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回 夢回剩得須眉白 國喪難禁篡奪評
作者：汪寄卻說仲卿坐騎收勒不住，騰沖入海?！鞍パ健敝曃唇^，忽聞喊道：“仲兄何在？”又聞道：“仲卿、子郵醒來，醒來！”急睜看時卻系睡在牀上，有個道童從門外漸行近前，眉目似乎相識。再往對面看去，只見腳頭坐著個人，睜著兩個眼睛望那道童，又轉(zhuǎn)過來，正系韓速?；ハ囿@訝，一齊躍起，四顧房內(nèi)俱系懸?guī)r，連牀也系塊大石，并無棉褥被席，詫異不已。那道童笑道：“睡得幾時，便系這般模樣？”二人再看道童，突然想起，頓然明白，正是吳槐。乃同揖道：“塵心未除，不覺夢入。幸蒙師兄指示！”吳槐道：“塵心除否？”仲卿道：“除矣！”子郵道：“仍有未明了處。且同參大師，問個明白?！眳腔钡溃骸霸缰?，早著哩，還未睡半覺哩！二子腹中可餒？”仲卿道：“饑猶可耐，渴實(shí)難當(dāng)?！眳腔鳖I(lǐng)出房來，便見竹樹丹碧，無纖塵埃。吳槐指石墩上砂罐道：“饑渴俱可便用?！倍俗叩礁?，揭開看時，卻是煮著去皮的芋苗。乃取碗杓先盛湯飲，便覺腑臟神氣充盈。再餐芋苗，迥異常味，淡香溢口，沁入心脾。不覺罐內(nèi)俱荊吳槐道：“可添松果，將籃內(nèi)的攙入煮去?！敝偾淝嫦鹿拮?，添上松果。子郵拾取芋苗，覺得沉重。再細(xì)看時，卻系白石子，乃添入罐內(nèi)。仲卿道：“腹內(nèi)燥熱，肌膚奇癢。”子郵道：“弟亦思?！眳腔钡溃骸耙锥？呻S我來?！倍烁龆纯?。吳槐將腳頓地，只見白云托著，早上對岸峰巔。子郵前顧后盼，仲卿仰首觀望。吳槐復(fù)回，左、右手?jǐn)y二人同登。可怪，足底未曾覺虛。吳槐道：“那邊有泉，且過去看?！蹦说角胺鍘p頂，有池如沸。仲卿便思寬衣入浴，吳槐慌止道：“此圣泉也，乃仙家飲所，誰敢污穢！”二人掬水盡飲，覺得燥熱全消，然后下峰逾岫，度壑穿巖，來到一處，澗闊為池，水清如鏡，照見雪鬢霜髯，衰形殘質(zhì)。子郵道：“夢乎？非夢乎？”吳槐道：“非夢也，夢也！”仲卿道：“奇癢難搔，此水清冷，恐無益于事。聞黃海有湯泉，不知在于何處？”吳槐道：“可即于此試之?！蹦送撊ヒ律眩饺胱?，池水淺僅盈尺，卻不冷，亦不熱。所浸皮膚，癢俱如失。子郵道：“若再深尺余，豈不更好？”兩腿忽然沒入沙內(nèi)，水已浸及肩。相顧大喜。自頭至足，無不洗擦。垢如腐木，大塊小塊，隨手落脫，遍體輕爽。站起身來，各自吃驚，上身如銀，下體如血。吳槐笑道：“不必怪異，須髯何處去了？”各自摸時，一絲也沒有，互相駭異。吳槐道：“此地便系湯池，為溫泉之冠。天下溫泉，皆硫磺氣味，惟此氣味系丹砂，又名朱砂泉。乃昔日軒轅漂丹砂處。神仙浴之，則通身赤。二子殆半仙矣！從此精進(jìn)，何患大道不成？”二人稱謝，取衣裳穿著，提將起來，隨即斷落。吳槐道：“布帛之壽！百歲則應(yīng)還原，計二子臥在洞中已三百日有余。布帛已得加兩倍之壽，如何猶可用得？”子郵仍取起振抖，朽腐如土。
忽然一陣火焰自地噴出，吳槐驚退數(shù)步。仲卿見地上光中有物，往前拾而視之，問子郵道：“這可系紫光寶石？”子郵道：“怪哉，紫光石也?！眳腔钡溃骸白余]左腕上系著何物？”仲卿道：“革囊?！眳腔钡溃骸爸笍椫⒈⒂新?。”仲卿問道：“此革何以不壞？”吳槐道：“作者必非常人，精神所注，故不敗耳。今時安用此為？”子郵道：“林兄所贈，不可棄也?！敝偾渥砸暤溃骸罢婵芍^一擔(dān)不掛矣。只系赤身，如何回去？”吳槐道：“易耳?！弊詫⒌琅勖撓?，抖了兩抖，只見道袍兩個影兒墜于地下。吳槐自將手上這件穿起，再提起地上兩件，與各一件。又將小衣、襪、鞋如前抖下影兒，俱如造制成的。各穿好了，子郵藏起寶石。
吳槐道：“回到洞中，亦無甚事，可問老白取桃去來?！饼R聲應(yīng)諾。便同舉步，登巒陟岳，直上天都絕頂，縱觀四面，匡廬、泰山皆如汀渚。乃旋入洞，吳槐推開石壁，別有靈境。只見一個白猿坐在石上打盹，一個青猿出迓。仲卿拱手道：“闊別多時?！卑自丑@醒，起身迎來。吳槐道：“故人相候?！卑自尺B忙向各人躬身，仲卿、子郵亦酬以揖，就石坐下。兩邊壁上俱有字跡，各具禽獸鱗介之形。子郵問道：“刻的何字？”吳槐指道：“顛倒五形、定天平地、出幽入冥、役鬼驅(qū)神之道，咸具如此?！敝偾浣凹?xì)看，青猿于沙中取出丹桃，其大如斗。
吳槐道：“仲卿且來食桃。那字俱系云勢雷形，料認(rèn)不得?！敝偾渥呋氐溃骸皭燮溴賱?，愿細(xì)揣?！蹦穗⑻乙粔K，仍趨壁邊審察。左邊完了，復(fù)看右邊。子郵同吳槐食桃入口消化，五臟寬舒畢，青猿將核擘開，取仁收起，用瓣于石窟中舀得綠水送來。吳槐道：“仲卿飲酒。”仲卿過來呷得兩口，覺得很淡，轉(zhuǎn)味醇濃，胸隔清爽，又將右邊石壁看完。吳槐笑道：“都記得了？”仲卿道：“已知其略。此廣成所造，以授軒轅者，非云雷篆體也，”白猿點(diǎn)頭，吳槐驚道：“仲卿已得大道，吾輩不及多矣?！敝偾涞溃骸暗脛t俱得，彼此何分？”吳槐道：“愿指示其詳！”仲卿乃逐字釋明，音義奧理俱為闡出。二人胸豁然。
仲卿用袖向壁兩拂，字跡俱隱。拱別白猿，石壁復(fù)合。出得洞口，將足蹴地，風(fēng)自草端涌起，三人乘著回來，只見峰腰松頂有獸側(cè)臥，聞得人聲，超然躍起。子郵道：“其獐乎？”仲卿道：“蹄圓耳長，蹇也，色如獐耳?！眳腔毙Φ溃骸白余]忘乎？”仲卿道：“如何長得這般顏色？比前壯健許多?！眳腔钡溃骸安偷渺`芝，已有仙分。登云越海，俱屬尋常?！弊余]道：“夢境終屬恍惚。畢竟欲往浮石遍觀，以決所疑?！敝偾涞溃骸坝泻尾豢??！眴枀腔钡溃骸跋尚挚捎信d同游？”吳槐道：“吳賀未歸，老師無人伺候，難于遠(yuǎn)離，不得奉陪?！敝偾淠送余]別了吳槐。子郵道：“何不御風(fēng)？”仲卿道：“既有實(shí)地，何必浮虛？”乃下黃山，登白岳，上天臺，過西湖，由鱉子門隨潮入海。仲卿見群鷗泛游，內(nèi)有鷺鷥一只，皎沽可愛，便舉足而登。子郵見驕魚斗水，白鱗燦耀，亦起身跨上。因二物力弱，不能持久，乃于鷺首書“鵬”字，于魚首書“鯤”字，鵬翥鯤騰，不離左右，直入大洋，日夜不停，云霧霏霏，鋪成大片。遠(yuǎn)遠(yuǎn)望見有島，矗立當(dāng)空，子郵道：“望見金蓮島也?！敝偾涞溃骸案∈鲜欠錾＃袢砸娙赵?，此島豈系金蓮？”子郵道：“上寬下窄，極似金蓮，然無如此之高廣。聞蓬萊出水千里，上銳中束而下寬，如『土』字形象。此山得毋是乎？”仲卿道：“且到跟前觀之便悉。”只見那島漸漸寬高，直入霄漢，須臾已到半腰。分開荊榛，駕鷺驅(qū)魚直到上面，卻系草萊成叢，蓬蒿滿徑。房屋俱系依巖壑傍，附箐連藤。瓦則松枝竹籜，墻則蓽荔苔蘚，人則清臞襤樓，食則水果山花。
到一大垣，見其門額有五字，曰“今古文章府”。有老者站于墻邊，子郵揖道：“貴處是何名境？”老者答道：“原名筆峰島，系伏羲畫卜遺技所化。后來因其荒蕪，改名蓬萊島?！敝偾涞溃骸奥勁钊R瓊樓玉宇，今夜何處？”老者道：“乃好事者反言之也。請觀『蓬萊』二字，便知實(shí)矣?！弊余]道：“何不曰『今古』，而曰『古今』？”老者道：“文章雖讓前人厚，花樣須饒后輩新。起初原是『古今』，因此后改『今古。』”子郵道：“垣中共有若干位？”老者道：“位數(shù)無常，品分三二等。凡有功于教化者為上，利濟(jì)者次之，藻彩者為下?！敝偾涞溃骸肮沤裎娜耍叹鄞撕?？”老者道：“否。此文府也。上之有文人之都，下之有文人之圄。文都由此上去三萬里，文圄由此下去五千里?！敝偾涞溃骸案覇柶湓?。”老者道：“開創(chuàng)道德功利之說，行之，澤及生民百世者，居于文都；隨時經(jīng)濟(jì)，而不出前人范圍，奉之堅而行之力者，居文人之府；假功利之名，以遂其私欲，及學(xué)問贍美而事無益之文者，入于文圄?！弊余]道：“其艷麗詞華，敗壞人心風(fēng)俗，變亂事非者，處于何地？”老者道：“乃阿鼻之作，不在文字內(nèi)齒。如牛僧儒之誣漢陵寢，永錮不赦是也?！敝偾涞溃骸爸魅幷吆稳?？”老者道：“蒼頡氏。”仲卿道：“敢問尊姓？”老者搖手道：“言之可丑。因?qū)W問未到，而負(fù)一時之盛名，求進(jìn)心急。幸平生無有他失，故不墜入文圄，而罰協(xié)司閽耳。”仲卿知其不說，乃另伺道：“浮山在于何方？去此多少路程？”老者道：“雖聞其名，未履其地，不敢妄對?！倍斯笆终鲃e，急聞樂聲飄渺，仰而觀之，空際幡幢護(hù)從由西而降。老者拉仲卿之袖道：“可旋于旁避之?！倍穗S走數(shù)十步。仲卿問道：“來者何人？”老者道：“此文府內(nèi)，系陸贄掌數(shù)，今奉上帝召回，令文天祥來接代耳?！弊余]道：“文天祥系何時人？”老者道：“老夫連陸贄亦不知系何時人，大約皆后代文士之名實(shí)相符、出類拔萃者耳?！蹦斯笆肿鲃e。
老者指東邊行來的人道：“欲知浮山路道，當(dāng)問此公?！敝偾涞溃骸靶丈趺l？”老者道：“姓楊名筠松，足跡遍天下，敕封游仙?！敝偾湎蚯耙镜溃骸皸罟⌒∽右姸Y?！睏铙匏擅€禮道：“仙長，洞府何處，老朽從未會晤。”那老者笑道：“筠松亦有不認(rèn)識者耶？”楊筠松道：“已仙，將仙，無不晤來，二子芝字，記憶不起?？上殿瘽h洞天內(nèi)溫石牀上臥的么？”仲卿道：“正是?！斌匏傻溃骸昂文苠崛坏酱?？”子郵道：“得天都藏書，略有所獲?！斌匏上驳溃骸败庌@上升后無得者，二子何其幸也？”仲卿道：“蒙天賜耳。敢問浮山坐落何處？”筠松道：“此島之下千里，出弱水圍，往南萬里，進(jìn)硬水圍，扶桑陰下便系浮山?！敝偾?、子郵道：“承教?！币緞e二老，下到峰麓，跨鯤乘鵬，落行波上。
片時間，見水勢陡然趨下。再片時，又巍然騰起?；乜磁钊R，如貯水晶盤內(nèi)。子郵道：“大約此即弱水。而多裂開乍合何也？”仲卿道：“乃波浪往下形勢。其裂開之處，即波浪也。然聞羽毛皆不能載，今便試之?！蹦擞邡橔冺斏习蔚糜鹈桓鶃G下，浮于水面，順?biāo)ィ⒉怀翜S。子郵道：“所謂弱者，乃形勢下陷而不隆起，非力弱不能載也。形勢下陷，舟揖自不能渡過，雖鸞鶴亦不能飛越千萬里，故謂羽毛俱沉。而傳聞?wù)弑阄妓θ崛?，羽毛俱不能載，不亦誣乎？”仲卿道：“世俗傳聞異常之事，非目所睹，原不應(yīng)信。而好事者乃筆之于書，以為己所獨(dú)得，欲借之以傳其名。此孟子所以有『盡信書不如無書』之嘆也?！闭f罷，離卻弱水，往南而進(jìn)。行過一夜，只見前面青氣氤氳，漸覺溟溟蒙蒙，如煙如霧，東行西撞，不得出頭。子郵道：“什么地方？莫非妖魔所戲？可發(fā)力士擊之?！敝偾涞溃骸昂挝镅В矣谙鄳?？且落地看，系何道理。”乃同往下坐來。蔥籠蓊郁，漸漸平談，早見山川。子郵卻認(rèn)得系白駒峽，為浮金北邊山嶺，延虛州所轄，曾經(jīng)登眺，乃道：“錯了。此是浮金地境，浮石仍須西去?！敝偾涞溃骸奥勆剿H多奇致，今既到此，不應(yīng)輕放?！蹦肆铘~化作蒼頭，鷺鷥化作童子，出峽，取路下懸?guī)r城來。行到靈金山腳，見山回水轉(zhuǎn)，內(nèi)有村莊往來，車馬甚眾，且多顯著儀仗。仲卿道：“且往觀之?！蓖介T前詢問，方知是做七十大壽生日，父子、祖孫位列顯要，結(jié)交親朋俱系公候大臣，所以這般熱鬧。
二人也擠入門，行到中堂，賓朋濟(jì)濟(jì)。只見一位童顏鶴發(fā)的老翁出來謝客，子郵認(rèn)得系金湯，便拉仲卿走開。仲卿卻不認(rèn)識，道：“法書篇什頗多，何不覽之？”堂上聽系陌生口音，慌來問道：“貴客何來？”仲卿道：“山人特來祝壽，因見嘉賓滿座，未敢造次登堂?！苯饻珔s雙眼注定子郵，子郵早將身子旋轉(zhuǎn)往外緩步。金湯便趕出來牽定后襟道：“足下實(shí)系何人？愿道其詳！”子郵乃回頭指仲卿道：“金湯，可迎接武侯?！苯饻娬嫦倒谲姾?，便拜倒在地，廳前眾人俱趨下叩頭。子郵扶起，復(fù)上堂來。金湯再向仲卿叩頭，仲卿還禮道：“金將軍今日大慶，不佞二人閑游偶至，也系前緣。無以為禮，將冠升升?！苯饻⑵?，將朝冠除下，仲卿雙手從頭至面，須發(fā)隨手轉(zhuǎn)烏，堂上驚異。門官又報道：“公孫將軍到?！敝偾淇磿r，也系一個老者，兩個童子扶入。金湯呼道：“公孫發(fā)，速來拜見武侯、冠軍侯！”公孫發(fā)向子郵熟視，連忙下拜。子郵扶起道：“可快拜武侯，問他要返老還童藥?！惫珜O發(fā)道：“武侯可系客卿？”子郵道：“然也?！惫珜O發(fā)乃慌伏地。仲卿扶起道：“觀卿步履不大利便，莫非有疾？”公孫發(fā)道：“向無疾玻因去年搏熊，雖然博得，手、腿俱受其傷，百治罔效。”仲卿道：“將軍年高，奈何仍為馮婦之事？下次不可。且取酒來！”金湯捧上玉杯醇酒，仲卿道：“杯酒俱佳，公孫將軍之福也?！蹦擞诒袭媯€“健”字，令公孫發(fā)大口飲下，猶如熱湯灌入五臟，痛不可忍，跌倒亂滾。須臾，百族俱到，痛忽如失。跳起身來，輕捷如壯，向前叩謝，仲卿已往外去了。公孫發(fā)趕出大門外，見仲卿扶著童子肩膊騰空而起。拭目仰視，乃駕仙禽直去。只得望西叩頭呼謝。
回來，見子郵坐在中堂，金湯捧觥跪進(jìn)，子孫擁立兩邊，捧壺捧盅。子郵問道：“楊善精神若何？”金湯道：“得有瘋痹之癥。國太醫(yī)診說，由于心血耗盡，是為心痹。須三百六十天不用心思，方可調(diào)治?！敝缸筮吷倌甑溃骸按藯钌浦畬O楊君仁也?！睏罹视窒蚯斑殿^，子郵令起，取過玉壺，揭開練蓋，以觴內(nèi)酒傾入壺中，付君仁道：“汝帶回，用小紅棗七放，當(dāng)歸八錢，入壺內(nèi)浸一日，與汝祖飲之?！本式舆^，叩頭稱謝。
子郵又問金湯道：“國太醫(yī)猶康健么？”金湯道：“老太醫(yī)去冬同姓安的入山采藥，至今不返。今太醫(yī)乃老太醫(yī)國萬年之子國運(yùn)通也?！弊余]道：“原來如此。仲兄已去，吾難久留。鯤兒何在？”金湯仍欲叩留，只見蒼頭上堂負(fù)之，跨檐登脊，回頭道：“為吾致意諸公，教子孫以忠孝為要務(wù)，吾去也?！闭f罷，冉冉上入杳冥。
不提金湯等人，單說子郵向西行去。仔細(xì)觀望，卻不見仲卿。忽聞喊道：“子郵?！弊余]乃旋轉(zhuǎn)下望，仲卿卻在太極島，便落下來。仲卿道：“適見此地氣味不同，駐此以待。”子郵道：“諸人依戀，不忍便棄。趕尋只向前望，不期兄卻在此。這系元珠島，昔用金船擒拿莊、畢之地?！敝偾涞溃骸拔乙嘁墒翘珮O洋，看犁棗花雖非其時，現(xiàn)在茗甲已成，正好彩齲”子郵道：“適逢氣候，來晨帶露取之。今在此巖中棲止，令鵬兒、鯤兒巡守，以防鬼怪偷竅?！柄橔?、白魚領(lǐng)命，各分上、下巡守，二人在內(nèi)調(diào)元息氣。直到天亮，聞得風(fēng)濤呼嘯之聲，乃同步到巖外看時，島上島下，無數(shù)奇形異狀怪物，內(nèi)中有未經(jīng)見者，有反頭倒面，單手獨(dú)腳，數(shù)牙遮乳，孤掌撐胸，口居角端，齒長額下，雙目傍踵，兩腕連臂，一邊肢體，半段身軀，數(shù)頭數(shù)尾而止一身，一頭一尾而有數(shù)體，長眉帶翼，短尾作足，背飛肩走，腹后踵前，耳大包身，鬣長裹體，掌似簸箕，指若碓杵，腦脊相連，手足不辨，眼大于身，頭小于爪，多目多口，長髭長甲，鼻仰過額，睛垂及口，胸抱如甕，背壘如囊，發(fā)巨如角，須利于齒，口闊到肩，唇長蓋膝，介鱗皮殼，彩色俱備，指爪角翹，矢刃兼全，帶人肢體，兼各形容，口噴冰雹，耳生煙焰，髻鬣盈身，介甲裹體，四肢乍全乍缺，五官或東或西，頭行脊走，尾飲鼻餐，頸如指而首如牛，身如鼓而頭如蛋，種種奇怪，不勝悉數(shù)。仲卿詫異道：“此種妖物，從何而至，又何因被擊不去？”子郵道：“此皆水怪也。傳說每歲最上尖芽，皆神采取，大約皆系此種妖物采取而進(jìn)于神耳。不然何以死傷累累猶不肯退？”仲卿道：“神安用怪采取，此殆怪取而進(jìn)于神耳。是以拼死而爭?！痹倏磿r，鵬兒張開兩翼，覆住島頂，鯤兒挺著鐵槍，雙毫，四面馳逐，雖然碰著便傷，急奈如蜂擁擠，常賴鵬兒雙翼機(jī)到，如墻排倒，長嚎剪來，似線分開。子郵取出紫光石，華彩騰空，諸怪潛逃，受傷者盡現(xiàn)原形，無非鱗介蛇蟲、沙禽水獸，乃令鵬鯤復(fù)成人形，推諸怪物下洋，盥洗潔凈，彩下茶芽，即用上泉水，出直火，燃藤條，造就小團(tuán)，取葉包裹收藏，半天半霧，而行。
仲卿仰看四周，笑道：“前日只謂溟溟蒙蒙，青靄氤氳，哪知系扶桑葉色?！弊余]亦笑道：“今日看得清楚，為何前日之混沌也？”仲卿道：“今乃心定，故知之，前時乍入，不詳察也。”子郵道：“俯視岡嶺如螺，天下山川須如此游歷，方無遺漏。”仲卿道：“似此則得其粗而遺其精矣?！弊余]道：“如此說來，仍須按落游覽?！敝偾涞溃骸懊撾x桎梏，閑散無事，有何不可？”乃降實(shí)地，尋幽訪僻，不覺來到赤駒峰下，玉鐙巖顛，望見氤氳黃氣，卻系岫羅墩上。行近前來，只見蜿蜒丘壑，正系山莊。仲卿道：“陸子在此校核典籍，修撰死傳?！弊余]道：“陸子文章定與人品相符，可往觀之?！蹦送斑M(jìn)。行到門前，守莊官并太監(jiān)問道：“何處差來？”仲卿道：“駙馬府的?！惫氽碗S道：“請！”仲卿、子郵便往后行。不進(jìn)后殿，入左腳門，過回廊，穿曲榭，到東壁閣下，見陸秀夫方隱幾而臥，夢中猶作哭聲。四壁層櫥，迭架堆貯的都系新書，內(nèi)有《重修浮山寶史》五十卷，乃取下來展閱，與舊史大異。有舊史所無之名，今累累增入者；有舊史所有而卷內(nèi)并無者。細(xì)為揣度，方知其意齲凡出產(chǎn)稀少，有濟(jì)于用，而他寶不能代，他處不能產(chǎn)者，則為之寶，始行收入注明，余概摒棄。
相與看畢，仍卷好歸于原處，再上堂來。見面前案頭攤著列傳，展玩數(shù)卷，褒無溢美，貶無過詞，洵屬折衷之筆?？吹健吨夙n合傳》，揭開首卷便是陳橋兵變、韓公殉國、入蜀逢陳，次后便系朝帝鬧莊、誅奸焚苑等事，毫無遺漏。子郵道：“故土舊事，連弟亦忘之，斯何巨細(xì)不遺！”仲卿道：“粉本出于墨珠。我們歷來事故，皆兒輩自幼熟悉，是以無不清楚，毫無遺漏?！薄扒铱春竺鎵粜褧r如何書法”，子郵道，末卷看書到：某年月廣望君平金蓮島，追逸犯。某月某日至五沙島，西去不返，后二日有船淌到云。稱會于硬水圍外，見韓字旗號船只沒入旋渦云云。再往尾后看去，書道：某月某日武侯策駿騎追尋廣望君馳驟入洋，有白龍騰空西去亦不返。
二人看罷大笑。陸秀夫驚醒，起身拭目視道：“二子何來？何為大笑？”子郵道：“別幾多時，即不相識？”陸秀夫細(xì)看道：“怪哉！不佞半面，終身弗忘。二位并未晤過?！敝偾涞溃骸凹炔幌嘧R，且置勿論。所撰《韓仲合傳》，其后仍未敘全，意欲攜回續(xù)齊請正，不識閣下以為如何？”陸秀夫道：“此皆島主發(fā)下，非不佞草創(chuàng)者可比，未便從命?！敝偾涞溃骸安环?。島主未經(jīng)臨覽，卷面尚未蓋印，非不可移動之件，乃系墨珠草創(chuàng)，囑其重繕一冊便了?！标懶惴虻溃骸半m未受印，實(shí)曾覽過。”子郵道：“先生不必過慮。請以一物為質(zhì)如何？”于懷內(nèi)取出紫光石置于案上。陸秀夫驚道：“原來果系武侯、廣望君。不佞初聞二公聲音便欲相認(rèn)，因年貌不倫，未敢唐突。今日方信八公山人之事不我欺也?！敝偾涞溃骸跋壬`。武侯、廣望君何如人也，吾等豈敢比擬！”陸秀夫檢出寶史，指紫光石道：“某年月日以之賜駙馬廣望君韓速，今紫光石出于君懷，非廣望君而何？”仲卿道：“紫光石不止一塊，安得以有紫光石者即為廣望君？不佞仍有一件絕精藥品，煩先生代上島主服之，宿疾全除。如七情俱寢，便可飛升，否則止于五百歲強(qiáng)劍”說畢，于袖中取出小團(tuán)尖茗二圓，亦置于案上，攜書入袖，拱手言別，返身向外便走。陸子倒履趕出，二人帶了蒼頭、童子立于云中，回身道：“先生善事島主，功行圓滿，不佞等自來相邀也?！闭f畢，撥轉(zhuǎn)云頭，半日即到黃山。子郵躊躇，仲卿道：“賢弟猶有未了凡念么？”子郵道：“浮山之夢境雖有的確著落，汴梁之事實(shí)，究竟未見真蹤。”仲卿道：“我輩逍遙，無所拘束，何不同往？”子郵道：“妙哉！仍有鄙見，未知合兄意否？”仲卿道：“何事？”子郵道：“乘云駕霧，雖然迅速，卻少游了多少名勝地方。莫勞步行，取池、宣、姑孰、金陵、潤州這條路，過江入淮?！敝偾涞溃骸坝泻尾豢伞！蹦送猿刂萦稳?。
數(shù)日，亦到潤州，路上雖多名勝，卻無甚奇特。到焦山觀日旭，只見滿天赤霞如火，映得水底翻紅，真正奇觀。賞鑒未已，忽見隱隱黑煙自水中起，霎時遍地漫天。海邊行止諸船，號神呼佛，凄慘不堪。二人放開慧眼，遠(yuǎn)見一條巨鰍，長如大蟒，粗似戰(zhàn)船，領(lǐng)著無數(shù)水族，隨潮逆上，勢如風(fēng)雨。仲卿道：“鯤兒可拿此怪！”白魚聲應(yīng)，踏水前往。巨鰍飛似奔來，突然而滅，其余族類亦隨沒伏，氣散天清。鯤魚回來，仲卿問道：“妖鰍何在？”鯤魚垂頭，嘔吐在地，縮作一團(tuán)，得了地氣，仰頭舒尾翻身便竄。鷺兒現(xiàn)出鵬形趕下，攔腰截斷，腹中落出大團(tuán)小團(tuán)百十有余。撥開看時，小團(tuán)都系衣衫骷髏，大團(tuán)都系尚未消化的人體，內(nèi)中猶有數(shù)侗，色尚未變。乃令鯤兒抱于山腳，翟去腥涎，給丹灌下，頃刻蘇醒。子郵道：“悲哉！傷害生靈若此之多。鰍之一族如此鰍者不少，而他族類如鰍之食人者又不少，商旅船只何以為生？”仲卿令鯤兒道：“江湖河海，凡水族之害人者，汝俱得而誅食之。付汝寶符一道吞之，平風(fēng)息浪，鋼鐵為身，風(fēng)云為翅，龍獅無汝力也。但食未傷人之水族，及傷人命，或興風(fēng)作浪，則心爛腸斷，腹?jié)⒍馈！宾H兒跪下，吞符磕頭，開口能言，稱謝，翻身滾起，形狀頓異，豎眉環(huán)眼，巨口獠牙，赤發(fā)青眉，手足長于翅下，須髯分到膝間，復(fù)跪下道：“請賜法械，以便使用。”仲卿道：“不必另請，前日見汝擊水怪之雙毫甚好，何不用之？應(yīng)無匹敵?？杉囱踩ィ槐亓b延。”鯤魚叩謝，走到山阜，張開四翅，飛向海面而去。
鵬兒跪下磕頭，仲卿道：“汝已成鵬，不須更變，只須身體，金剛不壞足矣。亦付與汝寶符一道，汝張嘴來！”鵬兒張開利口，仲卿書符，鵬兒受吞，不覺嚷涕，身上發(fā)出光輝，毛皮盡如金石。仲卿道：“山中水內(nèi)傷人之物，汝盡誅食之。所戒與鯤兒同樣。”鵬兒受命，叩頭稱謝，下山掠翅向西山而去。
子郵笑道：“山中水內(nèi)傷人之妖，兄盡除之矣，人間噬殘生民之妖，兄如何誅之？”仲卿笑道：“天之雷霆、國之法例，皆不能絕，尼山《春秋》、李氏《感應(yīng)》。如來因果，皆不能化，尚何言哉！惟有請閻羅多設(shè)地獄，以永錮此輩耳?！弊余]道：“地獄輪回，轉(zhuǎn)出六畜禽獸供人煎熬燔炙，以罰其生前奸險詐橫，如來反以戒殺為訓(xùn)，不免拂逆天心?！敝偾涞溃骸吧匀柚跤跉⒁詼缰?。今鷺、魚皆去，我等亦不必久羈。廣陵、淮、徐一帶俱無幽奇可探，不免徑游嵩岳，后往汴梁?！弊余]道：“極好?！蹦送{云而行。片時嵩山在望。忽見白氣當(dāng)前，射入云霄。仲卿道：“此金氣也?！弊余]道：“何等金氣，景象至此？”仲卿道：“雖是金氣，卻有妖形?！蓖驴磿r，卻系茫茫巨浸，底下隱隱似龍，岸邊密密如蟻。子郵道：“此南湖也。前面城池，即系汴梁?！蹦税聪略祁^，望白氣行去，早見湖邊人聚成叢。行到跟前，卻系臨涯設(shè)祭，前擺五牲，后列香案，燈燭輝煌，鼓樂嘈雜。仲卿見旁邊有拐杖老者，便問道：“所祭何神？”老者搖頭道：“不必細(xì)問，少刻便知?！弊余]見有丐者，低問道：“每天祭幾次？用若干錢糧？”丐者道：“相公聲音，像非本地人氏，不知底里。此系設(shè)祭，奉敬湖內(nèi)神龍。此龍不久歸天，此湖不久也要復(fù)為民田?！弊余]道：“何以見得？”丐者道：“此湖本小，自有白龍來作宮闕，便今日東崩，明日西圮，敗壞無數(shù)田疇，弄成洪波巨浸。當(dāng)年百姓無奈，俱奔開封龍圖包青天跟前告狀。
包青天細(xì)查，非神非怪，不傷生民，只可四時祈禱，不必虛事驅(qū)逐。將所圮田疇錢糧，悉行豁除。因此，四時各方投祭。又有邵神仙會起，數(shù)經(jīng)過此地，會起數(shù)道：『非神非怪，亦精亦仙，湖田反復(fù)，毛詩之年?！缓笥凶诹羰財嗟溃骸荷裣?、精怪俱非，定是殊常之物。湖田尚有反復(fù)，必自來時至去日須三百年，此物還原，湖仍為田也?！宦劺陷吶苏f，已有三百余年了?！弊余]道：“汝姓什么？”丐者道：“姓趙，中令就系先祖?！弊余]道：“失敬了?！闭?xì)問，忽見人眾寂然避退，丐者亦隨之而去。仲卿、子郵立定看時，只見湖中涌起一道赤云，漫空覆下，水勢騰涌，狀如雪山。赤云內(nèi)現(xiàn)出一條白龍，光彩煥耀，頭角猙獰，約長三十余丈。子郵用金丸指準(zhǔn)彈去，那龍便舞攫而來，風(fēng)濤隨止。
子郵迎上，解下束膜絲絳，正欲擒拿，猛然見那龍項(xiàng)下有徑尺大“無礙”二字，便呼道：“無礙，無礙，不得狂悖！”那龍聽得聲喚，便回身竄入湖中。頃刻，風(fēng)平浪靜。仲卿笑道：“此何經(jīng)旨？”子郵道“弟昔有劍，乃白師所贈，名曰『無礙』，二字鎸于靶上，遺此湖中。今見龍項(xiàng)現(xiàn)有二字，定是遺劍，故呼之耳?！敝偾涞溃骸绊毊?dāng)取來，以絕民累?！弊余]道：“故物亦應(yīng)收回?！币蛲{起云頭到湖當(dāng)中，見荷花正開，紅白可愛，子郵解下絲絳，結(jié)成扣子，拋入水中，呼道：“無礙，無礙，還劍歸佩！”片刻提起，已自入扣，劍室俱全。仲卿視道：“真神物也！若非奇人所造，安來歷久不朽?！弊余]束腰帶劍，回看岸畔，大眾圓滿，乃到湖邊對道：“所祭白龍，乃當(dāng)年韓子郵遺劍，今已收回。汝等嗣后不必再費(fèi)錢鈔也。”眾人叩頭，齊齊道：“多謝大仙！”仲、韓二人離湖到汴梁，按下云頭，行進(jìn)南門，游街入市，形像俱變，景致凄涼，惟劍所劈裂巨石依然蹲踞。仲卿道：“城廓如故人民非，猶只說得一半。”子郵道：“何也？”仲卿道：“連街市、衙門、坊巷都不似當(dāng)日規(guī)模，歌苑、樓臺、草庵、別墅俱無遺址，豈但人民非已哉！”子郵道：“繁華雖變，清趣仍存，水榭荷花正堪侑酒?！敝偾涞溃骸坝嘈恼绱??！庇谑寝D(zhuǎn)行見路旁酒肆，額曰“隨園”，仲卿道：“就是這里好！”乃同入內(nèi)。座席不少，飲客無多，便于池邊梧桐樓旁石臺上坐下。酒保將葷素蔬肴、各色名酒的粉牌送來，請點(diǎn)，仲卿道：“酒要開壇透缸，春蔬只須花下藕，價錢不論?！弊余]取鈔，搭包不在腰間，乃將革筒中金丸于尾孔內(nèi)傾出一顆，與酒保道：“只要潔凈，多的賞你?！本票ｓ@喜稱謝，收交柜上。仲卿道：“林兄當(dāng)年持贈丸俱有數(shù)，用去幾何？”子郵傾數(shù)，計少八十余丸，仍收入帶起。酒保忙忙下池取藕，開壇燙酒，齊送將來。二人夙昔感慨在心，持懷痛飲。子郵掣劍再看，色澤非常，彈鋏高歌曰：
人生百歲如漚釋，富貴尊榮都不必。奸刁詐偽謀奪來，癡迷暴弱消磨失。君不見，趙家當(dāng)日陳橋兵，黃袍加體皆親人。未幾疆盡墜海絕，徒取千秋不義名。子郵歌畢，仲卿正欲賡和，忽聞榭上高聲驟起，視其人，斑白蒼髯，面池單坐，閉目舒喉，音節(jié)壯惋，乃共停杯聽之。歌道：君不見，
夾馬營中紅焰起，光茫耀耀人驚指。奇芬勃發(fā)極氤氳，應(yīng)誕非常瑞無比。香孩兒營名不虛，長成丹頰殊雄偉。
力多謀多羽翼多，盤結(jié)服侍周天子。方面大耳世宗疑，削除徒為趙施為。天木移去張永德，勢成欺幼攘宏基。
弊除法立規(guī)模整，吊民伐罪東南夷。五十斧聲援燭影，傳后命遵太后遺。取國不無盡智計，遂心殺侄弟又?jǐn)馈?br> 先后薨禮不成喪，忠孝全虧同狗彘。封禪端由五鬼開，宮觀土木接踵來。賄和作俑無底漏，欺天卻弱喪亡胎。
親政僥幸便仰裁，罷費(fèi)卻瑞真休哉。深仁厚澤遍九垓，崩夷四海盡悲哀。英宗可惜年不永，親賢愛民何其審！
神宗干綱昏亂秉，致令群兇得肆逞。賢哉堯舜出女中，進(jìn)正退邪何寬洪！可恨書生暗大體，任性樹黨相殘攻。
不顧余孽復(fù)盛熾，報復(fù)三黨竄西東。昧于清濁何為哲？
徽宗又誤用聰明。堪憐欽宗勢已去，舊茸依然如故聾。
真才廢棄求和急，雪窖冰天地業(yè)空。君后青衣千古慘，豈暇枕戈待嘗膽！檜賊無忌鋤忠良，君有孝念夫何敢！
孝宗恢復(fù)罔勞心，朝野英雄何嘗攬？悲哉時實(shí)非其時，赍志終身殊暗黲！光宗憤憒無君德，寧宗胡涂迷白黑。
內(nèi)政毫末未曾修，興師耗國召敵逼。理宗真?zhèn)伪娣置?，如何輔相臣貪愎。治平學(xué)術(shù)虛尊崇，至此不禁三嘆息。
彌遠(yuǎn)天殛似道張，怯癥又單服大黃。余介憤死襄樊陷，平章方事蟋蟀忙。奸佞竊位不能去，忠良閑散空彷徨。
度宗顯宗皆陷此，強(qiáng)敵數(shù)道進(jìn)莫止。端帝帝業(yè)如絲微，志在惟余淚涕揮。海神三日忘潮汐，海戰(zhàn)偏使逆風(fēng)威。
全勝于事亦難濟(jì)，再敗不溺將何歸？君臣宮室死社稷，青史千載饒光輝。孤寡攘來孤寡失，可知當(dāng)日行為非。
三百年過如泡幻，我且持杯送夕暉。
仲卿、子郵聽畢，全然不解，正欲向前詢問，只見席邊來的乞丐道：“二位似不知篇中意義，如以濁酒半壺見惠，愿細(xì)為疏解?！弊余]道：“何妨同飲?！蹦死蜇と胱褰o巨觴道：“請先用此，以潤歌喉。”乞丐接飲立盡，乃道：“此大宋興亡始末也。”子郵道：“誤矣！國已易姓，猶稱什么大宋？”仲卿道：“且試聽其道來?！逼蜇ず鋈浑p淚齊流。仲卿見其形色怪異，問道：“足下尊姓？”乞丐嗚咽，更說不出半字。酒保走來叱道：“擄不盡淹不死的無恥種類，終日只在這里吵混！”揮拳要打，只見那歌詩的老者走過來勸道：“看他今已如此，不必計較罷。”乞丐望見老者，羞慚滿面，低頭竄去。仲卿拱手問老者道：“適聞陽春白雪，惜領(lǐng)略未深?！崩险叩溃骸按粟w家得失始末也。既是不懂，待老夫細(xì)細(xì)解來。”乃還席，放喉歌吟一段，朗聲解釋一回。通篇皆畢，仲卿道：“趙家興亡大略已見?！弊余]道：“且去詢來?！弊余]復(fù)到案上，拱手道：“老丈妙詠佳喉，令人神爽?！崩险咂鹕磉€禮道：“適聞高歌，不禁感慨，故將朋友舊作吟詠，有污清耳！”子郵道：“老丈上姓？令友大名？”老者道：“老夫姓柴，敝友姓許名衡，隱居教授，犬子從游。老夫素有抑郁，敝友為此，以慰胸懷。常時溫誦，宿積皆舒。元朝慕敝友名行，屢聘始出，仍不授職，今在蘇門講學(xué)?！弊余]道：“承教敢問老丈緣何抑郁？”老者道：“事已過了，老兄不必下問?！弊余]乃拱別回席。只見月光如晝，照得池內(nèi)蓮花異樣鮮妍，子郵著驚，仰觀俯察，仲卿道：“詫異什么？”子郵笑道：“三百余年未見此月，今如乍逢故人?！敝偾涞溃骸摆w氏跡冷，我等心灰，此地不必羈留，且去嵩山玩月，來晨往訪蘇門可也?！闭f罷，出園，見嵩荊中劍分之石倍加光彩，各踏半邊叱道：“騰起！”那兩片石便自地拔升向嵩山來。皓月當(dāng)空，正在頭頂，星斗滿天，羅列如蓋，落到府星峰上，便按石駐足，風(fēng)來松響，露下沾衣，四方無半點(diǎn)塵埃，萬籟一片幽寂，清趣殊常，頗似老人峰下，惟無音樂鳥耳。乃指經(jīng)論緯，算盛計衰，至三更時，忽聞哀號怨慟，極其慘切，不堪入耳。仲卿道：“空山荒谷，哪有如許撼聲？”子郵道：“遠(yuǎn)遠(yuǎn)行動，且看到來是何緣故。”仲卿道：“望見來的徒眾，計量長短，不過尺余，必非生人?！弊余]道：“且往峰下觀之?！蹦藯壥涤诘琅裕奖娨嗟?。內(nèi)中長短不一，長的二尺有余，狀貌猙獰，空身持械，管押催行；矮的高不盈尺，形容苦楚，鐐鈕纏身，傴僂戴負(fù)。仲卿問道：“何方冥役，什么案件，可細(xì)稟來?！惫碜涔矸嘎勓匝鲆?，盡行跪－下。鬼卒道：“下役奉差管押解。有人若問案件，后面經(jīng)承押官到來，請問便悉?！敝偾涞溃骸叭绱?，去罷！”鬼役起來，催促鬼犯前去。隨后，押官押著車子走到跟前，望見神光，連慌叩首，仲卿道：“汝系經(jīng)承么？可將案由說來?！毖汗俜A道：“此案鬼犯，乃亡宋奸逆文武諸臣及助惡為非黨羽，并有元兇殘官弁、奸險諸人。”仲卿道：“解往何處？”押官道：“原來真人未悉，自黃巾亂后，上帝見人心日趨日下，陰司所轄案件繁劇，賞罰之間恐有未當(dāng)。
因諸葛武侯平生謹(jǐn)慎周密，不憚勞瘁。乃敕居中岳之陽，專主賞善。凡陰司擬定忠臣烈士、孝子仁人，賞格都咨送前來核復(fù)，量材奏舉。因張桓侯一生耿直無私，疾惡如仇，乃敕居中岳之陰，凡地獄決過亂臣賊子，仍解前來復(fù)審，從重嚴(yán)究，量情加罪。”仲卿道：“雖嚴(yán)究加罪，既在陰司地獄受過刑罰，到此亦不甚懼怕矣?！毖汗俚溃骸安蝗弧９矸傅酱?，百無一還?；负钪p刑，甚于地府之重法。鬼犯聞解中岳，膽碎肝摧，視地獄為天堂矣！”仲卿道：“聞陰司有水、火、兵、毒諸獄及千般惡刑，而反視為天堂，豈此地陰刑法度，更有出于地獄諸般之外者乎？”押官道：“大約亦止于此，惟多神荼郁壘、碎撕慢剝、各種啖嚼，其余刑獄較陰曹不過加重加久耳。鬼犯不磨滅盡絕，桓侯之怒不息?！敝偾涞溃骸八韵嚷勌柶暵?，有怨恨追悔莫及之意。”押官道：“真人只知鬼犯今日之苦狀，未見當(dāng)時此輩震主之威權(quán)、陷人之機(jī)械?！敝偾涞溃骸昂稳巳绱?？”押官道：“張邦昌、秦檜、汪伯彥、黃潛善、韓厄冑、史彌遠(yuǎn)、賈似道等諸奸臣是也?！敝偾涞溃骸叭旯艹袔缀文炅?？”押官道：“凡興革一回陰府團(tuán)案之后，管解一次，解過十余次了，約八百余年矣?！弊余]道：“既系團(tuán)案之后管解一次，今有元兇殘官弁，如何同解？”由官道：“凡興革皆系定數(shù)。為將官者自應(yīng)撫眾安民，乃肆其狂暴，屠戮無辜，最犯上帝之怒。是以有元諸殘忍官將，即附解來同例如此?！敝偾涞溃骸摆w普、陶谷之流，可知跡蹤？”押官道：“秦檜即趙普，賈似道即陶谷?！敝偾涞溃骸摆w普、陶都系奸臣，如何轉(zhuǎn)世猶使為相，享受榮華？”押官道：“歷來兇惡尚未窮極者，俱準(zhǔn)轉(zhuǎn)劫托生一次。俾彼得以行仁布義，稍贖前愆。若依然兇惡，則先后并究，萬劫不得出地獄矣。況宋朝天下，原系趙、陶等謀來的，所以仍使他們送去，以清案情?！弊余]道：“汝可知韓都指揮諱通的所在么？”押官道：“現(xiàn)在元丞相伯顏是也。”仲卿道：“李節(jié)度諱筠的，可知么？”押官道：“現(xiàn)在元將軍張宏范是也?！敝偾涞溃骸案邔④姀﹥墶⒘謱④娙收?，可在元朝將相之內(nèi)？”押官道：“否。高將軍乃夔江峽神，林將軍乃石頭城主。”子郵仍欲再問，押官道：“各犯現(xiàn)將解到，恐誤限刻，不能詳悉上稟。大約周朝殉國將相，盡轉(zhuǎn)為元朝開國功臣。其余忠烈賢良，皆天地正氣，必為神祗輔天佐地，血食千秋。歷來例系如此?！敝偾涞溃骸俺薪塘?，汝去罷?！毖簩m道：“遵命?！闭f罷，飛趕前去，寂然無影。
仰看明月，已入西山，斗沒參升，東方漸白。仲卿道：“與鬼說了半夜的話?！弊余]道：“也釋了胸中多少疑事，聞人所未聞。且游玩一番，便往蘇門去?！敝偾涞溃骸澳止矸笐n懼，桓侯案下怎么持支！余、包、郎、于之徒不知可到這里？”子郵道：“如何不來？他們自作自受，何必代為擔(dān)憂！”仲卿道：“賢弟所言甚是，且探訪去來?！蹦擞诟饔钠嬷幎?xì)v見過，來到蘇門，四邊觀看，雖無特奇，卻也清幽。南邊山麓，傍石依坡有數(shù)十間樓房草屋，土垣竹籬，古木參天，青蒲滿澗，四畔綠竹，兩岸垂柳。子郵道：“此內(nèi)大約系許子讀書之所?！毕律睫D(zhuǎn)到澗邊，步上曲橋，問彩菱人道：“許先生書院可在此中？”答道：“現(xiàn)在竹林東頭轉(zhuǎn)彎柏樹園內(nèi)開講。”徑到門邊，聽得里面正講“天命”、“率性”，忽然停止。同向籬隙窺瞰，見紅葉樹下高座一位蒼髯先生，手持麈尾，兩邊層層立著冠者童子，約有百十余人。這先生正是許衡。當(dāng)下講到中間，麈尾自動，驚視凝神，停止不講。左邊一個弟子問道：“麈尾其有通于性命乎？”許子道：“否。麈乃鹿之歷年久者，其尾不搖自動，白毫繞結(jié)，主有異事。占之應(yīng)有先輩異人過此，汝可出外視之?！敝偾渎牭孟驳溃骸按俗硬环??！北阃镄?。那弟子撞見，看了一看，仍往外走。二人行到園內(nèi)樹邊，許子依然視那麈尾。仲卿拱手道：“先生請了！”許子旋頭轉(zhuǎn)身，正欲起迎，看見卻系兩個少年，只道系來受業(yè)的，如何不知禮體，遽然拱手？便不起身，只回道：“二位何為？”仲卿道：“仰慕先生大名，特來求教?！痹S子道：“欲何所學(xué)？”子郵道：“愿窮幽極渺?！痹S子道：“亦非難事，但視夙昔根底如何?！弊余]道：“《三墳》、《五典》、《八索》、《九丘》，也曾講讀，五岳、四瀆、浮山、蓬萊亦都臨覽，猶以為未足，故訪尋吾子耳?！痹S子笑道：“《墳》、《典》、《索》、《丘》跡亡已久，好事者雖擬有成書，皆無足觀。岳瀆遍歷者頗多其人，蓬萊何由得往？浮山無此地名，足下之言奚異載鬼？”子郵道：“先生步履耳目未周，何以輕議天下事體？”許子笑道：“足跡誠如遵論，有所未周。至于典籍，世間果有其書，老夫之目亦經(jīng)竊見。老夫未見者，亦系人間所無?！敝偾湫Φ溃骸坝兄夙n臺傳，可曾見來？”許子道：“仲者何字？韓者何人？愿聞其略。”仲卿道：“仲者，閭丘仲卿也，韓者，韓速也。”許子道：“二公皆非常英杰，智勇無雙，要其心，則求仁得仁者也。老夫敬之愛之，昔年曾為合傳，此稿草創(chuàng)，出于老夫，足下乃反相詢耶？”仲卿道：“人心如面，筆墨亦然。先生自謂文無剩義，恐人所見，又有甚于先生者。況凡非常之事，天下皆爭操觚，而流傳不朽者，大都名筆，豈先生草創(chuàng)而更無草創(chuàng)者？”許子道：“宋初，自于境內(nèi)、鄰國追求二子不得，恐貽譏于后世，乃盡去其籍，老夫獲得原本而為合傳，竊謂修飾且潤色矣，更未見有為二公合傳者?！敝偾湫Φ溃骸肮谜埣哑跽b，次將所見恭呈?！痹S子點(diǎn)頭，命童子于后五代架上第三百六十二軸檢來。
須臾，童子捧出，則錦軸牙簽，裝潢精潔，送與許子，轉(zhuǎn)交仲卿。二人展閱，乃自潞州敘起，至西梁渡江止，辭多溢美，義少遺剩。許子問道：“雕蟲比繡虎如何？”仲卿道：“雖然蹤追斑馬，跨遠(yuǎn)范陳，惜所見未及十分之二，不敢妄稱盡美。”許子驚道：“足下定然實(shí)有確見，請道其詳?！弊余]道：“且緩。適聞先生言世間之書俱經(jīng)見過，姑無論此傳，且請問難，以正不誣。如先生有所不問，不佞等不能對，則為不佞等負(fù)，即將所見送上；如不佞矣有所請教，先生俱能俯答，亦將所見送上。如先生所問，不佞等對答無遺，不佞等有所訪詢，先生失于應(yīng)對，俱不敢出書送呈也?！痹S子笑道：“謹(jǐn)遵臺命。山中老拙，珍寶無力貯蓄，而于今古圖書，如同性命。不自揣度，可稱無有不備，且屈玉趾閱觀?！蹦送胶筮M(jìn)樓上，卻系二十四間，向西朝東十三架梁的對面兩層大樓，周排高架，以各色絹簽分別門類，約有數(shù)十萬卷。
周覽名目，兩個時辰俱遍。子郵道：“此外且勿論，此中尚有不全?！痹S子道：“不全幾何？”子郵道：“約而計之，應(yīng)少七卷?！痹S子大驚道：“足下何神也？現(xiàn)因查核元魏崔浩高允等事，有數(shù)卷在臥榻前?！泵优鮼?，果系七卷。子郵乃東西南北，摘出難義以問，許子剖對如流。許子亦以疑事反問，子郵分晰如向，互相敬愛。日暮下樓，請用晚膳，子郵道：“紫菱紅柿足矣?！痹S子道：“二公不食煙火乎？有竹葡萄宿釀，不卜用否？”仲卿道：“最妙?！表汈В暇频?，移席于茂林，東邊迎著皎月。仲卿笑與于郵道：“今宵不似昨夜寂寞，與鬼論話。”子郵也笑道：“不識桓侯何以款待新客？仍欲得押官而詢之?！痹S子問道：“所言何事？”仲卿道：“此件大約亦先生所未知。”乃將昨夜在嵩山逢鬼犯的話逐細(xì)數(shù)說。許子道：“此事雖未得知，亦理所應(yīng)有。窮兇極惡之徒遇著桓侯，亦智盡力竭矣?！弊余]道：“如此蔬食飲水，心閑神定，何異神仙？而乃履虎尾，蹈陷坑，名曰幼學(xué)壯行，而實(shí)以求遂其貪欲，不亦悲哉！”許子道：“舉世茫茫，明知之而故為之者，亦復(fù)不少，彼奇山異惡者，自有桓侯案下結(jié)算也。老拙看韓子郵不下桓侯之義勇。所有全處，愿賜大觀?！敝偾涞溃骸八娨嘤形慈??！蹦藢⒏∩叫袑m攜來之冊取出交道：“貽笑大方！”許子道：“引得瓊瑤，曷勝慶幸？”展開首卷看畢道：“韓都指揮可謂智勇雙全，卓議不易，而當(dāng)時適病，以致國亡身喪，殆天數(shù)也?！惫蚕鄧@息。
許子通宵不寐，將書看畢。次日清晨，盥洗焚香，當(dāng)空叩祝。再到西軒，仲卿道：“先生何早！祝天何事？”許子道：“今年鄰境苦雨，偏偏境內(nèi)久旱，祝天乃禱雨耳?！弊余]道：“先生念切生民，不佞當(dāng)助一臂之力?！痹S子道：“昨晚細(xì)閱奇書，不勝惶悚。末卷二公不返，究竟若何？”仲卿笑道：“仍有一卷未曾送閱。有如行龍，歷千萬程，至臨結(jié)穴處，卻落江入湖，無所捉摸。須指明實(shí)境，方得釋然?！痹S子笑道：“所喻甚美，愿即成全！”仲卿道：“原本已失，只好記憶繕出，報命先生。貴處苦旱，何不求敝友解之？”許子大喜，向子郵揖道：“告求拯救蒼生！”子郵道：“仲兄操管，弟豈辭勞！但依世俗舊法祈求，未免無味。今使掠雨，既解此境之憂，又去彼境之苦。”許子道：“兼愛及人，愛始為溥。請示設(shè)壇于何方？”子郵道：“早已久矣，刻難遲緩，何暇筑壇等事？只須莊外一片潔凈之地足矣。”許子方到莊東打曬場上，移過竹座，設(shè)立香案。附近村莊都來觀看，子郵道：“各件俱可不必，只須清靜。”眾人俱卻立后邊。子郵乃仰首呼道：“鵬兒何在？”呼聲已畢，那“鵬兒”二字直入云霄，四圍旋轉(zhuǎn)鳴響?！昂卧凇倍?，只在半空中結(jié)而不移。頃刻之間，忽然霄漢里一個“有”字應(yīng)響，“鵬兒”二字便息，“何在”二字漸祝只見空際漫天白云蓋將下來，愈下愈收。及到面前，卻像一只鷺鷥，曲膝點(diǎn)頭，開口道：“請仙師指使！”子郵道：“本境苦旱，四鄰傷雨。汝可掠鄰境之雨，以救本境之旱。”白鷺道：“領(lǐng)仙師教令。”說罷，振翮扶搖而去，愈上愈大，蔽日遮天。猛然，風(fēng)斜雨灑，旋轉(zhuǎn)如蓬。
自午至未，約有三尺深淺。許子謝道：“雨已有余，若再淋漓，又慮田疇淹沒。”子郵叱道：“止！”忽然風(fēng)定雨歇。
眾方稱慶，只見仲卿攜著一卷，與許子道：“不但后事敘明，且免先生費(fèi)手，無不畢具其中?！痹S子深揖稱謝。忽聞長嘯，場上人眾號呼，許子起身四顧，失去二公，只見白鶴一雙，嘹亮沖霄，霎時不見不聞矣。乃望空再拜。
全書完
忽然一陣火焰自地噴出，吳槐驚退數(shù)步。仲卿見地上光中有物，往前拾而視之，問子郵道：“這可系紫光寶石？”子郵道：“怪哉，紫光石也?！眳腔钡溃骸白余]左腕上系著何物？”仲卿道：“革囊?！眳腔钡溃骸爸笍椫⒈⒂新?。”仲卿問道：“此革何以不壞？”吳槐道：“作者必非常人，精神所注，故不敗耳。今時安用此為？”子郵道：“林兄所贈，不可棄也?！敝偾渥砸暤溃骸罢婵芍^一擔(dān)不掛矣。只系赤身，如何回去？”吳槐道：“易耳?！弊詫⒌琅勖撓?，抖了兩抖，只見道袍兩個影兒墜于地下。吳槐自將手上這件穿起，再提起地上兩件，與各一件。又將小衣、襪、鞋如前抖下影兒，俱如造制成的。各穿好了，子郵藏起寶石。
吳槐道：“回到洞中，亦無甚事，可問老白取桃去來?！饼R聲應(yīng)諾。便同舉步，登巒陟岳，直上天都絕頂，縱觀四面，匡廬、泰山皆如汀渚。乃旋入洞，吳槐推開石壁，別有靈境。只見一個白猿坐在石上打盹，一個青猿出迓。仲卿拱手道：“闊別多時?！卑自丑@醒，起身迎來。吳槐道：“故人相候?！卑自尺B忙向各人躬身，仲卿、子郵亦酬以揖，就石坐下。兩邊壁上俱有字跡，各具禽獸鱗介之形。子郵問道：“刻的何字？”吳槐指道：“顛倒五形、定天平地、出幽入冥、役鬼驅(qū)神之道，咸具如此?！敝偾浣凹?xì)看，青猿于沙中取出丹桃，其大如斗。
吳槐道：“仲卿且來食桃。那字俱系云勢雷形，料認(rèn)不得?！敝偾渥呋氐溃骸皭燮溴賱?，愿細(xì)揣?！蹦穗⑻乙粔K，仍趨壁邊審察。左邊完了，復(fù)看右邊。子郵同吳槐食桃入口消化，五臟寬舒畢，青猿將核擘開，取仁收起，用瓣于石窟中舀得綠水送來。吳槐道：“仲卿飲酒。”仲卿過來呷得兩口，覺得很淡，轉(zhuǎn)味醇濃，胸隔清爽，又將右邊石壁看完。吳槐笑道：“都記得了？”仲卿道：“已知其略。此廣成所造，以授軒轅者，非云雷篆體也，”白猿點(diǎn)頭，吳槐驚道：“仲卿已得大道，吾輩不及多矣?！敝偾涞溃骸暗脛t俱得，彼此何分？”吳槐道：“愿指示其詳！”仲卿乃逐字釋明，音義奧理俱為闡出。二人胸豁然。
仲卿用袖向壁兩拂，字跡俱隱。拱別白猿，石壁復(fù)合。出得洞口，將足蹴地，風(fēng)自草端涌起，三人乘著回來，只見峰腰松頂有獸側(cè)臥，聞得人聲，超然躍起。子郵道：“其獐乎？”仲卿道：“蹄圓耳長，蹇也，色如獐耳?！眳腔毙Φ溃骸白余]忘乎？”仲卿道：“如何長得這般顏色？比前壯健許多?！眳腔钡溃骸安偷渺`芝，已有仙分。登云越海，俱屬尋常?！弊余]道：“夢境終屬恍惚。畢竟欲往浮石遍觀，以決所疑?！敝偾涞溃骸坝泻尾豢??！眴枀腔钡溃骸跋尚挚捎信d同游？”吳槐道：“吳賀未歸，老師無人伺候，難于遠(yuǎn)離，不得奉陪?！敝偾淠送余]別了吳槐。子郵道：“何不御風(fēng)？”仲卿道：“既有實(shí)地，何必浮虛？”乃下黃山，登白岳，上天臺，過西湖，由鱉子門隨潮入海。仲卿見群鷗泛游，內(nèi)有鷺鷥一只，皎沽可愛，便舉足而登。子郵見驕魚斗水，白鱗燦耀，亦起身跨上。因二物力弱，不能持久，乃于鷺首書“鵬”字，于魚首書“鯤”字，鵬翥鯤騰，不離左右，直入大洋，日夜不停，云霧霏霏，鋪成大片。遠(yuǎn)遠(yuǎn)望見有島，矗立當(dāng)空，子郵道：“望見金蓮島也?！敝偾涞溃骸案∈鲜欠錾＃袢砸娙赵?，此島豈系金蓮？”子郵道：“上寬下窄，極似金蓮，然無如此之高廣。聞蓬萊出水千里，上銳中束而下寬，如『土』字形象。此山得毋是乎？”仲卿道：“且到跟前觀之便悉。”只見那島漸漸寬高，直入霄漢，須臾已到半腰。分開荊榛，駕鷺驅(qū)魚直到上面，卻系草萊成叢，蓬蒿滿徑。房屋俱系依巖壑傍，附箐連藤。瓦則松枝竹籜，墻則蓽荔苔蘚，人則清臞襤樓，食則水果山花。
到一大垣，見其門額有五字，曰“今古文章府”。有老者站于墻邊，子郵揖道：“貴處是何名境？”老者答道：“原名筆峰島，系伏羲畫卜遺技所化。后來因其荒蕪，改名蓬萊島?！敝偾涞溃骸奥勁钊R瓊樓玉宇，今夜何處？”老者道：“乃好事者反言之也。請觀『蓬萊』二字，便知實(shí)矣?！弊余]道：“何不曰『今古』，而曰『古今』？”老者道：“文章雖讓前人厚，花樣須饒后輩新。起初原是『古今』，因此后改『今古。』”子郵道：“垣中共有若干位？”老者道：“位數(shù)無常，品分三二等。凡有功于教化者為上，利濟(jì)者次之，藻彩者為下?！敝偾涞溃骸肮沤裎娜耍叹鄞撕?？”老者道：“否。此文府也。上之有文人之都，下之有文人之圄。文都由此上去三萬里，文圄由此下去五千里?！敝偾涞溃骸案覇柶湓?。”老者道：“開創(chuàng)道德功利之說，行之，澤及生民百世者，居于文都；隨時經(jīng)濟(jì)，而不出前人范圍，奉之堅而行之力者，居文人之府；假功利之名，以遂其私欲，及學(xué)問贍美而事無益之文者，入于文圄?！弊余]道：“其艷麗詞華，敗壞人心風(fēng)俗，變亂事非者，處于何地？”老者道：“乃阿鼻之作，不在文字內(nèi)齒。如牛僧儒之誣漢陵寢，永錮不赦是也?！敝偾涞溃骸爸魅幷吆稳?？”老者道：“蒼頡氏。”仲卿道：“敢問尊姓？”老者搖手道：“言之可丑。因?qū)W問未到，而負(fù)一時之盛名，求進(jìn)心急。幸平生無有他失，故不墜入文圄，而罰協(xié)司閽耳。”仲卿知其不說，乃另伺道：“浮山在于何方？去此多少路程？”老者道：“雖聞其名，未履其地，不敢妄對?！倍斯笆终鲃e，急聞樂聲飄渺，仰而觀之，空際幡幢護(hù)從由西而降。老者拉仲卿之袖道：“可旋于旁避之?！倍穗S走數(shù)十步。仲卿問道：“來者何人？”老者道：“此文府內(nèi)，系陸贄掌數(shù)，今奉上帝召回，令文天祥來接代耳?！弊余]道：“文天祥系何時人？”老者道：“老夫連陸贄亦不知系何時人，大約皆后代文士之名實(shí)相符、出類拔萃者耳?！蹦斯笆肿鲃e。
老者指東邊行來的人道：“欲知浮山路道，當(dāng)問此公?！敝偾涞溃骸靶丈趺l？”老者道：“姓楊名筠松，足跡遍天下，敕封游仙?！敝偾湎蚯耙镜溃骸皸罟⌒∽右姸Y?！睏铙匏擅€禮道：“仙長，洞府何處，老朽從未會晤。”那老者笑道：“筠松亦有不認(rèn)識者耶？”楊筠松道：“已仙，將仙，無不晤來，二子芝字，記憶不起?？上殿瘽h洞天內(nèi)溫石牀上臥的么？”仲卿道：“正是?！斌匏傻溃骸昂文苠崛坏酱?？”子郵道：“得天都藏書，略有所獲?！斌匏上驳溃骸败庌@上升后無得者，二子何其幸也？”仲卿道：“蒙天賜耳。敢問浮山坐落何處？”筠松道：“此島之下千里，出弱水圍，往南萬里，進(jìn)硬水圍，扶桑陰下便系浮山?！敝偾?、子郵道：“承教?！币緞e二老，下到峰麓，跨鯤乘鵬，落行波上。
片時間，見水勢陡然趨下。再片時，又巍然騰起?；乜磁钊R，如貯水晶盤內(nèi)。子郵道：“大約此即弱水。而多裂開乍合何也？”仲卿道：“乃波浪往下形勢。其裂開之處，即波浪也。然聞羽毛皆不能載，今便試之?！蹦擞邡橔冺斏习蔚糜鹈桓鶃G下，浮于水面，順?biāo)ィ⒉怀翜S。子郵道：“所謂弱者，乃形勢下陷而不隆起，非力弱不能載也。形勢下陷，舟揖自不能渡過，雖鸞鶴亦不能飛越千萬里，故謂羽毛俱沉。而傳聞?wù)弑阄妓θ崛?，羽毛俱不能載，不亦誣乎？”仲卿道：“世俗傳聞異常之事，非目所睹，原不應(yīng)信。而好事者乃筆之于書，以為己所獨(dú)得，欲借之以傳其名。此孟子所以有『盡信書不如無書』之嘆也?！闭f罷，離卻弱水，往南而進(jìn)。行過一夜，只見前面青氣氤氳，漸覺溟溟蒙蒙，如煙如霧，東行西撞，不得出頭。子郵道：“什么地方？莫非妖魔所戲？可發(fā)力士擊之?！敝偾涞溃骸昂挝镅В矣谙鄳?？且落地看，系何道理。”乃同往下坐來。蔥籠蓊郁，漸漸平談，早見山川。子郵卻認(rèn)得系白駒峽，為浮金北邊山嶺，延虛州所轄，曾經(jīng)登眺，乃道：“錯了。此是浮金地境，浮石仍須西去?！敝偾涞溃骸奥勆剿H多奇致，今既到此，不應(yīng)輕放?！蹦肆铘~化作蒼頭，鷺鷥化作童子，出峽，取路下懸?guī)r城來。行到靈金山腳，見山回水轉(zhuǎn)，內(nèi)有村莊往來，車馬甚眾，且多顯著儀仗。仲卿道：“且往觀之?！蓖介T前詢問，方知是做七十大壽生日，父子、祖孫位列顯要，結(jié)交親朋俱系公候大臣，所以這般熱鬧。
二人也擠入門，行到中堂，賓朋濟(jì)濟(jì)。只見一位童顏鶴發(fā)的老翁出來謝客，子郵認(rèn)得系金湯，便拉仲卿走開。仲卿卻不認(rèn)識，道：“法書篇什頗多，何不覽之？”堂上聽系陌生口音，慌來問道：“貴客何來？”仲卿道：“山人特來祝壽，因見嘉賓滿座，未敢造次登堂?！苯饻珔s雙眼注定子郵，子郵早將身子旋轉(zhuǎn)往外緩步。金湯便趕出來牽定后襟道：“足下實(shí)系何人？愿道其詳！”子郵乃回頭指仲卿道：“金湯，可迎接武侯?！苯饻娬嫦倒谲姾?，便拜倒在地，廳前眾人俱趨下叩頭。子郵扶起，復(fù)上堂來。金湯再向仲卿叩頭，仲卿還禮道：“金將軍今日大慶，不佞二人閑游偶至，也系前緣。無以為禮，將冠升升?！苯饻⑵?，將朝冠除下，仲卿雙手從頭至面，須發(fā)隨手轉(zhuǎn)烏，堂上驚異。門官又報道：“公孫將軍到?！敝偾淇磿r，也系一個老者，兩個童子扶入。金湯呼道：“公孫發(fā)，速來拜見武侯、冠軍侯！”公孫發(fā)向子郵熟視，連忙下拜。子郵扶起道：“可快拜武侯，問他要返老還童藥?！惫珜O發(fā)道：“武侯可系客卿？”子郵道：“然也?！惫珜O發(fā)乃慌伏地。仲卿扶起道：“觀卿步履不大利便，莫非有疾？”公孫發(fā)道：“向無疾玻因去年搏熊，雖然博得，手、腿俱受其傷，百治罔效。”仲卿道：“將軍年高，奈何仍為馮婦之事？下次不可。且取酒來！”金湯捧上玉杯醇酒，仲卿道：“杯酒俱佳，公孫將軍之福也?！蹦擞诒袭媯€“健”字，令公孫發(fā)大口飲下，猶如熱湯灌入五臟，痛不可忍，跌倒亂滾。須臾，百族俱到，痛忽如失。跳起身來，輕捷如壯，向前叩謝，仲卿已往外去了。公孫發(fā)趕出大門外，見仲卿扶著童子肩膊騰空而起。拭目仰視，乃駕仙禽直去。只得望西叩頭呼謝。
回來，見子郵坐在中堂，金湯捧觥跪進(jìn)，子孫擁立兩邊，捧壺捧盅。子郵問道：“楊善精神若何？”金湯道：“得有瘋痹之癥。國太醫(yī)診說，由于心血耗盡，是為心痹。須三百六十天不用心思，方可調(diào)治?！敝缸筮吷倌甑溃骸按藯钌浦畬O楊君仁也?！睏罹视窒蚯斑殿^，子郵令起，取過玉壺，揭開練蓋，以觴內(nèi)酒傾入壺中，付君仁道：“汝帶回，用小紅棗七放，當(dāng)歸八錢，入壺內(nèi)浸一日，與汝祖飲之?！本式舆^，叩頭稱謝。
子郵又問金湯道：“國太醫(yī)猶康健么？”金湯道：“老太醫(yī)去冬同姓安的入山采藥，至今不返。今太醫(yī)乃老太醫(yī)國萬年之子國運(yùn)通也?！弊余]道：“原來如此。仲兄已去，吾難久留。鯤兒何在？”金湯仍欲叩留，只見蒼頭上堂負(fù)之，跨檐登脊，回頭道：“為吾致意諸公，教子孫以忠孝為要務(wù)，吾去也?！闭f罷，冉冉上入杳冥。
不提金湯等人，單說子郵向西行去。仔細(xì)觀望，卻不見仲卿。忽聞喊道：“子郵?！弊余]乃旋轉(zhuǎn)下望，仲卿卻在太極島，便落下來。仲卿道：“適見此地氣味不同，駐此以待。”子郵道：“諸人依戀，不忍便棄。趕尋只向前望，不期兄卻在此。這系元珠島，昔用金船擒拿莊、畢之地?！敝偾涞溃骸拔乙嘁墒翘珮O洋，看犁棗花雖非其時，現(xiàn)在茗甲已成，正好彩齲”子郵道：“適逢氣候，來晨帶露取之。今在此巖中棲止，令鵬兒、鯤兒巡守，以防鬼怪偷竅?！柄橔?、白魚領(lǐng)命，各分上、下巡守，二人在內(nèi)調(diào)元息氣。直到天亮，聞得風(fēng)濤呼嘯之聲，乃同步到巖外看時，島上島下，無數(shù)奇形異狀怪物，內(nèi)中有未經(jīng)見者，有反頭倒面，單手獨(dú)腳，數(shù)牙遮乳，孤掌撐胸，口居角端，齒長額下，雙目傍踵，兩腕連臂，一邊肢體，半段身軀，數(shù)頭數(shù)尾而止一身，一頭一尾而有數(shù)體，長眉帶翼，短尾作足，背飛肩走，腹后踵前，耳大包身，鬣長裹體，掌似簸箕，指若碓杵，腦脊相連，手足不辨，眼大于身，頭小于爪，多目多口，長髭長甲，鼻仰過額，睛垂及口，胸抱如甕，背壘如囊，發(fā)巨如角，須利于齒，口闊到肩，唇長蓋膝，介鱗皮殼，彩色俱備，指爪角翹，矢刃兼全，帶人肢體，兼各形容，口噴冰雹，耳生煙焰，髻鬣盈身，介甲裹體，四肢乍全乍缺，五官或東或西，頭行脊走，尾飲鼻餐，頸如指而首如牛，身如鼓而頭如蛋，種種奇怪，不勝悉數(shù)。仲卿詫異道：“此種妖物，從何而至，又何因被擊不去？”子郵道：“此皆水怪也。傳說每歲最上尖芽，皆神采取，大約皆系此種妖物采取而進(jìn)于神耳。不然何以死傷累累猶不肯退？”仲卿道：“神安用怪采取，此殆怪取而進(jìn)于神耳。是以拼死而爭?！痹倏磿r，鵬兒張開兩翼，覆住島頂，鯤兒挺著鐵槍，雙毫，四面馳逐，雖然碰著便傷，急奈如蜂擁擠，常賴鵬兒雙翼機(jī)到，如墻排倒，長嚎剪來，似線分開。子郵取出紫光石，華彩騰空，諸怪潛逃，受傷者盡現(xiàn)原形，無非鱗介蛇蟲、沙禽水獸，乃令鵬鯤復(fù)成人形，推諸怪物下洋，盥洗潔凈，彩下茶芽，即用上泉水，出直火，燃藤條，造就小團(tuán)，取葉包裹收藏，半天半霧，而行。
仲卿仰看四周，笑道：“前日只謂溟溟蒙蒙，青靄氤氳，哪知系扶桑葉色?！弊余]亦笑道：“今日看得清楚，為何前日之混沌也？”仲卿道：“今乃心定，故知之，前時乍入，不詳察也。”子郵道：“俯視岡嶺如螺，天下山川須如此游歷，方無遺漏。”仲卿道：“似此則得其粗而遺其精矣?！弊余]道：“如此說來，仍須按落游覽?！敝偾涞溃骸懊撾x桎梏，閑散無事，有何不可？”乃降實(shí)地，尋幽訪僻，不覺來到赤駒峰下，玉鐙巖顛，望見氤氳黃氣，卻系岫羅墩上。行近前來，只見蜿蜒丘壑，正系山莊。仲卿道：“陸子在此校核典籍，修撰死傳?！弊余]道：“陸子文章定與人品相符，可往觀之?！蹦送斑M(jìn)。行到門前，守莊官并太監(jiān)問道：“何處差來？”仲卿道：“駙馬府的?！惫氽碗S道：“請！”仲卿、子郵便往后行。不進(jìn)后殿，入左腳門，過回廊，穿曲榭，到東壁閣下，見陸秀夫方隱幾而臥，夢中猶作哭聲。四壁層櫥，迭架堆貯的都系新書，內(nèi)有《重修浮山寶史》五十卷，乃取下來展閱，與舊史大異。有舊史所無之名，今累累增入者；有舊史所有而卷內(nèi)并無者。細(xì)為揣度，方知其意齲凡出產(chǎn)稀少，有濟(jì)于用，而他寶不能代，他處不能產(chǎn)者，則為之寶，始行收入注明，余概摒棄。
相與看畢，仍卷好歸于原處，再上堂來。見面前案頭攤著列傳，展玩數(shù)卷，褒無溢美，貶無過詞，洵屬折衷之筆?？吹健吨夙n合傳》，揭開首卷便是陳橋兵變、韓公殉國、入蜀逢陳，次后便系朝帝鬧莊、誅奸焚苑等事，毫無遺漏。子郵道：“故土舊事，連弟亦忘之，斯何巨細(xì)不遺！”仲卿道：“粉本出于墨珠。我們歷來事故，皆兒輩自幼熟悉，是以無不清楚，毫無遺漏?！薄扒铱春竺鎵粜褧r如何書法”，子郵道，末卷看書到：某年月廣望君平金蓮島，追逸犯。某月某日至五沙島，西去不返，后二日有船淌到云。稱會于硬水圍外，見韓字旗號船只沒入旋渦云云。再往尾后看去，書道：某月某日武侯策駿騎追尋廣望君馳驟入洋，有白龍騰空西去亦不返。
二人看罷大笑。陸秀夫驚醒，起身拭目視道：“二子何來？何為大笑？”子郵道：“別幾多時，即不相識？”陸秀夫細(xì)看道：“怪哉！不佞半面，終身弗忘。二位并未晤過?！敝偾涞溃骸凹炔幌嘧R，且置勿論。所撰《韓仲合傳》，其后仍未敘全，意欲攜回續(xù)齊請正，不識閣下以為如何？”陸秀夫道：“此皆島主發(fā)下，非不佞草創(chuàng)者可比，未便從命?！敝偾涞溃骸安环?。島主未經(jīng)臨覽，卷面尚未蓋印，非不可移動之件，乃系墨珠草創(chuàng)，囑其重繕一冊便了?！标懶惴虻溃骸半m未受印，實(shí)曾覽過。”子郵道：“先生不必過慮。請以一物為質(zhì)如何？”于懷內(nèi)取出紫光石置于案上。陸秀夫驚道：“原來果系武侯、廣望君。不佞初聞二公聲音便欲相認(rèn)，因年貌不倫，未敢唐突。今日方信八公山人之事不我欺也?！敝偾涞溃骸跋壬`。武侯、廣望君何如人也，吾等豈敢比擬！”陸秀夫檢出寶史，指紫光石道：“某年月日以之賜駙馬廣望君韓速，今紫光石出于君懷，非廣望君而何？”仲卿道：“紫光石不止一塊，安得以有紫光石者即為廣望君？不佞仍有一件絕精藥品，煩先生代上島主服之，宿疾全除。如七情俱寢，便可飛升，否則止于五百歲強(qiáng)劍”說畢，于袖中取出小團(tuán)尖茗二圓，亦置于案上，攜書入袖，拱手言別，返身向外便走。陸子倒履趕出，二人帶了蒼頭、童子立于云中，回身道：“先生善事島主，功行圓滿，不佞等自來相邀也?！闭f畢，撥轉(zhuǎn)云頭，半日即到黃山。子郵躊躇，仲卿道：“賢弟猶有未了凡念么？”子郵道：“浮山之夢境雖有的確著落，汴梁之事實(shí)，究竟未見真蹤。”仲卿道：“我輩逍遙，無所拘束，何不同往？”子郵道：“妙哉！仍有鄙見，未知合兄意否？”仲卿道：“何事？”子郵道：“乘云駕霧，雖然迅速，卻少游了多少名勝地方。莫勞步行，取池、宣、姑孰、金陵、潤州這條路，過江入淮?！敝偾涞溃骸坝泻尾豢伞！蹦送猿刂萦稳?。
數(shù)日，亦到潤州，路上雖多名勝，卻無甚奇特。到焦山觀日旭，只見滿天赤霞如火，映得水底翻紅，真正奇觀。賞鑒未已，忽見隱隱黑煙自水中起，霎時遍地漫天。海邊行止諸船，號神呼佛，凄慘不堪。二人放開慧眼，遠(yuǎn)見一條巨鰍，長如大蟒，粗似戰(zhàn)船，領(lǐng)著無數(shù)水族，隨潮逆上，勢如風(fēng)雨。仲卿道：“鯤兒可拿此怪！”白魚聲應(yīng)，踏水前往。巨鰍飛似奔來，突然而滅，其余族類亦隨沒伏，氣散天清。鯤魚回來，仲卿問道：“妖鰍何在？”鯤魚垂頭，嘔吐在地，縮作一團(tuán)，得了地氣，仰頭舒尾翻身便竄。鷺兒現(xiàn)出鵬形趕下，攔腰截斷，腹中落出大團(tuán)小團(tuán)百十有余。撥開看時，小團(tuán)都系衣衫骷髏，大團(tuán)都系尚未消化的人體，內(nèi)中猶有數(shù)侗，色尚未變。乃令鯤兒抱于山腳，翟去腥涎，給丹灌下，頃刻蘇醒。子郵道：“悲哉！傷害生靈若此之多。鰍之一族如此鰍者不少，而他族類如鰍之食人者又不少，商旅船只何以為生？”仲卿令鯤兒道：“江湖河海，凡水族之害人者，汝俱得而誅食之。付汝寶符一道吞之，平風(fēng)息浪，鋼鐵為身，風(fēng)云為翅，龍獅無汝力也。但食未傷人之水族，及傷人命，或興風(fēng)作浪，則心爛腸斷，腹?jié)⒍馈！宾H兒跪下，吞符磕頭，開口能言，稱謝，翻身滾起，形狀頓異，豎眉環(huán)眼，巨口獠牙，赤發(fā)青眉，手足長于翅下，須髯分到膝間，復(fù)跪下道：“請賜法械，以便使用。”仲卿道：“不必另請，前日見汝擊水怪之雙毫甚好，何不用之？應(yīng)無匹敵?？杉囱踩ィ槐亓b延。”鯤魚叩謝，走到山阜，張開四翅，飛向海面而去。
鵬兒跪下磕頭，仲卿道：“汝已成鵬，不須更變，只須身體，金剛不壞足矣。亦付與汝寶符一道，汝張嘴來！”鵬兒張開利口，仲卿書符，鵬兒受吞，不覺嚷涕，身上發(fā)出光輝，毛皮盡如金石。仲卿道：“山中水內(nèi)傷人之物，汝盡誅食之。所戒與鯤兒同樣。”鵬兒受命，叩頭稱謝，下山掠翅向西山而去。
子郵笑道：“山中水內(nèi)傷人之妖，兄盡除之矣，人間噬殘生民之妖，兄如何誅之？”仲卿笑道：“天之雷霆、國之法例，皆不能絕，尼山《春秋》、李氏《感應(yīng)》。如來因果，皆不能化，尚何言哉！惟有請閻羅多設(shè)地獄，以永錮此輩耳?！弊余]道：“地獄輪回，轉(zhuǎn)出六畜禽獸供人煎熬燔炙，以罰其生前奸險詐橫，如來反以戒殺為訓(xùn)，不免拂逆天心?！敝偾涞溃骸吧匀柚跤跉⒁詼缰?。今鷺、魚皆去，我等亦不必久羈。廣陵、淮、徐一帶俱無幽奇可探，不免徑游嵩岳，后往汴梁?！弊余]道：“極好?！蹦送{云而行。片時嵩山在望。忽見白氣當(dāng)前，射入云霄。仲卿道：“此金氣也?！弊余]道：“何等金氣，景象至此？”仲卿道：“雖是金氣，卻有妖形?！蓖驴磿r，卻系茫茫巨浸，底下隱隱似龍，岸邊密密如蟻。子郵道：“此南湖也。前面城池，即系汴梁?！蹦税聪略祁^，望白氣行去，早見湖邊人聚成叢。行到跟前，卻系臨涯設(shè)祭，前擺五牲，后列香案，燈燭輝煌，鼓樂嘈雜。仲卿見旁邊有拐杖老者，便問道：“所祭何神？”老者搖頭道：“不必細(xì)問，少刻便知?！弊余]見有丐者，低問道：“每天祭幾次？用若干錢糧？”丐者道：“相公聲音，像非本地人氏，不知底里。此系設(shè)祭，奉敬湖內(nèi)神龍。此龍不久歸天，此湖不久也要復(fù)為民田?！弊余]道：“何以見得？”丐者道：“此湖本小，自有白龍來作宮闕，便今日東崩，明日西圮，敗壞無數(shù)田疇，弄成洪波巨浸。當(dāng)年百姓無奈，俱奔開封龍圖包青天跟前告狀。
包青天細(xì)查，非神非怪，不傷生民，只可四時祈禱，不必虛事驅(qū)逐。將所圮田疇錢糧，悉行豁除。因此，四時各方投祭。又有邵神仙會起，數(shù)經(jīng)過此地，會起數(shù)道：『非神非怪，亦精亦仙，湖田反復(fù)，毛詩之年?！缓笥凶诹羰財嗟溃骸荷裣?、精怪俱非，定是殊常之物。湖田尚有反復(fù)，必自來時至去日須三百年，此物還原，湖仍為田也?！宦劺陷吶苏f，已有三百余年了?！弊余]道：“汝姓什么？”丐者道：“姓趙，中令就系先祖?！弊余]道：“失敬了?！闭?xì)問，忽見人眾寂然避退，丐者亦隨之而去。仲卿、子郵立定看時，只見湖中涌起一道赤云，漫空覆下，水勢騰涌，狀如雪山。赤云內(nèi)現(xiàn)出一條白龍，光彩煥耀，頭角猙獰，約長三十余丈。子郵用金丸指準(zhǔn)彈去，那龍便舞攫而來，風(fēng)濤隨止。
子郵迎上，解下束膜絲絳，正欲擒拿，猛然見那龍項(xiàng)下有徑尺大“無礙”二字，便呼道：“無礙，無礙，不得狂悖！”那龍聽得聲喚，便回身竄入湖中。頃刻，風(fēng)平浪靜。仲卿笑道：“此何經(jīng)旨？”子郵道“弟昔有劍，乃白師所贈，名曰『無礙』，二字鎸于靶上，遺此湖中。今見龍項(xiàng)現(xiàn)有二字，定是遺劍，故呼之耳?！敝偾涞溃骸绊毊?dāng)取來，以絕民累?！弊余]道：“故物亦應(yīng)收回?！币蛲{起云頭到湖當(dāng)中，見荷花正開，紅白可愛，子郵解下絲絳，結(jié)成扣子，拋入水中，呼道：“無礙，無礙，還劍歸佩！”片刻提起，已自入扣，劍室俱全。仲卿視道：“真神物也！若非奇人所造，安來歷久不朽?！弊余]束腰帶劍，回看岸畔，大眾圓滿，乃到湖邊對道：“所祭白龍，乃當(dāng)年韓子郵遺劍，今已收回。汝等嗣后不必再費(fèi)錢鈔也。”眾人叩頭，齊齊道：“多謝大仙！”仲、韓二人離湖到汴梁，按下云頭，行進(jìn)南門，游街入市，形像俱變，景致凄涼，惟劍所劈裂巨石依然蹲踞。仲卿道：“城廓如故人民非，猶只說得一半。”子郵道：“何也？”仲卿道：“連街市、衙門、坊巷都不似當(dāng)日規(guī)模，歌苑、樓臺、草庵、別墅俱無遺址，豈但人民非已哉！”子郵道：“繁華雖變，清趣仍存，水榭荷花正堪侑酒?！敝偾涞溃骸坝嘈恼绱??！庇谑寝D(zhuǎn)行見路旁酒肆，額曰“隨園”，仲卿道：“就是這里好！”乃同入內(nèi)。座席不少，飲客無多，便于池邊梧桐樓旁石臺上坐下。酒保將葷素蔬肴、各色名酒的粉牌送來，請點(diǎn)，仲卿道：“酒要開壇透缸，春蔬只須花下藕，價錢不論?！弊余]取鈔，搭包不在腰間，乃將革筒中金丸于尾孔內(nèi)傾出一顆，與酒保道：“只要潔凈，多的賞你?！本票ｓ@喜稱謝，收交柜上。仲卿道：“林兄當(dāng)年持贈丸俱有數(shù)，用去幾何？”子郵傾數(shù)，計少八十余丸，仍收入帶起。酒保忙忙下池取藕，開壇燙酒，齊送將來。二人夙昔感慨在心，持懷痛飲。子郵掣劍再看，色澤非常，彈鋏高歌曰：
人生百歲如漚釋，富貴尊榮都不必。奸刁詐偽謀奪來，癡迷暴弱消磨失。君不見，趙家當(dāng)日陳橋兵，黃袍加體皆親人。未幾疆盡墜海絕，徒取千秋不義名。子郵歌畢，仲卿正欲賡和，忽聞榭上高聲驟起，視其人，斑白蒼髯，面池單坐，閉目舒喉，音節(jié)壯惋，乃共停杯聽之。歌道：君不見，
夾馬營中紅焰起，光茫耀耀人驚指。奇芬勃發(fā)極氤氳，應(yīng)誕非常瑞無比。香孩兒營名不虛，長成丹頰殊雄偉。
力多謀多羽翼多，盤結(jié)服侍周天子。方面大耳世宗疑，削除徒為趙施為。天木移去張永德，勢成欺幼攘宏基。
弊除法立規(guī)模整，吊民伐罪東南夷。五十斧聲援燭影，傳后命遵太后遺。取國不無盡智計，遂心殺侄弟又?jǐn)馈?br> 先后薨禮不成喪，忠孝全虧同狗彘。封禪端由五鬼開，宮觀土木接踵來。賄和作俑無底漏，欺天卻弱喪亡胎。
親政僥幸便仰裁，罷費(fèi)卻瑞真休哉。深仁厚澤遍九垓，崩夷四海盡悲哀。英宗可惜年不永，親賢愛民何其審！
神宗干綱昏亂秉，致令群兇得肆逞。賢哉堯舜出女中，進(jìn)正退邪何寬洪！可恨書生暗大體，任性樹黨相殘攻。
不顧余孽復(fù)盛熾，報復(fù)三黨竄西東。昧于清濁何為哲？
徽宗又誤用聰明。堪憐欽宗勢已去，舊茸依然如故聾。
真才廢棄求和急，雪窖冰天地業(yè)空。君后青衣千古慘，豈暇枕戈待嘗膽！檜賊無忌鋤忠良，君有孝念夫何敢！
孝宗恢復(fù)罔勞心，朝野英雄何嘗攬？悲哉時實(shí)非其時，赍志終身殊暗黲！光宗憤憒無君德，寧宗胡涂迷白黑。
內(nèi)政毫末未曾修，興師耗國召敵逼。理宗真?zhèn)伪娣置?，如何輔相臣貪愎。治平學(xué)術(shù)虛尊崇，至此不禁三嘆息。
彌遠(yuǎn)天殛似道張，怯癥又單服大黃。余介憤死襄樊陷，平章方事蟋蟀忙。奸佞竊位不能去，忠良閑散空彷徨。
度宗顯宗皆陷此，強(qiáng)敵數(shù)道進(jìn)莫止。端帝帝業(yè)如絲微，志在惟余淚涕揮。海神三日忘潮汐，海戰(zhàn)偏使逆風(fēng)威。
全勝于事亦難濟(jì)，再敗不溺將何歸？君臣宮室死社稷，青史千載饒光輝。孤寡攘來孤寡失，可知當(dāng)日行為非。
三百年過如泡幻，我且持杯送夕暉。
仲卿、子郵聽畢，全然不解，正欲向前詢問，只見席邊來的乞丐道：“二位似不知篇中意義，如以濁酒半壺見惠，愿細(xì)為疏解?！弊余]道：“何妨同飲?！蹦死蜇と胱褰o巨觴道：“請先用此，以潤歌喉。”乞丐接飲立盡，乃道：“此大宋興亡始末也。”子郵道：“誤矣！國已易姓，猶稱什么大宋？”仲卿道：“且試聽其道來?！逼蜇ず鋈浑p淚齊流。仲卿見其形色怪異，問道：“足下尊姓？”乞丐嗚咽，更說不出半字。酒保走來叱道：“擄不盡淹不死的無恥種類，終日只在這里吵混！”揮拳要打，只見那歌詩的老者走過來勸道：“看他今已如此，不必計較罷。”乞丐望見老者，羞慚滿面，低頭竄去。仲卿拱手問老者道：“適聞陽春白雪，惜領(lǐng)略未深?！崩险叩溃骸按粟w家得失始末也。既是不懂，待老夫細(xì)細(xì)解來。”乃還席，放喉歌吟一段，朗聲解釋一回。通篇皆畢，仲卿道：“趙家興亡大略已見?！弊余]道：“且去詢來?！弊余]復(fù)到案上，拱手道：“老丈妙詠佳喉，令人神爽?！崩险咂鹕磉€禮道：“適聞高歌，不禁感慨，故將朋友舊作吟詠，有污清耳！”子郵道：“老丈上姓？令友大名？”老者道：“老夫姓柴，敝友姓許名衡，隱居教授，犬子從游。老夫素有抑郁，敝友為此，以慰胸懷。常時溫誦，宿積皆舒。元朝慕敝友名行，屢聘始出，仍不授職，今在蘇門講學(xué)?！弊余]道：“承教敢問老丈緣何抑郁？”老者道：“事已過了，老兄不必下問?！弊余]乃拱別回席。只見月光如晝，照得池內(nèi)蓮花異樣鮮妍，子郵著驚，仰觀俯察，仲卿道：“詫異什么？”子郵笑道：“三百余年未見此月，今如乍逢故人?！敝偾涞溃骸摆w氏跡冷，我等心灰，此地不必羈留，且去嵩山玩月，來晨往訪蘇門可也?！闭f罷，出園，見嵩荊中劍分之石倍加光彩，各踏半邊叱道：“騰起！”那兩片石便自地拔升向嵩山來。皓月當(dāng)空，正在頭頂，星斗滿天，羅列如蓋，落到府星峰上，便按石駐足，風(fēng)來松響，露下沾衣，四方無半點(diǎn)塵埃，萬籟一片幽寂，清趣殊常，頗似老人峰下，惟無音樂鳥耳。乃指經(jīng)論緯，算盛計衰，至三更時，忽聞哀號怨慟，極其慘切，不堪入耳。仲卿道：“空山荒谷，哪有如許撼聲？”子郵道：“遠(yuǎn)遠(yuǎn)行動，且看到來是何緣故。”仲卿道：“望見來的徒眾，計量長短，不過尺余，必非生人?！弊余]道：“且往峰下觀之?！蹦藯壥涤诘琅裕奖娨嗟?。內(nèi)中長短不一，長的二尺有余，狀貌猙獰，空身持械，管押催行；矮的高不盈尺，形容苦楚，鐐鈕纏身，傴僂戴負(fù)。仲卿問道：“何方冥役，什么案件，可細(xì)稟來?！惫碜涔矸嘎勓匝鲆?，盡行跪－下。鬼卒道：“下役奉差管押解。有人若問案件，后面經(jīng)承押官到來，請問便悉?！敝偾涞溃骸叭绱?，去罷！”鬼役起來，催促鬼犯前去。隨后，押官押著車子走到跟前，望見神光，連慌叩首，仲卿道：“汝系經(jīng)承么？可將案由說來?！毖汗俜A道：“此案鬼犯，乃亡宋奸逆文武諸臣及助惡為非黨羽，并有元兇殘官弁、奸險諸人。”仲卿道：“解往何處？”押官道：“原來真人未悉，自黃巾亂后，上帝見人心日趨日下，陰司所轄案件繁劇，賞罰之間恐有未當(dāng)。
因諸葛武侯平生謹(jǐn)慎周密，不憚勞瘁。乃敕居中岳之陽，專主賞善。凡陰司擬定忠臣烈士、孝子仁人，賞格都咨送前來核復(fù)，量材奏舉。因張桓侯一生耿直無私，疾惡如仇，乃敕居中岳之陰，凡地獄決過亂臣賊子，仍解前來復(fù)審，從重嚴(yán)究，量情加罪。”仲卿道：“雖嚴(yán)究加罪，既在陰司地獄受過刑罰，到此亦不甚懼怕矣?！毖汗俚溃骸安蝗弧９矸傅酱?，百無一還?；负钪p刑，甚于地府之重法。鬼犯聞解中岳，膽碎肝摧，視地獄為天堂矣！”仲卿道：“聞陰司有水、火、兵、毒諸獄及千般惡刑，而反視為天堂，豈此地陰刑法度，更有出于地獄諸般之外者乎？”押官道：“大約亦止于此，惟多神荼郁壘、碎撕慢剝、各種啖嚼，其余刑獄較陰曹不過加重加久耳。鬼犯不磨滅盡絕，桓侯之怒不息?！敝偾涞溃骸八韵嚷勌柶暵?，有怨恨追悔莫及之意。”押官道：“真人只知鬼犯今日之苦狀，未見當(dāng)時此輩震主之威權(quán)、陷人之機(jī)械?！敝偾涞溃骸昂稳巳绱?？”押官道：“張邦昌、秦檜、汪伯彥、黃潛善、韓厄冑、史彌遠(yuǎn)、賈似道等諸奸臣是也?！敝偾涞溃骸叭旯艹袔缀文炅?？”押官道：“凡興革一回陰府團(tuán)案之后，管解一次，解過十余次了，約八百余年矣?！弊余]道：“既系團(tuán)案之后管解一次，今有元兇殘官弁，如何同解？”由官道：“凡興革皆系定數(shù)。為將官者自應(yīng)撫眾安民，乃肆其狂暴，屠戮無辜，最犯上帝之怒。是以有元諸殘忍官將，即附解來同例如此?！敝偾涞溃骸摆w普、陶谷之流，可知跡蹤？”押官道：“秦檜即趙普，賈似道即陶谷?！敝偾涞溃骸摆w普、陶都系奸臣，如何轉(zhuǎn)世猶使為相，享受榮華？”押官道：“歷來兇惡尚未窮極者，俱準(zhǔn)轉(zhuǎn)劫托生一次。俾彼得以行仁布義，稍贖前愆。若依然兇惡，則先后并究，萬劫不得出地獄矣。況宋朝天下，原系趙、陶等謀來的，所以仍使他們送去，以清案情?！弊余]道：“汝可知韓都指揮諱通的所在么？”押官道：“現(xiàn)在元丞相伯顏是也。”仲卿道：“李節(jié)度諱筠的，可知么？”押官道：“現(xiàn)在元將軍張宏范是也?！敝偾涞溃骸案邔④姀﹥墶⒘謱④娙收?，可在元朝將相之內(nèi)？”押官道：“否。高將軍乃夔江峽神，林將軍乃石頭城主。”子郵仍欲再問，押官道：“各犯現(xiàn)將解到，恐誤限刻，不能詳悉上稟。大約周朝殉國將相，盡轉(zhuǎn)為元朝開國功臣。其余忠烈賢良，皆天地正氣，必為神祗輔天佐地，血食千秋。歷來例系如此?！敝偾涞溃骸俺薪塘?，汝去罷?！毖簩m道：“遵命?！闭f罷，飛趕前去，寂然無影。
仰看明月，已入西山，斗沒參升，東方漸白。仲卿道：“與鬼說了半夜的話?！弊余]道：“也釋了胸中多少疑事，聞人所未聞。且游玩一番，便往蘇門去?！敝偾涞溃骸澳止矸笐n懼，桓侯案下怎么持支！余、包、郎、于之徒不知可到這里？”子郵道：“如何不來？他們自作自受，何必代為擔(dān)憂！”仲卿道：“賢弟所言甚是，且探訪去來?！蹦擞诟饔钠嬷幎?xì)v見過，來到蘇門，四邊觀看，雖無特奇，卻也清幽。南邊山麓，傍石依坡有數(shù)十間樓房草屋，土垣竹籬，古木參天，青蒲滿澗，四畔綠竹，兩岸垂柳。子郵道：“此內(nèi)大約系許子讀書之所?！毕律睫D(zhuǎn)到澗邊，步上曲橋，問彩菱人道：“許先生書院可在此中？”答道：“現(xiàn)在竹林東頭轉(zhuǎn)彎柏樹園內(nèi)開講。”徑到門邊，聽得里面正講“天命”、“率性”，忽然停止。同向籬隙窺瞰，見紅葉樹下高座一位蒼髯先生，手持麈尾，兩邊層層立著冠者童子，約有百十余人。這先生正是許衡。當(dāng)下講到中間，麈尾自動，驚視凝神，停止不講。左邊一個弟子問道：“麈尾其有通于性命乎？”許子道：“否。麈乃鹿之歷年久者，其尾不搖自動，白毫繞結(jié)，主有異事。占之應(yīng)有先輩異人過此，汝可出外視之?！敝偾渎牭孟驳溃骸按俗硬环??！北阃镄?。那弟子撞見，看了一看，仍往外走。二人行到園內(nèi)樹邊，許子依然視那麈尾。仲卿拱手道：“先生請了！”許子旋頭轉(zhuǎn)身，正欲起迎，看見卻系兩個少年，只道系來受業(yè)的，如何不知禮體，遽然拱手？便不起身，只回道：“二位何為？”仲卿道：“仰慕先生大名，特來求教?！痹S子道：“欲何所學(xué)？”子郵道：“愿窮幽極渺?！痹S子道：“亦非難事，但視夙昔根底如何?！弊余]道：“《三墳》、《五典》、《八索》、《九丘》，也曾講讀，五岳、四瀆、浮山、蓬萊亦都臨覽，猶以為未足，故訪尋吾子耳?！痹S子笑道：“《墳》、《典》、《索》、《丘》跡亡已久，好事者雖擬有成書，皆無足觀。岳瀆遍歷者頗多其人，蓬萊何由得往？浮山無此地名，足下之言奚異載鬼？”子郵道：“先生步履耳目未周，何以輕議天下事體？”許子笑道：“足跡誠如遵論，有所未周。至于典籍，世間果有其書，老夫之目亦經(jīng)竊見。老夫未見者，亦系人間所無?！敝偾湫Φ溃骸坝兄夙n臺傳，可曾見來？”許子道：“仲者何字？韓者何人？愿聞其略。”仲卿道：“仲者，閭丘仲卿也，韓者，韓速也。”許子道：“二公皆非常英杰，智勇無雙，要其心，則求仁得仁者也。老夫敬之愛之，昔年曾為合傳，此稿草創(chuàng)，出于老夫，足下乃反相詢耶？”仲卿道：“人心如面，筆墨亦然。先生自謂文無剩義，恐人所見，又有甚于先生者。況凡非常之事，天下皆爭操觚，而流傳不朽者，大都名筆，豈先生草創(chuàng)而更無草創(chuàng)者？”許子道：“宋初，自于境內(nèi)、鄰國追求二子不得，恐貽譏于后世，乃盡去其籍，老夫獲得原本而為合傳，竊謂修飾且潤色矣，更未見有為二公合傳者?！敝偾湫Φ溃骸肮谜埣哑跽b，次將所見恭呈?！痹S子點(diǎn)頭，命童子于后五代架上第三百六十二軸檢來。
須臾，童子捧出，則錦軸牙簽，裝潢精潔，送與許子，轉(zhuǎn)交仲卿。二人展閱，乃自潞州敘起，至西梁渡江止，辭多溢美，義少遺剩。許子問道：“雕蟲比繡虎如何？”仲卿道：“雖然蹤追斑馬，跨遠(yuǎn)范陳，惜所見未及十分之二，不敢妄稱盡美。”許子驚道：“足下定然實(shí)有確見，請道其詳?！弊余]道：“且緩。適聞先生言世間之書俱經(jīng)見過，姑無論此傳，且請問難，以正不誣。如先生有所不問，不佞等不能對，則為不佞等負(fù)，即將所見送上；如不佞矣有所請教，先生俱能俯答，亦將所見送上。如先生所問，不佞等對答無遺，不佞等有所訪詢，先生失于應(yīng)對，俱不敢出書送呈也?！痹S子笑道：“謹(jǐn)遵臺命。山中老拙，珍寶無力貯蓄，而于今古圖書，如同性命。不自揣度，可稱無有不備，且屈玉趾閱觀?！蹦送胶筮M(jìn)樓上，卻系二十四間，向西朝東十三架梁的對面兩層大樓，周排高架，以各色絹簽分別門類，約有數(shù)十萬卷。
周覽名目，兩個時辰俱遍。子郵道：“此外且勿論，此中尚有不全?！痹S子道：“不全幾何？”子郵道：“約而計之，應(yīng)少七卷?！痹S子大驚道：“足下何神也？現(xiàn)因查核元魏崔浩高允等事，有數(shù)卷在臥榻前?！泵优鮼?，果系七卷。子郵乃東西南北，摘出難義以問，許子剖對如流。許子亦以疑事反問，子郵分晰如向，互相敬愛。日暮下樓，請用晚膳，子郵道：“紫菱紅柿足矣?！痹S子道：“二公不食煙火乎？有竹葡萄宿釀，不卜用否？”仲卿道：“最妙?！表汈В暇频?，移席于茂林，東邊迎著皎月。仲卿笑與于郵道：“今宵不似昨夜寂寞，與鬼論話。”子郵也笑道：“不識桓侯何以款待新客？仍欲得押官而詢之?！痹S子問道：“所言何事？”仲卿道：“此件大約亦先生所未知。”乃將昨夜在嵩山逢鬼犯的話逐細(xì)數(shù)說。許子道：“此事雖未得知，亦理所應(yīng)有。窮兇極惡之徒遇著桓侯，亦智盡力竭矣?！弊余]道：“如此蔬食飲水，心閑神定，何異神仙？而乃履虎尾，蹈陷坑，名曰幼學(xué)壯行，而實(shí)以求遂其貪欲，不亦悲哉！”許子道：“舉世茫茫，明知之而故為之者，亦復(fù)不少，彼奇山異惡者，自有桓侯案下結(jié)算也。老拙看韓子郵不下桓侯之義勇。所有全處，愿賜大觀?！敝偾涞溃骸八娨嘤形慈??！蹦藢⒏∩叫袑m攜來之冊取出交道：“貽笑大方！”許子道：“引得瓊瑤，曷勝慶幸？”展開首卷看畢道：“韓都指揮可謂智勇雙全，卓議不易，而當(dāng)時適病，以致國亡身喪，殆天數(shù)也?！惫蚕鄧@息。
許子通宵不寐，將書看畢。次日清晨，盥洗焚香，當(dāng)空叩祝。再到西軒，仲卿道：“先生何早！祝天何事？”許子道：“今年鄰境苦雨，偏偏境內(nèi)久旱，祝天乃禱雨耳?！弊余]道：“先生念切生民，不佞當(dāng)助一臂之力?！痹S子道：“昨晚細(xì)閱奇書，不勝惶悚。末卷二公不返，究竟若何？”仲卿笑道：“仍有一卷未曾送閱。有如行龍，歷千萬程，至臨結(jié)穴處，卻落江入湖，無所捉摸。須指明實(shí)境，方得釋然?！痹S子笑道：“所喻甚美，愿即成全！”仲卿道：“原本已失，只好記憶繕出，報命先生。貴處苦旱，何不求敝友解之？”許子大喜，向子郵揖道：“告求拯救蒼生！”子郵道：“仲兄操管，弟豈辭勞！但依世俗舊法祈求，未免無味。今使掠雨，既解此境之憂，又去彼境之苦。”許子道：“兼愛及人，愛始為溥。請示設(shè)壇于何方？”子郵道：“早已久矣，刻難遲緩，何暇筑壇等事？只須莊外一片潔凈之地足矣。”許子方到莊東打曬場上，移過竹座，設(shè)立香案。附近村莊都來觀看，子郵道：“各件俱可不必，只須清靜。”眾人俱卻立后邊。子郵乃仰首呼道：“鵬兒何在？”呼聲已畢，那“鵬兒”二字直入云霄，四圍旋轉(zhuǎn)鳴響?！昂卧凇倍?，只在半空中結(jié)而不移。頃刻之間，忽然霄漢里一個“有”字應(yīng)響，“鵬兒”二字便息，“何在”二字漸祝只見空際漫天白云蓋將下來，愈下愈收。及到面前，卻像一只鷺鷥，曲膝點(diǎn)頭，開口道：“請仙師指使！”子郵道：“本境苦旱，四鄰傷雨。汝可掠鄰境之雨，以救本境之旱。”白鷺道：“領(lǐng)仙師教令。”說罷，振翮扶搖而去，愈上愈大，蔽日遮天。猛然，風(fēng)斜雨灑，旋轉(zhuǎn)如蓬。
自午至未，約有三尺深淺。許子謝道：“雨已有余，若再淋漓，又慮田疇淹沒。”子郵叱道：“止！”忽然風(fēng)定雨歇。
眾方稱慶，只見仲卿攜著一卷，與許子道：“不但后事敘明，且免先生費(fèi)手，無不畢具其中?！痹S子深揖稱謝。忽聞長嘯，場上人眾號呼，許子起身四顧，失去二公，只見白鶴一雙，嘹亮沖霄，霎時不見不聞矣。乃望空再拜。
全書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