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之二上 龐涓錯遁八門陣 孫臏巧書六字訣
作者：楊景淐話說孫臏脫了魏國佯狂之辱，來至齊國，朝見畢威王，叩以兵法。臏指畫有條，王即欲拜授官爵。孫臏相辭道：“臣未有寸功，不敢受爵。龐涓若聞臣用于齊，又起妒嫉之端。不若姑息其事，俟有用臣之處，然后效力何如？”威王從之，乃使權(quán)居田忌之家，忌尊為上客。
臏思欲偕禽滑往謝墨翟，他師弟二人已不別而行了，臏嘆息不已。再使人尋訪孫平、孫卓信息，杳然無聞。方知龐涓之詯。
齊威王暇時，常與宗族、諸公子馳射賭勝為樂。田忌馬力不及，屢次失金。一日田忌引孫臏同至射圃，觀射。臏見馬力不甚相遠(yuǎn)，而田忌三棚皆負(fù)。乃私請告忌道：“君明日復(fù)射，臣當(dāng)令君必勝?！碧锛傻溃骸跋壬苁鼓潮貏伲钞?dāng)請于王，以千金決賭?！睂O臏道：“君但請之?！碧锛烧堄谕醯溃骸俺贾Y射屢負(fù)矣，來日愿傾家財一決輸贏。每棚以千金為采?！蓖跣Χ鴱闹?。
是日，諸公子皆盛飾車馬，齊至場圃，百姓聚觀者數(shù)千人。田忌問于孫子道：“先生必勝之術(shù)安在？千金一棚不可戲也。”孫臏道：“齊之良馬聚于王廄，而君欲以次第角勝難矣。然臣能以術(shù)得之。夫三棚有上中下之別，臣以君之下駟當(dāng)彼上駟而取，君之上駟與彼中駟角取，君之中駟與彼下駟角取，君雖一敗必有二勝?！碧锛少澋溃骸懊钤?！”乃以金鞍錦（革薦），飾其下等之馬，偽為上駟。先與威王賭第一棚，馬足相去甚遠(yuǎn)，田忌復(fù)失千金。威王大笑，田忌道：“尚有二棚，臣若全輸，笑臣未晚?！奔岸?、三棚，田忌之馬果皆勝，多得采物千金。田忌奏道：“今日之勝，非臣馬之力，乃孫子所教也?！币蚴銎涔?。威王嘆道：“即此小事，已見孫先生之智矣。”由是益加敬重，賞賜無算，不在話下。
再說魏惠王既刖孫臏，責(zé)成龐涓恢復(fù)中山之事。龐涓奏道：“中山遠(yuǎn)于魏，而近于趙，與其遠(yuǎn)爭不如近割。臣請為君直搗邯鄲，以報巾山之恨?！被萃踉S之。龐涓遂出車五百乘，伐趙圍邯鄲。邯鄲守臣牛選連戰(zhàn)俱敗。上表趙成侯，成侯使人以中山賂齊求救。齊威王已知孫子之能，拜為大將。孫臏辭謝道：“臣乃刑余之人，而使主兵，顯齊國別無人才，為敵者所笑。請以田忌為將?！蓖跄擞锰锛蔀閷?。孫臏為軍師，常居輜車之中，陰為畫策，不顯其名。田忌欲引兵去救邯鄲，臏止之道：“趙將非龐涓之?dāng)?，比我至邯鄲，其城已下矣。不如駐兵于中道，揚言欲伐襄陵縣，龐涓必還。還而擊之，無不勝也?！?
田忌遂用其謀。時邯鄲候救不至，牛選以城降涓。涓遣人報捷于魏王。一面正欲進(jìn)兵，忽聞齊遣田忌乘虛來襲襄陵。龐涓驚道：“襄陵有失，安邑震動。我當(dāng)還救根本?！蹦税鄮熾x桂陵二十里，便遇齊兵。原來孫臏早已打聽魏兵到來，預(yù)作準(zhǔn)備。先使牙將袁達(dá)，引三千人截路搦戰(zhàn)。龐涓族子龐蔥前隊先到，迎住廝殺。約戰(zhàn)二十余合，袁達(dá)詐敗而走。龐蔥恐有計策，不敢追趕。卻來稟知龐涓。涓叱道：“諒偏將尚不能擒取，安能擒田忌乎？”
即引大軍追之，將及桂陵。只見前面齊兵排成陣勢，龐涓乘車觀看。正是孫臏初到魏國時，擺的顛到八門陣。龐涓心疑想道：“那田忌如何也曉此陣法？莫非孫臏已歸齊國乎？”當(dāng)下亦布隊成列，只見齊軍中閃出大將田旗號，推出一輛戍車。田忌全裝披掛，手書畫戟，立于車前。田嬰挺戈，立于車右。田忌口呼：“魏將能事者上前打話?！饼嬩赣H自出車，謂田忌道：“齊、魏一向和好，魏、趙有怨，何與齊事？將軍棄好尋仇，實為失計?！碧锛傻溃骸摆w以中山之地，獻(xiàn)于我主。我主命我?guī)泿熅戎?。若魏亦割?shù)郡之地，付于我手，我當(dāng)即退。”龐涓大怒道：“汝有何本事？敢與某對陣。”田忌道：“你既有本事，能識吾陣否？”龐涓道：“此乃顛到八門陣，吾受鬼谷子所教。汝何處窮取一二，反來問我，我國中三歲孩童皆能識之。”田忌道：“汝既能識，如何不能打！”
龐涓被說不過，遂分付龐英、龐蔥、龐茅三人道：“記得孫臏曾講此陣，略知攻打之法。但此陣能變長蛇陣，擊首則尾應(yīng)，擊尾則首應(yīng)，擊中則首尾皆應(yīng)。攻者轍為所困。今去打此陣，汝三人各領(lǐng)一軍，只看此陣一變，三隊齊進(jìn)，使他首尾不能相顧，則陣可破矣。”龐涓分付已畢，自帥先鋒五千人，上前打陣。才入陣中，只見八方旗色，紛紛轉(zhuǎn)換，認(rèn)不出那一門是。東沖西撞，戈甲如林，并無出路。只聞得金鼓亂鳴，四下吶喊。豎的旗上俱有軍師孫字，龐涓大驚道：“別夫果在齊國。吾墜其計矣?！闭谖＜保瑓s得龐英、龐蔥兩路兵殺進(jìn)，單單救出龐涓。那五千先鋒不剩一人，問龐茅時，已被田嬰所殺。共損軍二萬余人，龐涓甚是傷感。 原來八卦陣，本按八方連中央戍，已共是九隊。車馬其形，正方，比及龐涓入來打陣，抽去首尾二軍為二角，以遏外救。止留七隊車馬，變?yōu)閱T陣，以此龐涓迷惑。后來唐朝衛(wèi)國公李靖，因此作六花陣。即從此員陣布出。有詩為證：
八陣中藏不測機(jī)，傳來鬼谷少人知。
龐涓只曉長蛇勢，那識方員變化奇。
按今堂邑縣東南，有地名果戰(zhàn)場，乃昔日孫、龐交兵之處也。卻說龐涓知孫臏在軍中，心中懼怕，與龐英、龐蔥商議，棄營而遁。連夜回魏國去了。田忌與孫臏探知空營，奏凱回齊，此周顯王十七年事。
魏惠王以龐涓有取邯鄲之功，雖然桂陵喪敗，將功折罪。齊威王遂寵任田忌、孫臏，專以兵權(quán)委之。鄒忌恐其將來代己為相，密與門客公孫閱商量，欲要奪田忌、孫臏之寵。恰好龐涓使人以千金行賂于鄒忌之門，要得退去孫臏。鄒忌正中其懷，乃使公孫閱，假作田忌家人，持千金于五鼓叩卜者之門，道：“我奉田忌將軍之差，欲求占卦。”卦成，卜者問：“何用？”答道：“我將軍，田氏之宗也，兵權(quán)在握，威震鄰國。今欲謀大事，煩為斷其吉兇?！辈氛叽篌@道：“此悻逆之事，吾不敢與聞?！惫珜O閱囑道：“先生既不肯斷，幸勿泄漏?！?
公孫閱方才出門，鄒忌差人已至。將卜者拿住，說他替叛臣田忌占卦。卜者答道：“雖有人來小店，實不曾占。”鄒忌遂入朝，以田忌所占之語告于威王。即引卜者為證，威王果疑。
每日使人伺田忌之舉動。田忌聞其故，遂托病辭了兵政，以釋齊王之疑。孫臏亦謝去軍師之職。
明年齊威王嘉，子辟疆即位，是為宣王。宣王素知田忌之冤，與孫臏之能。俱召復(fù)故位。 再說龐涓初時聞齊國退了田忌、孫臏不用，大喜道：“吾今日乃可橫行天下也?！笔菚r韓昭侯滅鄭國而都之，趙相國公仲侈如韓稱賀，因請同起兵伐魏。約以滅魏之日，同分魏地。昭侯應(yīng)允，回言偶值荒饉，俟來年當(dāng)從兵進(jìn)討。龐涓聞知此信，言于惠王道：“聞韓謀助趙攻魏，今乘其未合，宜先伐韓以沮其謀?！被萃踉S之。使太子申為上將軍，龐涓為大將，起傾國之兵，向韓國進(jìn)發(fā)。行過宋邑外黃，有布衣徐生請見太子。太子問道：“先生幄見寡人，有何見諭？”徐生道：“太子此行將以伐韓也，臣有百戰(zhàn)百勝之術(shù)于此，太子欲聞之否？”太子申道：“此寡人所藥聞也?！毙焐溃骸疤幼远雀挥羞^于魏，位有過于王者乎？”申答道：“無以過矣?！毙焐溃骸敖裉幼詫⒍ロn，幸而勝富不過于魏，位不過于王也，萬一不勝將若之何？夫無不勝之害，而有稱王之榮，此臣所謂百戰(zhàn)百勝者也?！碧拥溃骸吧圃眨」讶苏垙南壬?。”即日班師。徐生道：“太子雖善吾言，必不行也。夫一人德鼎，家人啜汁。今欲啜太子之汁者甚眾，太子即欲還，其誰聽之！”徐生辭去，太子出令欲班師。而龐涓道：“大王以三軍之寄，屬于太子，今又未見勝敗，而遽班師，與敗北何異？”諸將亦皆不欲空還。太子申不能自決，遂引兵前進(jìn)，直造韓都。
韓哀侯遣人告急于齊，求其出兵相救。齊宣王大集群臣，問以救韓與不救孰是孰非，相國鄒忌道：“韓、魏并并，此鄰國之幸也，不如勿救?！碧锛?、田嬰同聲道：“魏若勝韓，則禍必及于齊，救之為是?！睂O臏獨嘿然無語，宣王問道：“軍師不發(fā)一言，豈救與不救二策皆非乎？”孫臏答道：“然也。夫魏國自恃其強，前年伐趙，今年代韓，其心亦豈須臾忘齊哉！若不救韓，是棄韓以肥魏，故不言救者非也。魏方伐韓，韓未敝而吾救之，是吾代韓受兵。韓享其安，而吾受其危，故言救者亦非也?！毙跤謫柕溃骸叭粍t何如而可？”孫臏答道：“為大王計，宜許韓必救，以安其心。韓知有齊救，必悉力以拒魏，魏亦必悉力以攻韓。吾俟魏之弊，徐引乓而往攻弊。魏以存危，韓用力少而見功多，豈不勝于前二策耶？”宣王鼓掌稱善。遂許韓使言齊救，旦暮且至。
韓昭侯大喜，乃悉力拒魏。前后交鋒五六次，皆韓不勝，復(fù)遣使往齊催趨救兵。齊復(fù)用田忌為大將，田嬰副之，孫子為軍師，率車五百乘救韓。田忌又欲望韓進(jìn)發(fā)，孫臏道：“不可！不可！吾向者救趙，未嘗至趙。今救韓，奈何往韓乎？”田忌道：“軍師之意，將欲如何？”孫臏道：“夫解紛之術(shù)，不攻其所必救。今日之計，惟有直走魏都耳。”田忌從之，乃命三軍齊向魏邦進(jìn)發(fā)。龐涓連敗韓，師將逼韓都。忽接本國警報，言齊兵復(fù)寇魏境，望元帥作速班師。龐涓大驚，即時傳令去韓歸魏。韓兵亦不追趕。
孫臏知龐涓將至，謂田忌道：“三晉兵素悍勇而輕齊，齊號為怯，善戰(zhàn)者因其勢而利導(dǎo)之。兵法云：‘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將，五十里而趣利者車半至?！彳娺h(yuǎn)入魏地，宜詐為弱形以誘之?！碧锛傻溃骸罢T之，如何？”孫臏道：“今日當(dāng)作十萬灶，明后日以漸減去。彼見軍灶頓減，必謂吾兵怯戰(zhàn)，逃亡過半，將兼程逐利。其氣必驕，其力必疲，吾因以計取之。”田忌從其計。
且說龐涓兵望西南而行，心念韓兵屢敗，正好征進(jìn)，卻被齊人侵?jǐn)_，毀其成功，不勝之忿。及至魏境，知齊兵已前去了。遺下安營之跡，地甚寬廣，使人數(shù)其灶，足有十萬。驚道：“齊兵之眾如此，不可輕敵也?！泵魅沼种燎盃I查其灶，僅五萬有余，又明日灶，僅三萬。龐涓以手加額道：“此魏王之洪福也?！碧由陠柕溃骸败妿熚匆姅承危蜗残斡谏?？”涓答道：“某固知齊人素怯，今入魏地才三日，士卒逃亡已過半了。尚敢操戈相角乎？”太子申道：“齊人多詐，軍師須十分在意。”龐涓道：“田忌等今番自來送死。涓雖不才，愿生擒忌等以雪桂陵之恥?！碑?dāng)下傳令選精銳二萬人，與太子申分為二隊，倍日并行。步軍悉留在后，使龐蔥率領(lǐng)徐進(jìn)。孫臏時刻使人連絡(luò)探聽龐涓消息，回報魏兵已過沙鹿山，不分早夜兼程而進(jìn)。
孫臏屈指計程，日暮必至馬陵。那馬陵道在大名府城東南十里，兩山中間溪谷深隘，堪以伏兵。道傍樹木叢密，臏命檢絕大一株留下，余樹盡皆砍到，縱橫道土以塞其行。卻將那所留大株向東，樹身砍白，用黑煤大書六字云：
龐涓死此樹下。
上面橫書四字道：“軍師孫示。”令部將袁達(dá)、獨狐陳各選弓弩手五千，左右埋伏，分付但看樹下火光起時，一齊發(fā)弩。再令田嬰引兵一萬，離馬陵三里埋伏。只待魏兵已過，便從后截殺。分撥已定，自與田忌引兵遠(yuǎn)遠(yuǎn)屯札，準(zhǔn)備接應(yīng)。
再說龐涓一路打聽，齊兵過去，恨不能一步趕著，只顧催來。到馬陵道時，恰好日落西山。其時正是十月下旬，又無月色，前軍回報，有斷木塞路，難以前進(jìn)。龐涓叱道：“此齊兵畏吾躡其后，故設(shè)此計也?！闭各廛娛浚崮鹃_路，忽抬頭看見樹上砍白處隱隱有字跡。但昏黑難辨，命小軍取火照之。眾軍士一齊點起火來，龐涓于火光之下，看得分明。大驚道：“吾中別夫之計矣。”急教軍士速退。說猶未絕，那袁達(dá)、獨狐陳兩支伏兵望見火光，萬弩齊發(fā)，箭如驟雨。軍士大亂，四散奔逃。龐涓身帶重傷，料不能脫，乃嘆道：“吾恨不殺此別夫，遂成豎子之名?！奔匆齽ψ载仄浜矶^。龐英亦中箭身亡。軍士射死者，不計其數(shù)。史官有詩云：
昔日偽書奸似鬼，今宵伏弩妙如神。
相交須是懷忠信，莫學(xué)龐涓自隕身。
昔龐涓下山時，鬼谷曾言：“汝必以欺人之事還被人欺?！饼嬩赣眉贂缕蹖O臏而別之，今日亦受孫臏之欺，墮其減灶之計，自言誆謬，當(dāng)死萬箭之中。鬼谷又言：“遇馬而瘁?！惫凰烙隈R陵，萬箭毫忽不爽。計龐涓仕魏至身死，剛十二年，應(yīng)花開十二朵之兆。始信鬼谷之占，纖微必中，神妙莫測。
時太子申在后隊，聞前軍有失，慌忙屯札住不行。不提防田嬰一軍反從后面殺到，魏兵心膽俱裂，無人敢戰(zhàn)，各自四散逃生。太子申禁約不住，勢孤力寡，被田嬰突近生擒，縛置車中。田忌和孫臏統(tǒng)大軍接應(yīng)，殺得魏軍尸橫遍野，血流成渠，輜重軍器盡歸于齊。田嬰將太子申獻(xiàn)功，袁達(dá)、獨狐陳二人將龐涓父子尸首獻(xiàn)功。孫臏?zhǔn)痔猃嬩钢^，懸于車上。齊軍大勝，奏凱而還。其夜太子申懼辱，亦自刎而死。孫臏嘆息不已。
大軍行至沙鹿山，正遇著龐蔥步軍。孫臏?zhǔn)谷颂酏嬩钢^示之，步軍一見，不戰(zhàn)自潰。龐蔥下車叩頭乞命，田忌欲并誅之。孫臏道：“為惡者止龐涓一人，其子且無罪，況其侄乎？”乃令將太子申及龐英二尸交付龐蔥。教他回報魏王，速速上表朝貢、不然齊兵再至，宗社不保。龐蔥喏喏連聲而去。此周顯王二十八年事也。
田忌等班師回國。齊宣王大喜，設(shè)宴相勞，親為田忌、田嬰、孫臏把盞。相國鄒忌自思昔日私受魏賂，欲陷田忌之事，未免于心有愧。遂稱病篤，使人繳還相印。齊宣王遂拜田忌為相國，田嬰為將軍。孫臏軍師無爵，秩可加乃加封大邑。孫臏固辭不受。手錄其祖孫武兵書十三篇，獻(xiàn)于宣王道：“臣以廢人，過蒙擢用。今上報主恩，下酬私怨，于愿足矣。臣之所學(xué)盡在此書，留臣亦無用。愿得閑山一片，為終老之計?！毙趿糁坏?，乃封以石閭之山。山在今之泰安州。
孫臏住山歲余，其衣食是有齊王周送。日間無事，每乘小車命童子推輦代步，遍游山林溪壑，訪友尋師。是晚月色皎亮，來至石閭山頂觀玩。忽見澗東樹上龍蛇般颼動，命童子近諦何物，童子往觀。不知怎生回報，且看下文分解。
臏思欲偕禽滑往謝墨翟，他師弟二人已不別而行了，臏嘆息不已。再使人尋訪孫平、孫卓信息，杳然無聞。方知龐涓之詯。
齊威王暇時，常與宗族、諸公子馳射賭勝為樂。田忌馬力不及，屢次失金。一日田忌引孫臏同至射圃，觀射。臏見馬力不甚相遠(yuǎn)，而田忌三棚皆負(fù)。乃私請告忌道：“君明日復(fù)射，臣當(dāng)令君必勝?！碧锛傻溃骸跋壬苁鼓潮貏伲钞?dāng)請于王，以千金決賭?！睂O臏道：“君但請之?！碧锛烧堄谕醯溃骸俺贾Y射屢負(fù)矣，來日愿傾家財一決輸贏。每棚以千金為采?！蓖跣Χ鴱闹?。
是日，諸公子皆盛飾車馬，齊至場圃，百姓聚觀者數(shù)千人。田忌問于孫子道：“先生必勝之術(shù)安在？千金一棚不可戲也。”孫臏道：“齊之良馬聚于王廄，而君欲以次第角勝難矣。然臣能以術(shù)得之。夫三棚有上中下之別，臣以君之下駟當(dāng)彼上駟而取，君之上駟與彼中駟角取，君之中駟與彼下駟角取，君雖一敗必有二勝?！碧锛少澋溃骸懊钤?！”乃以金鞍錦（革薦），飾其下等之馬，偽為上駟。先與威王賭第一棚，馬足相去甚遠(yuǎn)，田忌復(fù)失千金。威王大笑，田忌道：“尚有二棚，臣若全輸，笑臣未晚?！奔岸?、三棚，田忌之馬果皆勝，多得采物千金。田忌奏道：“今日之勝，非臣馬之力，乃孫子所教也?！币蚴銎涔?。威王嘆道：“即此小事，已見孫先生之智矣。”由是益加敬重，賞賜無算，不在話下。
再說魏惠王既刖孫臏，責(zé)成龐涓恢復(fù)中山之事。龐涓奏道：“中山遠(yuǎn)于魏，而近于趙，與其遠(yuǎn)爭不如近割。臣請為君直搗邯鄲，以報巾山之恨?！被萃踉S之。龐涓遂出車五百乘，伐趙圍邯鄲。邯鄲守臣牛選連戰(zhàn)俱敗。上表趙成侯，成侯使人以中山賂齊求救。齊威王已知孫子之能，拜為大將。孫臏辭謝道：“臣乃刑余之人，而使主兵，顯齊國別無人才，為敵者所笑。請以田忌為將?！蓖跄擞锰锛蔀閷?。孫臏為軍師，常居輜車之中，陰為畫策，不顯其名。田忌欲引兵去救邯鄲，臏止之道：“趙將非龐涓之?dāng)?，比我至邯鄲，其城已下矣。不如駐兵于中道，揚言欲伐襄陵縣，龐涓必還。還而擊之，無不勝也?！?
田忌遂用其謀。時邯鄲候救不至，牛選以城降涓。涓遣人報捷于魏王。一面正欲進(jìn)兵，忽聞齊遣田忌乘虛來襲襄陵。龐涓驚道：“襄陵有失，安邑震動。我當(dāng)還救根本?！蹦税鄮熾x桂陵二十里，便遇齊兵。原來孫臏早已打聽魏兵到來，預(yù)作準(zhǔn)備。先使牙將袁達(dá)，引三千人截路搦戰(zhàn)。龐涓族子龐蔥前隊先到，迎住廝殺。約戰(zhàn)二十余合，袁達(dá)詐敗而走。龐蔥恐有計策，不敢追趕。卻來稟知龐涓。涓叱道：“諒偏將尚不能擒取，安能擒田忌乎？”
即引大軍追之，將及桂陵。只見前面齊兵排成陣勢，龐涓乘車觀看。正是孫臏初到魏國時，擺的顛到八門陣。龐涓心疑想道：“那田忌如何也曉此陣法？莫非孫臏已歸齊國乎？”當(dāng)下亦布隊成列，只見齊軍中閃出大將田旗號，推出一輛戍車。田忌全裝披掛，手書畫戟，立于車前。田嬰挺戈，立于車右。田忌口呼：“魏將能事者上前打話?！饼嬩赣H自出車，謂田忌道：“齊、魏一向和好，魏、趙有怨，何與齊事？將軍棄好尋仇，實為失計?！碧锛傻溃骸摆w以中山之地，獻(xiàn)于我主。我主命我?guī)泿熅戎?。若魏亦割?shù)郡之地，付于我手，我當(dāng)即退。”龐涓大怒道：“汝有何本事？敢與某對陣。”田忌道：“你既有本事，能識吾陣否？”龐涓道：“此乃顛到八門陣，吾受鬼谷子所教。汝何處窮取一二，反來問我，我國中三歲孩童皆能識之。”田忌道：“汝既能識，如何不能打！”
龐涓被說不過，遂分付龐英、龐蔥、龐茅三人道：“記得孫臏曾講此陣，略知攻打之法。但此陣能變長蛇陣，擊首則尾應(yīng)，擊尾則首應(yīng)，擊中則首尾皆應(yīng)。攻者轍為所困。今去打此陣，汝三人各領(lǐng)一軍，只看此陣一變，三隊齊進(jìn)，使他首尾不能相顧，則陣可破矣。”龐涓分付已畢，自帥先鋒五千人，上前打陣。才入陣中，只見八方旗色，紛紛轉(zhuǎn)換，認(rèn)不出那一門是。東沖西撞，戈甲如林，并無出路。只聞得金鼓亂鳴，四下吶喊。豎的旗上俱有軍師孫字，龐涓大驚道：“別夫果在齊國。吾墜其計矣?！闭谖＜保瑓s得龐英、龐蔥兩路兵殺進(jìn)，單單救出龐涓。那五千先鋒不剩一人，問龐茅時，已被田嬰所殺。共損軍二萬余人，龐涓甚是傷感。 原來八卦陣，本按八方連中央戍，已共是九隊。車馬其形，正方，比及龐涓入來打陣，抽去首尾二軍為二角，以遏外救。止留七隊車馬，變?yōu)閱T陣，以此龐涓迷惑。后來唐朝衛(wèi)國公李靖，因此作六花陣。即從此員陣布出。有詩為證：
八陣中藏不測機(jī)，傳來鬼谷少人知。
龐涓只曉長蛇勢，那識方員變化奇。
按今堂邑縣東南，有地名果戰(zhàn)場，乃昔日孫、龐交兵之處也。卻說龐涓知孫臏在軍中，心中懼怕，與龐英、龐蔥商議，棄營而遁。連夜回魏國去了。田忌與孫臏探知空營，奏凱回齊，此周顯王十七年事。
魏惠王以龐涓有取邯鄲之功，雖然桂陵喪敗，將功折罪。齊威王遂寵任田忌、孫臏，專以兵權(quán)委之。鄒忌恐其將來代己為相，密與門客公孫閱商量，欲要奪田忌、孫臏之寵。恰好龐涓使人以千金行賂于鄒忌之門，要得退去孫臏。鄒忌正中其懷，乃使公孫閱，假作田忌家人，持千金于五鼓叩卜者之門，道：“我奉田忌將軍之差，欲求占卦。”卦成，卜者問：“何用？”答道：“我將軍，田氏之宗也，兵權(quán)在握，威震鄰國。今欲謀大事，煩為斷其吉兇?！辈氛叽篌@道：“此悻逆之事，吾不敢與聞?！惫珜O閱囑道：“先生既不肯斷，幸勿泄漏?！?
公孫閱方才出門，鄒忌差人已至。將卜者拿住，說他替叛臣田忌占卦。卜者答道：“雖有人來小店，實不曾占。”鄒忌遂入朝，以田忌所占之語告于威王。即引卜者為證，威王果疑。
每日使人伺田忌之舉動。田忌聞其故，遂托病辭了兵政，以釋齊王之疑。孫臏亦謝去軍師之職。
明年齊威王嘉，子辟疆即位，是為宣王。宣王素知田忌之冤，與孫臏之能。俱召復(fù)故位。 再說龐涓初時聞齊國退了田忌、孫臏不用，大喜道：“吾今日乃可橫行天下也?！笔菚r韓昭侯滅鄭國而都之，趙相國公仲侈如韓稱賀，因請同起兵伐魏。約以滅魏之日，同分魏地。昭侯應(yīng)允，回言偶值荒饉，俟來年當(dāng)從兵進(jìn)討。龐涓聞知此信，言于惠王道：“聞韓謀助趙攻魏，今乘其未合，宜先伐韓以沮其謀?！被萃踉S之。使太子申為上將軍，龐涓為大將，起傾國之兵，向韓國進(jìn)發(fā)。行過宋邑外黃，有布衣徐生請見太子。太子問道：“先生幄見寡人，有何見諭？”徐生道：“太子此行將以伐韓也，臣有百戰(zhàn)百勝之術(shù)于此，太子欲聞之否？”太子申道：“此寡人所藥聞也?！毙焐溃骸疤幼远雀挥羞^于魏，位有過于王者乎？”申答道：“無以過矣?！毙焐溃骸敖裉幼詫⒍ロn，幸而勝富不過于魏，位不過于王也，萬一不勝將若之何？夫無不勝之害，而有稱王之榮，此臣所謂百戰(zhàn)百勝者也?！碧拥溃骸吧圃眨」讶苏垙南壬?。”即日班師。徐生道：“太子雖善吾言，必不行也。夫一人德鼎，家人啜汁。今欲啜太子之汁者甚眾，太子即欲還，其誰聽之！”徐生辭去，太子出令欲班師。而龐涓道：“大王以三軍之寄，屬于太子，今又未見勝敗，而遽班師，與敗北何異？”諸將亦皆不欲空還。太子申不能自決，遂引兵前進(jìn)，直造韓都。
韓哀侯遣人告急于齊，求其出兵相救。齊宣王大集群臣，問以救韓與不救孰是孰非，相國鄒忌道：“韓、魏并并，此鄰國之幸也，不如勿救?！碧锛?、田嬰同聲道：“魏若勝韓，則禍必及于齊，救之為是?！睂O臏獨嘿然無語，宣王問道：“軍師不發(fā)一言，豈救與不救二策皆非乎？”孫臏答道：“然也。夫魏國自恃其強，前年伐趙，今年代韓，其心亦豈須臾忘齊哉！若不救韓，是棄韓以肥魏，故不言救者非也。魏方伐韓，韓未敝而吾救之，是吾代韓受兵。韓享其安，而吾受其危，故言救者亦非也?！毙跤謫柕溃骸叭粍t何如而可？”孫臏答道：“為大王計，宜許韓必救，以安其心。韓知有齊救，必悉力以拒魏，魏亦必悉力以攻韓。吾俟魏之弊，徐引乓而往攻弊。魏以存危，韓用力少而見功多，豈不勝于前二策耶？”宣王鼓掌稱善。遂許韓使言齊救，旦暮且至。
韓昭侯大喜，乃悉力拒魏。前后交鋒五六次，皆韓不勝，復(fù)遣使往齊催趨救兵。齊復(fù)用田忌為大將，田嬰副之，孫子為軍師，率車五百乘救韓。田忌又欲望韓進(jìn)發(fā)，孫臏道：“不可！不可！吾向者救趙，未嘗至趙。今救韓，奈何往韓乎？”田忌道：“軍師之意，將欲如何？”孫臏道：“夫解紛之術(shù)，不攻其所必救。今日之計，惟有直走魏都耳。”田忌從之，乃命三軍齊向魏邦進(jìn)發(fā)。龐涓連敗韓，師將逼韓都。忽接本國警報，言齊兵復(fù)寇魏境，望元帥作速班師。龐涓大驚，即時傳令去韓歸魏。韓兵亦不追趕。
孫臏知龐涓將至，謂田忌道：“三晉兵素悍勇而輕齊，齊號為怯，善戰(zhàn)者因其勢而利導(dǎo)之。兵法云：‘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將，五十里而趣利者車半至?！彳娺h(yuǎn)入魏地，宜詐為弱形以誘之?！碧锛傻溃骸罢T之，如何？”孫臏道：“今日當(dāng)作十萬灶，明后日以漸減去。彼見軍灶頓減，必謂吾兵怯戰(zhàn)，逃亡過半，將兼程逐利。其氣必驕，其力必疲，吾因以計取之。”田忌從其計。
且說龐涓兵望西南而行，心念韓兵屢敗，正好征進(jìn)，卻被齊人侵?jǐn)_，毀其成功，不勝之忿。及至魏境，知齊兵已前去了。遺下安營之跡，地甚寬廣，使人數(shù)其灶，足有十萬。驚道：“齊兵之眾如此，不可輕敵也?！泵魅沼种燎盃I查其灶，僅五萬有余，又明日灶，僅三萬。龐涓以手加額道：“此魏王之洪福也?！碧由陠柕溃骸败妿熚匆姅承危蜗残斡谏?？”涓答道：“某固知齊人素怯，今入魏地才三日，士卒逃亡已過半了。尚敢操戈相角乎？”太子申道：“齊人多詐，軍師須十分在意。”龐涓道：“田忌等今番自來送死。涓雖不才，愿生擒忌等以雪桂陵之恥?！碑?dāng)下傳令選精銳二萬人，與太子申分為二隊，倍日并行。步軍悉留在后，使龐蔥率領(lǐng)徐進(jìn)。孫臏時刻使人連絡(luò)探聽龐涓消息，回報魏兵已過沙鹿山，不分早夜兼程而進(jìn)。
孫臏屈指計程，日暮必至馬陵。那馬陵道在大名府城東南十里，兩山中間溪谷深隘，堪以伏兵。道傍樹木叢密，臏命檢絕大一株留下，余樹盡皆砍到，縱橫道土以塞其行。卻將那所留大株向東，樹身砍白，用黑煤大書六字云：
龐涓死此樹下。
上面橫書四字道：“軍師孫示。”令部將袁達(dá)、獨狐陳各選弓弩手五千，左右埋伏，分付但看樹下火光起時，一齊發(fā)弩。再令田嬰引兵一萬，離馬陵三里埋伏。只待魏兵已過，便從后截殺。分撥已定，自與田忌引兵遠(yuǎn)遠(yuǎn)屯札，準(zhǔn)備接應(yīng)。
再說龐涓一路打聽，齊兵過去，恨不能一步趕著，只顧催來。到馬陵道時，恰好日落西山。其時正是十月下旬，又無月色，前軍回報，有斷木塞路，難以前進(jìn)。龐涓叱道：“此齊兵畏吾躡其后，故設(shè)此計也?！闭各廛娛浚崮鹃_路，忽抬頭看見樹上砍白處隱隱有字跡。但昏黑難辨，命小軍取火照之。眾軍士一齊點起火來，龐涓于火光之下，看得分明。大驚道：“吾中別夫之計矣。”急教軍士速退。說猶未絕，那袁達(dá)、獨狐陳兩支伏兵望見火光，萬弩齊發(fā)，箭如驟雨。軍士大亂，四散奔逃。龐涓身帶重傷，料不能脫，乃嘆道：“吾恨不殺此別夫，遂成豎子之名?！奔匆齽ψ载仄浜矶^。龐英亦中箭身亡。軍士射死者，不計其數(shù)。史官有詩云：
昔日偽書奸似鬼，今宵伏弩妙如神。
相交須是懷忠信，莫學(xué)龐涓自隕身。
昔龐涓下山時，鬼谷曾言：“汝必以欺人之事還被人欺?！饼嬩赣眉贂缕蹖O臏而別之，今日亦受孫臏之欺，墮其減灶之計，自言誆謬，當(dāng)死萬箭之中。鬼谷又言：“遇馬而瘁?！惫凰烙隈R陵，萬箭毫忽不爽。計龐涓仕魏至身死，剛十二年，應(yīng)花開十二朵之兆。始信鬼谷之占，纖微必中，神妙莫測。
時太子申在后隊，聞前軍有失，慌忙屯札住不行。不提防田嬰一軍反從后面殺到，魏兵心膽俱裂，無人敢戰(zhàn)，各自四散逃生。太子申禁約不住，勢孤力寡，被田嬰突近生擒，縛置車中。田忌和孫臏統(tǒng)大軍接應(yīng)，殺得魏軍尸橫遍野，血流成渠，輜重軍器盡歸于齊。田嬰將太子申獻(xiàn)功，袁達(dá)、獨狐陳二人將龐涓父子尸首獻(xiàn)功。孫臏?zhǔn)痔猃嬩钢^，懸于車上。齊軍大勝，奏凱而還。其夜太子申懼辱，亦自刎而死。孫臏嘆息不已。
大軍行至沙鹿山，正遇著龐蔥步軍。孫臏?zhǔn)谷颂酏嬩钢^示之，步軍一見，不戰(zhàn)自潰。龐蔥下車叩頭乞命，田忌欲并誅之。孫臏道：“為惡者止龐涓一人，其子且無罪，況其侄乎？”乃令將太子申及龐英二尸交付龐蔥。教他回報魏王，速速上表朝貢、不然齊兵再至，宗社不保。龐蔥喏喏連聲而去。此周顯王二十八年事也。
田忌等班師回國。齊宣王大喜，設(shè)宴相勞，親為田忌、田嬰、孫臏把盞。相國鄒忌自思昔日私受魏賂，欲陷田忌之事，未免于心有愧。遂稱病篤，使人繳還相印。齊宣王遂拜田忌為相國，田嬰為將軍。孫臏軍師無爵，秩可加乃加封大邑。孫臏固辭不受。手錄其祖孫武兵書十三篇，獻(xiàn)于宣王道：“臣以廢人，過蒙擢用。今上報主恩，下酬私怨，于愿足矣。臣之所學(xué)盡在此書，留臣亦無用。愿得閑山一片，為終老之計?！毙趿糁坏?，乃封以石閭之山。山在今之泰安州。
孫臏住山歲余，其衣食是有齊王周送。日間無事，每乘小車命童子推輦代步，遍游山林溪壑，訪友尋師。是晚月色皎亮，來至石閭山頂觀玩。忽見澗東樹上龍蛇般颼動，命童子近諦何物，童子往觀。不知怎生回報，且看下文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