐隱見，景狀非凡。子郵道：“聞李供奉南游，酷愛黃山，遍其中而復(fù)周其外，因其攢簇蒼翠，似青芙渠，乃自號青蓮居士，果若此乎？”仲卿道：“羅隱《李杜年譜》可據(jù)，自然屬實?！眹@賞不已，一步步望著峰巒下嶺。
行到昏黑，投入宿店，聽有兩個西客問游山的法則。店主道：“老客要識奇幽異境，須請土人隨行，方能得十分之五六。若無指點，只好得其二三?！敝偾鋯柕溃骸耙檬?，將若之何？”店主道：“難，難，難！其中不但年年月月景致不同，即日日時時刻刻各別?？墒送危饕姼骶?，應(yīng)接不暇，會談各殊，所謂十分之五六，恐猶虛也?！敝偾涞溃骸巴寥巳绾握埛ǎ俊钡曛鞯溃骸安灰X，只要米，每名每天酬米三升，是由來大例。”那西客招呼道：“老客，我們同請罷！”仲卿道：“甚好?！钡曛魅ゼs得土人來，請先付三十日的錢。西客道：“還沒有動身，如何就要錢？店主問子郵道：“土人奉陪，例俱先付后找。子郵道：“我們先付就是，三十日米價應(yīng)銀若干？”店主道：“白銀二兩?！弊余]稱銀一兩，付與土人之資。
清晨出門，土人收拾行李上鞍道：“這驢只好寄在山腳庵中?！弊余]問是何故，土人道：“山中轉(zhuǎn)折窄險處，人猶難行，牲口如何去得？”仲卿道：“且到行不得的地方，再作道理?！蹦搜R西客起身，行到山腳庵下，將驢交與僧人。再將行李減捆負行。石徑雖不盡窄，至險隘處，須將身子伏下，攫著石隙，才得過去，子郵道：“驢子幸虧不曾帶來?！蓖寥说溃骸耙乔懊娴揭痪€天、鯿魚背、金剛肚等處，更不好走哩！”土人且行且指，處處奇峰秀岫，怪石異松，哪里記得許多？
這日來到石筍崗，遠近葦攢筍簇。旋行半天，見個大峰卓挺在前。土人指道：“此名老人峰，險峻難行?！蔽骺偷溃骸霸蹅儾簧洗朔澹硇兴??！弊余]道：“千里而來，豈畏高峻？我們要游此峰?！蓖寥说溃骸拔译S哪位客人？”子郵道：“你陪西客先行罷?！蓖寥说溃骸拔覀兾氖庠菏睾??！敝偾涞溃骸奥牨??！弊余]乃將行李拿回。
二人直到老人峰頂上，周圍俱是層巒迭岫，細看并無洞巖。天色將晚，乃趕下尋宿。誰知峰腳確無寺院，只得在峭崖邊歇下。卻有幾個瓦罐在旁，也有破的，也有好的。仲卿倦了，倚石而坐。子郵取些枯藤，架起兩塊石頭，用瓦罐汲泉水，敲石取火，燃著桔藤，煮開了水。取出束米來，用開水沖下。二人吃了，乃相倚打盹。問這束米從何而來？原系仲卿枕中帶的。
如何名為束米？是將好上秈用南燭葉汁拌勻，蒸熟曬干，又蒸又曬，如此多次。每米十斗收束作八升，用開水沖泡，立時還原。仲卿恐救脫子郵路上斷糧，故特制備。
當夜二人睡去，仲卿依稀聽得微響，驚醒看時，袋口散開，倒在地下。乃叫醒子郵，已是東方發(fā)亮，將散米捧入袋內(nèi)裝好了，捆起行李。仲卿道：“我們往前趕路罷?！弊余]道：“不可，今日仲兄只坐在此，待我再尋?！敝偾湟涝省６伺胨物?。吃過；子郵東奔西跑，七高八低，盤旋走尋。直到黃昏，并看不見有洞，只得依然照舊過宿。乃將行李、米囊坐于身下。
仲卿卻睡不著，月明照耀，山光映發(fā)，萬籟無聲，另有殊常氣象，使人心地爽陰，俗念都消。仲卿散步，觀之不足。約有四更時分，遠遠見有一人下壟，望崖緩步而來，青衣露頂。
仲卿疑非善類，掐指課來得“猿猴獻果”，想道：“課既無咎，應(yīng)有裨益?！蹦朔判拈W入旁邊，觀其行止。忽聞樂聲繁起，八 音互作，仲卿側(cè)耳傾聽。再看青衣人也站住不行，漸漸坐下，枕石而歌，亦似聽樂之狀。
片時間，星稀天白，仲卿繞前細視，卻系個大青猿閉目睡著。仲卿見非害人之物，走到石邊，牽其臂膊輕遙青猿驚醒欲走，臂為所執(zhí)，乃用爪解手。仲卿堅持不住，復(fù)執(zhí)其膊，猿又解膊。仲卿乃右手自其右肩上抱下，左手自其左膊下抱上，兩手連袖交往，抱得愈緊，青猿雙手齊來爭解。仲卿喊道：“子郵快來！”青猿驚慌，背著仲卿望峰巒密處亂跑亂竄，仲卿眼都花了。奔走多時，到個岡上，猿力亦倦，步亦稍緩。仲卿看對面，峭崖如削，猿卻仍往石壁邊跑。仲卿想道：“如此險地，勢不能下，只好任之?！笨纯匆训奖M頭，那猿往下直竄。
仲卿心慌膽顫，摟抱不住，猿已脫去，跌滾下岡。忽然止住，睜目看時，乃為松根所拌，上下左右俱系懸崖峭壁，并無容指之處。仰不見頂，俯不見底，惟聞水聲潺潺。只得跨坐松根，餓了彩枝嚼咽。
至午時分，隱隱似喊“仲兄”，連忙呼道：“子郵，子郵，我在此！”這聲答應(yīng)，山凹里面就一直傳去，若有數(shù)百人口氣。
喊聲漸近，舉首看時，子郵卻在對峰頂上，慌招道：“弟在這里！”子郵俯視道：“兄緣何到此？”仲卿道：“為猿所戲?！弊余]喊道：“我也不能過來，兄那邊并無可行的路?！敝偾涞溃骸叭绾问呛?？”子郵見垂藤纏結(jié)，喜道：“有了，兄耐坐勿急，弟得策矣！”只見子郵走去復(fù)來，如此數(shù)次，乃將件東西推下，視之卻系根古藤。子郵上面將根縛于石腰，乃兩手執(zhí)著緩緩垂落，互相對面僅有二丈遠近，仍往底墜。仲卿道：“子郵哪里去？”答道：“仍須再下，方可到兄那邊。”約有五丈，往松根仰望，蹬著石壁，正欲借勢躍將過來，忽見仲卿坐的樹底下，一團黑暗，乃止住腳。定睛看時，卻系個石巖，上面似具字形，為苔蘚蔓蓋，認不清楚。子郵喜道：“仲兄，洞府在此了！”仲卿道：“在何處？”子郵乃縱身躍過，右手執(zhí)定藤，左手攀著松，翻身跨于干上。將下面之藤收起，統(tǒng)結(jié)于根株道：“我先往看來?！庇挚P下去。仲卿忍不住，也隨縋到巖前。子郵復(fù)盤上，扯去苔蘚審視，果然是“九州島第一洞天，四海無雙福地”十二個古篆。下來說與仲卿知道，互相驚喜，入內(nèi)看時，十分黑暗，旁邊半缺如竇，卻有亮光。子郵道：“仲兄在后，讓弟先行。”二人走到里面，雖然明亮，奈愈斜愈窄，仲卿不能前進。子郵使出收身束骨法，往前力入。到得盡頭，卻是個洞口，也望得見老人峰?；貋淼溃骸板e走了?！蹦送道锩诳s腳而行。下了九層石階，大彎轉(zhuǎn)來，始見亮影；復(fù)登石梯，漸見光亮。
石梯約有百級，上面平平坦坦，棟宇晶瑩，花卉繁盛，竹木皆系丹色。只見一個大猿，坐在石上剝?nèi)“刈尤?。子郵向仲卿駭?shù)溃骸靶?，可系此物？”用手直指，金丸飛出，只見那猿不慌不忙，用手中柏子擊來，將丸子打落。子郵連指兩指，兩個金丸聯(lián)出，那猿用兩指捻著一個，用手打落一個。子郵欲向前擒拿，仲卿看道：“不可錯誤，先前系純青，此系純白，得道仙猿，莫誤傷也！”乃走向前拱手道：“猿公請了?！卑自骋财鹕?，將兩手交起，似還禮之狀。子郵道：“古怪?！敝偾鋯柕溃骸瓣惱舷勺婵稍诙锤俊卑自硟墒滞蠊叭?，仲卿乃同子郵往門內(nèi)走，寂無人聲。又進里面，轉(zhuǎn)過第七層，只見上頭坐有一人，隱著石幾而臥。向前看時，卻系老道士，恐防驚動，退將下來。忽聞笑聲道：“仲子來也，仲子來也！”子郵在下面，見個十四五歲頭發(fā)披肩的童子，自石邊洞中笑出。仲卿轉(zhuǎn)身揖道：“吳槐仙兄，弟到了。春間承教，寤寐不忘。前日于臨滁，蒙吳賀仙兄教導(dǎo)洞府，今日幸得造謁，何快如之！”吳槐答禮道：“仲子名隸仙籍，自應(yīng)歸來。但所言蒙吳賀教導(dǎo)于臨滁，吳賀并未出山。”仲卿道：“現(xiàn)有韓子郵同會同宿?！眳腔惫笆值溃骸斑@系韓子么？前日令本家湘子在此訪家?guī)?，未晤而去?！弊余]揖道：“前日與吳賀仙兄盤桓通宵，甚蒙開導(dǎo)。”吳槐道：“這又奇了，請到后面看來?！蹦艘藦氖呣D(zhuǎn)入，卻見吳賀睡在窗前。吳槐指道：“這不是么？”子郵道：“想是昨日歸來的。”吳槐再看腳下麻鞋不在，笑道：“俗心未除，所言不謬，舍弟果出去了。二子所遇，乃其神耳！”子郵贊道：“仙家妙用，易勝敬羨！”吳槐道：“凡心脫盡便成仙，微末小事，何足愛慕。”仲卿道：“老仙師幾時方醒？”吳槐道：“才睡如何便問醒？就系極快，也須三五百年。”仲卿道：“如此，弟等去也?！眳腔钡溃骸澳睦锶?？”子郵道：“有不共戴天之仇未報！”吳槐道：“仇人是誰？”仲卿道：“趙氏。”吳槐笑道：“天之所興，誰得而廢？韓、李二公食祿死事，理所當然，而今已成正果，何必更為煩勞？害韓公者又俱除滅，猶有何仇乎！二子既知趙氏之非，胡昧韓、李之不善？”仲卿道：“二公為國捐軀，并無背謬?！眳腔钡溃骸笆蛊洳皇?，而安于南畝西疇，焉得喪亡性命！惟欲逞其才藝，思量名標麟閣，功垂竹帛，以致身死家傾，后嗣之存如線，安得不歸咎于其身？”子郵道：“大丈夫自應(yīng)隨時建德成名，流芳百世。若人人甘死牖下，天下事孰旨為之？”吳槐道：“天下事自有天下人為之，何必自我！天下未有我之先，事何人為？我既往之，后事又何人為？總是道德之心，不勝功利之欲，故為飾說，以致自戕其軀。祖師謂：人入仕途，即如魚游罟內(nèi)。若沉潛潭底，遠翔海外，何致雜酸咸實鼎鼐哉？”子郵道：“既為男子，不顯親揚名，得毋有負父母，空長七尺？”吳槐道：“既知顯親，豈不知勞親？既知揚名，豈不知喪名？菽水承歡，親心安佚；以祿而養(yǎng)，親憂得喪。有榮自有厚，有賞自有罰，有升自有降。榮賞升，親亦止于飽暖；降辱罰，親豈堪于焦勞？安能終保其祿養(yǎng)，反多傷親之天年，是顯親反損親也！才學兼優(yōu)，居于高位，秉國家之權(quán)衡，操生殺之機柄，稍欠純粹，則為天下所譏，貽羞青史。入學不優(yōu)，舉動乖張者，誤國多致喪身。赫赫師尹，民具爾瞻，猶其小也者。”子郵道：“古圣先賢，皆以致君澤民為教，如足下所言，則皆非矣！”吳槐道：“生于古時，原應(yīng)為之。虞夏之后，即不可為矣。使文種長耕于會稽山原，安有屬鏤之痛？韓信終漁于淮陰岸畔，豈受未央之誅！擄于心血，敵亡國定，良犬乃隨狡兔而烹，豈非為欲致君澤民乎！霍光盡瘁，免于其身，而未聞赦免幼丁，以存其家嗣。蕭望之已死，而君猶不知，徒然捐軀絕后，何補于國？陳湯、甘延壽立功異域，刀筆之徒翻削其爵，命幾不保，豈非殷鑒乎！”子郵道：“此皆昧于進退，故多此失?！眳腔钡溃骸坝钟胁蝗徽?，伍員之于闔閭，言聽計從，褚遂良、長孫無忌可謂得君矣。然而闔閭、太宗以孤托之義，無能辭，卒皆彼雖欲退，其可得乎？”仲卿道：“師兄之教甚善，弟等非不知之，若未受恩食祿，自然遵教。但相知最深，受恩最重，仇恨最大，揆于理義，俱不能已曠報仇之后，斷不戀于爵祿，定相從徜徉于山水也！”吳槐道：“二子勞矣，且請安歇，醒來再談。”乃引入左邊石室，只見如牀一般大塊青石，兩頭兩塊小石如枕，并無被褥。仲卿恐其寒冷，吳槐道：“此系石牀，峰上移來，為容成老祖下榻。請試睡去，看比細席如何？”二人坐上，卻溫和綿軟，因奔跑勞過兩日，放倒頭就睡。
仲卿心煩易醒，輾轉(zhuǎn)久之，不復(fù)成寐。子郵鼾聲方盛，正欲喊他起來，共論事體，忽聞有人呼道：“亞公，爾好安逸也！”急答道：“不敢，不敢?！边B忙坐起，只見似人立在戶外，卻看不清楚，聽得聲音很熟?；烹x石牀，出丹房，下階迎問。
失腳驚醒，方知系夢。坐于地上，細看并無蹤影，想道：“好奇怪也，方才明明系潞州呼聲，如何卻系夢，又如何跌倒在階下！”再看星月滿天，光彩盈室，竹樹參差，地上并無花葉枝柯之影，甚為詫異。信步徘徊，穿徑出垣，瞥見對山懸掛白龍，從峰顛飛下，直到澗底，卻久久行而不止，更加驚訝。前往視之，卻是道飛泉，訝道：“這般大瀑布如何無聲，真是奇怪。且看流到哪里去？”他沿澗岸行走時，忽聞人語繁雜，仰視又見檣桅列徘。近前問道：“此系什么地方，船艘裝往何處？”梢公答道：“此地名大通鎮(zhèn)，系水馬頭，上通楚蜀，下達吳越?！敝偾涞溃骸坝申懭耸瘢斜P詰之攪，船中自然好些，且回去招呼子郵同行。”主意已定，轉(zhuǎn)身就走，到得三叉路口，忘卻哪條是來時取行的。細看山川，迥然不同，疑惑愈盛。又想道：“與子郵偕行，難免滋事，且單身先去，約定高兄，再來招他未晚?！蹦藦?fù)到岸邊，問梢公道：“寶船可系入蜀的？”梢公答道：“是入蜀的，但今日方才到埠，貨仍不曾起清，回去尚五日期。前邊第三只系今日開的，水手上岸去了，如要進川，可過去問?！敝偾淠说角斑厑泶畲?，梢公道：“你可系仲卿，可系韓速？”仲卿笑道：“我卻姓古名璋，不知什么重輕含縮！”梢公道：“不是就罷，而今關(guān)上要查問哩！客人既非他們，我將魯香姓名填人票單，就免得過關(guān)耽阻了?！焙雎牭门搩?nèi)喊道：“船家說過不搭人，這是做什么？”梢公回道：“二位船價太少，搭的客人只在前艙便了?！毕蛑偾涞溃骸棒斂腿诉M去，可將中門關(guān)斷。船錢飯食的規(guī)例曉得么？”仲卿道：“請教?！鄙夜溃骸鞍捉鸲?，神福酒菜俱在其內(nèi)。”仲卿道：“依你就是，但行李不暇回取，將若之何？”梢公道：“這大通鎮(zhèn)上，怕買不出？”仲卿乃上岸，置辦鋪蓋回來，水手埋怨道：“買多少物件，耽誤了數(shù)十里好風！快些走罷，讓我們好扯篷開行。”仲卿上船，見艙雖小，但僅有兩客，年貌相去不遠，只在十五六歲之間，好像子郵，愁容滿面。仲卿拱手道：“借光?！倍丝粗偾洳凰祝鹕淼溃骸坝幸C。”仲卿問道：“尊容上姓？”答道：“弟等姓白?！敝偾涞溃骸百F處哪里？”答道：“隴西?！敝偾湟蚱湎茸枭夜羁停朴袇挓┑囊馑?，便不深談，將中艙門關(guān)好。常時只在船頭看山飛樹走、水反云停的景致。這日停泊湖口，聞中艙嘆道：“往年經(jīng)過，何等氣象，今朝脫難，僅此而已！”相與泣下，又不敢出聲。仲卿想道：“言論恰似淮南聲音，未知重進近作何狀？若亦敗亡，此必是其子弟?！蹦擞膳裆献呷牒笈?，見梢公、水手俱上岸去了，即轉(zhuǎn)到中艙。見兩客人，一個拐在榻上，一個坐在機上，便拱手道：“二位先生請了。”齊起身答道：“不敢?！敝偾涞溃骸敖袢诊L頂，船似難開，可上岸觀觀湖山景致?！贝鸬溃骸八匦圆恢O，請便少陪。”仲卿道：“同游方有趣味，君等無興，我也索然。敢問二位先生大名？”榻邊的道：“小弟名英，舍弟名華?！敝偾涞溃骸案喜凰齐]西聲口，確像淮南?！卑子⒌溃骸俺Ｍ鶃碛诨搓?、廣陵?！敝偾涞溃骸案覇柪罟?jié)度近日若何？”白英道：“與足下有何瓜葛？”仲卿道：“也曾相認?！卑子⒌溃骸耙蜒持艹瘒y了?！敝偾涞溃骸跋壬瞧渥澹俊卑兹A道：“足下誤矣，我姓白，他姓李，如何為之族？”仲卿笑道：“姓隨便說，耽不住你假借?！卑兹A道：“便是其族，爾意欲何為？”仲卿道：“聞得此處懸有賞格，稱淮南有子脫逃，拿獲者賞金千兩，所以問之。若是遇見，查明擒住，好請賞也?！卑子㈩D了頓笑道：“吾等正是，足下可拿去請賞?！卑兹A道：“我們正欲拿你，為何連行李俱無？若不系仲卿，如何驚慌，答出古璋名姓？”仲卿笑道：“不敢相欺，小弟正是仲卿，前同韓子郵到淮南，欲請李公進兵，聞患病臥牀，住下十日，不得痊愈，始舍往川投友。因路上盤詰得緊，故繞道過江入蜀。”白英道：“韓子郵何往？”仲卿道：“恐同行招事，乃留彼于山中?！卑兹A道：“爾系逃亡，卻非仲子，休打誑語！”仲卿道：“何也？”白英道：“亞公、子郵圖形發(fā)到淮南，節(jié)度公供之書室，朝夕焚香，弟等亦常瞻仰。今細看足下，雖然卓犖，但眉目全非，如何冒得？”仲卿道：“要看真眉目么？”白英、白華道：“實愿見之?！敝偾渫笈摚猛肴〉媒?，微聲密禱，將袖往上拭拂，即刻還出舊樣，笑道：“請視原仲卿。”二 人仔細看定，驚道：“此何理也？”慌慌下拜道：“夙仰豐神，今獲謁見，萍水相逢，皆系同心報國，竊幸附驥?！敝偾浠糯鸬溃骸叭缑芍甘?，敢不竭蹷！”三人起來，白英道：“弟實系李節(jié)度之子李之英，這系表弟王之華，先姑丈王清憂國喪身，遺此一線，先父愛之如子。及后逆知大勢已去，事不可為，誓死報國，命愚弟兄避跡，留存王氏、李氏宗祧。弟等不忍，先父再三催逼，只得從命，始離淮南。嗣又潛入，見父親喪亡，周土全歸趙氏，乃復(fù)逃出，欲往吳越。因素悉其懦弱，故轉(zhuǎn)念入川。高將軍彥儔與先父有八拜之交，且到彼處再作道理。今天使逢先生，諸事皆愿指教?！敝偾涞溃骸氨舜讼酀?，共舒國難，敢不敬從?！蓖踔A道：“亞公先生，韓子郵實在何處？”李之英道：“今后不可呼亞公二字?！蓖踔A道：“我正忘之，我以后只呼古公罷。”仲卿道：“極好，我也將仲卿藏起，且做古璋便了。子郵實在黃山洞府，他醒時，也系要入蜀的。天下英雄無幾，橫豎皆可會得著?！崩钪⒂终f道：“古公，川中所主者誰？”古璋道：“亦無第二人可投，與君等相同。”王之華道：“更妙了。”李之英道：“愚兄弟悶坐，殊覺無聊，今幸得古公指教?！蓖踔A道：“日里將艙門開開，可以共話。”李之英又說道：“古公真面目猶須暫隱。”古璋仍依然改變過來。三人從此遂成莫逆，朝夕或談天下形勢，或論古今興亡，或說長槍短劍，或辯兵法陣圖。王之華于篋中取出家傳的書，請教道：“注解闡幽發(fā)微，挖出作者心煮，然未知可是二公之筆？”古璋接看，乃孫武子十三篇、孫臏讀人五篇，系韓信、趙充國注疏，看道：“好書，好書！且待讀畢奉復(fù)?！蹦藬y到前艙，通宵反復(fù)展玩。次日交還道：“無幽不顯，無微不到，非二公安能詣此？其為真本無疑?！弊源酥⒈M出篋內(nèi)藏書，終朝商榷討淪。
這日天氣晴明，之華道：“可到船頭眺望。”三人同出前艙，見兩邊俱系懸?guī)r峭壁，仰觀惟見峻嶺侵霄，下視急湍奔流，船在尖銳石縫隙中旋轉(zhuǎn)。問水手道：“此系何處？”水尹道：“此狼牙峽也，系夔州管轄。去年宋兵千船經(jīng)過此地，遭高將軍暗使爐火，上下夾燒，何曾走漏半只？至今泊船，夜深常聞鬼哭?！崩钪柕溃骸昂髞碓鯓?？”水手道：“后來宋兵由他途入川，高將軍勢窮力盡而死?！蓖踔A驚道：“系哪個高將軍？”水手道：“西蜀有幾個高將軍？”王之華道：“可是諱彥儔的？”水手道：“正是?！蓖踔A放聲大哭，李之英垂淚不已。古璋道：“且慢傷悲，莫信狂語。他說去年宋兵遭焚，去年并無宋字國號?！彼值溃骸八纬瘒枎讜r了！”古璋搖頭不信道：“且到成都再看?！比藷o聊，依然進艙，懣懣過了數(shù)日。到得下錦江起旱，但見田蕪人稀，不是昔日的景象。古璋疑惑，乃問驢夫，所言與水手同。古璋愈加疑惑，來到劍閣，見城上俱系宋字旗號。古璋大驚，關(guān)前猶掛著圖形，卻不甚盤詰，乃前往成都。
途中有個乞丐攔著化錢，仲卿細看，似乎面善，卻想不起，乃呼問道：“你可認得我么？”那乞丐抬頭看道：“面目不似仲爺。”古璋道：“向日曾在何處會過？”乞丐道：“我自小跟隨高老爺，不曾認得你?！惫盆懊腿挥浧饋?，問道：“高將軍為何不用你？”乞丐道：“家主死了，叫誰用我？”古璋道：“如何作古？”乞丐道：“他若不死，全蜀如何歸宋？我怎么至此！”古璋取塊銀子給他道：“聊代菲飯?！逼蜇さ溃骸八夭幌嘧R，何敢厚領(lǐng)？”古璋道：“爾同高將軍到江南林爺府上，我曾會過，如何就認不得？”乞丐視道：“你是任老五么？”古璋道：“認得不差。你可將高老爺?shù)氖虑榧毤氄f與我知?！逼蜇さ溃骸凹认蹬f交，愧領(lǐng)愧領(lǐng)。任五哥，你下部養(yǎng)得豐滿了，定系發(fā)財。待我告訴你，家爺屢次奏請閉關(guān)，務(wù)農(nóng)講武，可是王昭遠決意興兵伐宋，要安置家爺于死地。及引得宋兵到蜀，大敗全輸。弄得沒法，始行召起家爺，領(lǐng)兵御敵，連勝數(shù)陣。奈朝中又有妒嫉之人，暗里掣肘，弄得內(nèi)無糧草，外無救兵，反送了性命。蜀隨喪失?！比肃祰@不已，商量：“到此地羈留無益，莫若往江南，觀局不合，再往兩浙?！庇谑菑?fù)回錦江，搭船到金陵城。見人馬雄壯，市無游食之民，古璋喜道：“林兄為政矣！”李之英道：“何以得知？”古璋道：“前日到此，多見亡國之征，這回 看來，實系興隆之象。非林兄經(jīng)濟，更有何人？”王之華道：“那旗上好像宋字么？”古璋走到前邊看時，果然是個宋字，想道：“古怪，又不曾聽見交兵，如何城為趙有？”再到清涼山訪問，始知宋朝畏林仁肇謀略英勇，不敢犯境，因用反問，唐主中計，殺了林公。宋命曹彬領(lǐng)兵渡江，無人阻擋，輕輕得了江南。三人嗟嘆不已，斟酌商議，只好附航入浙。乃于石頭城外訪搭船只，遍問俱無，只有洋船，無辦法，只得四處協(xié)商洋船。
三人只得附搭，上了駁船，不勝悲楚。次日清早開行，出燕子磯，過黃天蕩，又系金、焦。最后到得洋口，搬上海舶。
直出大洋，茫茫蕩蕩，淼無垠際，雖然胸襟開豁，卻愈增悲愴。行過兩日，邊遠望見隱隱的一帶平山，梢公忙使回舵轉(zhuǎn)篷，平山漸遠漸滅。次日，王之華忍不住問梢公道：“此處可離入浙口子近了？”梢公道：“這話過過幾時了，昨日隱穩(wěn)平山，即系入浙口子的海道?！崩钪⒌溃骸熬壓尾凰腿胝悖瑤覀兺翁幦?？”梢公道：“原欲送到口子，豈期鯤魚阻路，旋轉(zhuǎn)行來，又過多時，此刻不能返行，只好到前面遇船搭回去便了?！比藷o奈，只得隨他。又過數(shù)日，盼望總無便船。忽見梢公驚呼道：“不好了，快些將各篷扯滿！”只見眾人慌忙動手，篷俱拽起，快如箭射。古璋四面觀看，見背后有數(shù)道黑氣飈來，到晚始不看見。眾篙工、水師道：“恭喜，好了！”梢公道：“且慢喜著，莫要停，只顧走！這種畜生最厭見船暫歇，又趕來哩！”于是伺候前行。
直到天亮，梢公驚道：“不好了，不好了，快些回舵轉(zhuǎn)篷！”眾人聽得，一齊動手，篷雖旋轉(zhuǎn)，奈舵回不過來。梢公道：“快落篷！”水手將篷落下，四圍觀看，并無惡物。只見船只頭低尾昂，往前飛射，比篷駛風更快十倍。梢公丟下舵，只是跌腳。眾人不解，梢公道：“我自幼在海中，隨師多年，所到之處頗多，未見此地形勢光景。老師曾戒道：“緊防洋面沙鱒，毋莫近歸墟硬水圓。沙鱒雖小于鯨魚，而強捷過之，小鱒隨母，千百成群，昨所見者是也。尾閭圍下，水勢低于大面三 千六百里，又名尾閭。凡到此處，萬事皆空，只有跌落的，沒得出來。今船頭低尾高，其行如在高山墜下，定是入渦溜了?！彼值溃骸皣卓捎腥思?？”稍公道：“高低雖自古來傳說，有人家無人家哪里得知！”水手道：“此刻不比前時，舵已活了！”梢公道：“已墜到底，水勢平緩，舵自然活?！蓖鶚巧峡达L色地喊道：“好，好，猶有生途！那邊遠遠不是船只么？”眾人齊看，道：“是船只，是船只！”須臾已到，只是各小艇迎來，持器械傍著大船，篙工水手用鉤搭住，扯拽去了。眾人見形色兇惡，大聲喊，往艙內(nèi)亂奔。正是：絕處見人心稍定，爭來似寇膽加寒。
不知船上眾人性命如何，且聽下回分解。
二人催驢前行，當晚到蕪湖，欲投宿店。仲卿道：“今日不必投宿，吃頭飯，喂喂料，連夜趕路罷！”子郵道：“更好。”乃進坊子，上了料，再吃飯，付了錢，槽上牽驢出店。連夜直行。次日中午，到一個地方，見山雖不甚高，而樹箐盈途，紆回雜夾。子郵站住道：“兄可前行?！敝偾浯唧H先走，愈入愈深。子郵瞻顧之際，忽聽得后面呼的響來，乃飛步?jīng)_有十余丈遠?；仡^看時，乃是條大漢，手持著根連枝帶葉的樹干，隨亦逐到。子郵笑道：“朋友，你要甚的？”那大漢道：“可將行李丟下，饒你性命！”子郵左手指著右拳道：“問他可肯？”那漢大怒，舉樹打來，子郵閃開，湊勢右腳踏住梢頭；那漢盡力上提，不覺折斷，因用力太猛，仰面跌倒，隨即飛滾爬起，趕上舉拳就打。
仲卿道：“兄弟不可動手，看你非凡，有話可好商量。”那漢止住，道：“尊姓大名？”仲卿道：“請教。”那漢道：“小子姓高名懷亮，因由四川投親往南昌回來，船上遇著蒙汗藥，行李俱為劫去，仆從又遭淹死。小于在途，原不用酒，因天暑熱，偶飲兩杯，受毒較淺，投入水中，逃得性命。因無盤費，故作此生涯。”仲卿聽畢，下驢道：“如此說，是高二公子，失敬，失敬！”懷亮道：“不敢，請教。”仲卿道：“這是韓子郵，小弟姓仲名卿?！睉蚜凉笆值溃骸爸傧壬硌鰟诿?，今幸過瞻。韓先生可是單身大鬧汴梁城的韓二哥么？”仲卿道：“正是。”懷亮道：“聞在獄中，如何得出？”仲卿道：“走出來的?！睉蚜恋溃骸翱上?，可喜?！弊余]道：“今日幸會，且到前面村店飲三杯?！敝偾鋽y著懷亮的手行，見草篷內(nèi)挑出酒簾，乃同入坐。仲卿問道：“此處是何地名？”酒家道：“喚做蔗田集，是宣州管轄?！敝偾湟姷陜?nèi)并無葷肴，問道：“可有下飯？”酒家道：“只有素菜小飲，要葷自買代庖，要飯買米代炊?！敝偾涞馈坝猩醯娜潱俊本萍业溃骸半u、魚、豬肉?！敝偾淙K銀子交道：“可都買來?！本萍页鲩T，又問道：“熟牛肉可要？”仲卿道：“我們不吃?！睉蚜恋溃骸耙埠??！弊余]道：“帶十斤來?！本萍掖饝?yīng)去了。
三人取水凈了面，吃山茶。酒家回來道：“買了十斤牛肉，二十斤豬首，寸斤重的兩只母雞，五斤重一尾鯇魚，二斗米，仍剩二錢五分五厘碎銀，我收了算酒錢柴火罷。”仲卿道：“聽你?！本萍业溃骸斑@肉腌腌作幾頓吃？”子郵道：“都煮起來，腌什么！”酒家道：“我只說有幾天住，恐怕過了今朝集期，明日無有，所以多買。你吩咐盡行辦熟，天熱壞了，不要怪我?！弊余]道：“多話，誰怪你！”酒家叫妻子燒火，自己動手宰刮。仲卿問道：“公子今將何往？”懷亮道：“欲渡江尋家兄。”仲卿道：“大公子安在？”懷亮道：“未知流落何處，渡江訪覓不著，則往賓州探親，再去追尋?！弊余]道：“無有定蹤，此往彼來，反多相左，不如居定處所，找人廣訪為妙?！睉蚜恋溃骸皹O是。但刻下只身，如此須到賓州冉作道理。”仲卿道：“此去賓州，亦非數(shù)日可到?！彼煊隈装鼉?nèi)取出兩錠大銀，送與懷亮道：“高兄將此以為盤川?！睉蚜恋溃骸爸傩炙n，固不敢辭，但此去賓州，二十金已足盤川，余者無所用之?！弊余]道：“高兄莫要推辭，行李仆從俱無，投親恐不好看，弟等有余，兄無多慮?！睉蚜聊耸杖肽?。仲卿問西蜀事勢，懷亮道：“西蜀難得久了。”子郵道：“緣何道理？”懷亮道：“王昭遠為政，事虛而不務(wù)實，弟與有瓜葛之戚，見其目空今古，引用不才之人，散棄耆老，十分著急。則國事可知。”仲、韓為之嘆息。
酒家盛魚帶酒送上道：“客人先用酒罷?！敝偾涞溃骸昂??！睉蚜恋溃骸敖袢找矐?yīng)痛飲?！比朔帕靠爨?。須臾，雞與豬首、牛肉齊到，酒家道：“請用，飯也好了，吃不完，明日壞了莫要怪我哩！”仲卿向二人道：“我量有限，二兄不必謙讓?！弊余]將牛肉送與懷亮，叫酒家將杯換去，用碗斟酒，盛上飯來。
真?zhèn)€如狼似虎，霎時間，三十斤火酒同萊俱吃得罄盡，惟剩有兩升米飯、五斤牛肉。酒家并妻子在旁看見，都驚訝呆了。仲卿問道：“此處往黃山走哪條路去？”酒家道：“你們?nèi)∪嗽僖统?，連湯并鍋粑都沒有了?！敝偾涞溃骸靶莸萌⌒Γ瑔枲柾S山走哪條路去！”酒家道：“西南路路皆可去得?！敝偾涞馈澳臈l路近？”酒家道：“客人欲何處入山？”仲卿道：“我由歙州入山?！本萍业溃骸斑@就要過箬嶺，到嶺頭便見黃山了。”仲卿乃與懷亮道：“高兄，后會有期，前途保重。弟等請從此辭?！睉蚜恋溃骸敖袢招曳?，深愿終身執(zhí)鞭相隨，遽然言別，肝膽如割。二兄起義之時，弟聞之自千里來投。弟如機緣有合，二兄聞信，亦望降臨?！敝偾涞溃骸案也痪磸?。”懷亮灑淚而別。
二人第三日午后，到得箬嶺頂上，望見黃山千峰萬嶂，撐拄青天，如屏羅列，如城團簇，云嵐隱見，景狀非凡。子郵道：“聞李供奉南游，酷愛黃山，遍其中而復(fù)周其外，因其攢簇蒼翠，似青芙渠，乃自號青蓮居士，果若此乎？”仲卿道：“羅隱《李杜年譜》可據(jù)，自然屬實?！眹@賞不已，一步步望著峰巒下嶺。
行到昏黑，投入宿店，聽有兩個西客問游山的法則。店主道：“老客要識奇幽異境，須請土人隨行，方能得十分之五六。若無指點，只好得其二三?！敝偾鋯柕溃骸耙檬?，將若之何？”店主道：“難，難，難！其中不但年年月月景致不同，即日日時時刻刻各別?？墒送危饕姼骶?，應(yīng)接不暇，會談各殊，所謂十分之五六，恐猶虛也?！敝偾涞溃骸巴寥巳绾握埛ǎ俊钡曛鞯溃骸安灰X，只要米，每名每天酬米三升，是由來大例。”那西客招呼道：“老客，我們同請罷！”仲卿道：“甚好?！钡曛魅ゼs得土人來，請先付三十日的錢。西客道：“還沒有動身，如何就要錢？店主問子郵道：“土人奉陪，例俱先付后找。子郵道：“我們先付就是，三十日米價應(yīng)銀若干？”店主道：“白銀二兩?！弊余]稱銀一兩，付與土人之資。
清晨出門，土人收拾行李上鞍道：“這驢只好寄在山腳庵中?！弊余]問是何故，土人道：“山中轉(zhuǎn)折窄險處，人猶難行，牲口如何去得？”仲卿道：“且到行不得的地方，再作道理?！蹦搜R西客起身，行到山腳庵下，將驢交與僧人。再將行李減捆負行。石徑雖不盡窄，至險隘處，須將身子伏下，攫著石隙，才得過去，子郵道：“驢子幸虧不曾帶來?！蓖寥说溃骸耙乔懊娴揭痪€天、鯿魚背、金剛肚等處，更不好走哩！”土人且行且指，處處奇峰秀岫，怪石異松，哪里記得許多？
這日來到石筍崗，遠近葦攢筍簇。旋行半天，見個大峰卓挺在前。土人指道：“此名老人峰，險峻難行?！蔽骺偷溃骸霸蹅儾簧洗朔澹硇兴??！弊余]道：“千里而來，豈畏高峻？我們要游此峰?！蓖寥说溃骸拔译S哪位客人？”子郵道：“你陪西客先行罷?！蓖寥说溃骸拔覀兾氖庠菏睾??！敝偾涞溃骸奥牨??！弊余]乃將行李拿回。
二人直到老人峰頂上，周圍俱是層巒迭岫，細看并無洞巖。天色將晚，乃趕下尋宿。誰知峰腳確無寺院，只得在峭崖邊歇下。卻有幾個瓦罐在旁，也有破的，也有好的。仲卿倦了，倚石而坐。子郵取些枯藤，架起兩塊石頭，用瓦罐汲泉水，敲石取火，燃著桔藤，煮開了水。取出束米來，用開水沖下。二人吃了，乃相倚打盹。問這束米從何而來？原系仲卿枕中帶的。
如何名為束米？是將好上秈用南燭葉汁拌勻，蒸熟曬干，又蒸又曬，如此多次。每米十斗收束作八升，用開水沖泡，立時還原。仲卿恐救脫子郵路上斷糧，故特制備。
當夜二人睡去，仲卿依稀聽得微響，驚醒看時，袋口散開，倒在地下。乃叫醒子郵，已是東方發(fā)亮，將散米捧入袋內(nèi)裝好了，捆起行李。仲卿道：“我們往前趕路罷?！弊余]道：“不可，今日仲兄只坐在此，待我再尋?！敝偾湟涝省６伺胨物?。吃過；子郵東奔西跑，七高八低，盤旋走尋。直到黃昏，并看不見有洞，只得依然照舊過宿。乃將行李、米囊坐于身下。
仲卿卻睡不著，月明照耀，山光映發(fā)，萬籟無聲，另有殊常氣象，使人心地爽陰，俗念都消。仲卿散步，觀之不足。約有四更時分，遠遠見有一人下壟，望崖緩步而來，青衣露頂。
仲卿疑非善類，掐指課來得“猿猴獻果”，想道：“課既無咎，應(yīng)有裨益?！蹦朔判拈W入旁邊，觀其行止。忽聞樂聲繁起，八 音互作，仲卿側(cè)耳傾聽。再看青衣人也站住不行，漸漸坐下，枕石而歌，亦似聽樂之狀。
片時間，星稀天白，仲卿繞前細視，卻系個大青猿閉目睡著。仲卿見非害人之物，走到石邊，牽其臂膊輕遙青猿驚醒欲走，臂為所執(zhí)，乃用爪解手。仲卿堅持不住，復(fù)執(zhí)其膊，猿又解膊。仲卿乃右手自其右肩上抱下，左手自其左膊下抱上，兩手連袖交往，抱得愈緊，青猿雙手齊來爭解。仲卿喊道：“子郵快來！”青猿驚慌，背著仲卿望峰巒密處亂跑亂竄，仲卿眼都花了。奔走多時，到個岡上，猿力亦倦，步亦稍緩。仲卿看對面，峭崖如削，猿卻仍往石壁邊跑。仲卿想道：“如此險地，勢不能下，只好任之?！笨纯匆训奖M頭，那猿往下直竄。
仲卿心慌膽顫，摟抱不住，猿已脫去，跌滾下岡。忽然止住，睜目看時，乃為松根所拌，上下左右俱系懸崖峭壁，并無容指之處。仰不見頂，俯不見底，惟聞水聲潺潺。只得跨坐松根，餓了彩枝嚼咽。
至午時分，隱隱似喊“仲兄”，連忙呼道：“子郵，子郵，我在此！”這聲答應(yīng)，山凹里面就一直傳去，若有數(shù)百人口氣。
喊聲漸近，舉首看時，子郵卻在對峰頂上，慌招道：“弟在這里！”子郵俯視道：“兄緣何到此？”仲卿道：“為猿所戲?！弊余]喊道：“我也不能過來，兄那邊并無可行的路?！敝偾涞溃骸叭绾问呛?？”子郵見垂藤纏結(jié)，喜道：“有了，兄耐坐勿急，弟得策矣！”只見子郵走去復(fù)來，如此數(shù)次，乃將件東西推下，視之卻系根古藤。子郵上面將根縛于石腰，乃兩手執(zhí)著緩緩垂落，互相對面僅有二丈遠近，仍往底墜。仲卿道：“子郵哪里去？”答道：“仍須再下，方可到兄那邊。”約有五丈，往松根仰望，蹬著石壁，正欲借勢躍將過來，忽見仲卿坐的樹底下，一團黑暗，乃止住腳。定睛看時，卻系個石巖，上面似具字形，為苔蘚蔓蓋，認不清楚。子郵喜道：“仲兄，洞府在此了！”仲卿道：“在何處？”子郵乃縱身躍過，右手執(zhí)定藤，左手攀著松，翻身跨于干上。將下面之藤收起，統(tǒng)結(jié)于根株道：“我先往看來?！庇挚P下去。仲卿忍不住，也隨縋到巖前。子郵復(fù)盤上，扯去苔蘚審視，果然是“九州島第一洞天，四海無雙福地”十二個古篆。下來說與仲卿知道，互相驚喜，入內(nèi)看時，十分黑暗，旁邊半缺如竇，卻有亮光。子郵道：“仲兄在后，讓弟先行。”二人走到里面，雖然明亮，奈愈斜愈窄，仲卿不能前進。子郵使出收身束骨法，往前力入。到得盡頭，卻是個洞口，也望得見老人峰?；貋淼溃骸板e走了?！蹦送道锩诳s腳而行。下了九層石階，大彎轉(zhuǎn)來，始見亮影；復(fù)登石梯，漸見光亮。
石梯約有百級，上面平平坦坦，棟宇晶瑩，花卉繁盛，竹木皆系丹色。只見一個大猿，坐在石上剝?nèi)“刈尤?。子郵向仲卿駭?shù)溃骸靶?，可系此物？”用手直指，金丸飛出，只見那猿不慌不忙，用手中柏子擊來，將丸子打落。子郵連指兩指，兩個金丸聯(lián)出，那猿用兩指捻著一個，用手打落一個。子郵欲向前擒拿，仲卿看道：“不可錯誤，先前系純青，此系純白，得道仙猿，莫誤傷也！”乃走向前拱手道：“猿公請了?！卑自骋财鹕?，將兩手交起，似還禮之狀。子郵道：“古怪?！敝偾鋯柕溃骸瓣惱舷勺婵稍诙锤俊卑自硟墒滞蠊叭?，仲卿乃同子郵往門內(nèi)走，寂無人聲。又進里面，轉(zhuǎn)過第七層，只見上頭坐有一人，隱著石幾而臥。向前看時，卻系老道士，恐防驚動，退將下來。忽聞笑聲道：“仲子來也，仲子來也！”子郵在下面，見個十四五歲頭發(fā)披肩的童子，自石邊洞中笑出。仲卿轉(zhuǎn)身揖道：“吳槐仙兄，弟到了。春間承教，寤寐不忘。前日于臨滁，蒙吳賀仙兄教導(dǎo)洞府，今日幸得造謁，何快如之！”吳槐答禮道：“仲子名隸仙籍，自應(yīng)歸來。但所言蒙吳賀教導(dǎo)于臨滁，吳賀并未出山。”仲卿道：“現(xiàn)有韓子郵同會同宿?！眳腔惫笆值溃骸斑@系韓子么？前日令本家湘子在此訪家?guī)?，未晤而去?！弊余]揖道：“前日與吳賀仙兄盤桓通宵，甚蒙開導(dǎo)。”吳槐道：“這又奇了，請到后面看來?！蹦艘藦氖呣D(zhuǎn)入，卻見吳賀睡在窗前。吳槐指道：“這不是么？”子郵道：“想是昨日歸來的。”吳槐再看腳下麻鞋不在，笑道：“俗心未除，所言不謬，舍弟果出去了。二子所遇，乃其神耳！”子郵贊道：“仙家妙用，易勝敬羨！”吳槐道：“凡心脫盡便成仙，微末小事，何足愛慕。”仲卿道：“老仙師幾時方醒？”吳槐道：“才睡如何便問醒？就系極快，也須三五百年。”仲卿道：“如此，弟等去也?！眳腔钡溃骸澳睦锶?？”子郵道：“有不共戴天之仇未報！”吳槐道：“仇人是誰？”仲卿道：“趙氏。”吳槐笑道：“天之所興，誰得而廢？韓、李二公食祿死事，理所當然，而今已成正果，何必更為煩勞？害韓公者又俱除滅，猶有何仇乎！二子既知趙氏之非，胡昧韓、李之不善？”仲卿道：“二公為國捐軀，并無背謬?！眳腔钡溃骸笆蛊洳皇?，而安于南畝西疇，焉得喪亡性命！惟欲逞其才藝，思量名標麟閣，功垂竹帛，以致身死家傾，后嗣之存如線，安得不歸咎于其身？”子郵道：“大丈夫自應(yīng)隨時建德成名，流芳百世。若人人甘死牖下，天下事孰旨為之？”吳槐道：“天下事自有天下人為之，何必自我！天下未有我之先，事何人為？我既往之，后事又何人為？總是道德之心，不勝功利之欲，故為飾說，以致自戕其軀。祖師謂：人入仕途，即如魚游罟內(nèi)。若沉潛潭底，遠翔海外，何致雜酸咸實鼎鼐哉？”子郵道：“既為男子，不顯親揚名，得毋有負父母，空長七尺？”吳槐道：“既知顯親，豈不知勞親？既知揚名，豈不知喪名？菽水承歡，親心安佚；以祿而養(yǎng)，親憂得喪。有榮自有厚，有賞自有罰，有升自有降。榮賞升，親亦止于飽暖；降辱罰，親豈堪于焦勞？安能終保其祿養(yǎng)，反多傷親之天年，是顯親反損親也！才學兼優(yōu)，居于高位，秉國家之權(quán)衡，操生殺之機柄，稍欠純粹，則為天下所譏，貽羞青史。入學不優(yōu)，舉動乖張者，誤國多致喪身。赫赫師尹，民具爾瞻，猶其小也者。”子郵道：“古圣先賢，皆以致君澤民為教，如足下所言，則皆非矣！”吳槐道：“生于古時，原應(yīng)為之。虞夏之后，即不可為矣。使文種長耕于會稽山原，安有屬鏤之痛？韓信終漁于淮陰岸畔，豈受未央之誅！擄于心血，敵亡國定，良犬乃隨狡兔而烹，豈非為欲致君澤民乎！霍光盡瘁，免于其身，而未聞赦免幼丁，以存其家嗣。蕭望之已死，而君猶不知，徒然捐軀絕后，何補于國？陳湯、甘延壽立功異域，刀筆之徒翻削其爵，命幾不保，豈非殷鑒乎！”子郵道：“此皆昧于進退，故多此失?！眳腔钡溃骸坝钟胁蝗徽?，伍員之于闔閭，言聽計從，褚遂良、長孫無忌可謂得君矣。然而闔閭、太宗以孤托之義，無能辭，卒皆彼雖欲退，其可得乎？”仲卿道：“師兄之教甚善，弟等非不知之，若未受恩食祿，自然遵教。但相知最深，受恩最重，仇恨最大，揆于理義，俱不能已曠報仇之后，斷不戀于爵祿，定相從徜徉于山水也！”吳槐道：“二子勞矣，且請安歇，醒來再談。”乃引入左邊石室，只見如牀一般大塊青石，兩頭兩塊小石如枕，并無被褥。仲卿恐其寒冷，吳槐道：“此系石牀，峰上移來，為容成老祖下榻。請試睡去，看比細席如何？”二人坐上，卻溫和綿軟，因奔跑勞過兩日，放倒頭就睡。
仲卿心煩易醒，輾轉(zhuǎn)久之，不復(fù)成寐。子郵鼾聲方盛，正欲喊他起來，共論事體，忽聞有人呼道：“亞公，爾好安逸也！”急答道：“不敢，不敢?！边B忙坐起，只見似人立在戶外，卻看不清楚，聽得聲音很熟?；烹x石牀，出丹房，下階迎問。
失腳驚醒，方知系夢。坐于地上，細看并無蹤影，想道：“好奇怪也，方才明明系潞州呼聲，如何卻系夢，又如何跌倒在階下！”再看星月滿天，光彩盈室，竹樹參差，地上并無花葉枝柯之影，甚為詫異。信步徘徊，穿徑出垣，瞥見對山懸掛白龍，從峰顛飛下，直到澗底，卻久久行而不止，更加驚訝。前往視之，卻是道飛泉，訝道：“這般大瀑布如何無聲，真是奇怪。且看流到哪里去？”他沿澗岸行走時，忽聞人語繁雜，仰視又見檣桅列徘。近前問道：“此系什么地方，船艘裝往何處？”梢公答道：“此地名大通鎮(zhèn)，系水馬頭，上通楚蜀，下達吳越?！敝偾涞溃骸坝申懭耸瘢斜P詰之攪，船中自然好些，且回去招呼子郵同行。”主意已定，轉(zhuǎn)身就走，到得三叉路口，忘卻哪條是來時取行的。細看山川，迥然不同，疑惑愈盛。又想道：“與子郵偕行，難免滋事，且單身先去，約定高兄，再來招他未晚?！蹦藦?fù)到岸邊，問梢公道：“寶船可系入蜀的？”梢公答道：“是入蜀的，但今日方才到埠，貨仍不曾起清，回去尚五日期。前邊第三只系今日開的，水手上岸去了，如要進川，可過去問?！敝偾淠说角斑厑泶畲?，梢公道：“你可系仲卿，可系韓速？”仲卿笑道：“我卻姓古名璋，不知什么重輕含縮！”梢公道：“不是就罷，而今關(guān)上要查問哩！客人既非他們，我將魯香姓名填人票單，就免得過關(guān)耽阻了?！焙雎牭门搩?nèi)喊道：“船家說過不搭人，這是做什么？”梢公回道：“二位船價太少，搭的客人只在前艙便了?！毕蛑偾涞溃骸棒斂腿诉M去，可將中門關(guān)斷。船錢飯食的規(guī)例曉得么？”仲卿道：“請教?！鄙夜溃骸鞍捉鸲?，神福酒菜俱在其內(nèi)。”仲卿道：“依你就是，但行李不暇回取，將若之何？”梢公道：“這大通鎮(zhèn)上，怕買不出？”仲卿乃上岸，置辦鋪蓋回來，水手埋怨道：“買多少物件，耽誤了數(shù)十里好風！快些走罷，讓我們好扯篷開行。”仲卿上船，見艙雖小，但僅有兩客，年貌相去不遠，只在十五六歲之間，好像子郵，愁容滿面。仲卿拱手道：“借光?！倍丝粗偾洳凰祝鹕淼溃骸坝幸C。”仲卿問道：“尊容上姓？”答道：“弟等姓白?！敝偾涞溃骸百F處哪里？”答道：“隴西?！敝偾湟蚱湎茸枭夜羁停朴袇挓┑囊馑?，便不深談，將中艙門關(guān)好。常時只在船頭看山飛樹走、水反云停的景致。這日停泊湖口，聞中艙嘆道：“往年經(jīng)過，何等氣象，今朝脫難，僅此而已！”相與泣下，又不敢出聲。仲卿想道：“言論恰似淮南聲音，未知重進近作何狀？若亦敗亡，此必是其子弟?！蹦擞膳裆献呷牒笈?，見梢公、水手俱上岸去了，即轉(zhuǎn)到中艙。見兩客人，一個拐在榻上，一個坐在機上，便拱手道：“二位先生請了。”齊起身答道：“不敢?！敝偾涞溃骸敖袢诊L頂，船似難開，可上岸觀觀湖山景致?！贝鸬溃骸八匦圆恢O，請便少陪。”仲卿道：“同游方有趣味，君等無興，我也索然。敢問二位先生大名？”榻邊的道：“小弟名英，舍弟名華?！敝偾涞溃骸案喜凰齐]西聲口，確像淮南?！卑子⒌溃骸俺Ｍ鶃碛诨搓?、廣陵?！敝偾涞溃骸案覇柪罟?jié)度近日若何？”白英道：“與足下有何瓜葛？”仲卿道：“也曾相認?！卑子⒌溃骸耙蜒持艹瘒y了?！敝偾涞溃骸跋壬瞧渥澹俊卑兹A道：“足下誤矣，我姓白，他姓李，如何為之族？”仲卿笑道：“姓隨便說，耽不住你假借?！卑兹A道：“便是其族，爾意欲何為？”仲卿道：“聞得此處懸有賞格，稱淮南有子脫逃，拿獲者賞金千兩，所以問之。若是遇見，查明擒住，好請賞也?！卑子㈩D了頓笑道：“吾等正是，足下可拿去請賞?！卑兹A道：“我們正欲拿你，為何連行李俱無？若不系仲卿，如何驚慌，答出古璋名姓？”仲卿笑道：“不敢相欺，小弟正是仲卿，前同韓子郵到淮南，欲請李公進兵，聞患病臥牀，住下十日，不得痊愈，始舍往川投友。因路上盤詰得緊，故繞道過江入蜀。”白英道：“韓子郵何往？”仲卿道：“恐同行招事，乃留彼于山中?！卑兹A道：“爾系逃亡，卻非仲子，休打誑語！”仲卿道：“何也？”白英道：“亞公、子郵圖形發(fā)到淮南，節(jié)度公供之書室，朝夕焚香，弟等亦常瞻仰。今細看足下，雖然卓犖，但眉目全非，如何冒得？”仲卿道：“要看真眉目么？”白英、白華道：“實愿見之?！敝偾渫笈摚猛肴〉媒?，微聲密禱，將袖往上拭拂，即刻還出舊樣，笑道：“請視原仲卿。”二 人仔細看定，驚道：“此何理也？”慌慌下拜道：“夙仰豐神，今獲謁見，萍水相逢，皆系同心報國，竊幸附驥?！敝偾浠糯鸬溃骸叭缑芍甘?，敢不竭蹷！”三人起來，白英道：“弟實系李節(jié)度之子李之英，這系表弟王之華，先姑丈王清憂國喪身，遺此一線，先父愛之如子。及后逆知大勢已去，事不可為，誓死報國，命愚弟兄避跡，留存王氏、李氏宗祧。弟等不忍，先父再三催逼，只得從命，始離淮南。嗣又潛入，見父親喪亡，周土全歸趙氏，乃復(fù)逃出，欲往吳越。因素悉其懦弱，故轉(zhuǎn)念入川。高將軍彥儔與先父有八拜之交，且到彼處再作道理。今天使逢先生，諸事皆愿指教?！敝偾涞溃骸氨舜讼酀?，共舒國難，敢不敬從?！蓖踔A道：“亞公先生，韓子郵實在何處？”李之英道：“今后不可呼亞公二字?！蓖踔A道：“我正忘之，我以后只呼古公罷。”仲卿道：“極好，我也將仲卿藏起，且做古璋便了。子郵實在黃山洞府，他醒時，也系要入蜀的。天下英雄無幾，橫豎皆可會得著?！崩钪⒂终f道：“古公，川中所主者誰？”古璋道：“亦無第二人可投，與君等相同。”王之華道：“更妙了。”李之英道：“愚兄弟悶坐，殊覺無聊，今幸得古公指教?！蓖踔A道：“日里將艙門開開，可以共話。”李之英又說道：“古公真面目猶須暫隱。”古璋仍依然改變過來。三人從此遂成莫逆，朝夕或談天下形勢，或論古今興亡，或說長槍短劍，或辯兵法陣圖。王之華于篋中取出家傳的書，請教道：“注解闡幽發(fā)微，挖出作者心煮，然未知可是二公之筆？”古璋接看，乃孫武子十三篇、孫臏讀人五篇，系韓信、趙充國注疏，看道：“好書，好書！且待讀畢奉復(fù)?！蹦藬y到前艙，通宵反復(fù)展玩。次日交還道：“無幽不顯，無微不到，非二公安能詣此？其為真本無疑?！弊源酥⒈M出篋內(nèi)藏書，終朝商榷討淪。
這日天氣晴明，之華道：“可到船頭眺望。”三人同出前艙，見兩邊俱系懸?guī)r峭壁，仰觀惟見峻嶺侵霄，下視急湍奔流，船在尖銳石縫隙中旋轉(zhuǎn)。問水手道：“此系何處？”水尹道：“此狼牙峽也，系夔州管轄。去年宋兵千船經(jīng)過此地，遭高將軍暗使爐火，上下夾燒，何曾走漏半只？至今泊船，夜深常聞鬼哭?！崩钪柕溃骸昂髞碓鯓?？”水手道：“后來宋兵由他途入川，高將軍勢窮力盡而死?！蓖踔A驚道：“系哪個高將軍？”水手道：“西蜀有幾個高將軍？”王之華道：“可是諱彥儔的？”水手道：“正是?！蓖踔A放聲大哭，李之英垂淚不已。古璋道：“且慢傷悲，莫信狂語。他說去年宋兵遭焚，去年并無宋字國號?！彼值溃骸八纬瘒枎讜r了！”古璋搖頭不信道：“且到成都再看?！比藷o聊，依然進艙，懣懣過了數(shù)日。到得下錦江起旱，但見田蕪人稀，不是昔日的景象。古璋疑惑，乃問驢夫，所言與水手同。古璋愈加疑惑，來到劍閣，見城上俱系宋字旗號。古璋大驚，關(guān)前猶掛著圖形，卻不甚盤詰，乃前往成都。
途中有個乞丐攔著化錢，仲卿細看，似乎面善，卻想不起，乃呼問道：“你可認得我么？”那乞丐抬頭看道：“面目不似仲爺。”古璋道：“向日曾在何處會過？”乞丐道：“我自小跟隨高老爺，不曾認得你?！惫盆懊腿挥浧饋?，問道：“高將軍為何不用你？”乞丐道：“家主死了，叫誰用我？”古璋道：“如何作古？”乞丐道：“他若不死，全蜀如何歸宋？我怎么至此！”古璋取塊銀子給他道：“聊代菲飯?！逼蜇さ溃骸八夭幌嘧R，何敢厚領(lǐng)？”古璋道：“爾同高將軍到江南林爺府上，我曾會過，如何就認不得？”乞丐視道：“你是任老五么？”古璋道：“認得不差。你可將高老爺?shù)氖虑榧毤氄f與我知?！逼蜇さ溃骸凹认蹬f交，愧領(lǐng)愧領(lǐng)。任五哥，你下部養(yǎng)得豐滿了，定系發(fā)財。待我告訴你，家爺屢次奏請閉關(guān)，務(wù)農(nóng)講武，可是王昭遠決意興兵伐宋，要安置家爺于死地。及引得宋兵到蜀，大敗全輸。弄得沒法，始行召起家爺，領(lǐng)兵御敵，連勝數(shù)陣。奈朝中又有妒嫉之人，暗里掣肘，弄得內(nèi)無糧草，外無救兵，反送了性命。蜀隨喪失?！比肃祰@不已，商量：“到此地羈留無益，莫若往江南，觀局不合，再往兩浙?！庇谑菑?fù)回錦江，搭船到金陵城。見人馬雄壯，市無游食之民，古璋喜道：“林兄為政矣！”李之英道：“何以得知？”古璋道：“前日到此，多見亡國之征，這回 看來，實系興隆之象。非林兄經(jīng)濟，更有何人？”王之華道：“那旗上好像宋字么？”古璋走到前邊看時，果然是個宋字，想道：“古怪，又不曾聽見交兵，如何城為趙有？”再到清涼山訪問，始知宋朝畏林仁肇謀略英勇，不敢犯境，因用反問，唐主中計，殺了林公。宋命曹彬領(lǐng)兵渡江，無人阻擋，輕輕得了江南。三人嗟嘆不已，斟酌商議，只好附航入浙。乃于石頭城外訪搭船只，遍問俱無，只有洋船，無辦法，只得四處協(xié)商洋船。
三人只得附搭，上了駁船，不勝悲楚。次日清早開行，出燕子磯，過黃天蕩，又系金、焦。最后到得洋口，搬上海舶。
直出大洋，茫茫蕩蕩，淼無垠際，雖然胸襟開豁，卻愈增悲愴。行過兩日，邊遠望見隱隱的一帶平山，梢公忙使回舵轉(zhuǎn)篷，平山漸遠漸滅。次日，王之華忍不住問梢公道：“此處可離入浙口子近了？”梢公道：“這話過過幾時了，昨日隱穩(wěn)平山，即系入浙口子的海道?！崩钪⒌溃骸熬壓尾凰腿胝悖瑤覀兺翁幦?？”梢公道：“原欲送到口子，豈期鯤魚阻路，旋轉(zhuǎn)行來，又過多時，此刻不能返行，只好到前面遇船搭回去便了?！比藷o奈，只得隨他。又過數(shù)日，盼望總無便船。忽見梢公驚呼道：“不好了，快些將各篷扯滿！”只見眾人慌忙動手，篷俱拽起，快如箭射。古璋四面觀看，見背后有數(shù)道黑氣飈來，到晚始不看見。眾篙工、水師道：“恭喜，好了！”梢公道：“且慢喜著，莫要停，只顧走！這種畜生最厭見船暫歇，又趕來哩！”于是伺候前行。
直到天亮，梢公驚道：“不好了，不好了，快些回舵轉(zhuǎn)篷！”眾人聽得，一齊動手，篷雖旋轉(zhuǎn)，奈舵回不過來。梢公道：“快落篷！”水手將篷落下，四圍觀看，并無惡物。只見船只頭低尾昂，往前飛射，比篷駛風更快十倍。梢公丟下舵，只是跌腳。眾人不解，梢公道：“我自幼在海中，隨師多年，所到之處頗多，未見此地形勢光景。老師曾戒道：“緊防洋面沙鱒，毋莫近歸墟硬水圓。沙鱒雖小于鯨魚，而強捷過之，小鱒隨母，千百成群，昨所見者是也。尾閭圍下，水勢低于大面三 千六百里，又名尾閭。凡到此處，萬事皆空，只有跌落的，沒得出來。今船頭低尾高，其行如在高山墜下，定是入渦溜了?！彼值溃骸皣卓捎腥思?？”稍公道：“高低雖自古來傳說，有人家無人家哪里得知！”水手道：“此刻不比前時，舵已活了！”梢公道：“已墜到底，水勢平緩，舵自然活?！蓖鶚巧峡达L色地喊道：“好，好，猶有生途！那邊遠遠不是船只么？”眾人齊看，道：“是船只，是船只！”須臾已到，只是各小艇迎來，持器械傍著大船，篙工水手用鉤搭住，扯拽去了。眾人見形色兇惡，大聲喊，往艙內(nèi)亂奔。正是：絕處見人心稍定，爭來似寇膽加寒。
不知船上眾人性命如何，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