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二回 歡喜便宜暗中上當(dāng) 附庸風(fēng)雅忙里偷閑
作者：李伯元話說瞿耐庵夫婦吵著要扣錢谷老夫子一百銀子的束脩，錢谷老夫子不肯，鬧著要辭館，瞿耐庵急了，只得又托人出來挽留。里面太太還只顧吵著扣束脩，又說什么“一季扣不來，分作四季扣就是了，要少我一個錢可是不能！”瞿耐庵無奈，只得答應(yīng)著。
帳房簿子既已到手，頂要緊的應(yīng)酬，目下府太尊添了孫少爺，應(yīng)送多少賀敬？翻開簿子一看，并無專條。瞿太太廣有才情，于是拿了別條來比擬。上頭有一條是：“本道添少爺，本署送賀敬一百元?！宾奶溃骸熬湍眠@個比比罷。本府比本道差一層，一百塊應(yīng)得打一個八折，送八十塊；孫少爺又比不得少爺，應(yīng)再打一個八折；八八六十四，就送他六十四塊罷?！庇谑墙袝鴨煚敯奄R稟寫好，專人送到府里交納。
不料本府是個旗人，他自己官名叫喜元。他祖老太爺養(yǎng)他老太爺?shù)哪且荒?，剛正六十四歲，因此就替他老太爺起了個官名，叫做“六十四”。旗人有個通病，頂忌的是犯他的諱，不獨(dú)湍制臺一人為然。這喜太守亦正坐此病。他老太爺名叫六十四，這幾個字是萬萬不準(zhǔn)人家觸犯的。喜太守自接府篆，同寅薦一位書啟師爺，姓的是大耳朵的陸字。喜太守見了心上不愿意，便說：“大寫小寫都是一樣，以后稱呼起來不好出口，可否請師爺換一個？”師爺?shù)溃骸皠e的好改，怎么叫我改起姓來！”曉得館地不好處，于是棄館而去。喜太尊也無可如何，只得聽其自去。喜太尊雖然不大認(rèn)得字，有些公事上的日子總得自己標(biāo)寫，每逢寫到“六十四”三個字，一定要缺一筆；頭一次標(biāo)“十”字也缺一筆。旁邊稿案便說：“回老爺?shù)脑挘骸秩币还P不又成了一個“一”字嗎？”他一想不錯，連忙把筆放下，躊躇了半天沒得法想。還是稿案有主意，叫他橫過一橫之后，一豎只寫一半，不要頭透。他聞言大喜，從此以后便照辦，每逢寫到“十”字，一豎只豎一半，還夸獎這稿案，說他有才情。又說：“我們現(xiàn)在升官發(fā)財(cái)是那里來的？不是老太爺養(yǎng)咱們，咱們那里有這個官做呢？如今連他老人家的諱都忘了，還成個人嗎。至于我，如今也是一府之主了，這一府的人總亦不能犯我的?！庇谑呛涎瞄T上下摸著老爺這個脾氣，一齊留心，不敢觸犯。
偏偏這回孫少爺做滿月，興國州孝敬的賀禮，簽條上竟寫了個“喜敬六十四元”。先是本府門政大爺接到手里一看，還沒有嫌錢少，先看了簽條上寫的字，不覺眉頭一縐，心上轉(zhuǎn)念道：“真正湊巧！統(tǒng)共六個字，倒把他老人家父子兩代的諱一齊都鬧上了。我們?nèi)绻徽f明，照這樣子拿上去，我們就得先碰釘子，又要怪我們不教給他了?！鞭D(zhuǎn)了一回念頭，又看到那封門包，也寫得明明白白是“六元四角”。門政大爺?shù)酱朔讲庞X得興國州送的賀禮不夠數(shù)；于是問來人道：“你們貴上的缺，在湖北省里也算得上中字號了。怎么也不查查帳，只送這一點(diǎn)點(diǎn)？這個是有老例的?！宾哪外峙扇サ墓芗艺f道：“例到查過，是沒有的。敝上怕上頭大人挑眼，所以特特為為查了幾條別的例，才斟酌了這么一個數(shù)目。相煩你替咱費(fèi)心，拿了上去?！遍T政大爺一面搖頭，一面又說道：“你們貴上大老爺這回署缺，是初任還是做過幾任了？”派去的管家回稱“是初任”。門政大爺?shù)溃骸斑@也怪不得你們老爺不曉得這個規(guī)矩了?！迸扇サ墓芗覇枴笆裁匆?guī)矩”。門政大爺?shù)溃骸澳悴磺埔娺@簽條上的字嗎？又是‘喜元’，又是‘六十四’，把他父子兩代的諱都干上去。你們老爺既然做他的下屬，怎么連他的諱都不打聽打聽？你可曉得他們在旗的人，犯了他的諱，比當(dāng)面罵他‘混帳王八蛋’還要利害？你老爺怎么不打聽明白了就出做官？”一頓話說得派去的管家呆了，只得拜求費(fèi)心，說：“求你想個法子替敝上遮瞞遮瞞，敝上總是感激，總要補(bǔ)報(bào)的?！?
門政大爺見他孝敬的錢不在分寸上，曉得這位老爺手筆一定不大的，便安心出出他的丑，等他以后怕了好來打點(diǎn)。主意打定，一聲不響，先把六元四角揣起，然后拿了六十四塊，便直徑奔上房里來告訴主人。恰巧喜太尊正在上房同姨太太打麻雀牌哩，打的是兩塊錢一底的小麻雀。喜太尊先前輸了錢不肯拿出來，其時(shí)正和了一副九十六副，姨太太想同他扣帳，他不肯，起身上前要搶姨太太的籌碼。正鬧著，齊巧門政大爺拿著洋錢進(jìn)來。姨太太道：“不要搶了，送了洋錢來了?！毕蔡鹨宦犛醒箦X送來，果然放手，忙問：“洋錢在哪里？”門政大爺大慌不忙，登時(shí)把一個手本，一封喜敬，擺在喜太尊面前。喜太尊一看手本，知道是新任興國州知州瞿某人，忽然想起一樁事來，回頭問門政大爺?shù)溃骸蚌哪橙说饺我灿泻枚嗵炝耍趺础饺我?guī)’還沒送來？興國州是好缺，他都如此疲玩起來，叫我這本府指望誰呢？”門政大爺?shù)溃骸斑@是送的孫少爺滿月的賀禮。他有人在這里，‘到任規(guī)’卻沒有提起?！庇谑窍蔡鸱讲磐徇^頭去瞧那一封洋錢，一瞧是“喜敬六十四元”六個小字，面色登時(shí)改變，從椅子上直站起來，嘴里不住的連聲說：“??！啊”啊了兩聲，仍舊回過頭去問門政大爺?shù)溃骸霸趺此饺?，你們也沒有寫封信去拿這個教導(dǎo)教導(dǎo)他？”門政大爺?shù)溃骸斑@個向來是應(yīng)該他們來請示的。他們既然做到屬員，這些上頭就該當(dāng)心。等到他們來問奴才，奴才自然交代他，他不來問，奴才怎么好寫信給他呢?！毕蔡鸬溃骸皩憙煞庑乓膊灰o，你既然沒有寫信通知他們，等他來了，你就該告訴他來人，叫他拿回去重新寫過再送來。如今拿了這個來給我瞧，可是有心給我下不去不是？”
門政大爺?shù)溃骸袄蠣斍艺埾⑴?。請老爺先瞧瞧他送的?shù)目可對不對？”喜太尊至此方看出他止送有六十四塊。此時(shí)也不管簽條上有他老太爺?shù)拿M，便登的一聲，接著豁瑯兩響，把封洋錢摔在地下，早把包洋錢的紙摔破，洋錢滾了滿地了。喜太尊一頭跺腳，一頭罵道：“豈有此理！豈有此理！他這明明是瞧不起我本府！我做本府也不是今天才做起，到他手里要破我的例可是不能！怎么他這個知州腰把子可是比別人硬繃些，就把我本府不放在眼里！‘到任規(guī)’不送，賀禮亦只送這一點(diǎn)點(diǎn)！哼哼！他不要眼睛里沒有人！有些事情，他能逃過我本府手嗎！把這洋錢還給他，不收！”喜太尊說完這句，麻雀牌也不打了，一個人背著手自到房里生氣去了。
這里門政大爺方從地板上把洋錢一塊一塊的拾起，連著手本捧了出來。那瞿耐庵派去的管家正坐在外面候信哩。門政大大爺走進(jìn)門房，也把洋錢和手本往桌上一摔，道：“伙計(jì)！碰下來了！上頭說‘謝謝’，你帶回去罷！”瞿耐庵派去的管家還要說別的，門政大爺因見又有人來說話，便去同別人去聒卿，也不來理他了。瞿耐庵管家無奈，只得把洋錢、手本揣了出來，回到下處，曉得事不妙，不敢徑回本州，連夜打了一個稟帖給主人說明原委，聽示辦理。等到稟帖寄到，瞿耐庵看過之后，不覺手里捏著一把汗，進(jìn)來請教太太。誰知太太聽了反行所無事，連說：“他不收，很好！……我的錢本來不在這里嫌多，一定要孝敬他的。好歹咱們是署事，好便好，不好，到一年之后，他東我西，我不認(rèn)得他，我也不仰攀他，要他認(rèn)得我。派去的人趕緊寫信叫他回來。就說我眼睛里沒有本府，我擔(dān)得起，看他拿我怎樣！”瞿耐庵聽了太太的話，一想不錯，于是寫了封信把管家叫了回來。后來本府喜太尊又等了半個月，不見興國州添送進(jìn)來，“到任規(guī)”也始終沒送，心下奇怪，仔細(xì)一打聽，才曉得他有這們一位仗腰的太太，面子上雖說不出，只好暗地想法子。閑話少敘。且說瞿耐庵夫婦二人因見本府尚奈何他不得，以后膽子更大，除了督、撫、兩司之外，其余連本道都不在他眼里。三節(jié)兩壽，孝敬上司的錢，雖不敢任情減少，然而總是照著前任移交過來的簿子送的。各位司、道大人都念他同制臺有點(diǎn)瓜葛，大家都不與他計(jì)較，不過恨在心里。究竟多送少送，瞿耐庵并不曉得，以為“照著簿子，我總交代得過了”。只有撫臺是同制臺敵體的，有些節(jié)敬、門包等項(xiàng)送得少了，便由首縣傳出話來，說他一兩句，或是退了回來。瞿耐庵弄得不懂，告訴人說：“我是照例送的，怎么他們還貪心不足？”無奈撫臺面子，只好補(bǔ)些進(jìn)去。有時(shí)候添過原數(shù)，有時(shí)候不及原數(shù)，總叫使他錢的人心上總不舒服，這也非止一次了。還有些過境內(nèi)委員老爺，或是專門來查事件的，他也是照著簿子開發(fā)，以致沒一位委員不同他爭論。
正是光陰似箭，日月如梭，不知不覺，瞿耐庵自從到任至今也有半年了。治下的百姓因他聽斷糊涂，一個個痛心疾首，還是平常，甚至上司，同寅也沒有一個喜歡他的?？膩砼鋈ィ挥刑嫠f壞話的人，沒有一個說他好的人。他自以為：“我于上司面上的孝敬，同寅當(dāng)中的應(yīng)酬，并沒有少人一個，而且筆筆都是照著前任移交的簿子送的。就是到任之初，同本府稍有齟齬，后為首縣前來打圓場，情面難卻，一切‘到任規(guī)’，孫少爺滿月賀禮，都按照簿子上孝敬本道的數(shù)目孝敬本府，也算得盡心的了?！蹦侵靖嗪拗牍恰Ｒ惶幪幣锰炫嗽?，在他自己始終亦莫明其所以然。
不料此時(shí)他太太所依靠的于外公湍制臺奉旨進(jìn)京陛見，接著又有旨意叫他署理直隸總督，一時(shí)不得回任。這里制臺就奉旨派了撫臺升署，撫臺一缺就派了藩臺升署，臬臺、鹽道以次遞升，另外委了一位候補(bǔ)道署理鹽道。省中大局已定，所屬印委各員，送舊迎新，自有一番忙碌，不消細(xì)述
且說這位署理制臺的，姓賈，名世文。底子是個拔貢①做過一任教官，后來過班知縣，連升帶保，不到二十年工夫，居然做到封疆大吏，在湖北巡撫任上也足足有了三個年頭。這年實(shí)年紀(jì)六十六歲。生平保養(yǎng)的很好，所以到如今還是精神充足。自稱生平有兩樁絕技：一樁是畫梅花，一樁是寫字。
①拔貢，從秀才中選拔出來，保送入京，經(jīng)過朝考合格，可充任京官、知縣等職。初６年選一次，后改為１２年。 他的書法，自稱是王右軍一路，常常對人說：“我有一本王羲之寫的‘前赤壁賦’，筆筆真楷，碧波清爽，一筆不壞，聽說還是漢朝一個有名的石匠刻的。兄弟自從得了這部帖，每天總得臨寫一遍，一年三百六十日，從沒有一天不寫的。”大家聽了他的話，幸虧官場上有學(xué)問的人也少，究竟王右軍是那一朝代的人，一百個當(dāng)中，論不定只有三個兩個曉得。曉得的也不過付之一笑，不曉得的還當(dāng)是真的哩。他說近來有名的大員如同彭玉麟、任道熔等，都?xì)g喜畫梅花，他因此也學(xué)著畫梅花。他畫梅花另有一個訣竅，說是只要圈兒畫得圓，梗兒畫得粗，便是能手。每逢畫的時(shí)候，或是大堂幅，或是屏幅，自己來不及，便叫管家?guī)椭嬋Α９芗耶嫴粓A。他便檢了幾個沙殼子小錢鋪在紙上，叫管家依著錢畫，沒有不圓的了。等到管家畫完之后，然后再經(jīng)他的手鉤須加點(diǎn)。
有些下屬想要趨奉他，每于上來稟見的時(shí)候，談完了公事，有的便在袖筒管里或是靴頁子里，掏出一張紙或是一把扇子，雙手捧著，說一聲“卑職求大人墨寶”，或是“求大人法繪”。那是他再要高興沒有，必定還要說一句：“你倒歡喜我的書畫么？”那人答應(yīng)一聲“是”，他更樂的了不得。送客回來，不到天黑便已寫好，畫好，叫差官送給那人了。
后來大家摸著他的脾氣，就有一位候補(bǔ)知縣，姓衛(wèi)，名瓚，號占先，因?yàn)樵谑±锟盏膶?shí)在沒有路子走了，曾于半個月前頭，求過賈制臺賞過一幅小堂畫。賈制臺的脾氣是每逢人家求他書畫，一定要詳詳細(xì)細(xì)把這人履歷細(xì)問一遍，沒差的就可得差，無缺的就可得缺。候補(bǔ)班子法中，有些人因走這條路子得法的很不少。衛(wèi)占先為此也趕到這條路上來。但是求書畫的人也多了，一個湖北省城那里有這許多缺，許多差使應(yīng)酬他們。弄到后來，書畫雖還是有求必應(yīng)，差缺卻有點(diǎn)來不及了。衛(wèi)占先心上躊躇了一回，忽然想出一條主意來，故意的說：“有事面稟?！碧柗刻嫠麄髟掃M(jìn)去。賈制臺一看手本，記得是上次求過書畫的，吩咐叫“請”。見面之后，略為扳談了幾句。衛(wèi)占先扭扭捏捏又從袖子管里掏出一卷紙來，說：“大人畫的梅花，卑職實(shí)在愛得很！意思想再求大人賞畫一張，預(yù)備將來傳之子孫，垂之久遠(yuǎn)。”賈制臺道：“不是我已經(jīng)給你畫過一張嗎？”衛(wèi)占先故意把臉一紅，吞吞吐吐的，半天才回道：“回大人話：卑職該死！卑職該死！卑職沒出息！卑職因?yàn)楹蜓a(bǔ)的實(shí)在窮不過，那張畫卑職領(lǐng)到了兩天，就被人家買了去了?！?
賈制臺一聽這話，不禁滿臉堆下笑來，忙問道：“我的畫，人家要買嗎？”衛(wèi)占先正言厲色的答道：“不但人家要買，并且搶著買！起先人家計(jì)價(jià)，卑職要值十兩銀子?！辟Z制臺縐著眉，搖著頭道：“不值罷！不值罷！”又忙問：“你到底幾個錢賣的？”衛(wèi)占先道：“卑職實(shí)實(shí)在在到手二十塊洋錢?！辟Z制臺詫異道：“你只討人家十兩，怎么倒到手二十塊洋錢？”衛(wèi)占先道：“卑職討了那人十兩，那人回家去取銀子，忽然來了一個東洋人，說是聽見朋友說起卑職這里有大人畫的梅花，也要來買?！辟Z制臺又驚又喜道：“怎么東洋人也歡喜我的畫？”衛(wèi)占先道：“大人容稟?！辟Z制臺道：“快說！”衛(wèi)占先道：“東洋人跑來要畫，卑職回他：‘只有一張。’他說：“一張就是一張?！奥毮贸鰜斫o他看過之后，他便問：‘多少銀子？’卑是職回他：‘十兩銀子。已經(jīng)被別的朋友買了去了?！瘱|洋人道：“‘你退還他的銀子，我給你十四塊洋錢?！奥氄f：‘人家已經(jīng)買定，是不好退還的。’東洋人只道卑職不愿意，立刻就十六塊、十八塊，一直添到二十塊，不由分說，把洋錢丟下，拿著畫就跑了。后來那個朋友拿了十兩銀子再來，卑職只好怪他沒有留定錢，所以被別人買了去。那個朋友還滿肚皮不愿意，說卑職不是?！辟Z制臺道：“本來是你不是。”衛(wèi)占先一聽制臺派他不是，立刻站起來答應(yīng)了幾聲“是”。賈制臺道：“你既然十兩銀子許給了人家，怎么還可以再賣給東洋人呢？果然東洋人要我的畫，你何妨多約他兩天，進(jìn)來同我說明，等我畫了再給他？”衛(wèi)占先連連稱“是”，又說：“卑職也是因?yàn)楹蜓a(bǔ)的實(shí)在苦極了，所以才斗膽拿這個賣給人的?！?賈制臺道：“既然有人要，我就替你多畫兩張也使得?！闭f罷便吩咐衛(wèi)占先跟著自己同到簽押房里來。賈制臺進(jìn)屋之后，便自己除去靴帽，脫去大衣，催管家磨墨，立刻把紙攤開，蘸飽了筆就畫、又吩咐衛(wèi)占先也脫去衣帽，坐在一旁觀看。正在畫得高興時(shí)候，巡捕上來回：“藩司有公事稟見?！辟Z制臺道：“停一刻兒?！苯又质菍W(xué)臺來拜。賈制臺道：“剛剛有事，偏偏他們纏不清！替我擋駕！”巡捕出去回頭了。接著又是臬司稟見說是“夏口廳馬同知捉住幾個維新黨，請示怎么辦法”夏口廳馬同知也跟來預(yù)備傳見。還有些客官來稟見的，官廳子上坐得有如許若干人，只等他老人家請見。他老人家專替衛(wèi)占先畫梅花，只是不出來。
外面學(xué)臺雖然擋住未曾進(jìn)來，藩、臬兩司以及各項(xiàng)稟見的人卻都等得不耐煩。當(dāng)下藩臺先探問：“到底督憲在里面會的什么客，這半天不出來？”探來探去，好容易探到，說是大人正在簽押房里替候補(bǔ)知縣衛(wèi)某人畫畫哩。藩臺一向是有毛燥脾氣的，一聽這話，不覺怒氣沖天，在官廳子上，連連說道：“我們是有公事來的，拿我們丟在一邊，倒有閑情別致在里頭替人家畫畫兒！真正豈有此理！……我做的是皇上家的官，沒有這樣閑工夫好耐性去等他！既然不見，等我走！”說著，賭氣走出官廳，上轎去了。 且說這時(shí)候署藩臺的亦是一個旗人，官名喚做噶札騰額，年紀(jì)只有三十歲。他父親曾做過兵部尚書，去世的時(shí)候，他年紀(jì)不過二十一歲。早年捐有郎中在身，到部學(xué)習(xí)行走。父親見背，遂蒙皇上天恩，仍以本部郎中，遇缺即補(bǔ)，服滿補(bǔ)缺。幸虧此時(shí)他岳丈執(zhí)掌軍機(jī)，歇了三年，齊巧碰到京察①年分，本部堂官就拿他保薦上去，引見下來，奉旨以道、府用。不到半年，就放湖北武昌鹽法道。是年只有二十七歲。到底年紀(jì)輕的人，一心想做好官，很替地方上辦了些事，口碑倒也很好。次年還是湍制臺任上保薦賢員，把他的政績臚列上陳，奉朱批，先行傳旨嘉獎。他里面有丈人照應(yīng)，外面又有總督奏保，所以外放未及三年，便已升授本省臬司。這番湍制臺調(diào)署直隸總督，本省撫臺署理督篆，藩臺署理撫篆，所以就請他署理藩篆。他到任之后，靠著自己內(nèi)有奧援，總有點(diǎn)心高氣傲。有些事情，凡是藩司分所應(yīng)為的，在別人一定還要請示督、撫，在他卻不免有點(diǎn)獨(dú)斷獨(dú)行，不把督、撫放在眼里。
①京察：考核京官的制度，清代每三年舉行一次，憑考核結(jié)果定升降。 此番偶然要好，為了一件公事前來請示制臺。齊巧賈制臺替衛(wèi)占先畫畫，沒有立刻出來相會，叫他在官廳里等了一會，把他等的不耐煩，賭口氣出門上轎，徑回衙門，公事亦不回了。歇了一會，賈制臺把畫畫完，題了款，用了圖章，又同衛(wèi)占先賞玩了一回，方才想起藩臺來了半天了，立刻到廳上請見。那知等了一刻，外面?zhèn)鬟M(jìn)話來，說是藩司已經(jīng)回去了。賈制臺聽說藩臺已去，便也罷休。 只因他平日為人很有點(diǎn)號令不常，起居無節(jié)，一時(shí)高興起來，想到那個人，無論是藩臺，是臬臺，馬上就傳見，等到人家來了，他或是畫畫，或是寫字，竟可以十天不出來，把這人忘記在九霄云外。巡捕曉得他的脾氣，回過一遍兩遍，多回了怕他生氣，也只好把那人丟在官廳上老等。常有早晨傳見的人，到得晚上還不請見，晚上傳見的人，到得三更、四更還不請見。他睡覺又沒有一定的時(shí)刻，會著客，看著公事，坐在那里都會朦朧睡去。一天到夜，一夜到天亮，少說也要睡二三十次。幸虧睡的時(shí)候不大，只要稍為朦一朦，仍舊是清清楚楚的了。他還有一個脾氣，是不歡喜剃頭的。他說剃發(fā)匠拿刀子剃在頭上，比拿刀子割他的頭還難過，所以往往一兩個月不剃頭，亦不打辮子。人家見了，定要老大的嚇一跳，倘不說明白是制臺，不拿他當(dāng)作囚犯看待，一定拿他當(dāng)做孤哀子看待了。除了畫梅花寫字之外，最講究的是寫四六信。常常同書啟老夫子們討論，說是一個人只要會做四六信，別的學(xué)問一定是不差的。因?yàn)檫@四六信對仗既要工整，聲調(diào)又要鏗鏘。譬如干支對干支，卦名對卦名，鳥獸對鳥獸，草木對草木，倘若拿干支對卦名，使鳥獸對草木，便不算得好手了。至于聲調(diào)更是要緊的，一封信念到完，一直順流水瀉，從不作興有一個隔頓。一班書啟相公、文案老爺，曉得制臺講究這個，便一個個在這上頭用心思。至于文理浮泛些，或是用的典故不的當(dāng)，他老人家卻也不甚斤斤較量。閑話少敘。且說他有位堂母舅，敘起來卻是他母親的從堂兄弟，不過從前替他批過文章，又算是受過業(yè)的老夫子。他外祖家是江西袁州人氏。這位堂母舅一直是個老貢生，近來為著年紀(jì)大了，家里人口眾多，處館不能養(yǎng)活，忽然動了做官之興。想來想去，只有這位老賢甥可以幫助幾百銀子。后來又聽見老賢甥升署總督，越發(fā)把他喜歡的了不得。意思就想自己到湖北來走一趟，一來想看看老賢甥，二來順便弄點(diǎn)事情做做：“倘若事情不成功，幾百銀子總得幫助我的，彼時(shí)回來弄個教官，捐足花樣，倘能補(bǔ)得一缺，也好做下半世的吃著?！敝饕獯蚨?，好容易湊足盤川，待要動身，忽地又害起病來。老年人禁不起病，不到兩三天，便把他病的骨瘦如柴，四肢無力。依他的意思，還要掙扎動身前去。他老婆同兒子再三諫阻，不容他起身，他只得罷手。于是婉婉曲曲修了一封書，差自己的大兒子趁了船一直來到湖北省城，尋個好客寓住下。他的大兒子，便是賈制臺的表弟了。這位老表有點(diǎn)禿頂，為他姓蕭，鄉(xiāng)下人都叫他為“蕭禿子”，后來念順了嘴，竟其稱為“小兔子?！?
且說小兔子一直是在家鄉(xiāng)住慣的，沒有見過甚么大什面。平常在家鄉(xiāng)的時(shí)候，見的捕廳老爺，已經(jīng)當(dāng)作貴人看待，如今要叫他去見制臺，又聽人家說起制臺的官比捕廳老爺還要大個十七八級，就是伺候制臺的以及在制臺跟著當(dāng)?shù)紫氯说?，論起官來，都要比捕廳老爺要大幾成，一路早捏一把汗。如今到得這里，不見事情不成功，只得硬硬頭皮，穿了一身新衣服，戴了一頂古式大帽子，檢出幾樣土儀，叫棧房里伙計(jì)替他拎到制臺衙門跟前。東探西望，好容易找到一個人。小兔子卑躬屈節(jié)，自己拿了“愚表弟蕭慎”的名片，向那人低低說道：“我是大人的表弟，大人是我的表哥。我有事情要見他，相煩你替我通報(bào)一聲?！?
那人拿眼朝他看了兩眼，因聽說是大人的表弟，方才把嘴努了一努，叫他去找號房。小兔子走到號房門口，又探望了半天，才見一個人在床上睡覺，于是從床上把那人喚醒。那號房一接名片，曉得是大人親戚不敢怠慢，立刻通報(bào)。傳出話來叫“請”。仍舊由號房替他把土儀拿著，把他領(lǐng)了進(jìn)去叩見表哥。賈制臺看了老母舅的信，自有一番寒暄，問長問短，小兔子除掉諾諾答應(yīng)之外，更無別話說得。賈制臺見他上不得臺盤，知道沒有談頭，便吩咐叫他在客棧暫住，“等我寫好回信，連銀子就送過來?！毙⊥米颖緛硎且姽俸ε碌?，因見表哥叫他住外面在候信，便也不敢再到衙門里來。
賈制臺的公事本忙，記性又不好，一擱擱了一個月，竟把這事忘記。后來又接到老母舅一封信，方才想起，忙請書啟老夫子替他打信稿子，寫回信，說是送老母舅五百銀子。又對書啟老夫子說：“這是我的老母舅。這封信須要說幾句家常話，用不著大客氣的?！睍鴨⒗戏蜃踊氐綍浚凑占页Ｐ诺臉幼訉懥艘环?，送給賈制臺過目。賈制臺取過來看了一遍，因?yàn)樯项^說的話如同白話一樣，心中不甚愜意，吩咐把文案上委員請一位來。委員到來，賈制臺仍照前話告訴他一番，又道：“雖是家常信，但是我這位舅太爺，我小的時(shí)候曾經(jīng)跟他批過文章，于家常之中，仍得加點(diǎn)材料才好，也好叫老夫子曉得我如今的筆墨如何？”委員答應(yīng)退下，自去構(gòu)思，約摸有三個鐘頭，做好寫好，上來呈政。無奈當(dāng)中又用了許多典故，賈制臺有點(diǎn)不懂，看了心上氣悶得很。后來看見信里有“渭陽”兩個字，不覺顛頭播腦，反而稱贊這位文案有才情；又道：“我這封信本是給娘舅帶銀子去的。‘詩經(jīng)’上這兩句我還記得，是‘我送舅氏，曰至渭陽’。如今用這個典故，可稱確切不移。好好好！但是別的句子又做得太文雅些，不像我們至親說的話了。為了這封信，倒很辛苦你們。無奈寫來寫去，總不的當(dāng)。你們?nèi)缃褚膊槐刭M(fèi)心了，還是等我自己寫罷。”文案退去之后，賈制臺拿兩封信給眾人看，說：“不信一個武昌省城，連封信都沒人寫，還要我老頭子自己煩心，真正是難了！”
人家總以為他既如此說，這封信一定馬上自己動手的，況且舅太爺還在那里指望他寄銀子。誰知小兔子在棧房里，一住住了兩個月，不敢來見表哥。他老人家事情又多，幾個打岔，竟把這件事忘記在九霄云外。忽然一天接到舅母的電報(bào)，說是娘舅已死。懇情立刻打發(fā)他兒子回去。賈制臺到此方想起五百銀子未寄，信亦不曾寫，如今已來不及了。無可說得，只得叫人把表弟找來，當(dāng)面怪表弟：“為什么躲著我表哥，自從一面之后，一直不再來見我？我只當(dāng)你已經(jīng)動身回去了，我有銀子，我給誰帶呢？”幸虧小兔子是個鋸了嘴的葫蘆，由他埋怨，一聲不響，聽?wèi){賈制臺給了他幾個錢，次日便起身奔回原籍而去。
要知后事如何，且聽下回分解。
帳房簿子既已到手，頂要緊的應(yīng)酬，目下府太尊添了孫少爺，應(yīng)送多少賀敬？翻開簿子一看，并無專條。瞿太太廣有才情，于是拿了別條來比擬。上頭有一條是：“本道添少爺，本署送賀敬一百元?！宾奶溃骸熬湍眠@個比比罷。本府比本道差一層，一百塊應(yīng)得打一個八折，送八十塊；孫少爺又比不得少爺，應(yīng)再打一個八折；八八六十四，就送他六十四塊罷?！庇谑墙袝鴨煚敯奄R稟寫好，專人送到府里交納。
不料本府是個旗人，他自己官名叫喜元。他祖老太爺養(yǎng)他老太爺?shù)哪且荒?，剛正六十四歲，因此就替他老太爺起了個官名，叫做“六十四”。旗人有個通病，頂忌的是犯他的諱，不獨(dú)湍制臺一人為然。這喜太守亦正坐此病。他老太爺名叫六十四，這幾個字是萬萬不準(zhǔn)人家觸犯的。喜太守自接府篆，同寅薦一位書啟師爺，姓的是大耳朵的陸字。喜太守見了心上不愿意，便說：“大寫小寫都是一樣，以后稱呼起來不好出口，可否請師爺換一個？”師爺?shù)溃骸皠e的好改，怎么叫我改起姓來！”曉得館地不好處，于是棄館而去。喜太尊也無可如何，只得聽其自去。喜太尊雖然不大認(rèn)得字，有些公事上的日子總得自己標(biāo)寫，每逢寫到“六十四”三個字，一定要缺一筆；頭一次標(biāo)“十”字也缺一筆。旁邊稿案便說：“回老爺?shù)脑挘骸秩币还P不又成了一個“一”字嗎？”他一想不錯，連忙把筆放下，躊躇了半天沒得法想。還是稿案有主意，叫他橫過一橫之后，一豎只寫一半，不要頭透。他聞言大喜，從此以后便照辦，每逢寫到“十”字，一豎只豎一半，還夸獎這稿案，說他有才情。又說：“我們現(xiàn)在升官發(fā)財(cái)是那里來的？不是老太爺養(yǎng)咱們，咱們那里有這個官做呢？如今連他老人家的諱都忘了，還成個人嗎。至于我，如今也是一府之主了，這一府的人總亦不能犯我的?！庇谑呛涎瞄T上下摸著老爺這個脾氣，一齊留心，不敢觸犯。
偏偏這回孫少爺做滿月，興國州孝敬的賀禮，簽條上竟寫了個“喜敬六十四元”。先是本府門政大爺接到手里一看，還沒有嫌錢少，先看了簽條上寫的字，不覺眉頭一縐，心上轉(zhuǎn)念道：“真正湊巧！統(tǒng)共六個字，倒把他老人家父子兩代的諱一齊都鬧上了。我們?nèi)绻徽f明，照這樣子拿上去，我們就得先碰釘子，又要怪我們不教給他了?！鞭D(zhuǎn)了一回念頭，又看到那封門包，也寫得明明白白是“六元四角”。門政大爺?shù)酱朔讲庞X得興國州送的賀禮不夠數(shù)；于是問來人道：“你們貴上的缺，在湖北省里也算得上中字號了。怎么也不查查帳，只送這一點(diǎn)點(diǎn)？這個是有老例的?！宾哪外峙扇サ墓芗艺f道：“例到查過，是沒有的。敝上怕上頭大人挑眼，所以特特為為查了幾條別的例，才斟酌了這么一個數(shù)目。相煩你替咱費(fèi)心，拿了上去?！遍T政大爺一面搖頭，一面又說道：“你們貴上大老爺這回署缺，是初任還是做過幾任了？”派去的管家回稱“是初任”。門政大爺?shù)溃骸斑@也怪不得你們老爺不曉得這個規(guī)矩了?！迸扇サ墓芗覇枴笆裁匆?guī)矩”。門政大爺?shù)溃骸澳悴磺埔娺@簽條上的字嗎？又是‘喜元’，又是‘六十四’，把他父子兩代的諱都干上去。你們老爺既然做他的下屬，怎么連他的諱都不打聽打聽？你可曉得他們在旗的人，犯了他的諱，比當(dāng)面罵他‘混帳王八蛋’還要利害？你老爺怎么不打聽明白了就出做官？”一頓話說得派去的管家呆了，只得拜求費(fèi)心，說：“求你想個法子替敝上遮瞞遮瞞，敝上總是感激，總要補(bǔ)報(bào)的?！?
門政大爺見他孝敬的錢不在分寸上，曉得這位老爺手筆一定不大的，便安心出出他的丑，等他以后怕了好來打點(diǎn)。主意打定，一聲不響，先把六元四角揣起，然后拿了六十四塊，便直徑奔上房里來告訴主人。恰巧喜太尊正在上房同姨太太打麻雀牌哩，打的是兩塊錢一底的小麻雀。喜太尊先前輸了錢不肯拿出來，其時(shí)正和了一副九十六副，姨太太想同他扣帳，他不肯，起身上前要搶姨太太的籌碼。正鬧著，齊巧門政大爺拿著洋錢進(jìn)來。姨太太道：“不要搶了，送了洋錢來了?！毕蔡鹨宦犛醒箦X送來，果然放手，忙問：“洋錢在哪里？”門政大爺大慌不忙，登時(shí)把一個手本，一封喜敬，擺在喜太尊面前。喜太尊一看手本，知道是新任興國州知州瞿某人，忽然想起一樁事來，回頭問門政大爺?shù)溃骸蚌哪橙说饺我灿泻枚嗵炝耍趺础饺我?guī)’還沒送來？興國州是好缺，他都如此疲玩起來，叫我這本府指望誰呢？”門政大爺?shù)溃骸斑@是送的孫少爺滿月的賀禮。他有人在這里，‘到任規(guī)’卻沒有提起?！庇谑窍蔡鸱讲磐徇^頭去瞧那一封洋錢，一瞧是“喜敬六十四元”六個小字，面色登時(shí)改變，從椅子上直站起來，嘴里不住的連聲說：“??！啊”啊了兩聲，仍舊回過頭去問門政大爺?shù)溃骸霸趺此饺?，你們也沒有寫封信去拿這個教導(dǎo)教導(dǎo)他？”門政大爺?shù)溃骸斑@個向來是應(yīng)該他們來請示的。他們既然做到屬員，這些上頭就該當(dāng)心。等到他們來問奴才，奴才自然交代他，他不來問，奴才怎么好寫信給他呢?！毕蔡鸬溃骸皩憙煞庑乓膊灰o，你既然沒有寫信通知他們，等他來了，你就該告訴他來人，叫他拿回去重新寫過再送來。如今拿了這個來給我瞧，可是有心給我下不去不是？”
門政大爺?shù)溃骸袄蠣斍艺埾⑴?。請老爺先瞧瞧他送的?shù)目可對不對？”喜太尊至此方看出他止送有六十四塊。此時(shí)也不管簽條上有他老太爺?shù)拿M，便登的一聲，接著豁瑯兩響，把封洋錢摔在地下，早把包洋錢的紙摔破，洋錢滾了滿地了。喜太尊一頭跺腳，一頭罵道：“豈有此理！豈有此理！他這明明是瞧不起我本府！我做本府也不是今天才做起，到他手里要破我的例可是不能！怎么他這個知州腰把子可是比別人硬繃些，就把我本府不放在眼里！‘到任規(guī)’不送，賀禮亦只送這一點(diǎn)點(diǎn)！哼哼！他不要眼睛里沒有人！有些事情，他能逃過我本府手嗎！把這洋錢還給他，不收！”喜太尊說完這句，麻雀牌也不打了，一個人背著手自到房里生氣去了。
這里門政大爺方從地板上把洋錢一塊一塊的拾起，連著手本捧了出來。那瞿耐庵派去的管家正坐在外面候信哩。門政大大爺走進(jìn)門房，也把洋錢和手本往桌上一摔，道：“伙計(jì)！碰下來了！上頭說‘謝謝’，你帶回去罷！”瞿耐庵派去的管家還要說別的，門政大爺因見又有人來說話，便去同別人去聒卿，也不來理他了。瞿耐庵管家無奈，只得把洋錢、手本揣了出來，回到下處，曉得事不妙，不敢徑回本州，連夜打了一個稟帖給主人說明原委，聽示辦理。等到稟帖寄到，瞿耐庵看過之后，不覺手里捏著一把汗，進(jìn)來請教太太。誰知太太聽了反行所無事，連說：“他不收，很好！……我的錢本來不在這里嫌多，一定要孝敬他的。好歹咱們是署事，好便好，不好，到一年之后，他東我西，我不認(rèn)得他，我也不仰攀他，要他認(rèn)得我。派去的人趕緊寫信叫他回來。就說我眼睛里沒有本府，我擔(dān)得起，看他拿我怎樣！”瞿耐庵聽了太太的話，一想不錯，于是寫了封信把管家叫了回來。后來本府喜太尊又等了半個月，不見興國州添送進(jìn)來，“到任規(guī)”也始終沒送，心下奇怪，仔細(xì)一打聽，才曉得他有這們一位仗腰的太太，面子上雖說不出，只好暗地想法子。閑話少敘。且說瞿耐庵夫婦二人因見本府尚奈何他不得，以后膽子更大，除了督、撫、兩司之外，其余連本道都不在他眼里。三節(jié)兩壽，孝敬上司的錢，雖不敢任情減少，然而總是照著前任移交過來的簿子送的。各位司、道大人都念他同制臺有點(diǎn)瓜葛，大家都不與他計(jì)較，不過恨在心里。究竟多送少送，瞿耐庵并不曉得，以為“照著簿子，我總交代得過了”。只有撫臺是同制臺敵體的，有些節(jié)敬、門包等項(xiàng)送得少了，便由首縣傳出話來，說他一兩句，或是退了回來。瞿耐庵弄得不懂，告訴人說：“我是照例送的，怎么他們還貪心不足？”無奈撫臺面子，只好補(bǔ)些進(jìn)去。有時(shí)候添過原數(shù)，有時(shí)候不及原數(shù)，總叫使他錢的人心上總不舒服，這也非止一次了。還有些過境內(nèi)委員老爺，或是專門來查事件的，他也是照著簿子開發(fā)，以致沒一位委員不同他爭論。
正是光陰似箭，日月如梭，不知不覺，瞿耐庵自從到任至今也有半年了。治下的百姓因他聽斷糊涂，一個個痛心疾首，還是平常，甚至上司，同寅也沒有一個喜歡他的?？膩砼鋈ィ挥刑嫠f壞話的人，沒有一個說他好的人。他自以為：“我于上司面上的孝敬，同寅當(dāng)中的應(yīng)酬，并沒有少人一個，而且筆筆都是照著前任移交的簿子送的。就是到任之初，同本府稍有齟齬，后為首縣前來打圓場，情面難卻，一切‘到任規(guī)’，孫少爺滿月賀禮，都按照簿子上孝敬本道的數(shù)目孝敬本府，也算得盡心的了?！蹦侵靖嗪拗牍恰Ｒ惶幪幣锰炫嗽?，在他自己始終亦莫明其所以然。
不料此時(shí)他太太所依靠的于外公湍制臺奉旨進(jìn)京陛見，接著又有旨意叫他署理直隸總督，一時(shí)不得回任。這里制臺就奉旨派了撫臺升署，撫臺一缺就派了藩臺升署，臬臺、鹽道以次遞升，另外委了一位候補(bǔ)道署理鹽道。省中大局已定，所屬印委各員，送舊迎新，自有一番忙碌，不消細(xì)述
且說這位署理制臺的，姓賈，名世文。底子是個拔貢①做過一任教官，后來過班知縣，連升帶保，不到二十年工夫，居然做到封疆大吏，在湖北巡撫任上也足足有了三個年頭。這年實(shí)年紀(jì)六十六歲。生平保養(yǎng)的很好，所以到如今還是精神充足。自稱生平有兩樁絕技：一樁是畫梅花，一樁是寫字。
①拔貢，從秀才中選拔出來，保送入京，經(jīng)過朝考合格，可充任京官、知縣等職。初６年選一次，后改為１２年。 他的書法，自稱是王右軍一路，常常對人說：“我有一本王羲之寫的‘前赤壁賦’，筆筆真楷，碧波清爽，一筆不壞，聽說還是漢朝一個有名的石匠刻的。兄弟自從得了這部帖，每天總得臨寫一遍，一年三百六十日，從沒有一天不寫的。”大家聽了他的話，幸虧官場上有學(xué)問的人也少，究竟王右軍是那一朝代的人，一百個當(dāng)中，論不定只有三個兩個曉得。曉得的也不過付之一笑，不曉得的還當(dāng)是真的哩。他說近來有名的大員如同彭玉麟、任道熔等，都?xì)g喜畫梅花，他因此也學(xué)著畫梅花。他畫梅花另有一個訣竅，說是只要圈兒畫得圓，梗兒畫得粗，便是能手。每逢畫的時(shí)候，或是大堂幅，或是屏幅，自己來不及，便叫管家?guī)椭嬋Α９芗耶嫴粓A。他便檢了幾個沙殼子小錢鋪在紙上，叫管家依著錢畫，沒有不圓的了。等到管家畫完之后，然后再經(jīng)他的手鉤須加點(diǎn)。
有些下屬想要趨奉他，每于上來稟見的時(shí)候，談完了公事，有的便在袖筒管里或是靴頁子里，掏出一張紙或是一把扇子，雙手捧著，說一聲“卑職求大人墨寶”，或是“求大人法繪”。那是他再要高興沒有，必定還要說一句：“你倒歡喜我的書畫么？”那人答應(yīng)一聲“是”，他更樂的了不得。送客回來，不到天黑便已寫好，畫好，叫差官送給那人了。
后來大家摸著他的脾氣，就有一位候補(bǔ)知縣，姓衛(wèi)，名瓚，號占先，因?yàn)樵谑±锟盏膶?shí)在沒有路子走了，曾于半個月前頭，求過賈制臺賞過一幅小堂畫。賈制臺的脾氣是每逢人家求他書畫，一定要詳詳細(xì)細(xì)把這人履歷細(xì)問一遍，沒差的就可得差，無缺的就可得缺。候補(bǔ)班子法中，有些人因走這條路子得法的很不少。衛(wèi)占先為此也趕到這條路上來。但是求書畫的人也多了，一個湖北省城那里有這許多缺，許多差使應(yīng)酬他們。弄到后來，書畫雖還是有求必應(yīng)，差缺卻有點(diǎn)來不及了。衛(wèi)占先心上躊躇了一回，忽然想出一條主意來，故意的說：“有事面稟?！碧柗刻嫠麄髟掃M(jìn)去。賈制臺一看手本，記得是上次求過書畫的，吩咐叫“請”。見面之后，略為扳談了幾句。衛(wèi)占先扭扭捏捏又從袖子管里掏出一卷紙來，說：“大人畫的梅花，卑職實(shí)在愛得很！意思想再求大人賞畫一張，預(yù)備將來傳之子孫，垂之久遠(yuǎn)。”賈制臺道：“不是我已經(jīng)給你畫過一張嗎？”衛(wèi)占先故意把臉一紅，吞吞吐吐的，半天才回道：“回大人話：卑職該死！卑職該死！卑職沒出息！卑職因?yàn)楹蜓a(bǔ)的實(shí)在窮不過，那張畫卑職領(lǐng)到了兩天，就被人家買了去了?！?
賈制臺一聽這話，不禁滿臉堆下笑來，忙問道：“我的畫，人家要買嗎？”衛(wèi)占先正言厲色的答道：“不但人家要買，并且搶著買！起先人家計(jì)價(jià)，卑職要值十兩銀子?！辟Z制臺縐著眉，搖著頭道：“不值罷！不值罷！”又忙問：“你到底幾個錢賣的？”衛(wèi)占先道：“卑職實(shí)實(shí)在在到手二十塊洋錢?！辟Z制臺詫異道：“你只討人家十兩，怎么倒到手二十塊洋錢？”衛(wèi)占先道：“卑職討了那人十兩，那人回家去取銀子，忽然來了一個東洋人，說是聽見朋友說起卑職這里有大人畫的梅花，也要來買?！辟Z制臺又驚又喜道：“怎么東洋人也歡喜我的畫？”衛(wèi)占先道：“大人容稟?！辟Z制臺道：“快說！”衛(wèi)占先道：“東洋人跑來要畫，卑職回他：‘只有一張。’他說：“一張就是一張?！奥毮贸鰜斫o他看過之后，他便問：‘多少銀子？’卑是職回他：‘十兩銀子。已經(jīng)被別的朋友買了去了?！瘱|洋人道：“‘你退還他的銀子，我給你十四塊洋錢?！奥氄f：‘人家已經(jīng)買定，是不好退還的。’東洋人只道卑職不愿意，立刻就十六塊、十八塊，一直添到二十塊，不由分說，把洋錢丟下，拿著畫就跑了。后來那個朋友拿了十兩銀子再來，卑職只好怪他沒有留定錢，所以被別人買了去。那個朋友還滿肚皮不愿意，說卑職不是?！辟Z制臺道：“本來是你不是。”衛(wèi)占先一聽制臺派他不是，立刻站起來答應(yīng)了幾聲“是”。賈制臺道：“你既然十兩銀子許給了人家，怎么還可以再賣給東洋人呢？果然東洋人要我的畫，你何妨多約他兩天，進(jìn)來同我說明，等我畫了再給他？”衛(wèi)占先連連稱“是”，又說：“卑職也是因?yàn)楹蜓a(bǔ)的實(shí)在苦極了，所以才斗膽拿這個賣給人的?！?賈制臺道：“既然有人要，我就替你多畫兩張也使得?！闭f罷便吩咐衛(wèi)占先跟著自己同到簽押房里來。賈制臺進(jìn)屋之后，便自己除去靴帽，脫去大衣，催管家磨墨，立刻把紙攤開，蘸飽了筆就畫、又吩咐衛(wèi)占先也脫去衣帽，坐在一旁觀看。正在畫得高興時(shí)候，巡捕上來回：“藩司有公事稟見?！辟Z制臺道：“停一刻兒?！苯又质菍W(xué)臺來拜。賈制臺道：“剛剛有事，偏偏他們纏不清！替我擋駕！”巡捕出去回頭了。接著又是臬司稟見說是“夏口廳馬同知捉住幾個維新黨，請示怎么辦法”夏口廳馬同知也跟來預(yù)備傳見。還有些客官來稟見的，官廳子上坐得有如許若干人，只等他老人家請見。他老人家專替衛(wèi)占先畫梅花，只是不出來。
外面學(xué)臺雖然擋住未曾進(jìn)來，藩、臬兩司以及各項(xiàng)稟見的人卻都等得不耐煩。當(dāng)下藩臺先探問：“到底督憲在里面會的什么客，這半天不出來？”探來探去，好容易探到，說是大人正在簽押房里替候補(bǔ)知縣衛(wèi)某人畫畫哩。藩臺一向是有毛燥脾氣的，一聽這話，不覺怒氣沖天，在官廳子上，連連說道：“我們是有公事來的，拿我們丟在一邊，倒有閑情別致在里頭替人家畫畫兒！真正豈有此理！……我做的是皇上家的官，沒有這樣閑工夫好耐性去等他！既然不見，等我走！”說著，賭氣走出官廳，上轎去了。 且說這時(shí)候署藩臺的亦是一個旗人，官名喚做噶札騰額，年紀(jì)只有三十歲。他父親曾做過兵部尚書，去世的時(shí)候，他年紀(jì)不過二十一歲。早年捐有郎中在身，到部學(xué)習(xí)行走。父親見背，遂蒙皇上天恩，仍以本部郎中，遇缺即補(bǔ)，服滿補(bǔ)缺。幸虧此時(shí)他岳丈執(zhí)掌軍機(jī)，歇了三年，齊巧碰到京察①年分，本部堂官就拿他保薦上去，引見下來，奉旨以道、府用。不到半年，就放湖北武昌鹽法道。是年只有二十七歲。到底年紀(jì)輕的人，一心想做好官，很替地方上辦了些事，口碑倒也很好。次年還是湍制臺任上保薦賢員，把他的政績臚列上陳，奉朱批，先行傳旨嘉獎。他里面有丈人照應(yīng)，外面又有總督奏保，所以外放未及三年，便已升授本省臬司。這番湍制臺調(diào)署直隸總督，本省撫臺署理督篆，藩臺署理撫篆，所以就請他署理藩篆。他到任之后，靠著自己內(nèi)有奧援，總有點(diǎn)心高氣傲。有些事情，凡是藩司分所應(yīng)為的，在別人一定還要請示督、撫，在他卻不免有點(diǎn)獨(dú)斷獨(dú)行，不把督、撫放在眼里。
①京察：考核京官的制度，清代每三年舉行一次，憑考核結(jié)果定升降。 此番偶然要好，為了一件公事前來請示制臺。齊巧賈制臺替衛(wèi)占先畫畫，沒有立刻出來相會，叫他在官廳里等了一會，把他等的不耐煩，賭口氣出門上轎，徑回衙門，公事亦不回了。歇了一會，賈制臺把畫畫完，題了款，用了圖章，又同衛(wèi)占先賞玩了一回，方才想起藩臺來了半天了，立刻到廳上請見。那知等了一刻，外面?zhèn)鬟M(jìn)話來，說是藩司已經(jīng)回去了。賈制臺聽說藩臺已去，便也罷休。 只因他平日為人很有點(diǎn)號令不常，起居無節(jié)，一時(shí)高興起來，想到那個人，無論是藩臺，是臬臺，馬上就傳見，等到人家來了，他或是畫畫，或是寫字，竟可以十天不出來，把這人忘記在九霄云外。巡捕曉得他的脾氣，回過一遍兩遍，多回了怕他生氣，也只好把那人丟在官廳上老等。常有早晨傳見的人，到得晚上還不請見，晚上傳見的人，到得三更、四更還不請見。他睡覺又沒有一定的時(shí)刻，會著客，看著公事，坐在那里都會朦朧睡去。一天到夜，一夜到天亮，少說也要睡二三十次。幸虧睡的時(shí)候不大，只要稍為朦一朦，仍舊是清清楚楚的了。他還有一個脾氣，是不歡喜剃頭的。他說剃發(fā)匠拿刀子剃在頭上，比拿刀子割他的頭還難過，所以往往一兩個月不剃頭，亦不打辮子。人家見了，定要老大的嚇一跳，倘不說明白是制臺，不拿他當(dāng)作囚犯看待，一定拿他當(dāng)做孤哀子看待了。除了畫梅花寫字之外，最講究的是寫四六信。常常同書啟老夫子們討論，說是一個人只要會做四六信，別的學(xué)問一定是不差的。因?yàn)檫@四六信對仗既要工整，聲調(diào)又要鏗鏘。譬如干支對干支，卦名對卦名，鳥獸對鳥獸，草木對草木，倘若拿干支對卦名，使鳥獸對草木，便不算得好手了。至于聲調(diào)更是要緊的，一封信念到完，一直順流水瀉，從不作興有一個隔頓。一班書啟相公、文案老爺，曉得制臺講究這個，便一個個在這上頭用心思。至于文理浮泛些，或是用的典故不的當(dāng)，他老人家卻也不甚斤斤較量。閑話少敘。且說他有位堂母舅，敘起來卻是他母親的從堂兄弟，不過從前替他批過文章，又算是受過業(yè)的老夫子。他外祖家是江西袁州人氏。這位堂母舅一直是個老貢生，近來為著年紀(jì)大了，家里人口眾多，處館不能養(yǎng)活，忽然動了做官之興。想來想去，只有這位老賢甥可以幫助幾百銀子。后來又聽見老賢甥升署總督，越發(fā)把他喜歡的了不得。意思就想自己到湖北來走一趟，一來想看看老賢甥，二來順便弄點(diǎn)事情做做：“倘若事情不成功，幾百銀子總得幫助我的，彼時(shí)回來弄個教官，捐足花樣，倘能補(bǔ)得一缺，也好做下半世的吃著?！敝饕獯蚨?，好容易湊足盤川，待要動身，忽地又害起病來。老年人禁不起病，不到兩三天，便把他病的骨瘦如柴，四肢無力。依他的意思，還要掙扎動身前去。他老婆同兒子再三諫阻，不容他起身，他只得罷手。于是婉婉曲曲修了一封書，差自己的大兒子趁了船一直來到湖北省城，尋個好客寓住下。他的大兒子，便是賈制臺的表弟了。這位老表有點(diǎn)禿頂，為他姓蕭，鄉(xiāng)下人都叫他為“蕭禿子”，后來念順了嘴，竟其稱為“小兔子?！?
且說小兔子一直是在家鄉(xiāng)住慣的，沒有見過甚么大什面。平常在家鄉(xiāng)的時(shí)候，見的捕廳老爺，已經(jīng)當(dāng)作貴人看待，如今要叫他去見制臺，又聽人家說起制臺的官比捕廳老爺還要大個十七八級，就是伺候制臺的以及在制臺跟著當(dāng)?shù)紫氯说?，論起官來，都要比捕廳老爺要大幾成，一路早捏一把汗。如今到得這里，不見事情不成功，只得硬硬頭皮，穿了一身新衣服，戴了一頂古式大帽子，檢出幾樣土儀，叫棧房里伙計(jì)替他拎到制臺衙門跟前。東探西望，好容易找到一個人。小兔子卑躬屈節(jié)，自己拿了“愚表弟蕭慎”的名片，向那人低低說道：“我是大人的表弟，大人是我的表哥。我有事情要見他，相煩你替我通報(bào)一聲?！?
那人拿眼朝他看了兩眼，因聽說是大人的表弟，方才把嘴努了一努，叫他去找號房。小兔子走到號房門口，又探望了半天，才見一個人在床上睡覺，于是從床上把那人喚醒。那號房一接名片，曉得是大人親戚不敢怠慢，立刻通報(bào)。傳出話來叫“請”。仍舊由號房替他把土儀拿著，把他領(lǐng)了進(jìn)去叩見表哥。賈制臺看了老母舅的信，自有一番寒暄，問長問短，小兔子除掉諾諾答應(yīng)之外，更無別話說得。賈制臺見他上不得臺盤，知道沒有談頭，便吩咐叫他在客棧暫住，“等我寫好回信，連銀子就送過來?！毙⊥米颖緛硎且姽俸ε碌?，因見表哥叫他住外面在候信，便也不敢再到衙門里來。
賈制臺的公事本忙，記性又不好，一擱擱了一個月，竟把這事忘記。后來又接到老母舅一封信，方才想起，忙請書啟老夫子替他打信稿子，寫回信，說是送老母舅五百銀子。又對書啟老夫子說：“這是我的老母舅。這封信須要說幾句家常話，用不著大客氣的?！睍鴨⒗戏蜃踊氐綍浚凑占页Ｐ诺臉幼訉懥艘环?，送給賈制臺過目。賈制臺取過來看了一遍，因?yàn)樯项^說的話如同白話一樣，心中不甚愜意，吩咐把文案上委員請一位來。委員到來，賈制臺仍照前話告訴他一番，又道：“雖是家常信，但是我這位舅太爺，我小的時(shí)候曾經(jīng)跟他批過文章，于家常之中，仍得加點(diǎn)材料才好，也好叫老夫子曉得我如今的筆墨如何？”委員答應(yīng)退下，自去構(gòu)思，約摸有三個鐘頭，做好寫好，上來呈政。無奈當(dāng)中又用了許多典故，賈制臺有點(diǎn)不懂，看了心上氣悶得很。后來看見信里有“渭陽”兩個字，不覺顛頭播腦，反而稱贊這位文案有才情；又道：“我這封信本是給娘舅帶銀子去的。‘詩經(jīng)’上這兩句我還記得，是‘我送舅氏，曰至渭陽’。如今用這個典故，可稱確切不移。好好好！但是別的句子又做得太文雅些，不像我們至親說的話了。為了這封信，倒很辛苦你們。無奈寫來寫去，總不的當(dāng)。你們?nèi)缃褚膊槐刭M(fèi)心了，還是等我自己寫罷。”文案退去之后，賈制臺拿兩封信給眾人看，說：“不信一個武昌省城，連封信都沒人寫，還要我老頭子自己煩心，真正是難了！”
人家總以為他既如此說，這封信一定馬上自己動手的，況且舅太爺還在那里指望他寄銀子。誰知小兔子在棧房里，一住住了兩個月，不敢來見表哥。他老人家事情又多，幾個打岔，竟把這件事忘記在九霄云外。忽然一天接到舅母的電報(bào)，說是娘舅已死。懇情立刻打發(fā)他兒子回去。賈制臺到此方想起五百銀子未寄，信亦不曾寫，如今已來不及了。無可說得，只得叫人把表弟找來，當(dāng)面怪表弟：“為什么躲著我表哥，自從一面之后，一直不再來見我？我只當(dāng)你已經(jīng)動身回去了，我有銀子，我給誰帶呢？”幸虧小兔子是個鋸了嘴的葫蘆，由他埋怨，一聲不響，聽?wèi){賈制臺給了他幾個錢，次日便起身奔回原籍而去。
要知后事如何，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