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八回　丫姑爺乘龍充快婿　知客僧拉馬認(rèn)干娘

卻說湍制臺九姨太身邊的那個大丫頭，自見湍制臺屬意于他，他便有心惹草粘花，時向湍制臺跟著勾搭。后來忽然又見湍制臺從外面收了兩個姨太太，他便曉得自己無分。嗣后遇見了湍制臺總是氣的蹺著嘴唇，連正眼也不看湍制臺一眼，至于當(dāng)差使更不用說了。湍制臺也因自己已經(jīng)有了十二個妾；又兼這新收的十二姨太法力高強(qiáng)，能把個湍制臺壓伏的服服貼帖，因此也就打斷這個念頭。但是每逢見面，觸起前情，總覺自己于心有愧。又因這大丫頭見了面，一言不發(fā)，總是氣憤憤的，更是過意不去。因此這湍制臺左右為難，便想早點替他配匹一個年輕貌美，有錢有勢的丈夫；等他們一夫一妻，安穩(wěn)度日，借以稍贖前愆。
主意打定，于是先在候補(bǔ)道、府當(dāng)中，看來看去，不是年紀(jì)太大，便是家有正妻，嫁過去一定不能如意；至于同、通、州、縣一班，捐納的流品太雜，科甲班酸氣難當(dāng)，看了多人，亦不中意。湍制臺心中因此甚為悶悶。后來為了一件公事，傳督標(biāo)各營將官來轅諭話。內(nèi)有署理本標(biāo)右營游擊戴世昌一員，卻生得面如冠玉，狀貌魁梧，看上去不過三十左右。此時湍制臺有心替大丫頭挑選女婿，等到大眾諭話之后，便向他問長問短，著實垂青。幸喜這戴世昌人極聰明，隨機(jī)應(yīng)變。當(dāng)時湍制臺看了，甚為合意。 等到送客之后，當(dāng)晚單傳中軍副將王占城到內(nèi)衙簽押房，細(xì)問這戴世昌的細(xì)底，有無家眷在此。王占城一一稟知，說：“他是上年八月斷弦，目下尚虛中饋。堂上既無二老，膝前子女猶虛?！蓖闹婆_一聽大喜，就說：“我看這人相貌非凡，將來一定要闊，我很有心要提拔提拔他。”王占城道：“大帥賞識一定不差。倘蒙憲恩栽培，實是戴游擊之幸。”湍制臺聽了，正想托他做媒，忽然想起：“我一個做制臺的人，怎么管起丫頭們的事來？說出去甚為不雅?！鞭D(zhuǎn)念一想：“不好說是丫頭，須改個稱呼，人家便不至于說笑我了?！毕肓艘粫愕溃骸艾F(xiàn)在有一事相煩：從前我們大太太去世的前天，曾扶養(yǎng)親戚家的一個女孩子，認(rèn)為干女兒，等我們大太太去世，一直便是我這第九個妾照管。如今剛剛十八歲。自古道：‘男大須婚，女大須嫁?！m則是我干女兒，因我自己并未生養(yǎng)，所以我待他卻同我自己所生的無二。今天我看見戴游擊甚是中意，又兼老兄說他斷弦之后，還未續(xù)娶；如此說來，正是絕好一頭親事。相煩老兄做個媒人，并且同戴游擊說，他武官沒有錢，不要害怕，將來男女兩家的事，都是我一力承當(dāng)?！?
王占城諾諾連聲。出去之后，連夜就把戴世昌請了過來，告訴他這番情由，又連稱“恭喜”，口稱：“吾兄有這種機(jī)會，將來前程未可限量?！贝魇啦犃耍唤窒灿煮@又怕：喜的是本省制臺如今要招他做女婿；驚的是我是個當(dāng)武官的，怎么配得上制臺千金！轉(zhuǎn)念一想：“我要同他攀親，這個親事闊雖闊，但是要拿多少錢去配他？”因此心中七上八下，楞了半天，除卻嘻開嘴笑之外，并無他話。王占城懂得他的意思，又把湍制臺的美意，什么男女兩家都?xì)w他一人承當(dāng)?shù)脑捳f了出來。戴世昌聽了，止不住感激涕零，連連給王占城請安，請他費心。
王占城不敢怠慢，次日一早，上轅稟復(fù)制臺。稟明之后，湍制臺回轉(zhuǎn)上房，不往別處，一直竟到九姨太房中。此時他老人家久已把九姨太丟在腦后了，今兒忽然見他進(jìn)來，賽如天上掉下來的寶貝一般。想要前來奉承，一想自己是得過寵的，須要自留身分；如果不去理他，或者此時什么回心轉(zhuǎn)意，反恐因此冷了他的心。正在左右為難的時候，湍制臺早已坐下，說道：“我今兒來找你，不為別的事情，為著我們上房里丫頭，年紀(jì)大的，留著也要作怪，我想打發(fā)掉兩個，眼睛跟前也清楚清楚。你跟前的那個大丫頭，今年年紀(jì)也不小了，也很好打發(fā)了，你又不缺什么人用。所以我特地同你說一聲兒。” 九姨太起先聽見湍制臺要打發(fā)他的丫頭，心上老大不自在。要說不遵，怕他著惱；如果依他，為什么檢著我欺負(fù)？尚在躊躇的時候，只聽湍制臺又說道：“你的丫頭，我是拿他另眼看待的呢。我替他檢了一個做官的女婿，又是年輕，又是有錢，亦總算對得住他的了。但是一件，既然說是配個做官的，怎么好說我們的使女？我想來想去，沒有法子，只好說是你的干女兒。你說好不好？”九姨太本來滿肚皮不愿意，后來見說是許給一個做官的，方才把氣平下；又想：“這丫頭果然大了，留在家里，亦是禍害。倘若再被老爺看上了眼，做了什么十三姨太，更不得了，不如將機(jī)就計，拿他出脫也好。”想完，便道：“我當(dāng)不起他做我的干女兒，就說是你的干女兒罷?！蓖闹婆_道：“你我并不分家，你的我的，還不是一樣嗎?！本乓烫溃骸凹热蝗绱耍驳媒兴鰜硖婺憧膫€頭?！蓖闹婆_道：“這也可不必了?！闭f著，九姨太已把大丫頭喚了出來，叫他替老爺磕頭，還要改稱呼。大丫頭扭扭捏捏的替湍制臺磕了一個頭，湍制臺還了一個半禮，起來又替九姨太行過禮，九姨太便吩咐一應(yīng)人等都得改稱呼，因他小名喚做寶珠，就稱他為寶小姐。
過了兩天，湍制臺便催著男家趕緊行聘，叫善后局拔了三千銀子給戴世昌，以作喜事之用，又委了戴世昌兩個差使。此時湍制臺因為自己沒有女兒，竟把這大丫頭當(dāng)作自己親生的一樣看待，也撥三千銀子給九姨太，叫九姨太替他辦嫁裝。有了錢，樣樣都是現(xiàn)成的。男家看的是十月初二日的吉期。戴世昌特地又租了一座大公館。三天頭里，請媒人過帖，送衣服首飾，面子上也很下得去。兩位媒人：一位中軍王占城，一位首府康乃芳。到了這一天，一齊穿著公服到制臺衙門里來。湍制臺卻是自己沒有出來奉陪，推說自己有公事，叫侄少爺出來陪的。兩個媒人也沒有坐大廳，是在西面花廳另外坐的：這倒是湍制臺愛惜聲名的緣故。
且說到了正日，男府中張燈結(jié)彩，異常鬧熱。雖然有些人也曉得是制臺姨太太跟前用的丫環(huán)，但是制臺外面總說是亡妻的干女兒，大家也不肯同他計較，樂得將錯就錯，順勢奉承。還有些官員借此緣由前來送禮，湍制臺也樂得檢禮重的任意收下。這場喜事居然也弄到頭兩萬銀子，又做了人家的干丈人，頗為值得?；ㄞI過去，一切繁文都不必說。到了三朝，寶小姐同了新姑爺來回門。內(nèi)里便是九姨太做主人。九姨太自己不曾生養(yǎng)，平空里有了這個女婿，自然也是歡喜。而且這女婿能言慣道，把個干丈母娘奉承得什么似的，因此這九姨太更覺樂不可支。
閑話少敘。單說這戴世昌自從做了總督東床，一來自己年紀(jì)輕，閱歷少，二來有了這個靠山，自不免有些趾高氣揚，眼睛內(nèi)瞧不起同寅。于是這些同寅當(dāng)中也不免因羨生妒生忌，更有幾個曉得這寶小姐底細(xì)的，言語之間，便不免帶點譏刺。起初戴世昌還不覺著，后來聽得多了，也漸漸的有點詫異，回家便把這話告訴了妻子。寶小姐道：“我的娘是亡過大太太的好姊妹，我才養(yǎng)下來三天，大太太就抱了過來。人家的閑話，有影無形，聽他做甚！”話雖如此說，但是面孔上甚不好看。戴世昌便亦丟過。 但是一樣：寶小姐回到衙內(nèi)，除了湍制臺、九姨太認(rèn)他為干女兒之外，其他別位姨太太以及侄少爺?shù)冗€拿他當(dāng)丫頭看待，不過比起別人略有體面。他亦不敢同這些人并起并坐。他有幾個舊伙伴見了他拿他取笑：一個個都來讓他，請他坐，請他吃茶；一口一聲的稱他為小姐，把他急的什么似的。十二位姨太太當(dāng)中，除掉九姨太，自然算十二姨太嘴頂刻毒，見了人一句不讓。自見老爺抬舉九姨太的丫頭，心上很不舒服。一日聽見大眾奉承寶小姐，更把他惱了，便對著自己丫頭連連冷笑道：“什么小姐！你們只好叫他一聲‘丫小姐’，將來你們一個個都有分的?！闭l知自從十二姨太這一句話，便是一傳十，十傳百，通衙門都曉得了。有些刻薄的，更指指點點，當(dāng)著他面拿這話說給他聽，把他氣的了不得，而又無從發(fā)作。后來又把這話傳到戴世昌的耳朵里，心上也覺氣悶，忽念要靠這假泰山的勢力，也只得隱忍不言。 這假泰山果有勢力，成親不到三月，便把他補(bǔ)實游擊。除了尋常差使之外，又派了一只兵輪委他管帶。人家見他有此腳力，合城文武官員，除掉提、鎮(zhèn)、兩司之外，沒有一個不巴結(jié)他的，就有一班候補(bǔ)道也都要仰承他的鼻息。至于內(nèi)里這位寶小姐，真正是小人得志，弄得個氣焰熏天，見了戴世昌，喝去呼來，簡直像他的奴才一樣。后來人家走戴世昌的門路，戴世昌又轉(zhuǎn)走他妻子的門路，替湍制臺拉過兩回皮條，一共也有一萬六千銀子。湍制臺受了。自此以后，把柄落在這寶小姐手里，索性撒嬌撒癡，更把這干爸爸不放在眼里了。
寶小姐有一樣脾氣，是歡喜人家稱呼他“姑奶奶”，不要人家稱他“戴太太”。你道為何？他說稱他“戴太太”，不過是戴大人的妻子，沒有什么稀罕；稱他“姑奶奶”，方合他制臺干小姐的身分。他常常同人家說：“不是我說句大話：通湖北一省之中，誰家沒有小姐？誰家小姐不出嫁？出了嫁就是姑奶奶。這些姑奶奶當(dāng)中，那有大過似我的？”他既歡喜奉承，人家也就樂得前來奉承他。有些候補(bǔ)老爺，單走戴世昌的門路不中用，必定又叫自己妻子前來奉承寶小姐。大家是曉得脾氣的，見了面，姑奶奶長，姑奶奶短，叫的應(yīng)天價響。候補(bǔ)老爺當(dāng)中，該錢的少，這些太太們同他來往，知道他是闊出身，眼睛眶子是大的，東西少了拿不出手，有些都當(dāng)了當(dāng)，買禮送他。
當(dāng)中就有一家太太，他老爺姓瞿，號耐庵。據(jù)說是個知縣班子，當(dāng)過兩年保甲，半年發(fā)審，都是苦事情，別的差使卻沒有當(dāng)過，心上想調(diào)一個好點的，就回家同太太商量，要太太走這條門路。太太拿腔做勢，說道：“自古道‘做官做官’，是要你們老爺自己做的，我們當(dāng)太太的只曉得跟著老爺享福，別的事是不管的?！苯蛔■哪外肿笞饕灰?，右打一恭，幾乎要下跪。太太道：“我要同你講好了價錢，我們再去辦這一回事?！宾哪外值溃骸奥犔愿??！碧溃骸澳愕昧撕檬虑?，一年給我多少錢？”瞿耐庵道：“我同你又不分家，我的就是你的，你的就是我的，這又何用說在前頭呢？”太太道：“不是這樣說。等你有了事，我問你要錢比抽你的筋還難，不如預(yù)先說明白了好?！宾哪外值溃骸疤缅X，我何曾敢說一個‘不’字；沒有亦是沒法的事。”太太道：“我不曉得你是個什么差使，多少我不好說，你自己憑良心罷?！宾哪外窒肓税胩?，才說得一句“一家一半”。太太不等說完，登時柳眉雙豎，杏眼圓睜，喝道：“什么一家一半！那一半你要留著給誰用？”瞿耐庵連連陪笑道：“留著太太用。……我替你收好著?！碧溃骸安挥媚阗M心，我自己會收的?！宾哪外值溃骸疤f得是，說得是！”連連屏氣斂息，不敢做聲。太太又吩咐道：“我替你辦事情，我是要化錢的。頭一面，一分禮是不能少的，你想要差使，以后還得時時刻刻去點綴點綴。你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窮的什么似的，那里還有錢給我用。無非苦我這副老臉出去向人家挪借，借不著，自己當(dāng)當(dāng)。這筆錢難道就不要還我嗎？”瞿耐庵道：“應(yīng)得還！應(yīng)得還！既然太太如此說法，以后差使上來的錢，一齊歸太太經(jīng)管，就是我要用錢，也在太太手里來討。你說可好不好？”太太道：“如此也罷了。當(dāng)下商量已定，就想托一個廟里的和尚做了牽線。 此時寶小姐聲氣廣通，交游開闊，省城里除了藩臺、糧道兩家太太之外，所有的太太一齊同他來往。他們這般女朋友竟比男朋友來得還要熱鬧：今天東家吃酒，明天西家抹牌；一齊坐著四人大轎，點著官銜燈籠，親兵隨從簇?fù)碇龀鲞M(jìn)進(jìn)，好不威武。就這里頭說差使，托人情，在湖北省城里賽如開了一爿大字號一樣。
寶小姐又愛逛廟宇，所有大大小小的寺院都有他的功德。譬如寶小姐捐一百塊洋錢，這廟里的和尚、姑子一定要回送公館里管家大爺一分，上房里老媽、丫環(huán)一分，每一分至少也得十幾塊洋錢。寶小姐進(jìn)款雖多，無奈出款也不少。就是寶小姐不愿意多出，手下的那些老媽、丫環(huán)們也一定要勸他多出。和尚、姑子還時常到公館里請安，見了面，拿兩手一合，頭一低，念一聲“阿彌陀佛”，然后再說聲“請姑奶奶的安”，跟著下來，就盡性的拿“姑奶奶”奉承。無論有多少的高帽子，寶小姐都戴得上。寶小姐既向這般人混熟了，以后就天天的往寺院里跑，又請那些要好的太太、奶奶們吃素飯。人家見他禮佛拜懺便認(rèn)他是持齋行善一流，于是人家要回席請他，也只得把他請在廟里。這個風(fēng)聲傳了出去，慢慢地那些會鉆門路的人也就一個個的來同和尚、姑子拉攏了。
閑話休敘。且說這武昌省城有名是一座龍華寺。這龍華寺坐落在賓陽門內(nèi)，乃是個極大叢林，聽說亦有千幾百年的香火了。寺里居中一座“大雄寶殿”，供的是釋迦牟尼。此外觀音殿、羅漢堂、齋堂、客堂、禪堂、僧房，曲曲灣灣，已經(jīng)不在少處。另外還有精室，專備接待女客。因為龍華寺是武昌名勝所在，所以合城文武官員，空閑時候都走來隨喜隨喜，就是過往的洲客亦都有慕名來的。寺里有方丈，是專門只管清修，不問別事，執(zhí)事的另外有人。頂闊的是知客，專管應(yīng)酬客人以及同各衙門來往。督、撫、司、道以下，統(tǒng)通認(rèn)得。凡是當(dāng)知客和尚：第一要面孔生得好，走到人前不至于討厭；第二要嘴巴會說，見人說人話，見鬼說鬼話，見了官場說官場上的話，見了生意人說生意場中的話，真正要八面圓通，十二分周到，方能當(dāng)?shù)么巳巍Ｖ秃蜕袑９苤?，不要上殿做佛事。又常常聽見人說起，知客應(yīng)酬老爺們還容易，最難的是應(yīng)酬太太們。應(yīng)酬了老爺、老爺當(dāng)中不肯化錢的居多；應(yīng)酬了太太，卻是大把銀子抓給他們用。所以他們趨奉太太競其比趨奉老爺還要來得起勁。這位太太的老爺是什么人，同誰家是親威，跟著伺候的人誰拿權(quán)誰不拿權(quán)，和尚肚皮里都有詳詳細(xì)細(xì)的一本帳，說出來是不會錯的。 單說這龍華寺里的知客，法號善哉，是鎮(zhèn)江人氏。自少在金山寺出家，生的眉清目秀，一表非凡，而且人亦能言會道。二十三歲上，因往四川朝山回來，路過武昌，就在這龍華寺內(nèi)掛單①，一連住了幾日。此時龍華寺當(dāng)家老和尚正苦少個幫手，見他伶俐聰明，討人歡喜，遂寫一封書信給金山寺里的老和尚，留這善哉和尚在龍華寺里執(zhí)事。過了幾個月，當(dāng)家老和尚見他著實來得，就升他為知客和尚。不上一年，凡是湖北省里的貴官顯宦，豪賈富商，他沒有一個不認(rèn)得，而且還沒有一個不同他說得來。他更有一件本事，是這些大人老爺們的太太，尤其沒有一個不喜歡到他寺里走動。不說別的布施，單是佛事一項，已經(jīng)比前頭要多出好幾倍了。他既有此人緣，也就樂得借此替人家拉攏，人家自然不肯叫他白出力的。
①掛單：行腳僧投宿寺院。 此時這善哉和尚打聽得寶小姐是制臺干小姐，是湖北第一分闊人，便借捐建水陸功德為名，先送了一分禮物，無非是吃食等類；又送了兩副請?zhí)?，暫時不說布施，只說是“某日開建道場，請戴大人同姑奶奶前往隨喜”。寶小姐是少年性情，聽見有好玩的所在，沒有不趕著去的。善哉和尚又早同戴府管家聯(lián)絡(luò)一氣，某日前往，預(yù)先送信給他。到了這天，善哉和尚竭力張羅，把寺里寺外陳設(shè)一新。男客所在，分上、中、下三等：上等是提、鎮(zhèn)、司、道以及督、撫衙門的幕友、官親；二等是實缺、候補(bǔ)府班以下人員至首縣止，同著些闊商家，什么洋行買辦，錢莊匯票等字號；三等乃是候補(bǔ)州、縣，以及佐貳各官，同隨常賣買人等。三等地方都另有招呼的人。戴世昌雖是游擊，因系制臺的干女婿，所以坐了第一等客位。女客所在也分三等，同男客不相上下。善哉和尚卻又另外替寶小姐備了一間精室。這精室之中，特地買了一張外國床，一副新被褥，湖色外國紗帳子，鴨毛枕頭，說是預(yù)備姑奶奶歇中覺的。床面前四張外國椅子，一張小小圓臺；圓臺上放著一個小小船合①，堆著些蜜餞點心之類，極其精致，說是預(yù)備姑奶奶隨意吃吃的。靠窗一張妝臺，脂、粉、鏡奩，梳、篦、金暴花水之類，亦都全備，又道是預(yù)備姑奶奶或是覺后或是飯后重新梳妝用的。床后頭還有馬桶一個。寶小姐有了這個好地方，又加以和尚竭力趨奉，比書上說的“先意承志”，做人家兒子的也沒有這樣孝順。
①船合：似船形的合。
寶小姐來的多了，外頭的名聲也大了，就有些想走門路的鉆頭覓縫的來巴結(jié)善哉和尚。善哉和尚也就此出賣些“風(fēng)云雷雨”，以顯他的聲光。這個風(fēng)聲恰巧被瞿耐庵的太太曉得了。這瞿耐庵的太太平時也是極其相信吃齋念佛的，見了出家人，分外有緣，無事便到這龍華寺里來跑，因此同這善哉和尚也極相熟。但是一樣：瞿耐庵的太太手里是沒有什么錢的，和尚的眼睛最為勢利不過，見了有錢的施主就把他比下來了。這回起建水陸道場，開懺的那一天，寶小姐到場，只吃了一頓飯，就捐了五百兩銀子。瞿太太也跟來隨喜，好容易在家里連當(dāng)帶借，送了十塊錢給和尚。和尚那里拿他放在眼里，不過是來者不拒，多多少少，一齊留下罷了。瞿太太雖然竭力拉攏，無奈手筆不大，總覺上不得臺盤。此乃境遇使然，無可奈何之事。
恰巧四十九天功德圓滿。善哉和尚弄錢本事真大，又把老和尚架弄出來，說是要傳戒。預(yù)先刻了傳單，外府州、縣，分頭叫人去貼。這個風(fēng)聲一出，那些愿意受戒的善男信女，果然不遠(yuǎn)千里而來。此番善哉和尚卻是大開山門，定了規(guī)例：凡來受戒的，每人定要多少錢。要了錢還不算，還要叫這些人吃苦頭。一個個都跪在老和尚面前，拿些蘄艾，分為九團(tuán)或十二團(tuán)，放在光郎頭上，用火點著；燒到后來，靠著頭皮，把他油都烤了出去，燒的吱吱的響。這人痛的愁眉苦臉，流淚滿面，嘴里頭只是念“阿彌陀佛”，“阿彌陀佛”，不敢說一聲痛。凡受過戒的都說：“燒到痛的時候，只要念‘阿彌陀佛’，佛菩薩自然會來救你的。就是要痛，也就不痛了。”又說道：“凡一個人入了道，七情六欲是不能免的。如今這一燒，可把他燒斷，永遠(yuǎn)不想開葷，亦不想偷女人了?！比缡钦咭粋€個頭上就同骨牌攢了眼的一樣，這地方永遠(yuǎn)不生頭發(fā)，其名又謂“燒香洞”。凡有香洞和尚，到那里都好掛單，有飯吃，大家都肯布施他；要說是沒有香洞，大家都叫他野和尚，可是沒有人理的。燒過香洞之后，還要進(jìn)禪堂。禪堂里的規(guī)矩是：坐一炷香，跪一炷香，輪流到九天九夜，一刻不得休歇，亦不準(zhǔn)打盹睡覺。九天之后，方算圓滿。這九天里頭，倘然錯了他一點規(guī)矩，另外有管他們的人，抗著又粗又長的板子，要在光郎頭上敲的。看起來真正苦惱，并不是修行，直截是受罪！ 閑話少敘。單說此時這龍華寺受戒的人，只有僧眾，并無女人。善哉和尚會出主意，便出來同一班太太們說道：“諸位太太都是前世里修行，所以這一輩子才有這們大的福分；倘若這一輩子里再修行修行，下一輩子還不曉得怎樣好哩！”一句話提醒了眾人，便問：“怎樣修行的好？”善哉和尚道：“阿彌陀佛！若要修行，也沒有別的，只要同我們出家人一樣，到大和尚跟前受個戒，等大和尚替你們起個法名。以后遇見寺里做什么功德，量力施布點，這就是修行了?！睂毿〗愕溃骸耙觐^發(fā)不要？”善哉和尚道：“阿彌陀佛！我的姑奶奶，倘若要你們剃頭發(fā)，豈不同姑子一樣？以后這們大的福分叫誰去享呢？小僧說的原是帶發(fā)修行，只要一心扳依，都是一樣的?！睂毿〗愕溃骸凹热蝗绱?，我亦來一分，修修來世也是好的。”又問：“要多少錢？”善哉和尚道：“隨緣樂助，亦要看各人的身分，姑奶奶大才斟酌罷了?！庇谑窃谧母骷姨犚姾蜕姓f“隨緣樂助”，大家高興，就有一大半要受戒的。當(dāng)時算寶小姐頂闊，送了大和尚三百塊洋錢，說是孝敬老師傅的贄敬；又拿出一百塊錢來齋僧，說是同眾位師兄結(jié)結(jié)緣的。和尚笑納之后，大和尚就替他起了一個法號，叫做妙善。其余各位受戒的女太太們，從四元起碼，以至幾十元為止。瞿太太亦送了十塊洋錢，隨同受戒。等到事完之后，和尚又備了幾桌素齋，請眾位受戒的女太太一同到來，以敘同門之禮。 瞿太太是有心巴結(jié)寶小姐的，如今借此為由，被他搭上了手，便爾趨前跟后，做出千奇百怪的樣子來奉承寶小姐。又時常到寶小姐公館里去請安，送東送西，更不必說。有天寶小姐在一位姊妹家里吃醉了酒，其日瞿太太也在座。瞿太太一見這樣，便過來替他捶背，替他裝煙，又親自攙扶他上轎，一直把寶小姐送回公館。這一夜瞿太太也沒有回家，就在寶小姐公館里伺候了一夜。第二天寶小姐酒醒，很覺得過意不去。后來彼此熟了，見瞿太太常常如此，也就安之若素了。瞿太太的脾氣再要隨和沒有，連老媽的氣都肯受的。有些丫環(huán)問他要東西不必說，空著還要拿他說笑取樂。寶小姐見丫環(huán)們?nèi)绱耍埠驮诶镱^拿瞿太太來開心。
有天亦是寶小姐醉后，瞿太太過來替他倒了一碗茶，接著又裝了幾袋水煙。寶小姐醉態(tài)可掬的，一手摟著瞿太太的頸項，說道：“我來世修修，修到有你這個女兒，我就開心死了！”瞿太太道：“我是巴而不得做姑奶奶的女兒，只怕夠不上。”寶小姐道：“別的都可以，倒是你是上了歲數(shù)的人，我只有這一點點年紀(jì)，那有你做我的女兒的道理?！宾奶溃骸肮媚棠陶f那里話來！常言說得好：‘有志不在年高。’我那一樁趕得上姑奶奶？只要姑奶奶肯收留，我就情愿拜在膝下，常常伺候你老人家?！贝藭r寶小姐已有十分酒意，忘其所以，聽了瞿太太的話，并不思量，便沖口而出道：“既然如此，你就替我磕個頭，叫我一聲‘娘’罷。以后我疼你?！币痪湓捴卑褌€瞿太太樂得要死，果真爬在地下替寶小姐磕了一個頭，叫了一聲“干娘”。寶小姐趁著酒蓋了臉，便答應(yīng)了一聲，見他磕頭，動也不動。
當(dāng)日瞿太太伺候?qū)毿〗闼X之后，立刻趕回家中。此時他老爺瞿耐庵蒙戴世昌替他吹噓，已經(jīng)委了清道局的差使。這天正領(lǐng)了薪水回來，等太太等到半夜不見回家，以為一定是戴公館留下，今天不轉(zhuǎn)的了，豈知三更過后，忽聽打門聲急。開出門去一看，不是別人，原來就是太太。太太回家，不說別的，劈口便問：“薪水領(lǐng)到?jīng)]有：”瞿耐庵道：“恰恰今日領(lǐng)到。因為太太未曾過目，所以不敢動用?！碧溃骸昂谩?。登時取了出來一看整整七十塊洋錢。太太便吩咐備燕菜酒席兩桌，下余的備辦男女衣料四分，再配些別的禮物，一概明天候用。瞿耐庵是懼怕太太，一向奉命如神的，只得諾諾連聲，不敢違拗。次日一早，備辦停當(dāng)。太太也早起梳洗。諸事齊備，便抬了酒席禮物，徑往戴公館而來。
這日寶小姐因為昨夜酒醉，人甚困乏，睡到十二點鐘方才起身。人報瞿太太到來。只見瞿太太身穿補(bǔ)褂，腰系紅裙；他老爺是有花翎的，所以太太頭上也插著一支四寸長的小花翎；扭扭捏捏走進(jìn)宅門，后面兩個抬合抬著禮物酒席。寶小姐忘記昨夜醉后之事，見了甚為詫異。見面之后，忙問所以。瞿太太笑而不言。但見他走到客堂，拿圈身椅兩把，居中一擺。跟來的人隨手把紅氈鋪下。瞿太太便說：“請你們大人。今日是寄女兒特地過來叩見干爹、干娘，是不用回避的了。”此時戴世昌正躲在房中，聽了摸不著頭路，寶小姐也覺茫然。倒是旁邊的丫頭、老媽記著，便把昨夜之事說出。寶小姐道：“醉后之言，何足為憑。我那里好收瞿太太做干女兒！真正把我折死了！”剛剛跨出房門，想要推讓，瞿太太已拜倒在地了，嘴里還說：“既然干爹不出來，朝上拜過亦是一樣的?！睂毿〗氵B忙還禮，連說：“這里那里說起！……”瞿太太拜過之后，趕忙又把禮物獻(xiàn)上，說是兩分送給干爹、干娘，兩分連著一席酒，是托干娘孝敬與干外公、干外婆的。寶小姐只是謙著不受。瞿太太那里肯依，說：“昨夜已蒙干娘收留，倘今天不算，叫我把臉擱在那里去呢？”于是旁邊一眾丫頭、老媽都湊趣說：“今天瞿太太來拜干娘，乃是出于一片至誠，太太倒是收了他的好，叫他心上快活。太太只要以后疼他就是了?！贝藭r寶小姐無可如何，只得老老臉皮認(rèn)了他做干女兒。后來戴世昌也出來見過禮。寶小姐又把丫頭、老媽、底下人、廚子，統(tǒng)通叫了上來叩見瞿太太。大家亦改口叫他瞿姑奶奶。當(dāng)時擺席吃酒。
等到飯后，寶小姐一想，自己總覺過意不去：“索性今天把他帶進(jìn)制臺衙門，叫他認(rèn)認(rèn)干外公、干外婆，也可顯顯我的手面?！碑?dāng)下便把此意同瞿太太說知。瞿太太有何不愿之理，登時滿口答應(yīng)，又說：“于理應(yīng)得去請安的?！庇谑菍毿〗阆却虬l(fā)老媽到制臺衙門里去說明白，只說姑奶奶收了一個干女兒，立刻進(jìn)來叩見老爺同九姨太太，但是且慢說出人頭來。老媽去后，寶小姐帶著瞿太太也就跟手上轎而去。 一霎時到得湍制臺衙門，自然是一徑到九姨太上房里。此時湍制臺聽了老媽的話，都曉得寶小姐收了一個干女兒，大家以為總是人家的小姐了。九姨太急忙預(yù)備見面禮。正鬧著，人報寶小姐回來了。大家立起身看時，都想看看這位小姐長得面貌如何。只見寶小姐走到頭里，后面跟了一個臉上起皺紋的老婆婆，再細(xì)看看，頭發(fā)也有幾根白了。大家見了詫異，還當(dāng)是那小姐的娘自己同來的，然而來的只有他倆，并沒有第三個。因此大眾格外疑心。此時湍制臺亦正在房中，從玻璃窗內(nèi)看見，也覺著奇怪。只聽得寶小姐在院子里喊道：“干媽，我同個人來給你瞧瞧?！币活^說，一頭走進(jìn)上房，吩咐老媽把紅氈鋪地。寶小姐就拉了瞿太太一把，說道：“你就在這里拜見外公、外婆罷?！贝蟊娭链朔讲琶靼?，這同來的老婆婆就是他的干女兒。但是他要收個干女兒，為什么不收個年輕的，倒收個老太婆？真正叫人不明白。但是他如此一片至誠，九姨太只得出來同他謙了一回，受了他一禮，讓他坐下，彼此寒暄了一回。瞿太太又把孝敬的禮物送上，九姨太也送了五十塊洋錢的見面錢。然后招呼開席，直吃到二更天，方才盡歡而散。這天湍制臺雖未出來相見，但把他孝敬的禮物收下，也要算得賞臉的了。且說瞿太太這天因為頭一天來，不便住下，約摸到了時候，便即起身告辭。九姨太還再三叮嚀，叫他空了只管進(jìn)來，現(xiàn)在是自己一家人，用不著客氣的了。
此時瞿太太喜的心花都工。相別出來上轎，在轎子里滿腹盤算，思量幾時再進(jìn)來，又思量過天還得備席請請干外婆，又想：“他們是闊，眼眶子是大的，請他們不能過于寒儉，須得稍為體面些。”又想：“橫豎有今天干外婆送我的五十塊錢，‘羊毛出在羊身上’，就拿來應(yīng)酬他。彼此要好了，少不得總要替我們老爺弄點事情。只要弄得一個好點差使，就有在里頭了?！庇窒耄骸@條門路全虧了善哉和尚；等到有了錢，須得到他寺里大大的布施些，以補(bǔ)報他這番美意。’正盤算間，不提防轎子落地，說是已經(jīng)到了自己家的門口了。瞿太太定了一定神，方才從轎子里走出來。還沒有出轎門，忽然一個跟班的走上來回道：“太太，老爺不好了！今天出出小恭，跌斷了一只腿了！”瞿太太聽了，不禁大吃一驚。
欲知后事如何，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