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四回 王子讓辭官養(yǎng)母 趙匡胤避暑啖瓜
作者：吳璿詩曰：
惟忠且惟孝，為子復為臣。
一朝人事盡，身名不足親。
吳起嘗辭魏，韓非遂入秦。
壯情將消歇，雄圖急欲伸。
暫處華陰下，不終關外人。
右錄瘐信《詠懷》
話說周主登了大寶，大封功臣，文武百官盡皆謝恩已畢。只有王樸推辭不受，俯伏奏道：“臣本無功，反蒙陛下隆以重任，臣伏念德微命薄，不堪拜受。愿陛下收回成命，放臣歸鄉(xiāng)，此臣之素志也?！敝苤髀犠啵粤艘惑@，說道：“朕自得先生以來，屢建奇功，今日九五稱尊，身臨臣民，皆先生所致也，區(qū)區(qū)爵祿，未足言報。望先生勿惜勤勞，匡扶社稷，則天下幸甚。”王樸叩頭，叫聲：“陛下，臣實命薄，福祿難安，若受顯職，必然損壽。況有老母，年逾八旬，理宜侍奉。望陛下以孝治天下為心，放臣得還故里，奉菽水于日月，盡定省于晨昏，終養(yǎng)優(yōu)游，則臣母子之余年，皆陛下恩賜之年也。”周主道：“先生雖然篤于孝道，但朕新得天下，枕席未安，倘有變端，使朕如何措置？”王樸道：“方今國運初興，宏圖永固，上有堯、舜，下有皋、夔，君臣致治于朝堂，天下自然向化，何必多此遠慮耶？”周主見他去志已決，不好強留，只得說道：“先生既不肯留，必成其志。但朕倘有軍國大事，來請先生，幸勿推諉?！蓖鯓愕溃骸俺际苤魃咸於骶炷睿捎胁环钤t旨之理？”周主便準了奏，傳旨擺御宴，與王樸送行，即命百官陪飲。王樸謝過了恩，領了御宴，便要別駕。周主依依不舍，無計可留，只得多賜金銀彩緞而已。王樸叩頭謝恩，辭駕出城而去。正是： 且圖衡泌棲遲樂，暫釋邦家夙夜憂。
原來王樸數(shù)學精明，預知興廢，雖然郭威登了皇位，日月一新，然不過應運興基，氣候不久。況真主出世，自有一班開國的能人、治世的賢士出來輔佐，定國安邦，自己只好返歸林下，全名完節(jié)的了。閑話休提。
只說周主見王樸辭官去了，便問兩班文武道：“朕今初登大位，尚有幾處刀兵未能寧靜，卿等都懷經(jīng)濟之才。必有安定之策，不妨為朕奏來。”言未盡，有翰林學士竇儀出班奏道：“別處郡縣，不必為慮，所患者晉陽劉崇耳。彼見陛下為君，其心未必能甘，倘結(jié)連契丹，妄舉入寇，人心一動，為禍不淺矣。依臣愚見，必須責任親信名將，于禪州、百鈴兩處，重兵據(jù)守，阻住咽喉，使劉崇無隙可窺，安能搖動？臣意如此，望陛下圣裁?！敝苤髀犠喾Q善，便俟選將，到彼鎮(zhèn)守。按下慢提。 卻說晉陽劉崇，初聞周主起兵，隱帝遇害，便欲舉眾入京，奠安社稷。及聞太后下詔，迎立劉贄為帝，便大喜道：“吾兒為帝，吾又何求？”遂息了舉兵之念。后聞劉贄廢立而死，心甚憤忿，遂自稱帝，所有并、汾、忻、代、嵐、憲、絳、蔚、麟、石、沁、遼十二州之地，即以判官鄭琪、趙華國同平章事，國號北漢。厲兵秣馬，窺圖報復。消息傳入汴梁，周主憂懼，便想：“百鈴關、禪州果系要路，須得親信之臣保守，方始無虞。不如命侄兒柴榮前去，一則迎接皇后，二則威鎮(zhèn)禪州，豈不為美？”主意已定，便傳旨意，命柴榮鎮(zhèn)守禪州，奉迎國母。又命韓通鎮(zhèn)守百鈴關。
二臣領命，各自帶了所部之兵，辭王別駕，出城起行，不一日兵至禪州。韓通自去鎮(zhèn)守百鈴關。那柴榮進了帥府，所屬文武官員參見已畢。柴榮退進私衙，取銀三百兩，打發(fā)差官到沁州張家飯店，酬謝店主養(yǎng)病之恩。差官奉令去訖。柴榮來到后堂，拜見了姑娘，請安畢，把一路得勝，兵破汴梁，漢主自縊，姑爹得了天下，南面稱尊，為此前來迎接姑母進京，共享富貴，這些前后事情，細細說了一遍。柴娘娘聽了大喜，當晚安排酒筵，與柴榮接風，至親兩口開懷歡飲。柴娘娘心中快樂，多飲幾杯，不覺冒受了風寒，身上便寒熱起來，臥床不起。柴榮心下慌忙，一面延醫(yī)調(diào)治，一面寫本進京。差官赍了本章，星夜趕至汴梁，到了午門，將本交與了黃門官。黃門接本，送進朝去。周主覽畢，即批一道旨意：“就命晉王柴榮侍奉皇后，調(diào)和疾病，等候病愈之日，一同來京；順便監(jiān)國百鈴關，節(jié)制便宜行事。欽此欽遵。”這旨意降到禪州，柴榮當堂拜受，勤心湯藥，侍奉姑娘，病體將瘳。又到百鈴關監(jiān)軍，與韓通操演人馬。此話按下不提。
卻說趙匡胤與鄭恩自從野雞林打走了韓通，住在平陽鎮(zhèn)七圣廟里，百姓敬之如神，真是朝給飯，夜供酒，一日三餐魚肉不離口，在那鎮(zhèn)上專打不平。那些土豪光棍聞了匡胤之名，潛蹤遠避，不敢胡行，因此平陽鎮(zhèn)地方寧靜，人士循良。二人在鎮(zhèn)盤桓，不覺住了四月有余。時當暑熱天氣，匡胤心煩意躁，坐立不住，叫聲：“三弟，你看天氣這般炎熱，汗流如珠，怎好悶悶地坐著？何不往外邊尋個涼快去處，避暑乘涼，也得爽快些兒，卻不好么？”鄭恩道：“樂子昨夜貪著嘴多呷了幾杯酒，身子有些不快，誰耐煩往街上去跑？反被這大日頭曬得焦黑，樂子卻就在屋里坐地，怕不涼快？二哥自去?！笨镓芬娝蝗ィ阃蠓拷饬笋R，牽出廟門，上了馬，出了平陽鎮(zhèn)口，信馬而行。一路上正當赤日當空，火云散野，行人擺扇，樹木無風，真是炎熱熏蒸，汗流如雨。唐時劉長卿曾吟《苦熱行》，詩中有幾句云：
清風何不至？赤日何煎鑠？
石枯山木焦，鱗窮水泉涸。
匡胤正行之間，見前面有座林子，心下想到：“這不是野雞林么？里邊正好乘涼。”策馬進林子里來，揀了一處樹木茂密之地，下馬離鞍，把馬拴在樹上?？粗鞘滓恢甏髽湎拢瑢⑸硐囟?，喜得蔭濃遮日，涼風徐來。匡胤露體舒懷，坐得困倦，不覺呼呼的睡著，鼻息如雷。睡過午后，方才醒來，骨碌爬將起來，揩揩雙眼，口內(nèi)甚是煩渴，心中想到：“那里尋些涼水，消消熱渴也好?！卑疡R牽出樹林，扳鞍上馬，往前而走。舉目往四下觀望，并無溪澗井泉可以汲水，口內(nèi)更覺燥暴。正在煩悶，遠遠地見有一個漢子，蹲著身軀，在那柳蔭之下打盹，旁邊放著一副筐子，那筐子里放著青汪汪的不知甚么東西?？镓放鸟R緊行，走至跟前，原來是一擔大大的西瓜，心中喜得不了，暗自想道：“好西瓜，買他兩個，正好解渴?！表樖滞磉吶″X，卻撮了個空，說聲：“啊喲！忘帶了錢，怎想瓜吃？”口雖說著，心下卻是喜歡，躊躇了一回，說道：“也罷，我且叫醒了他，與他商量，或者肯賒與我，也未可知?！彼旖械溃骸芭笥研褋恚展苓@瓜。”連叫數(shù)聲，卻不肯醒。 原來這賣瓜的姓王，為人忠厚樸實，守分營生，任你有人欺負于他，總不計較爭論，因此眾人送他一個雅號，叫他做佛子。他也逆來順受，居之不疑。每年到了夏天，往那出產(chǎn)之處買了這西瓜，便到百鈴關去賣，甚是得利。今日因天氣炎熱，走得吃力，就在這柳蔭之下歇息乘涼。忽然困倦，一覺睡去，正見一條赤須火龍掉在那于坑里面，昂起了頭，看著他只顧點頭。王佛子說道：“這條龍在干坑里，想是渴了，待我解他一解?！彪S手提了一個瓦罐，往泉里取了一罐水，走至跟前，望了干坑，緩緩的倒了下去。那龍見了這泉水，覺得清涼爽快，一時張牙舞爪，舒展起來，猛地里一聲霹靂，只見那龍騰空而去。 王佛子被雷驚醒，原來是夢，正見一個紅面大漢，騎了赤馬，立在面前。王佛子看了，暗暗稱奇。那匡胤在馬上賠著笑臉，叫聲：“朋友，驚動了你的睡興，在下有話要與你商量。只因天氣炎熱，煩躁難當。欲得一瓜解渴，又是不帶錢來，朋友若肯賒時，吃了幾個，跟我到平陽鎮(zhèn)上，加倍還你，不知可否？”那王佛子聽了此言，想起夢中之事：“那赤龍掉在坑內(nèi)，我給他一罐清泉，他便上天而去。今看此人，也是紅面，卻又要賒我瓜，莫不應了方才之夢，敢是他大貴的人，后有好處？我何不破費這幾個瓜，與他解渴，也算是個方便。縱然吃完了這擔，我也不致心疼，為人在世，誰無朋友交情？別人尚有仗義疏財，我這瓜值得甚么？”想罷，開言答道：“君子既然心愛，但請何妨？誰人保得常帶銀錢？這些須小事，說甚商量，改日或者遇見，順便給還我就是了。”匡胤聽了，心中歡喜，暗暗贊嘆：“世上原有這等好人，與我并不識面，便肯賒物，實為難得?！泵μ铝笋R，把馬拴在柳樹上了。正值王佛子揀個熟大的西瓜，打做兩半，雙手托將過來?？镓房实眉绷耍舆^那西瓜，將身坐在樹下，流水的吃個干凈，覺得爽口清心，躁煩頓解，比那雪桃何啻十倍。那王佛子又打了一個，送將過來?？镓方恿擞殖裕瑵{水淋漓，十分可口。正吃之間，猛可的想道：“我雖有這瓜解了炎熱，只是三弟在家，料他煩悶更甚，我何不帶這半個與他，也可消煩解悶。”想罷，便把這半個瓜安放在地。那王佛子見了，便問道：“君子，原來你恁般的量淺，怎么這兩個瓜兒，尚不用完？”匡胤道：“不瞞朋友說，在下還有一個兄弟在家，故把這半個帶去，與他解悶?！蹦峭醴鹱颖阈Φ溃骸拔艺f君子量兒恁淺，原來卻是如此。既有令弟在家，不妨帶上兩個回去，卻恁的自家克己，省這一星兒拿去，像甚模樣？”一面說話，一面便往筐子里取了兩個大瓜，放在跟前。
匡胤心甚感激，只得把這半個也吃了，坐在樹下，好不涼快。當時開言問道：“朋友，你這擔瓜挑往那里去賣？”王佛子道：“我這瓜要到百鈴關去貨賣的。”匡胤道：“這百鈴關離此有多少路？”王佛于道：“遠得緊哩，離這里有六七十里。”匡胤道：“一擔瓜可值幾何？便是這等費力，走這遠路。”王佛子道：“君子有所不知。往年間只在這里平陽鎮(zhèn)上賣的。如今汴梁城卻換了朝代，立了新天子。這百鈴關又新添了一位韓元帥，手下有十萬大兵，甚是鬧熱。我這一擔瓜挑往那里，比著別處要多賣二百余錢，所以不怕路遠，情愿奔波。”匡胤道：“原來東京又換了國朝。朋友可知當今的天子是誰？”王佛子道：“你拿過耳來，我與你說。就是這禪州的元帥郭威，他起兵入京，把漢帝逼死，竟登了位，做了皇帝。難道你不知么？”
匡胤聽了，暗暗歡喜道：“我離家日久，只為了幼主貪淫好色，故此殺了御樂，又礙著父親現(xiàn)做朝臣，所以棄親逃避，流落他鄉(xiāng)。目今漢主既死，便可回家省親了。”那王佛子也問道：“君子，我看你聲口不是這里人，敢是到此做甚買賣也否？”匡胤道：“在下乃是東京人氏，并不會做買賣，只因閑游過了日子?！蓖醴鹱拥溃骸爸婚e游有甚好處？現(xiàn)今百鈴關韓元帥正在挑選英雄，君子有這身材，何不去投了軍，博得事業(yè)榮身，強如在外游蕩?！笨镓沸Φ溃骸斑@軍豈是在下當?shù)模俊蓖醴鹱拥溃骸熬?，你這話就不明了，只看那漢高帝劉智遠，原是養(yǎng)馬當軍出身，后來做了皇帝，你怎么輕把這投軍去奚落他？”匡胤暗想：“此言果是有理，我今就到百鈴關去走一曹，有何不可？”遂又問道：“朋友，請問你的姓名，說與我知，好使日后相逢，償還瓜價?！蹦峭醴鹱颖愦笮Φ溃骸熬樱氵蔡撐?，諒這幾個瓜，值得幾何？我便做東不起，要你償價？今日說過，日后總總不要。況我經(jīng)紀的人，也沒有什么名號，只叫王佛子的便是?！笨镓返溃骸耙擦T，既承佛哥如此美情，我便留下姓名在此，日后倘得相逢，當報你贈瓜之德。我非別人，乃東京趙匡胤便是，只因怒殺了御樂，逃避在外。今朝代變易，就好出頭。我此去倘有寸進，恩有重報，義不敢忘?！闭f罷，將那兩個瓜，把手巾包裹，提在手中，一手解了韁繩，將身上馬，叫聲：“朋友請了?！卑咽忠还埃咧R，徜徉而去。那王佛子見此儀容，聽了名姓，不住口的贊道：“果然好一位英雄，日后必然大貴?！彼彀压蠐袅耍兮応P奔走去了。正是： 不經(jīng)知者道，怎曉彀中情？
卻說匡胤回至平陽七圣廟，下了馬，牽到后面拴訖。出來見了鄭恩，把這兩個瓜與他吃。鄭恩正因天氣酷熱，坦胸露腹，坐在椅上，張開了大口，在那里發(fā)喘，見了此瓜，十分歡喜道：“二哥，又要你破鈔，買這瓜兒與樂子吃。”接過手來，把瓜磕做幾塊，連皮帶水，吞了下肚，不消一刻，吃得干凈，說道：“爽快，爽快。二哥，你用了多少錢，買得這樣好瓜？”匡胤道：“這瓜不是買的?！彼彀淹醴鹱酉噘浿椋f了一遍。鄭恩大喜道：“難得難得?！笨镓酚职压隽嘶实?，百鈴關現(xiàn)在挑選英雄，故此要去投軍的話，告訴與鄭恩聽了。鄭恩道：“郭威這驢球入的名兒，耳朵里好生相熟，待樂子想一想。”低著頭，側(cè)著目，思想了多時，說道：“是了，是了，樂子常聽見柴大哥說，他有一個姑夫，叫做什么郭威。敢是他做了皇帝？柴大哥的下落，也有了影兒了。咱們就到百鈴關去走走，打聽信息，也是好的?！笨镓返溃骸百t弟之言，正合我意。”當時用了晚膳，各自安寢。
次日清晨早起，便把鎮(zhèn)上的父老請來，就要辭別，往百鈴關去。有分教：無心歡遇螟蛉，有意怒尋虎狼。正是： 恩情何幸萍蹤合，怨憤偏從腋肘來。
畢竟二人脫身去否，且聽下回分解。
惟忠且惟孝，為子復為臣。
一朝人事盡，身名不足親。
吳起嘗辭魏，韓非遂入秦。
壯情將消歇，雄圖急欲伸。
暫處華陰下，不終關外人。
右錄瘐信《詠懷》
話說周主登了大寶，大封功臣，文武百官盡皆謝恩已畢。只有王樸推辭不受，俯伏奏道：“臣本無功，反蒙陛下隆以重任，臣伏念德微命薄，不堪拜受。愿陛下收回成命，放臣歸鄉(xiāng)，此臣之素志也?！敝苤髀犠啵粤艘惑@，說道：“朕自得先生以來，屢建奇功，今日九五稱尊，身臨臣民，皆先生所致也，區(qū)區(qū)爵祿，未足言報。望先生勿惜勤勞，匡扶社稷，則天下幸甚。”王樸叩頭，叫聲：“陛下，臣實命薄，福祿難安，若受顯職，必然損壽。況有老母，年逾八旬，理宜侍奉。望陛下以孝治天下為心，放臣得還故里，奉菽水于日月，盡定省于晨昏，終養(yǎng)優(yōu)游，則臣母子之余年，皆陛下恩賜之年也。”周主道：“先生雖然篤于孝道，但朕新得天下，枕席未安，倘有變端，使朕如何措置？”王樸道：“方今國運初興，宏圖永固，上有堯、舜，下有皋、夔，君臣致治于朝堂，天下自然向化，何必多此遠慮耶？”周主見他去志已決，不好強留，只得說道：“先生既不肯留，必成其志。但朕倘有軍國大事，來請先生，幸勿推諉?！蓖鯓愕溃骸俺际苤魃咸於骶炷睿捎胁环钤t旨之理？”周主便準了奏，傳旨擺御宴，與王樸送行，即命百官陪飲。王樸謝過了恩，領了御宴，便要別駕。周主依依不舍，無計可留，只得多賜金銀彩緞而已。王樸叩頭謝恩，辭駕出城而去。正是： 且圖衡泌棲遲樂，暫釋邦家夙夜憂。
原來王樸數(shù)學精明，預知興廢，雖然郭威登了皇位，日月一新，然不過應運興基，氣候不久。況真主出世，自有一班開國的能人、治世的賢士出來輔佐，定國安邦，自己只好返歸林下，全名完節(jié)的了。閑話休提。
只說周主見王樸辭官去了，便問兩班文武道：“朕今初登大位，尚有幾處刀兵未能寧靜，卿等都懷經(jīng)濟之才。必有安定之策，不妨為朕奏來。”言未盡，有翰林學士竇儀出班奏道：“別處郡縣，不必為慮，所患者晉陽劉崇耳。彼見陛下為君，其心未必能甘，倘結(jié)連契丹，妄舉入寇，人心一動，為禍不淺矣。依臣愚見，必須責任親信名將，于禪州、百鈴兩處，重兵據(jù)守，阻住咽喉，使劉崇無隙可窺，安能搖動？臣意如此，望陛下圣裁?！敝苤髀犠喾Q善，便俟選將，到彼鎮(zhèn)守。按下慢提。 卻說晉陽劉崇，初聞周主起兵，隱帝遇害，便欲舉眾入京，奠安社稷。及聞太后下詔，迎立劉贄為帝，便大喜道：“吾兒為帝，吾又何求？”遂息了舉兵之念。后聞劉贄廢立而死，心甚憤忿，遂自稱帝，所有并、汾、忻、代、嵐、憲、絳、蔚、麟、石、沁、遼十二州之地，即以判官鄭琪、趙華國同平章事，國號北漢。厲兵秣馬，窺圖報復。消息傳入汴梁，周主憂懼，便想：“百鈴關、禪州果系要路，須得親信之臣保守，方始無虞。不如命侄兒柴榮前去，一則迎接皇后，二則威鎮(zhèn)禪州，豈不為美？”主意已定，便傳旨意，命柴榮鎮(zhèn)守禪州，奉迎國母。又命韓通鎮(zhèn)守百鈴關。
二臣領命，各自帶了所部之兵，辭王別駕，出城起行，不一日兵至禪州。韓通自去鎮(zhèn)守百鈴關。那柴榮進了帥府，所屬文武官員參見已畢。柴榮退進私衙，取銀三百兩，打發(fā)差官到沁州張家飯店，酬謝店主養(yǎng)病之恩。差官奉令去訖。柴榮來到后堂，拜見了姑娘，請安畢，把一路得勝，兵破汴梁，漢主自縊，姑爹得了天下，南面稱尊，為此前來迎接姑母進京，共享富貴，這些前后事情，細細說了一遍。柴娘娘聽了大喜，當晚安排酒筵，與柴榮接風，至親兩口開懷歡飲。柴娘娘心中快樂，多飲幾杯，不覺冒受了風寒，身上便寒熱起來，臥床不起。柴榮心下慌忙，一面延醫(yī)調(diào)治，一面寫本進京。差官赍了本章，星夜趕至汴梁，到了午門，將本交與了黃門官。黃門接本，送進朝去。周主覽畢，即批一道旨意：“就命晉王柴榮侍奉皇后，調(diào)和疾病，等候病愈之日，一同來京；順便監(jiān)國百鈴關，節(jié)制便宜行事。欽此欽遵。”這旨意降到禪州，柴榮當堂拜受，勤心湯藥，侍奉姑娘，病體將瘳。又到百鈴關監(jiān)軍，與韓通操演人馬。此話按下不提。
卻說趙匡胤與鄭恩自從野雞林打走了韓通，住在平陽鎮(zhèn)七圣廟里，百姓敬之如神，真是朝給飯，夜供酒，一日三餐魚肉不離口，在那鎮(zhèn)上專打不平。那些土豪光棍聞了匡胤之名，潛蹤遠避，不敢胡行，因此平陽鎮(zhèn)地方寧靜，人士循良。二人在鎮(zhèn)盤桓，不覺住了四月有余。時當暑熱天氣，匡胤心煩意躁，坐立不住，叫聲：“三弟，你看天氣這般炎熱，汗流如珠，怎好悶悶地坐著？何不往外邊尋個涼快去處，避暑乘涼，也得爽快些兒，卻不好么？”鄭恩道：“樂子昨夜貪著嘴多呷了幾杯酒，身子有些不快，誰耐煩往街上去跑？反被這大日頭曬得焦黑，樂子卻就在屋里坐地，怕不涼快？二哥自去?！笨镓芬娝蝗ィ阃蠓拷饬笋R，牽出廟門，上了馬，出了平陽鎮(zhèn)口，信馬而行。一路上正當赤日當空，火云散野，行人擺扇，樹木無風，真是炎熱熏蒸，汗流如雨。唐時劉長卿曾吟《苦熱行》，詩中有幾句云：
清風何不至？赤日何煎鑠？
石枯山木焦，鱗窮水泉涸。
匡胤正行之間，見前面有座林子，心下想到：“這不是野雞林么？里邊正好乘涼。”策馬進林子里來，揀了一處樹木茂密之地，下馬離鞍，把馬拴在樹上?？粗鞘滓恢甏髽湎拢瑢⑸硐囟?，喜得蔭濃遮日，涼風徐來。匡胤露體舒懷，坐得困倦，不覺呼呼的睡著，鼻息如雷。睡過午后，方才醒來，骨碌爬將起來，揩揩雙眼，口內(nèi)甚是煩渴，心中想到：“那里尋些涼水，消消熱渴也好?！卑疡R牽出樹林，扳鞍上馬，往前而走。舉目往四下觀望，并無溪澗井泉可以汲水，口內(nèi)更覺燥暴。正在煩悶，遠遠地見有一個漢子，蹲著身軀，在那柳蔭之下打盹，旁邊放著一副筐子，那筐子里放著青汪汪的不知甚么東西?？镓放鸟R緊行，走至跟前，原來是一擔大大的西瓜，心中喜得不了，暗自想道：“好西瓜，買他兩個，正好解渴?！表樖滞磉吶″X，卻撮了個空，說聲：“啊喲！忘帶了錢，怎想瓜吃？”口雖說著，心下卻是喜歡，躊躇了一回，說道：“也罷，我且叫醒了他，與他商量，或者肯賒與我，也未可知?！彼旖械溃骸芭笥研褋恚展苓@瓜。”連叫數(shù)聲，卻不肯醒。 原來這賣瓜的姓王，為人忠厚樸實，守分營生，任你有人欺負于他，總不計較爭論，因此眾人送他一個雅號，叫他做佛子。他也逆來順受，居之不疑。每年到了夏天，往那出產(chǎn)之處買了這西瓜，便到百鈴關去賣，甚是得利。今日因天氣炎熱，走得吃力，就在這柳蔭之下歇息乘涼。忽然困倦，一覺睡去，正見一條赤須火龍掉在那于坑里面，昂起了頭，看著他只顧點頭。王佛子說道：“這條龍在干坑里，想是渴了，待我解他一解?！彪S手提了一個瓦罐，往泉里取了一罐水，走至跟前，望了干坑，緩緩的倒了下去。那龍見了這泉水，覺得清涼爽快，一時張牙舞爪，舒展起來，猛地里一聲霹靂，只見那龍騰空而去。 王佛子被雷驚醒，原來是夢，正見一個紅面大漢，騎了赤馬，立在面前。王佛子看了，暗暗稱奇。那匡胤在馬上賠著笑臉，叫聲：“朋友，驚動了你的睡興，在下有話要與你商量。只因天氣炎熱，煩躁難當。欲得一瓜解渴，又是不帶錢來，朋友若肯賒時，吃了幾個，跟我到平陽鎮(zhèn)上，加倍還你，不知可否？”那王佛子聽了此言，想起夢中之事：“那赤龍掉在坑內(nèi)，我給他一罐清泉，他便上天而去。今看此人，也是紅面，卻又要賒我瓜，莫不應了方才之夢，敢是他大貴的人，后有好處？我何不破費這幾個瓜，與他解渴，也算是個方便。縱然吃完了這擔，我也不致心疼，為人在世，誰無朋友交情？別人尚有仗義疏財，我這瓜值得甚么？”想罷，開言答道：“君子既然心愛，但請何妨？誰人保得常帶銀錢？這些須小事，說甚商量，改日或者遇見，順便給還我就是了。”匡胤聽了，心中歡喜，暗暗贊嘆：“世上原有這等好人，與我并不識面，便肯賒物，實為難得?！泵μ铝笋R，把馬拴在柳樹上了。正值王佛子揀個熟大的西瓜，打做兩半，雙手托將過來?？镓房实眉绷耍舆^那西瓜，將身坐在樹下，流水的吃個干凈，覺得爽口清心，躁煩頓解，比那雪桃何啻十倍。那王佛子又打了一個，送將過來?？镓方恿擞殖裕瑵{水淋漓，十分可口。正吃之間，猛可的想道：“我雖有這瓜解了炎熱，只是三弟在家，料他煩悶更甚，我何不帶這半個與他，也可消煩解悶。”想罷，便把這半個瓜安放在地。那王佛子見了，便問道：“君子，原來你恁般的量淺，怎么這兩個瓜兒，尚不用完？”匡胤道：“不瞞朋友說，在下還有一個兄弟在家，故把這半個帶去，與他解悶?！蹦峭醴鹱颖阈Φ溃骸拔艺f君子量兒恁淺，原來卻是如此。既有令弟在家，不妨帶上兩個回去，卻恁的自家克己，省這一星兒拿去，像甚模樣？”一面說話，一面便往筐子里取了兩個大瓜，放在跟前。
匡胤心甚感激，只得把這半個也吃了，坐在樹下，好不涼快。當時開言問道：“朋友，你這擔瓜挑往那里去賣？”王佛子道：“我這瓜要到百鈴關去貨賣的。”匡胤道：“這百鈴關離此有多少路？”王佛于道：“遠得緊哩，離這里有六七十里。”匡胤道：“一擔瓜可值幾何？便是這等費力，走這遠路。”王佛子道：“君子有所不知。往年間只在這里平陽鎮(zhèn)上賣的。如今汴梁城卻換了朝代，立了新天子。這百鈴關又新添了一位韓元帥，手下有十萬大兵，甚是鬧熱。我這一擔瓜挑往那里，比著別處要多賣二百余錢，所以不怕路遠，情愿奔波。”匡胤道：“原來東京又換了國朝。朋友可知當今的天子是誰？”王佛子道：“你拿過耳來，我與你說。就是這禪州的元帥郭威，他起兵入京，把漢帝逼死，竟登了位，做了皇帝。難道你不知么？”
匡胤聽了，暗暗歡喜道：“我離家日久，只為了幼主貪淫好色，故此殺了御樂，又礙著父親現(xiàn)做朝臣，所以棄親逃避，流落他鄉(xiāng)。目今漢主既死，便可回家省親了。”那王佛子也問道：“君子，我看你聲口不是這里人，敢是到此做甚買賣也否？”匡胤道：“在下乃是東京人氏，并不會做買賣，只因閑游過了日子?！蓖醴鹱拥溃骸爸婚e游有甚好處？現(xiàn)今百鈴關韓元帥正在挑選英雄，君子有這身材，何不去投了軍，博得事業(yè)榮身，強如在外游蕩?！笨镓沸Φ溃骸斑@軍豈是在下當?shù)模俊蓖醴鹱拥溃骸熬?，你這話就不明了，只看那漢高帝劉智遠，原是養(yǎng)馬當軍出身，后來做了皇帝，你怎么輕把這投軍去奚落他？”匡胤暗想：“此言果是有理，我今就到百鈴關去走一曹，有何不可？”遂又問道：“朋友，請問你的姓名，說與我知，好使日后相逢，償還瓜價?！蹦峭醴鹱颖愦笮Φ溃骸熬樱氵蔡撐?，諒這幾個瓜，值得幾何？我便做東不起，要你償價？今日說過，日后總總不要。況我經(jīng)紀的人，也沒有什么名號，只叫王佛子的便是?！笨镓返溃骸耙擦T，既承佛哥如此美情，我便留下姓名在此，日后倘得相逢，當報你贈瓜之德。我非別人，乃東京趙匡胤便是，只因怒殺了御樂，逃避在外。今朝代變易，就好出頭。我此去倘有寸進，恩有重報，義不敢忘?！闭f罷，將那兩個瓜，把手巾包裹，提在手中，一手解了韁繩，將身上馬，叫聲：“朋友請了?！卑咽忠还埃咧R，徜徉而去。那王佛子見此儀容，聽了名姓，不住口的贊道：“果然好一位英雄，日后必然大貴?！彼彀压蠐袅耍兮応P奔走去了。正是： 不經(jīng)知者道，怎曉彀中情？
卻說匡胤回至平陽七圣廟，下了馬，牽到后面拴訖。出來見了鄭恩，把這兩個瓜與他吃。鄭恩正因天氣酷熱，坦胸露腹，坐在椅上，張開了大口，在那里發(fā)喘，見了此瓜，十分歡喜道：“二哥，又要你破鈔，買這瓜兒與樂子吃。”接過手來，把瓜磕做幾塊，連皮帶水，吞了下肚，不消一刻，吃得干凈，說道：“爽快，爽快。二哥，你用了多少錢，買得這樣好瓜？”匡胤道：“這瓜不是買的?！彼彀淹醴鹱酉噘浿椋f了一遍。鄭恩大喜道：“難得難得?！笨镓酚职压隽嘶实?，百鈴關現(xiàn)在挑選英雄，故此要去投軍的話，告訴與鄭恩聽了。鄭恩道：“郭威這驢球入的名兒，耳朵里好生相熟，待樂子想一想。”低著頭，側(cè)著目，思想了多時，說道：“是了，是了，樂子常聽見柴大哥說，他有一個姑夫，叫做什么郭威。敢是他做了皇帝？柴大哥的下落，也有了影兒了。咱們就到百鈴關去走走，打聽信息，也是好的?！笨镓返溃骸百t弟之言，正合我意。”當時用了晚膳，各自安寢。
次日清晨早起，便把鎮(zhèn)上的父老請來，就要辭別，往百鈴關去。有分教：無心歡遇螟蛉，有意怒尋虎狼。正是： 恩情何幸萍蹤合，怨憤偏從腋肘來。
畢竟二人脫身去否，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