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四回 海主事奏陳劣跡

作者:李春芳
卻說海瑞見了嚴(yán)嵩劣跡十二款,便急急籠入袖中,竟不辭而去。回到館寓,展開再看,愈加惱怒,拍案嘆道:“如此國賊,若不參奏,殊非為君為臣,忠君愛國之心矣!”遂即作稿具奏,將這十二款劣跡,書載于內(nèi)。其奏稿云:刑部云南司主事臣海瑞,誠惶誠恐,稽首頓首,謹(jǐn)奏為國賊專權(quán),官民被害,亟請嚴(yán)旨,立除橫暴,以安臣民,以靖天下事:竊見丞相嚴(yán)嵩,身膺重祿,深負(fù)國恩。自蒙陛下殊渥以來,不次遷擢,以郎官薦升通政,旋擢尚書,復(fù)蒙格外殊典,欽加太師職銜,義秉鈞衡。計嵩自及第筮仕以來,屈指未及十載。以獻(xiàn)媚工讒,遂致位極人臣,從古未有之幸。理當(dāng)竭忠報國,以答高厚。然嵩自得寵以來,日肆暴虐貪戾,性成殘忍。甚至門庭如市,大開賣官鬻爵之權(quán)。公用賄賂,罔顧王章,植黨樹威,其心莫測。小人任為心腹,君子視若寇仇。擅殺大臣,私放官職。如其族弟嚴(yán)源,從豫來京,白丁得職。復(fù)令其兒女親家,現(xiàn)在九門總督之張志伯,謬加混薦,乍膺重鎮(zhèn),因托以代志伯回京,以便結(jié)成一體。文武之權(quán),悉歸嵩之掌握。誠欲危國家而為不孰謀矣。臣受國恩深重,雖膽腦涂地,亦難仰答高厚于萬一。睹此國賊專擅肆橫,情難啞忍。不揣冒昧,謹(jǐn)列嵩歷行劣跡,條列于左,以冀陛下電察。乞?qū)?yán)嵩革職拿問,交三法司擬議。則國家幸甚,臣民幸甚矣。謹(jǐn)據(jù)確實以聞,臣不勝待命之至。
計列國賊嚴(yán)嵩劣跡共十二款。恭呈御覽。
次日五更,海瑞穿了朝服,竟趨朝覲帝。內(nèi)有同僚見之,問曰:“先生從來不曾趨朝,今日何故趨朝?有何大事?”海瑞道:“朝廷乃臣子陳說利害之地,但有事即得趨奏。公何必多問,自便罷了?!蹦峭乓娝绱藫尠祝杂X沒趣,遂不再問。少頃,金鐘響亮,帝已升殿,文武隨班朝賀,山呼舞蹈畢。
海瑞越班而出俯伏金階,奏道:“臣刑部主事海瑞,有本冒奏陛下,伏乞賜覽,臣不勝幸甚之至?!钡弁灰姾H鹪陔A前,手捧奏章而跪,乃令內(nèi)侍取來觀看。帝覽閱良久,自作沉吟之色,乃傳旨道:“卿且退,朕自有處?!本箤⒆喔寮{于龍袖之內(nèi)回宮。文武看了如此光景,皆不知何故,退出朝房。有來問訊的,海瑞笑道:“此乃機(jī)密,少頃便見?!北娊砸苫蟛欢?,只得各別回去。
海瑞亦別眾而回,于路大喜道:“倘蒙天子準(zhǔn)了此本,則與臣民除害,縱瑞一死,也是值得?!被氐剿窖?,又復(fù)歡笑。張夫人便問其何以甚喜,想必要遷升官秩么?海瑞道:“遷秩倒是小事,所可喜者,業(yè)已參奏了嚴(yán)嵩矣。”張夫人聽了,不覺大驚失色:“老爺為什么瘋了?”海瑞道:“好端端的辦著正事,為什么說我瘋了?”張夫人道:“若不是瘋了,難道死活都不曉得么?今嚴(yán)嵩勢傾人主,炎權(quán)灼手。你竟敢參奏他,豈不是以卵擊石,自取其死耶?”海瑞道:“嚴(yán)嵩雖然勢大,但彼自犯法,理當(dāng)懲創(chuàng),怕他則甚?”夫人道:“雖則犯科作奸,律有明條,然彼女現(xiàn)為皇后,我料老爺不能與彼抗衡也,姑待之罷了?!焙H鸬溃骸胺蛉饲易詫捫?。我以一介貧儒,受恩深重。今見國賊不奏,何以仰答圣主洪慈?縱為奏嵩而死,亦所瞑目。夫人勿言?!?br>不說海瑞夫妻之話,再說嘉靖帝袖了海瑞奏稿,回至宮中,與皇后嚴(yán)氏觀看道:“你父為官不軌,致被廷臣參奏,卿意如何?”嚴(yán)后便俯伏在地哭奏道:“臣妾之父,待下過嚴(yán),是以不得眾心,固而有此一端。伏乞陛下察之,妾與父不勝幸甚!”
帝曰:“雖云不得于眾,而本內(nèi)十二款,款款有據(jù),朕若故為庇衛(wèi),未免過于偏袒。今當(dāng)批行廷臣,秉公確訊,卻示意于承審之員,彼此開解了事就是。”遂提御筆,批其本尾云:海瑞所奏,如果屬實,亟應(yīng)嚴(yán)究。著三法司會同秉公確訊。如有稍虛,即加倍反坐,以警將來。嚴(yán)嵩、海瑞,即并押發(fā)收審,三日具復(fù)。承審官毋得稍存袒護(hù)。欽此。
這個旨意一出,隨差了兩名內(nèi)侍,分頭到兩處押交,嚴(yán)后再拜謝恩不表。
再說那三法司是太常寺卿、刑部尚書、光祿寺卿兼兵部侍郎。你道那三位是誰?太常寺卿劉本茂,刑部尚書郭秀枝,兵部侍郎陳廷玉。當(dāng)下三法司接了旨意,即命廷尉提人。誰知朱票未出,內(nèi)侍早已將兩人送到。郭秀枝即命權(quán)禁刑部司獄看守,懸牌明日聽審。二人交到刑部司獄處,依此分開看守,自不必說。再講嚴(yán)后打聽三法司乃是某人某人,即暗令小內(nèi)侍將三份禮物悄悄的送與三人,致囑方便。三人卻不敢收下,惟對使者道“謹(jǐn)遵懿旨”而已。郭秀枝平日是與嚴(yán)嵩相好的,心中自然要袒庇,又有娘娘之旨致囑,越要回護(hù),即來見陳廷玉道:“仆觀此案,乃海瑞怨恨嚴(yán)太師不遷其官,故而有此一端。今奉懿旨,還當(dāng)仰體圣意為是?!标愅⒂竦溃骸爸皇呛H鹚嗍?,似有確據(jù),如何偏袒得來?只是皇后既有懿旨,等待臨時
見機(jī)而行就是?!毙阒ΨQ善。二人一同來見本茂,備以此意告知。本茂含糊應(yīng)允,然心究不平,姑應(yīng)之而已。
少頃升堂。三人坐下,吩咐左右,先請嚴(yán)嵩問話,時嵩已青衣小帽,來到堂上。三人略略起身拱讓,便令人取大墊,鋪于地上,讓嵩坐下。秀枝問道:“聞得太師與海瑞有隙,不知是否?”嚴(yán)嵩道:“海瑞與某向不通問,有何仇隙?此事是海瑞怨某不遷其秩,故而冒奏,希圖泄忿。惟三位大人察之!”
秀枝道:“太師之言,如見其心,且請自便?!贬灾x而退。
秀枝即喚海瑞到堂。海瑞亦是青衣小帽,朝上打躬。秀枝卻不讓坐,便問道:“你告嚴(yán)太師十二款,可有確據(jù)否?”海瑞道:“嚴(yán)嵩專權(quán)罔上,肆暴恣橫,鬻爵賣官,植威樹黨,公行賄賂,天下之人,無不深知,何為不確?”秀枝道:“你卻不揣冒昧!但凡大臣有罪,諸廷臣會銜朕奏。你乃是一介微員,輒敢妄奏國戚,你知罪否?”海瑞笑道:“夫賊子亂臣,人人得而誅之,又何怪一部之微員也?海瑞受國厚恩,誓以死報。
今奸臣蠹國,正瑞報主之時也,雖斷首捐軀,亦復(fù)何憾!”秀枝道:“你既有確據(jù),能指其人否?”海瑞道:“不能一一指出。但不論皇城內(nèi)外,無人不知此一十二款?!毙阒ε溃骸凹任茨苤笇崜?jù),豈不是冒奏么?觀此必有他人主使,不然,這十二款從哪里得來的?”海瑞道:“人人皆知,卻是哪里沒有?”
秀枝道:“聽此口詞,不打哪肯招認(rèn)?”吩咐皂隸扯下去掌嘴。
本茂急止道:“且慢!海瑞主事,你此事卻從何處得來,亦不妨直說出來。否則徒受敲掠,終亦要說的,此非達(dá)士所為也?!?br>海瑞聽了本茂之言,忖思道:“有理,想我一時粗糙,竟不審辨真?zhèn)?,遂聞于上。今被郭賊問得無言可答,何不供出李翰林,亦得他來作個確證?!北愕溃骸按耸顓s從史館得來的,難道還不確鑿么?”秀枝道:“史館所載的事實,皆入于金滕柜中,你焉能取得?此又是胡說的!”海瑞道:“現(xiàn)從編修李純陽書籍中得來的。如有不信,可即傳李純陽來問,便可以見其確鑿矣?!惫阒πΦ溃骸霸瓉硎悄闩c李純陽捏造的,且?guī)氯?。”左右答?yīng)一聲,將海瑞簇下。本茂對二人道:“海瑞之言,必有來因,可喚李純陽來問便知端的?!奔戳钔⑽竟偻鶈炯冴?。
且說純陽哪里知道此事,正與客對弈,忽家人報道:“不好了,不知海主事怎樣把老爺?shù)拿苁滦褂诘壑?。今日奉旨,令三法司會訊?yán)、海二人,誰知這位海主事卻把老爺攀扯在內(nèi)。如今三法司已差了廷尉官來請老爺,現(xiàn)在堂上,請爺去相見?!?br>李翰林聽了,不知這話從何說起,便丟下了棋子,急急出來迎接。那廷尉官見了純陽,將來意說知。李純陽道:“不知海公為著甚事,攀扯在下,公可悉其情否?”廷尉官道:“原來尊駕還不知道么?那海主事前日將嚴(yán)相參奏一本,具奏十二款,帝即批發(fā)三法司會審,在堂上供出太史來的。我們且到那里再作計議可也。”李純陽道:“暫容入見妻子一訣?!蓖⑽竟賾?yīng)允。
純陽入內(nèi)見了妻子,備將上項事情說知。其妻莫氏大驚,且泣道:“君家今日此去,可保生回否?”原夾注:莫氏之言是料夫無生還之理,故以此問之,是激烈之語。純陽道:“夫人莫要悲憂,此去即不能生還,亦無所憾。但我在生一世,只有一子,年尚未冠,一生只有這點(diǎn)骨血,你當(dāng)善視之,毋負(fù)我意可也。”莫夫人道:“夫妻之義,父子之情,自不必說。老爺且自放心。吉人天相,諒亦無妨的?!贝藭r李公子在旁,見了這般光景,道:“父親不必如此戀戀作兒女態(tài),生死有命,又何遲疑之有?”純陽聽了大喜道:“好!好!有你如此,我死亦暝目矣!”遂出外與廷尉官同到三法司堂上去了。正是:
忠臣能有忠臣子,強(qiáng)將麾下無弱兵。未知李純陽此去可得生還否?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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