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回 安塏第改裝論價值 薈芳里碰和起競爭
作者：遽園卻說當(dāng)下黃子文對著時豪人道：“我要打什么牌就打什么牌，這是我的自由，你難道敢來干預(yù)么？”時豪人口中尚話說陳鐵血聽見有人叫他，連忙爬了起來，穿好衣裳，趕到樓下。看見一個西裝朋友，一手拄著根打狗棒，嘴里噓、噓、噓的作響。一轉(zhuǎn)臉看見陳鐵血，便把帽子摘將下來，和陳鐵血拉了一拉手。陳鐵血請他坐下，這才動問尊姓大名，那人道：“兄弟姓黃，號子文。昨兒有封信拿過來，不知先生看見沒有？
”陳鐵血拱手道：“原來就是鹿原先生信里說的黃子文黃兄了。
久仰，久仰！”黃子文道：“豈敢，豈敢！”陳鐵血道：“請問子文兄是幾時到上海的，現(xiàn)在寓在什么地方？”黃子文道：“是前天趁博愛丸輪船來的，現(xiàn)在寓在虹口西華德路一個朋友家里。從前在日本的時候，聽見鹿原先生說起，先生熱心愛國出于至誠。兄弟聽見了，恨不能插翅飛回來，與先生共圖大舉。
”陳鐵血聽了，便覺得有些不對帳，便沉吟不語。黃子文知道他的心思，便接著說道：“先生老成持重，為守俱優(yōu)，兄弟是極佩服的。但是現(xiàn)在的時勢腐敗到了極點，古云：‘剝極心復(fù)，貞下起元?！?nèi)同志諸君，想革命的十居其九。就和把炸藥埋在地下一樣，只要把線引著，便能轟然而起。”陳鐵血見他愈說愈不對帳，只是敷衍了幾句，把他送出大門。
黃子文在路上尋思：“陳鐵血這樣的人，頑固極了。為什么鹿原中島說起他來，這般傾倒？”一邊想一邊走，早走到黃埔江邊上了。覺得有些疲倦，就叫了部東洋車拉到西華德路，數(shù)明門牌，敲門進去。他的朋友正在午餐，他便一屁股望上首交椅上一坐，家人添過碗筷，虎咽狼餐了一頓。盥洗過了，便大踏步出門而去，心里想：“許久沒有運動了，血脈有些不和。
今日天朗氣清，不如到個什么地方去疏散疏散?！敝饕舛?，由西華德路認準(zhǔn)了到張園那條路，兩只腿一起一落，和外國人似的走的飛快。不多時到了，只是累得他滿頭是汗，渾身潮津津的。進了安塏第，看看沒有什么熟人，覺得無味。將要想到豫園去，那邊轉(zhuǎn)過一隊人來，仔細一瞧，不禁大喜。你道是誰？
原來是李平等、王開化、沈自由那一班人。
你道這黃子文如何認得他們的呢？原來他們這班人，立了一個出洋學(xué)生招待所，凡有出洋的學(xué)生，及至出洋回來的學(xué)生，都要上他們那里去住，也有飯可以吃，也有床鋪可以睡，就像客棧一般，而且價廉物美，每日只取二百文，比起客棧里來，既是便宜，又是便當(dāng)。黃子文雖不住在招待所，然有些同伴回來的，一大半住在招待所，黃子文時時去探望同回的那些朋友，久而久之，自然會熟識起來。
閑話休提。且說李平等那些人看見了黃子文，趕忙上來招呼。立定了，說了一回閑話，大家出至臺階上，流連眺望。那松柏樹林里，一陣陣涼風(fēng)透將過來，吹得衣襟作響。黃子文道：“爽快，爽快！”回頭看李平等、王開化、沈自由，卻一同走到安塏第去了，黃子文也跟著進去。眾人坐下，茶博士泡過茶來，眾人閑談著。黃子文在身上摸出紙卷煙來，吸著了。眾人聞著氣味兩樣，便問是什么煙。黃子文說道：“名目叫做菊世界，是日本東京的土產(chǎn)，每盒四十本。日本人的一本就是中國人的一支。價錢也不過金四十錢，金四十錢，就是中國四十個大錢?！北娙硕嫉溃骸昂帽阋?，好便宜！”黃子文道：“還有一種叫大天狗，出在日本大阪。那個鋪子極大，足足有半里多路，人家都管著他叫煙草大王。”眾人自是贊嘆。
李平等因問黃子文道：“請教子文兄，在日本留學(xué)了幾年了？”子文屈著指頭道：“有五年了?！逼降鹊溃骸澳沁叺娘嬍称鹁尤绾?？”子文道：“學(xué)校里頭，什么被褥、臺椅、盆巾、燈水樣樣都有，不消自己辦得，不要。飲食要自己買、自己煮，也不至于十分惡劣，有礙衛(wèi)生?！蓖蹰_化搶著說道：“現(xiàn)在這樣的時勢，豈是我們這種少年求取安樂的時候么？只要有益于國，就是破了身家，舍了性命，也要去做他一做，何況這區(qū)區(qū)的飲食起居上面？”黃子文聽了，肅然起敬。沈自由接著道：“黃大哥，你改這西裝，價錢貴不貴呢？要是合得算，我們這班朋友通通改了，豈不大妙？就是竹布大褂，一年也可以省好幾件哩?！秉S子文道：“說貴呢也不貴，不過在日本穿跟在上海穿兩樣?！鄙蜃杂傻溃骸斑@是什么道理？”黃子文道：“日本極冷的天氣，也不過像上海二三月天氣，買一套厚些的，就可以過冬。你們在上海，雖說是冬天不穿皮袍子，然而棉的總要好幾層。不然，一出了門被被西北風(fēng)趕回去了?！?br>沈自由道：“你不要去管它，我且問一起要多少錢？”黃子文道：“常用的衣服，要兩套，每套合到二十塊洋錢，或是二十五塊洋錢。軟胎顏色領(lǐng)衣四件，每件合到兩塊洋錢。為什么要用顏色的呢？白的漂亮是漂亮，然而一過三四天，就要換下來洗。那顏色的耐烏糟些，至少可以過七八天。我看諸位的衣服，都不十分清潔，所以奉勸用顏色的。外國人有穿硬胎的，硬胎不及軟胎適意。所以以用軟胎顏色者為最宜。白領(lǐng)一打，合到兩三塊洋錢。領(lǐng)要雙層的，不可太低，不可太小，不可過闊，闊了前面容易掉下來。掉下來沾著頭頸里的垢膩，那就難看了。黑頸帶兩條，每條合到半塊洋錢。鈕扣一副，合到一塊洋錢。厚襯衣三套，是冬天穿的，每套合到三塊洋錢。薄襯衣三套，春天秋天穿的，每套合到一兩塊洋錢。軟胎黑帽一頂，合到四五塊洋錢。鞋一雙，合到八九塊洋錢。吊褲帶一條，合到一塊洋錢。小帽一頂，外國名字叫做開潑的，合到一塊洋錢。
粗夏衣一套，合到七八塊洋錢。”
黃子文說的時候，沈自由早在身上掏出一本袖珍日記簿來。
這日記簿有枝現(xiàn)成鉛筆，沈自由拿在手里，黃子文說一句，他寫一句，就和刑房書吏錄犯人的口供一般，等黃子文說完了，他的筆也停了。而且沈自由還會算學(xué)，用筆劃了幾劃，便搖頭說道：“這么要一百多塊錢！”黃子文道：“我還是望鼠一路算的?！鄙蜃杂傻溃骸安恍?，不行！像我這樣每月摸不到一二十塊洋錢，哪里去籌這等巨款制備西裝衣服呢？我還是穿我的竹布大褂吧。”黃子文見他說得鄙陋可笑，便一聲兒不言語，做出一副不瞅不睬的模樣來，沈自由還不覺得，坐在那里問長問短。到底李平等閱歷深了些，暗扯了沈自由一把道：“天色快晚了，我們回去吧，改天再談?！碑?dāng)下一齊立起身來。李平等掏出幾角洋錢，會了茶鈔，一哄而出。
黃子文慢慢的走到泥城橋，轉(zhuǎn)了彎，從跑馬廳的河濱有條橫街，就是四馬路上，看那林木青翠，清氣撲人，輪聲歷碌，鳥語繁碎，別有一番光景。少焉夕陽西下，六街燈上，就如火龍一般。黃子文想道：“這時候，朋友家里將要開飯了，我就是坐了東洋車趕回去，也來不及了。這便如何是好呢？”轉(zhuǎn)念一想：“有個同來的朋友叫做金慕暾的，在一家春請客，不如去找他吃了一頓，也就完了事了。”想到其間，不覺欣然舉步，走到一家春門口站定腳步，先把門口掛的水牌一瞧，見有“金公館定六號房間”八字，便踅上去問六號房間。侍者領(lǐng)上了樓，喊道：“六號客來！”黃子文進去一看，見金慕暾朝外坐著，兩旁有三個客人。金慕暾看見了黃子文，趕忙讓坐。茶房泡上茶來，侍者又拿過紙片兒來，請他點菜。黃子文寫了一樣牛湯、一樣沙田魚、一樣牛排、一樣雞、一樣加利蛋飯、一樣潑浪布叮金慕暾問他用什么酒。黃子文道：“謔脫露斯吧?！狈帕斯P，金慕暾指著首座的那個胡子，對他說道：“這位錢有紳，是江南什么學(xué)堂的總辦，是位觀察公?！庇种付囊粋€少年，說道：“這位包占瀛，是什么大律師那里的翻譯。”又指三座一個滑頭滑腦的中年人道：“這位是時豪人，是什么洋行買辦?！秉S子文一一招呼過了。少時，侍者端酒端菜忙個不了。黃子文一看，盤子里只有兩塊挺硬的面包，便對侍者道：“有康生饅頭沒有？
”侍者答稱沒有。黃子文冷笑了一笑。金慕暾道：“子文兄，這也難怪他們，這個東西除掉你要，別人只怕連名字都叫不出呢！”黃子文聽了，不覺大笑。少時，外面喊“六號局茶一盅”，早見一個又長又大的倌人走將進來，對著錢胡紳笑了一笑，叫聲“錢大人”，在他旁邊坐下。錢胡子頓時意氣飛揚。那倌人和準(zhǔn)了琵琶，唱了一支京調(diào)。錢胡子更是得意。時豪人望著錢胡子說道：“有翁先生，這位貴相好叫啥格芳名？住勒啥場化？”錢胡子答道：“叫作袁寶珠，住在西薈芳?！秉S子文心里想道：“這么大的個兒，什么袁寶珠，只怕是元寶豬吧！”當(dāng)下袁寶珠唱完了小曲，和錢胡子肉麻了一陣，要錢胡子翻臺過去吃酒。錢胡子道：“輪船局里的柳大人和余大人，約我在三馬路薛飛瓊家里吃酒，還有要緊事情面談。今天沒有空，明天來吧?！痹瑢氈橐欢ú灰?，時豪人還在旁邊幫著腔。錢胡子沉吟道：“人太少吃酒似乎寂寞，還是碰和吧。”袁寶珠說：“碰和也好，吃酒也好，隨你錢大人的便。”錢胡子當(dāng)下就約時豪人，又約了包占瀛。包占瀛回說：“有事。謝謝。”錢胡子只好托金慕暾約黃子文。黃子文雖在日本留學(xué)多年，嫖賭兩字卻不曾荒疏過，便答應(yīng)了。
錢胡子又催侍者快快上菜，包占瀛道：“我還有個局沒有到?！卞X胡子不好違拗他，便叫侍者快去催催張緩緩的局。良久，良久，張緩緩方才來了，一張刮骨臉，臉上還有幾點碎麻子，坐在那里不言不語。包占瀛與她嘖嘖的咬耳朵，張緩緩似理不理的。黃子文心下氣悶，便想道：“他們這個樣子，到底還是包占瀛給張緩緩錢呢？還是張緩緩給包占瀛錢呢？”黃子文正在肚里尋思，張緩緩已倏地起身走了，包占瀛便也訕訕的告辭而去。
當(dāng)下四人用過咖啡茶，魚貫而行，出了一家春，錢胡子自有馬車，便請三人同坐。時豪人道：“我有包車?！卞X胡子請金慕暾、黃子文二人坐下，風(fēng)馳電掣，不到片刻到了西薈芳門口。相讓登樓，看房間內(nèi)卻冷清清地。錢胡子當(dāng)下叫娘姨撮臺子。娘姨答應(yīng)，拿出一副麻雀牌，派好籌碼，扳了座位。錢胡子便對那娘姨道：“阿珠，你替我碰兩副，我去去就來?！币幻嬗窒虮娙烁孀铮?、登、登下樓而去。阿珠坐了錢胡子的座位，擄動麻雀牌，四人便鉤心斗角，碰將起來。黃子文恰恰坐在阿珠對面，一眼望去，見阿珠蛾眉淡掃，豐韻天然，不覺心中一動。阿珠也回眼過來看看黃子文，見他把帽子脫了露出了頭，就像毛頭鷹一般，嘻開了嘴一笑。黃子文以為是有情于他，喜得心花怒發(fā)，意蕊橫飛；只是礙金慕暾和時豪人，不然便要動手動腳起來。
一霎時間，碰了四圈，看看沒有什么大輸贏，四人立過身來，拈過座頭。這一回黃子文是阿珠的上家，看見阿珠臺上碰了三張九索，三張一索，又吃了三、四、五三張索子，輪到黃子文發(fā)牌的時候，黃子文故意把一張七索發(fā)將出來。阿珠把牌攤下一數(shù)：一索碰四和，九索碰四和，七索與二索對倒兩和，加上和底十和，共二十和。一翻四十和，兩翻八十和，三翻一百六十和。剛剛是時豪人的莊，十塊底二四，要輸六塊四角洋錢。時豪人便鼓噪起來，說黃子文不應(yīng)該發(fā)這張七索。黃子文聽他埋怨，不禁發(fā)火，便睜圓了眼睛，對著時豪人大喝了一聲。
欲知后事如何，且聽下回分解。
”陳鐵血拱手道：“原來就是鹿原先生信里說的黃子文黃兄了。
久仰，久仰！”黃子文道：“豈敢，豈敢！”陳鐵血道：“請問子文兄是幾時到上海的，現(xiàn)在寓在什么地方？”黃子文道：“是前天趁博愛丸輪船來的，現(xiàn)在寓在虹口西華德路一個朋友家里。從前在日本的時候，聽見鹿原先生說起，先生熱心愛國出于至誠。兄弟聽見了，恨不能插翅飛回來，與先生共圖大舉。
”陳鐵血聽了，便覺得有些不對帳，便沉吟不語。黃子文知道他的心思，便接著說道：“先生老成持重，為守俱優(yōu)，兄弟是極佩服的。但是現(xiàn)在的時勢腐敗到了極點，古云：‘剝極心復(fù)，貞下起元?！?nèi)同志諸君，想革命的十居其九。就和把炸藥埋在地下一樣，只要把線引著，便能轟然而起。”陳鐵血見他愈說愈不對帳，只是敷衍了幾句，把他送出大門。
黃子文在路上尋思：“陳鐵血這樣的人，頑固極了。為什么鹿原中島說起他來，這般傾倒？”一邊想一邊走，早走到黃埔江邊上了。覺得有些疲倦，就叫了部東洋車拉到西華德路，數(shù)明門牌，敲門進去。他的朋友正在午餐，他便一屁股望上首交椅上一坐，家人添過碗筷，虎咽狼餐了一頓。盥洗過了，便大踏步出門而去，心里想：“許久沒有運動了，血脈有些不和。
今日天朗氣清，不如到個什么地方去疏散疏散?！敝饕舛?，由西華德路認準(zhǔn)了到張園那條路，兩只腿一起一落，和外國人似的走的飛快。不多時到了，只是累得他滿頭是汗，渾身潮津津的。進了安塏第，看看沒有什么熟人，覺得無味。將要想到豫園去，那邊轉(zhuǎn)過一隊人來，仔細一瞧，不禁大喜。你道是誰？
原來是李平等、王開化、沈自由那一班人。
你道這黃子文如何認得他們的呢？原來他們這班人，立了一個出洋學(xué)生招待所，凡有出洋的學(xué)生，及至出洋回來的學(xué)生，都要上他們那里去住，也有飯可以吃，也有床鋪可以睡，就像客棧一般，而且價廉物美，每日只取二百文，比起客棧里來，既是便宜，又是便當(dāng)。黃子文雖不住在招待所，然有些同伴回來的，一大半住在招待所，黃子文時時去探望同回的那些朋友，久而久之，自然會熟識起來。
閑話休提。且說李平等那些人看見了黃子文，趕忙上來招呼。立定了，說了一回閑話，大家出至臺階上，流連眺望。那松柏樹林里，一陣陣涼風(fēng)透將過來，吹得衣襟作響。黃子文道：“爽快，爽快！”回頭看李平等、王開化、沈自由，卻一同走到安塏第去了，黃子文也跟著進去。眾人坐下，茶博士泡過茶來，眾人閑談著。黃子文在身上摸出紙卷煙來，吸著了。眾人聞著氣味兩樣，便問是什么煙。黃子文說道：“名目叫做菊世界，是日本東京的土產(chǎn)，每盒四十本。日本人的一本就是中國人的一支。價錢也不過金四十錢，金四十錢，就是中國四十個大錢?！北娙硕嫉溃骸昂帽阋?，好便宜！”黃子文道：“還有一種叫大天狗，出在日本大阪。那個鋪子極大，足足有半里多路，人家都管著他叫煙草大王。”眾人自是贊嘆。
李平等因問黃子文道：“請教子文兄，在日本留學(xué)了幾年了？”子文屈著指頭道：“有五年了?！逼降鹊溃骸澳沁叺娘嬍称鹁尤绾?？”子文道：“學(xué)校里頭，什么被褥、臺椅、盆巾、燈水樣樣都有，不消自己辦得，不要。飲食要自己買、自己煮，也不至于十分惡劣，有礙衛(wèi)生?！蓖蹰_化搶著說道：“現(xiàn)在這樣的時勢，豈是我們這種少年求取安樂的時候么？只要有益于國，就是破了身家，舍了性命，也要去做他一做，何況這區(qū)區(qū)的飲食起居上面？”黃子文聽了，肅然起敬。沈自由接著道：“黃大哥，你改這西裝，價錢貴不貴呢？要是合得算，我們這班朋友通通改了，豈不大妙？就是竹布大褂，一年也可以省好幾件哩?！秉S子文道：“說貴呢也不貴，不過在日本穿跟在上海穿兩樣?！鄙蜃杂傻溃骸斑@是什么道理？”黃子文道：“日本極冷的天氣，也不過像上海二三月天氣，買一套厚些的，就可以過冬。你們在上海，雖說是冬天不穿皮袍子，然而棉的總要好幾層。不然，一出了門被被西北風(fēng)趕回去了?！?br>沈自由道：“你不要去管它，我且問一起要多少錢？”黃子文道：“常用的衣服，要兩套，每套合到二十塊洋錢，或是二十五塊洋錢。軟胎顏色領(lǐng)衣四件，每件合到兩塊洋錢。為什么要用顏色的呢？白的漂亮是漂亮，然而一過三四天，就要換下來洗。那顏色的耐烏糟些，至少可以過七八天。我看諸位的衣服，都不十分清潔，所以奉勸用顏色的。外國人有穿硬胎的，硬胎不及軟胎適意。所以以用軟胎顏色者為最宜。白領(lǐng)一打，合到兩三塊洋錢。領(lǐng)要雙層的，不可太低，不可太小，不可過闊，闊了前面容易掉下來。掉下來沾著頭頸里的垢膩，那就難看了。黑頸帶兩條，每條合到半塊洋錢。鈕扣一副，合到一塊洋錢。厚襯衣三套，是冬天穿的，每套合到三塊洋錢。薄襯衣三套，春天秋天穿的，每套合到一兩塊洋錢。軟胎黑帽一頂，合到四五塊洋錢。鞋一雙，合到八九塊洋錢。吊褲帶一條，合到一塊洋錢。小帽一頂，外國名字叫做開潑的，合到一塊洋錢。
粗夏衣一套，合到七八塊洋錢。”
黃子文說的時候，沈自由早在身上掏出一本袖珍日記簿來。
這日記簿有枝現(xiàn)成鉛筆，沈自由拿在手里，黃子文說一句，他寫一句，就和刑房書吏錄犯人的口供一般，等黃子文說完了，他的筆也停了。而且沈自由還會算學(xué)，用筆劃了幾劃，便搖頭說道：“這么要一百多塊錢！”黃子文道：“我還是望鼠一路算的?！鄙蜃杂傻溃骸安恍?，不行！像我這樣每月摸不到一二十塊洋錢，哪里去籌這等巨款制備西裝衣服呢？我還是穿我的竹布大褂吧。”黃子文見他說得鄙陋可笑，便一聲兒不言語，做出一副不瞅不睬的模樣來，沈自由還不覺得，坐在那里問長問短。到底李平等閱歷深了些，暗扯了沈自由一把道：“天色快晚了，我們回去吧，改天再談?！碑?dāng)下一齊立起身來。李平等掏出幾角洋錢，會了茶鈔，一哄而出。
黃子文慢慢的走到泥城橋，轉(zhuǎn)了彎，從跑馬廳的河濱有條橫街，就是四馬路上，看那林木青翠，清氣撲人，輪聲歷碌，鳥語繁碎，別有一番光景。少焉夕陽西下，六街燈上，就如火龍一般。黃子文想道：“這時候，朋友家里將要開飯了，我就是坐了東洋車趕回去，也來不及了。這便如何是好呢？”轉(zhuǎn)念一想：“有個同來的朋友叫做金慕暾的，在一家春請客，不如去找他吃了一頓，也就完了事了。”想到其間，不覺欣然舉步，走到一家春門口站定腳步，先把門口掛的水牌一瞧，見有“金公館定六號房間”八字，便踅上去問六號房間。侍者領(lǐng)上了樓，喊道：“六號客來！”黃子文進去一看，見金慕暾朝外坐著，兩旁有三個客人。金慕暾看見了黃子文，趕忙讓坐。茶房泡上茶來，侍者又拿過紙片兒來，請他點菜。黃子文寫了一樣牛湯、一樣沙田魚、一樣牛排、一樣雞、一樣加利蛋飯、一樣潑浪布叮金慕暾問他用什么酒。黃子文道：“謔脫露斯吧?！狈帕斯P，金慕暾指著首座的那個胡子，對他說道：“這位錢有紳，是江南什么學(xué)堂的總辦，是位觀察公?！庇种付囊粋€少年，說道：“這位包占瀛，是什么大律師那里的翻譯。”又指三座一個滑頭滑腦的中年人道：“這位是時豪人，是什么洋行買辦?！秉S子文一一招呼過了。少時，侍者端酒端菜忙個不了。黃子文一看，盤子里只有兩塊挺硬的面包，便對侍者道：“有康生饅頭沒有？
”侍者答稱沒有。黃子文冷笑了一笑。金慕暾道：“子文兄，這也難怪他們，這個東西除掉你要，別人只怕連名字都叫不出呢！”黃子文聽了，不覺大笑。少時，外面喊“六號局茶一盅”，早見一個又長又大的倌人走將進來，對著錢胡紳笑了一笑，叫聲“錢大人”，在他旁邊坐下。錢胡子頓時意氣飛揚。那倌人和準(zhǔn)了琵琶，唱了一支京調(diào)。錢胡子更是得意。時豪人望著錢胡子說道：“有翁先生，這位貴相好叫啥格芳名？住勒啥場化？”錢胡子答道：“叫作袁寶珠，住在西薈芳?！秉S子文心里想道：“這么大的個兒，什么袁寶珠，只怕是元寶豬吧！”當(dāng)下袁寶珠唱完了小曲，和錢胡子肉麻了一陣，要錢胡子翻臺過去吃酒。錢胡子道：“輪船局里的柳大人和余大人，約我在三馬路薛飛瓊家里吃酒，還有要緊事情面談。今天沒有空，明天來吧?！痹瑢氈橐欢ú灰?，時豪人還在旁邊幫著腔。錢胡子沉吟道：“人太少吃酒似乎寂寞，還是碰和吧。”袁寶珠說：“碰和也好，吃酒也好，隨你錢大人的便。”錢胡子當(dāng)下就約時豪人，又約了包占瀛。包占瀛回說：“有事。謝謝。”錢胡子只好托金慕暾約黃子文。黃子文雖在日本留學(xué)多年，嫖賭兩字卻不曾荒疏過，便答應(yīng)了。
錢胡子又催侍者快快上菜，包占瀛道：“我還有個局沒有到?！卞X胡子不好違拗他，便叫侍者快去催催張緩緩的局。良久，良久，張緩緩方才來了，一張刮骨臉，臉上還有幾點碎麻子，坐在那里不言不語。包占瀛與她嘖嘖的咬耳朵，張緩緩似理不理的。黃子文心下氣悶，便想道：“他們這個樣子，到底還是包占瀛給張緩緩錢呢？還是張緩緩給包占瀛錢呢？”黃子文正在肚里尋思，張緩緩已倏地起身走了，包占瀛便也訕訕的告辭而去。
當(dāng)下四人用過咖啡茶，魚貫而行，出了一家春，錢胡子自有馬車，便請三人同坐。時豪人道：“我有包車?！卞X胡子請金慕暾、黃子文二人坐下，風(fēng)馳電掣，不到片刻到了西薈芳門口。相讓登樓，看房間內(nèi)卻冷清清地。錢胡子當(dāng)下叫娘姨撮臺子。娘姨答應(yīng)，拿出一副麻雀牌，派好籌碼，扳了座位。錢胡子便對那娘姨道：“阿珠，你替我碰兩副，我去去就來?！币幻嬗窒虮娙烁孀铮?、登、登下樓而去。阿珠坐了錢胡子的座位，擄動麻雀牌，四人便鉤心斗角，碰將起來。黃子文恰恰坐在阿珠對面，一眼望去，見阿珠蛾眉淡掃，豐韻天然，不覺心中一動。阿珠也回眼過來看看黃子文，見他把帽子脫了露出了頭，就像毛頭鷹一般，嘻開了嘴一笑。黃子文以為是有情于他，喜得心花怒發(fā)，意蕊橫飛；只是礙金慕暾和時豪人，不然便要動手動腳起來。
一霎時間，碰了四圈，看看沒有什么大輸贏，四人立過身來，拈過座頭。這一回黃子文是阿珠的上家，看見阿珠臺上碰了三張九索，三張一索，又吃了三、四、五三張索子，輪到黃子文發(fā)牌的時候，黃子文故意把一張七索發(fā)將出來。阿珠把牌攤下一數(shù)：一索碰四和，九索碰四和，七索與二索對倒兩和，加上和底十和，共二十和。一翻四十和，兩翻八十和，三翻一百六十和。剛剛是時豪人的莊，十塊底二四，要輸六塊四角洋錢。時豪人便鼓噪起來，說黃子文不應(yīng)該發(fā)這張七索。黃子文聽他埋怨，不禁發(fā)火，便睜圓了眼睛，對著時豪人大喝了一聲。
欲知后事如何，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