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三十七 迭居奇程客得助 三救厄海神顯靈
作者：凌蒙初詩曰：
窈渺神奇事，文人多寓言。
其間應(yīng)有實，豈必盡虛玄？
話說世間稗官野史中，多有紀(jì)載那遇神遇仙、遇鬼遇怪情欲相感之事。其間多有偶因所感撰造出來的，如牛僧孺《周秦行紀(jì)》道是僧孺落第時，遇著薄太后，見了許多異代本朝妃嬪美人，如戚夫人、齊潘妃、楊貴妃、昭君、綠珠，詩詞唱和，又得昭君伴寢許多怪誕的話。卻乃是李德裕與牛僧孺有不解之仇，教門客韋瓘作此記誣著他。只說是他自己做的，中懷不臣之心，妄言污蔑妃后，要坐他族滅之罪。這個記中事體，可不是一些影也沒有的了？又有那《后土夫人傳》，說是韋安道遇著后土之神，到家做了新婦，被父母疑心是妖魁，請明崇儼行五雷天心正法，遣他不去。后來父母教安道自央他去，只得去了，卻要安道隨行。安道到他去處，看見五岳四瀆之神多來朝他。又召天后之靈，囑他予安道官職錢鈔。安道歸來，果見天后傳令洛陽城中訪韋安道，與他做魏王府長史，賜錢五百萬，說得百枝有葉。元來也是借此譏著天后的。后來宋太宗好文，太平興國年間，命史官編集從來小說，以類分載，名為《太平廣記》不論真的假的，一總收拾在內(nèi)。議論的道：“上自神祗仙子，下及昆蟲草木，無不受了淫褻污點。”道是其中之事，大略是不可信的。不知天下的事，才有假，便有真。那神仙鬼怪，固然有假托的，也原自有真實的。未可執(zhí)了一個見識，道總是虛妄的事。只看《太平廣記》以后許多記載之書，中間盡多遇神遇鬼的，說得的的確確，難道盡是假托出來不成？
只是我朝嘉靖年間，蔡林屋所記《遼陽海神》一節(jié)，乃是千真萬真的。蓋是林屋先在京師，京師與遼陽相近，就聞得人說有個商人遇著海神的說話，半疑半信。后見遼東一個僉憲、一個總兵到京師來，兩人一樣說話，說得詳細(xì)，方信其實。也還只曉得在遼的事，以后的事不明白。直到林屋做了南京翰林院孔目，撞著這人來游雨花臺。林屋知道了，著人邀請他來相會，特問這話，方說得始末根由，備備細(xì)細(xì)。林屋敘述他覿面自己說的話，作成此傳，無一句不真的。方知從古來有這樣事的，不盡是虛誕了。說話的，畢竟那個人是甚么人？那個事怎么樣起？看官聽小子據(jù)著傳義，敷演出來。正是
怪事難拘理，明神亦賦情。
不知精爽質(zhì)，向以戀凡生？
話說徽州商人姓程名宰，表字士賢，是彼處漁村大姓，世代儒門，少時多曾習(xí)讀詩書。卻是徽州風(fēng)俗，以商賈為第一等生業(yè)，科第反在次著。正德初年，與兄程寀將了數(shù)千金，到遼陽地方為商，販賣人參、松子、貂皮、東珠之類。往來數(shù)年，但到處必定失了便宜，耗折了資本，再沒一番做得著。徽人因是專重那做商的，所以凡是商人歸家，外而宗族朋友，內(nèi)而妻妾家屬，只看你所得歸來的利息多少為重輕。得利多的，盡皆愛敬趨奉。得利少的，盡皆輕薄鄙笑。猶如讀書求名的中與不中歸來的光景一般。程宰弟兄兩人因是做折了本錢，怕歸來受人笑話，羞慚慘沮，無面目見江東父老，不思量還鄉(xiāng)去了。那徽州有一般做大商賈的，在遼陽開著大鋪子，程宰兄弟因是平日是慣做商的，熟于帳目出入，盤算本利，這些本事，是商賈家最用得著的。他兄弟自無本錢，就有人出些束，請下了他專掌帳目，徽州人稱為二朝奉。兄弟兩人，日里只在鋪內(nèi)掌帳，晚間卻在自賃下處歇宿。那下處一帶兩間，兄弟各駐一間，只隔得中間一垛板壁，住在里頭，就象客店一般湫隘，有甚快活？也是沒奈何了，勉強(qiáng)度日。
如此過了數(shù)年，那年是戊寅年秋間了。邊方地土，天氣早寒，一日晚間風(fēng)雨暴作。程宰與兄各自在一間房中，擁被在床，想要就枕。因是寒氣逼人，程宰不能成寐，翻來覆去，不覺思念家鄉(xiāng)起來。只得重復(fù)穿了衣服，坐在床里浩嘆數(shù)聲，自想如此凄涼情狀，不如早死了到干凈。此時燈燭已滅，又無月光，正在黑暗中苦挨著寒冷。忽地一室之中，豁然明朗，照耀如同白日。室中器物之類，纖毫皆見。程宰心里疑惑，又覺異香撲鼻，氤氳滿室，毫無風(fēng)雨之聲，頓然和暖，如江南二三月的氣候起來，程宰越加驚愕，自想道：“莫非在夢境中了？”不免走出外邊，看是如何。他原披衣服在身上的，亟跳下床來，走到門邊開出去看，只見外邊陰黑風(fēng)雨，寒冷得不可當(dāng)?；琶Ρ剂诉M(jìn)來，才把門關(guān)上，又是先前光景，滿室明朗，別是一般境界。程宰道：“此必是怪異?！毙睦锘排拢桓覄幽_步，只在床上高聲大叫。其兄程止隔得一層壁，隨你喊破了喉朧，莫想答應(yīng)一聲。
程宰著了急，沒奈何了，只得鉆在被里，把被連頭蓋了，撒得緊緊，向里壁睡著，圖得個眼睛不看見，憑他怎么樣了。卻是心里明白，耳朵里聽得出的，遠(yuǎn)遠(yuǎn)的似有車馬喧闐之聲，空中管弦金石音樂迭奏，自東南方而來，看看相近，須臾間，已進(jìn)房中。程宰輕輕放開被角，露出眼睛偷看，只見三個美婦人，朱顏綠鬢，明眸皓齒，冠帷盛飾，有像世間圖畫上后妃的打扮，渾身上下，金翠珠玉，光采奪目；容色風(fēng)度，一個個如天上仙人，絕不似凡間模樣，年紀(jì)多只可二十余歲光景。前后侍女無數(shù)，盡皆韶麗非常，各有執(zhí)事，自分行列。但見：或提爐，或揮扇；或張蓋，或帶劍；或持節(jié)；或捧琴；或秉燭花；或挾圖書；或列寶玩，或葆荷幢；或擁衾褥；或執(zhí)巾；或奉盤，或挈如意；或舉肴核，或陳屏障；或布幾筵，或陳音樂。雖然紛紜雜沓，仍自嚴(yán)肅整齊，只此一室之中，隨從何止數(shù)百？說話的，你錯了，這一間空房，能有多大，容得這幾百人？若一個個在這扇房門里走將進(jìn)來，走也走他一兩個更次，擠也要擠坍了。看官，不是這話，列位曾見《維摩經(jīng)》上的說話么？那維摩居士止方丈之室，乃有諸天皆在室內(nèi)，又容得十萬八千獅子坐，難道是地方著得去？無非是法相神通。今程宰一室有限，有光明境界無盡。譬如一面鏡子能有多大？內(nèi)中也著了無盡物像。這只是個現(xiàn)相，所以容得數(shù)百個人，一時齊在面前，原不是從門里一個兩個進(jìn)來的。
閑話休絮，且表正事。那三個美人內(nèi)中一個更覺齊整些的，走到床邊，將程宰身上撫摩一過，隨即開鶯聲吐燕語，微微笑道：“果然睡熟了么？吾非是有害于人的，與郎君有夙緣，特來相就，不必見疑。且吾已到此，萬無去理，郎君便高聲大叫，必?zé)o人聽見，枉自苦耳。不如作速起來，與吾相見?！背淘茁犃T，心里想道：“這等靈變光景，非是神仙，即是鬼怪。他若要擺布著我，我便不起來，這被頭里豈是躲得過的？他既說是有夙緣，或者無害，也不見得。我且起來見他，看是怎地。”遂一轂轆跳將起來，走下臥床，整一整衣襟，跪在地下道：“程宰下界愚夫，不知真仙降臨，有失迎迓，罪合萬死，伏乞哀憐?！泵廊思睂⒗w纖玉手一把拽將起來道：“你休俱怕，且與我同坐著?！蓖熘淘字?，雙雙南面坐下。那兩個美人，一個向西，一個向東，相對侍坐。坐定，東西兩美人道：“今夕之會，數(shù)非偶然，不要自生疑慮。即命侍女設(shè)酒進(jìn)撰，品物珍美，生平目中所未曾睹。才一舉箸，心胸頓爽。美人又命取紅玉蓮花后進(jìn)酒。后形絕大，可容酒一升。”程宰素不善酌，竭力推辭不飲。美人笑道：“郎怕醉么？此非人間曲孽所醞，不是吃了迷性的，多飲不妨?！笔峙e一后，親奉程宰。程宰不過意，只得接了到口，那酒味甘芳，卻又爽滑清冽，毫不粘滯，雖要醴泉甘露的滋味有所不及。程宰覺得好吃，不覺一后俱盡。美人又笑道：“郎信吾否？”一連又進(jìn)數(shù)卮，三美人皆陪飲。程宰越吃越清爽，精神頓開，略無醉意。每進(jìn)一卮，侍女們八音齊秦，音調(diào)清和，令人有超凡遺世之想。
酒闌，東西二美人起身道：“夜已向深，郎與夫人可以就寢矣?！彪S起身褰帷拂枕，迭被輔床，向南面坐的美人告去，其余侍女一同隨散。眼前凡百具器、霎時不見，門戶皆閉，又不知打從那里去了。當(dāng)下止剩得同坐的美人一個，挽著程宰道：“眾人已散，我與郎解衣睡罷。”程宰私自想道：“我這床上布衾草褥，怎么好與這樣美人同睡的？”舉眼一看，只見枕衾帳褥，盡皆換過，錦繡珍奇，一些也不是舊時的了。程宰雖是有些驚惶，卻已神魂飛越，心里不知如何才好，只得一同解衣登床。美人卸了簪珥，徐徐解開髻發(fā)綹辮，總綰起一窩絲來。那發(fā)又長又黑，光明可鑒。脫下里衣，肌膚瑩潔，滑若凝脂，側(cè)身相就，程宰湯著，遍體酥麻了。真?zhèn)€是：豐若有余，柔若無骨。云雨初交，流丹浹藉。若遠(yuǎn)若近，宛轉(zhuǎn)嬌怯。儼如處子，含苞初坼。 程宰客中荒涼，不意得了此味，真?zhèn)€魂飛天外，魄散九霄，實出望外，喜之如在。美人也自愛著程宰，枕上對他道：“世間花月之妖，飛走之怪，往往害人，所以世上說著便怕，惹人僧惡。我非此類，郎慎勿疑。我得與郎相遇，雖不能大有益于郎，亦可使郎身體康健，資用豐足。倘有患難之處，亦可出小力周全，但不可漏泄風(fēng)聲。就是至親如兄，亦慎勿使知道。能守吾戒，自今以后便當(dāng)恒奉枕席，不敢有廢；若有一漏言，不要說我不能來，就有大禍臨身，吾也救不得你了。慎之！慎之！”程宰聞言甚喜，合掌罰誓道：“某本凡賤，誤蒙真仙厚德，雖粉身碎骨，不能為報！既承法旨，敢不銘心？倘違所言，九死無悔！”誓畢，美人大喜，將手來勾著程宰之頸說道：“我不是仙人，實海神也。與郎有夙緣甚久，故來相就耳。”語話纏綿，恩愛萬狀。不覺鄰雞已報曉二次。美人攬衣起道：
“吾今去了，夜當(dāng)復(fù)來。郎君自愛?！闭f罷，又見昨夜東西坐的兩個美人與眾侍女，齊到床前，口里多稱“賀喜夫人郎君！”美人走下床來，就有捧家火的侍女，各將梳洗應(yīng)有的物件，伏侍梳洗罷。仍帶簪珥冠帔，一如昨夜光景。美人執(zhí)著程宰之手，叮嚀再四不可泄漏，徘徊眷戀，不忍舍去。眾女簇?fù)矶校谢仡櫜恢?，人間夫婦，無此愛厚。 程宰也下了床，穿了衣服，立細(xì)看，如癡似呆，歡喜依戀之態(tài)，不能自禁。轉(zhuǎn)眼間室中寂然，一無所見。看那門窗，還是昨日關(guān)得好好的?；仡^再看看房內(nèi)，但見：土坑上鋪一帶荊筐，蘆席中拖一條布被。欹頹墻角，堆零星幾塊煤煙，坍塌地爐，擺缺綻一行瓶罐。渾如古廟無香火，一似牢房不潔清。程宰恍然自失道：“莫非是做夢么？”定睛一想，想那飲食笑語以及交合之狀，盟誓之言，歷歷有據(jù)，絕非是夢寐之境，肚里又喜又疑。
頃刻間天已大明，程宰思量道：“吾且到哥哥房中去看一看，莫非夜來事體，他有些聽得么？”走到間壁，叫聲“阿哥！”程案正在床上起來，看見了程宰，大驚道：“你今日面上神彩異常，不似平日光景，甚么緣故？”程宰心里躊躇，道：“莫非果有些甚么怪樣，惹他們疑心？”只得假意說道：“我與你時乖運塞，失張失志，落魄在此，歸家無期。昨夜暴冷，愁苦的當(dāng)不得，展轉(zhuǎn)悲嘆，一夜不曾合眼，阿哥必然聽見的。有甚么好處，卻說我神彩異常起來？”程案道：“我也苦冷，又想著家鄉(xiāng)，通夕不寐，聽你房中靜悄悄地不聞一些聲響，我怪道你這樣睡得熟。何曾有愁嘆之聲，卻說這個話！”程宰見哥哥說了，曉得哥哥不曾聽見夜來的事了，心中放下了疙瘩，等程案梳洗了，一同到鋪里來。
那鋪里的人見了程宰，沒一個不吃驚道：“怎地今日程宰哥面上，這等光彩？”程案對兄弟笑道：“我說么？”程宰只做不曉得，不來接口。卻心里也自覺神思清爽，肌肉潤澤，比平日不同，暗暗快活，惟恐他不再來了。是日頻視晷影，恨不速移。剛才傍晚，就回到下處，托言腹痛，把門扁閉，靜坐虔想，等待消息。到得街鼓初動，房內(nèi)忽然明亮起來，一如昨夜的光景。程宰顧盼間，但見一對香爐前導(dǎo)，美人已到面前。侍女止是數(shù)人，儀從之類稀少，連那旁坐的兩個美人也不來了。美人見程宰嘿坐相等，笑道：“郎果有心如此，但須始終如一方好。”即命侍女設(shè)撰進(jìn)酒，歡虐笑談，更比昨日熟分親熱了許多。須臾徹席就寢，侍女俱散。顧看床褥，并不曾見有人去鋪設(shè)，又復(fù)錦繡重迭。程宰心忖道：“床上雖然如此，地下塵埃穢污，且看是怎么樣的？”才一起念，只見滿地多是錦茵鋪襯，毫無寸隙了。是夜兩人綢繆好合，愈加親狎。依舊雞鳴兩度，起來梳妝而去。
此后人定即來，雞鳴即去，率以為常，竟無虛夕。每來必言語喧鬧，音樂慳鏘，兄房只隔層壁，到底影響不聞，也不知是何法術(shù)如此。自此情愛愈駕。程宰心里想要甚么物件，即刻就有，極其神速。一日，偶思閩中鮮荔枝，即有帶葉百余顆，香味珍美，顏色新鮮，恰象樹上摘下的；又說此味只有江南楊梅可以相匹，便有楊梅一枝，墜于面前，枝上有二萬余顆，甘美異常。此時已是深冬，況此二物皆不是北地所產(chǎn)，不知何自得來。又一夕談及鸚鵡，程宰道：“聞得說有白的，惜不曾見。”才說罷，更有幾只鸚鵡飛舞將來，白的、五色的多有，或誦佛經(jīng)，或歌詩賦，多是中土官話。
一日，程宰在市上看見大商將寶石二顆來賣，名為硬紅，色若桃花，大似拇指，索價百金。程宰夜間與美人說起，口中嘖嘖稱為罕見。美人撫拿大笑道：“郎君如此眼光淺，真是夏蟲不可語冰，我教你看看?！闭f罷，異寶滿室；珊瑚有高丈余的，明珠有如雞卵的，五色寶石有大如栲栳的，光艷奪目，不可正視。程宰左顧右盼，應(yīng)接不暇。須臾之間，盡皆不見。程宰自思：“我夜間無欲不遂，如此受用，日里仍是人家傭工，美人那知我心事來！”遂把往年貿(mào)易耗折了數(shù)千金，以致流落于此告訴一遍，不勝嗟嘆。美人又撫拿大笑道：“正在歡會時，忽然想著這樣俗事來，何乃不脫灑如此！雖然，這是郎的本業(yè)，也不要怪你。我再教你看一個光景?！闭f罷，金銀滿前，從地上直堆至屋梁邊，不計其數(shù)。美人指著問程宰道：“你可要么？”程宰是個做商人的，見了諾多金銀，怎不動火。心熱一饞，支手舞腳，卻待要取。美人將箸去撰碗內(nèi)夾肉一塊，擲程宰面上道：“此肉粘得在你面上么？”程宰道：“此是他肉，怎么粘得在吾面上？”美人指金銀道：“此亦是他物，豈可取為己有？若目前取了些，也無不可。只是非分之物，得了反要生禍。世人為取了不該得的東西，后來加倍喪去的，或連身子不保的，何止一人一事？我豈忍以此誤你！你若要金銀，你可自去經(jīng)營，吾當(dāng)指點路徑，暗暗助你，這便使得。”程宰道：“只這樣也好了。”
其時是己卯初夏，有販藥材到遼東的，諸藥多賣盡，獨有黃柏、大黃兩味賣不去，各剩下千來斤，此是賤物，所值不多。那賣藥的見無人買，只思量丟下去了。美人對程宰道：“你可去買了他的，有大利錢在里頭”程宰去問一問價錢，那賣的巴不得脫手，略得些就罷了。程宰深信美人之言，料必不差，身邊積有傭工銀十來兩，盡數(shù)買了他的。歸來搬到下處，哥子程案看見累累堆堆偌多東西，卻是兩味草藥。問知是十多兩銀子買的，大罵道：“你敢失心瘋了！將了有用的銀子，置這樣無用的東西。雖然買得賤，這諾多幾時脫得手去，討得本利到手？有這樣失算的事！”誰知隔不多日，遼東疫癘盛作，二藥各鋪多賣缺了，一時價錢騰貴起來，程宰所有多得了好價，賣得磬盡，共賣了五百余兩。程案不知就里，只說是兄弟偶然造化到了，做著了這一樁生意，大加欣羨道：“幸不可屢僥，今既有了本錢，該圖些傍實的利息，不可造次了。”程宰自有主意，只不說破。
過了幾日，有個荊州商人販彩緞到遼東的，途中遭雨濕黲，多發(fā)了斑點，一匹也沒有顏色完好的。荊商日夜啼哭，惟恐賣不去了，只要有捉手便可成交，價錢甚是將就。美人又對程宰道：“這個又該做了。”程宰磬將前日所得五百兩銀子，買了他五百匹，荊商大喜而去。程案見了道：“我說你福薄，前日不意中得了些非分之財，今日就倒灶了。這些彩緞，全靠顏色，顏色好時，頭二兩一匹還有便宜；而今斑斑點點，那個要他？這五百兩不撩在水里了？似此做生意，幾時能勾掙得好日回家？”說罷大慟。眾商伙中知得這事，也有惜他的，也有笑他的。誰知時運到了，自然生出巧來。程宰頓放彩緞，不上一月，江西寧王宸濠造反，殺了巡撫孫公。副使許公，謀要順流而下，破安慶，取南京，僭寶位，東南一時震動。朝廷急調(diào)遼兵南討，飛檄到來，急如星火。軍中戎裝旗幟之類，多要整齊，限在頃刻，這個邊地上那里立地有這許多緞匹，一時間價錢騰貴起來，只買得有就是，好歹不論，程宰所買這些斑斑點點的盡多得了三倍的好價錢。這一番除了本錢五百兩，分外足足撰了千金。
庚辰秋間，又有蘇州商人販布三萬匹到遼陽，陸續(xù)賣去，已有二萬三四千匹了。剩下粗些的，還有六千多匹，忽然家信到來，母親死了，急要奔喪回去。美人又對程宰道：“這件事又該做了。”程宰兩番得利，心知靈驗，急急去尋他講價。那蘇商先賣去的，得利己多了。今止是余剩，況歸心已急，只要一伙賣，便照原來價錢也罷。程宰遂把千金盡數(shù)買了他這六千多匹回來。明年辛已三月，武宗皇帝駕崩，天下人多要戴著國喪。遼東遠(yuǎn)在塞外，地不產(chǎn)布，人人要件白衣，一時那討得許多布來？一匹粗布，就賣得七八錢銀子，程宰這六千匹，又賣了三四千兩。如此事體，逢著便做，做來便希奇古怪，得利非常，記不得許多。四五年間，展轉(zhuǎn)弄了五七萬兩，比昔年所折的，到多了幾十倍了。正是：
人棄我堪取，奇嬴自可居。
雖然神暗助，不得浪貪圖。
且說遼東起初聞得江西寧王反時，人心危駭，流傳訛言，紛紛不一。有的說在南京登基了，有的說兵過兩誰了，有的說過了臨清到德州了。一日幾番說話，也不知那句是真，那句是假。程宰心念家鄉(xiāng)切近，頗不自安。私下問美人道：“那反叛的到底如何？”美人微笑道：“真天子自在湖、湘之間，與他甚么相干！他自要討死吃，故如此猖狂，不日就擒了，不足為慮！”此是七月下旬的說，再過月余，報到，果然被南贛巡撫王陽明擒了解京。程宰見美人說天子在湖、湘，恐怕江南又有戰(zhàn)爭之事，心中仍舊俱怕，再問美人。美人道：“不妨，不妨。國家慶祚靈長，天下方享太平之福，只在一二年了。”后來嘉靖自湖廣興藩，入繼大統(tǒng)，海內(nèi)安寧，悉如美人之言。
到嘉靖甲申年間，美人與程宰往來，已是七載，兩情繾綣，猶如一日。程宰囊中幸已豐富，未免思念故鄉(xiāng)起來。一夕，對美人道：“某離家已二十年了，一向因本錢耗折，回去不得。今蒙大造，囊資豐饒，已過所望。意欲暫與家兄歸到鄉(xiāng)里，一見妻子，便當(dāng)即來，多不過一年之期，就好到此永奉歡笑，不知可否？”美人聽罷，不覺驚嘆道：“數(shù)年之好，止于此乎？郎宜自愛，勉圖后福。我不能伏侍左右了?！膘[泣下，悲不自勝。程宰大駭?shù)溃骸澳硶簳r歸省，必當(dāng)速回，以圖后會，豈敢有負(fù)恩私？夫人乃說此斷頭話?！泵廊丝薜溃骸按髷?shù)當(dāng)然，彼此做不得主。郎適發(fā)此言，便是數(shù)當(dāng)永訣了?！毖元q未已，前日初次來的東西二美人，及諸侍女儀從之類，一時皆集。音樂競奏，盛設(shè)酒筵。美人自起酌酒相勸，追敘往時初會與數(shù)年情愛，每說一句，哽咽難勝。程宰大聲號慟，自悔失言，恨不得將身投地，將頭撞壁，兩情依依，不能相舍。諸女前來稟白道：“大數(shù)已終，法駕齊備，速請夫人登途，不必過傷了?！泵廊藞?zhí)著程宰之手，一頭垂淚，一頭分付道：“你有三大難，今將近了，時時宜自警省，至期吾自來相救。過了此后，終身吉利，壽至九九，吾當(dāng)在蓬萊三島等你來續(xù)前緣。你自宜居心清凈，力行善事，以副吾望。吾與你身雖隔遠(yuǎn)，你一舉一動吾必曉得，萬一做了歹事，以致墮落，犯了天條，吾也無可周全了。后會迢遙，勉之！勉之！”叮寧了又叮寧，何止十來番？程宰此時神志俱喪，說不出一句話，只好唯唯應(yīng)承，蘇蘇落淚而已。正是：
世上萬般哀苦事，無非死別與會離。 天長地久有時盡，此恨綿綿無限期。
須臾鄰雞群唱，侍女催促，訣別啟行。美人還回頭顧盼了三四番，方才寂然一無所見。但有： 蟋蟀悲鳴，孤燈半滅；凄風(fēng)蕭颯，鐵馬玎鐺。 曙星東升，銀河西轉(zhuǎn)。頃刻之間，已如隔世。 程宰不勝哀痛，望著空中禁不住的號哭起來。才發(fā)得聲，哥子程寀隔房早已聽見，不像前番隨你間壁翻天覆地總不知道的。哥子聞得兄弟哭聲，慌忙起來問其緣故。程宰支吾道：“無過是思想家鄉(xiāng)?！笨诶飶?qiáng)說，聲音還是凄咽的。程寀道：“一向流落，歸去不得。今這幾年來生意做得著，手頭饒裕，要歸不難，為何反哭得這等悲切起來？從來不曾見你如此，想必有甚傷心之事，休得瞞我！”程宰被哥子說破，曉得瞞不住，只得把昔年遇合美人夜夜的受用，及生意所以做得著以致豐富，皆出美人之助，從頭至尾述了一遍。程案驚異不已，望空禮拜。明日與客商伴里說了，遼陽城內(nèi)外沒一個不傳說程士賢遇海神的奇話。程宰自此終日郁郁不樂，猶如喪偶一般，與哥子商量收拾南歸。其時有個叔父在大同做衛(wèi)經(jīng)歷，程宰有好幾時不相見了，想道：“今番歸家，不知幾時又到得北邊。須趁此便打那邊走一遭，看叔叔一看去?！毕却虬l(fā)行李資囊付托哥子程寀監(jiān)押，從潞河下在船內(nèi)，沿途等候著他。
他自己卻雇了一個牲口，由京師出居庸關(guān)，到大同地方見了叔父，一家骨肉，久別相聚，未免留連幾日，不得動身。晚上睡去，夢見美人定來催促道：“禍?zhǔn)碌搅?，還不快走！”程宰記得臨別之言，慌忙向叔父告行。叔父又留他餞別，直到將晚方出得大同城門。時已天黑，程宰道總是前途趕不上多少路罷了，不如就在城外且安宿了一晚，明日早行。睡到三鼓，夢中美人又來催道：“快走！快走！大難就到，略遲脫不去了！”程宰當(dāng)時驚醒，不管天早天晚，騎了牲口忙趕了四五里路，只聽得炮聲連響，回頭看那城外時，火光燭天，照耀如同白日，元來是大同軍變。且道如何是大同軍變？大同參將賈鑒不給軍士行糧，軍士鼓噪，殺了賈鑒。巡撫都御史張文錦出榜招安，方得平靜。張文錦密訪了幾個為頭的，要行正法，正差人出來擒拿。軍士重番鼓噪起來，索性把張巡撫也殺了，據(jù)了大同，謀反朝廷。要搜尋內(nèi)外壯丁一同叛逆，故此點了火把出城，凡是飯店經(jīng)商，盡被拘刷了轉(zhuǎn)去，收在伙內(nèi)，無一得脫。若是程宰遲了些個，一定也拿將去了。此是海神來救了第一遭大難了。
程宰得脫，兼程到了居庸，夜宿關(guān)外，又夢見美人來催道：“趁早過關(guān)，略遲一步就有牢獄之災(zāi)了?！背淘子煮@將起來，店內(nèi)同宿的多不曾起身。他獨自一個急到關(guān)前，挨門而進(jìn)。行得數(shù)里，忽然宜府軍門行將文書來，因為大同反亂，恐有奸細(xì)混入京師，凡是在大同來進(jìn)關(guān)者，不是公差吏人有官文照驗在身者，盡收入監(jiān)內(nèi)，盤詰明白，方準(zhǔn)釋放。是夜與程宰同宿的人，多被留住下在獄中。后來有到半年方得放出的，也有染了病竟死在獄中的。程宰若非文書未到之前先走脫了，便干凈無事，也得耐煩坐他五七月的監(jiān)。此是海神來救他第二遭的大難了。
程宰趕上了潞河船只，見了哥子，備述一路遇難，因夢中報信得脫之故，兩人感念不已。一路無話，已到了誰安府高郵湖中，忽然： 黑云密布，狂風(fēng)怒號。水底老龍驚，半空猛虎嘯。左掀右蕩，渾如落在簸茸中；前蹺后顛，宛似滾起飯鍋內(nèi)。雙桅折斷，一舵飄零。等閑要見閻王，立地須游水府。 正在危急之中，程宰忽聞異香滿船，風(fēng)勢頓息。須臾黑霧四散，中有彩云一片，正當(dāng)船上。云中現(xiàn)出美人模樣來，上半身毫發(fā)分明，下半身霞光擁蔽，不可細(xì)辨。程宰明知是海神又來救他，況且別過多時，不能廝見，悲感之極，涕泗交下。對著云中只是磕頭禮拜，美人也在云端舉手答禮，容色戀戀，良久方隱。船上人多不見些甚么，但見程宰與空中施禮之狀，驚疑來問。程宰備說緣故如此，盡皆瞻仰。此是海神來救他第三遭的大難，此后再不見影響了。
后來程宰年過六十，在南京遇著蔡林屋時，容顏只象四十來歲的，可見是遇著異人無疑。若依著美人蓬萊三島之約，他日必登仙路也。但不知程宰無過是個經(jīng)商俗人，有何緣分得有此一段奇遇？說來也不信，卻這事是實實行的?？梢娚裣晒砉种拢幢乇M無，有詩為證：
流落邊關(guān)一俗商，卻逢神眷不尋常。
寧知鐘愛緣何許？談罷令人欲斷腸。
窈渺神奇事，文人多寓言。
其間應(yīng)有實，豈必盡虛玄？
話說世間稗官野史中，多有紀(jì)載那遇神遇仙、遇鬼遇怪情欲相感之事。其間多有偶因所感撰造出來的，如牛僧孺《周秦行紀(jì)》道是僧孺落第時，遇著薄太后，見了許多異代本朝妃嬪美人，如戚夫人、齊潘妃、楊貴妃、昭君、綠珠，詩詞唱和，又得昭君伴寢許多怪誕的話。卻乃是李德裕與牛僧孺有不解之仇，教門客韋瓘作此記誣著他。只說是他自己做的，中懷不臣之心，妄言污蔑妃后，要坐他族滅之罪。這個記中事體，可不是一些影也沒有的了？又有那《后土夫人傳》，說是韋安道遇著后土之神，到家做了新婦，被父母疑心是妖魁，請明崇儼行五雷天心正法，遣他不去。后來父母教安道自央他去，只得去了，卻要安道隨行。安道到他去處，看見五岳四瀆之神多來朝他。又召天后之靈，囑他予安道官職錢鈔。安道歸來，果見天后傳令洛陽城中訪韋安道，與他做魏王府長史，賜錢五百萬，說得百枝有葉。元來也是借此譏著天后的。后來宋太宗好文，太平興國年間，命史官編集從來小說，以類分載，名為《太平廣記》不論真的假的，一總收拾在內(nèi)。議論的道：“上自神祗仙子，下及昆蟲草木，無不受了淫褻污點。”道是其中之事，大略是不可信的。不知天下的事，才有假，便有真。那神仙鬼怪，固然有假托的，也原自有真實的。未可執(zhí)了一個見識，道總是虛妄的事。只看《太平廣記》以后許多記載之書，中間盡多遇神遇鬼的，說得的的確確，難道盡是假托出來不成？
只是我朝嘉靖年間，蔡林屋所記《遼陽海神》一節(jié)，乃是千真萬真的。蓋是林屋先在京師，京師與遼陽相近，就聞得人說有個商人遇著海神的說話，半疑半信。后見遼東一個僉憲、一個總兵到京師來，兩人一樣說話，說得詳細(xì)，方信其實。也還只曉得在遼的事，以后的事不明白。直到林屋做了南京翰林院孔目，撞著這人來游雨花臺。林屋知道了，著人邀請他來相會，特問這話，方說得始末根由，備備細(xì)細(xì)。林屋敘述他覿面自己說的話，作成此傳，無一句不真的。方知從古來有這樣事的，不盡是虛誕了。說話的，畢竟那個人是甚么人？那個事怎么樣起？看官聽小子據(jù)著傳義，敷演出來。正是
怪事難拘理，明神亦賦情。
不知精爽質(zhì)，向以戀凡生？
話說徽州商人姓程名宰，表字士賢，是彼處漁村大姓，世代儒門，少時多曾習(xí)讀詩書。卻是徽州風(fēng)俗，以商賈為第一等生業(yè)，科第反在次著。正德初年，與兄程寀將了數(shù)千金，到遼陽地方為商，販賣人參、松子、貂皮、東珠之類。往來數(shù)年，但到處必定失了便宜，耗折了資本，再沒一番做得著。徽人因是專重那做商的，所以凡是商人歸家，外而宗族朋友，內(nèi)而妻妾家屬，只看你所得歸來的利息多少為重輕。得利多的，盡皆愛敬趨奉。得利少的，盡皆輕薄鄙笑。猶如讀書求名的中與不中歸來的光景一般。程宰弟兄兩人因是做折了本錢，怕歸來受人笑話，羞慚慘沮，無面目見江東父老，不思量還鄉(xiāng)去了。那徽州有一般做大商賈的，在遼陽開著大鋪子，程宰兄弟因是平日是慣做商的，熟于帳目出入，盤算本利，這些本事，是商賈家最用得著的。他兄弟自無本錢，就有人出些束，請下了他專掌帳目，徽州人稱為二朝奉。兄弟兩人，日里只在鋪內(nèi)掌帳，晚間卻在自賃下處歇宿。那下處一帶兩間，兄弟各駐一間，只隔得中間一垛板壁，住在里頭，就象客店一般湫隘，有甚快活？也是沒奈何了，勉強(qiáng)度日。
如此過了數(shù)年，那年是戊寅年秋間了。邊方地土，天氣早寒，一日晚間風(fēng)雨暴作。程宰與兄各自在一間房中，擁被在床，想要就枕。因是寒氣逼人，程宰不能成寐，翻來覆去，不覺思念家鄉(xiāng)起來。只得重復(fù)穿了衣服，坐在床里浩嘆數(shù)聲，自想如此凄涼情狀，不如早死了到干凈。此時燈燭已滅，又無月光，正在黑暗中苦挨著寒冷。忽地一室之中，豁然明朗，照耀如同白日。室中器物之類，纖毫皆見。程宰心里疑惑，又覺異香撲鼻，氤氳滿室，毫無風(fēng)雨之聲，頓然和暖，如江南二三月的氣候起來，程宰越加驚愕，自想道：“莫非在夢境中了？”不免走出外邊，看是如何。他原披衣服在身上的，亟跳下床來，走到門邊開出去看，只見外邊陰黑風(fēng)雨，寒冷得不可當(dāng)?；琶Ρ剂诉M(jìn)來，才把門關(guān)上，又是先前光景，滿室明朗，別是一般境界。程宰道：“此必是怪異?！毙睦锘排拢桓覄幽_步，只在床上高聲大叫。其兄程止隔得一層壁，隨你喊破了喉朧，莫想答應(yīng)一聲。
程宰著了急，沒奈何了，只得鉆在被里，把被連頭蓋了，撒得緊緊，向里壁睡著，圖得個眼睛不看見，憑他怎么樣了。卻是心里明白，耳朵里聽得出的，遠(yuǎn)遠(yuǎn)的似有車馬喧闐之聲，空中管弦金石音樂迭奏，自東南方而來，看看相近，須臾間，已進(jìn)房中。程宰輕輕放開被角，露出眼睛偷看，只見三個美婦人，朱顏綠鬢，明眸皓齒，冠帷盛飾，有像世間圖畫上后妃的打扮，渾身上下，金翠珠玉，光采奪目；容色風(fēng)度，一個個如天上仙人，絕不似凡間模樣，年紀(jì)多只可二十余歲光景。前后侍女無數(shù)，盡皆韶麗非常，各有執(zhí)事，自分行列。但見：或提爐，或揮扇；或張蓋，或帶劍；或持節(jié)；或捧琴；或秉燭花；或挾圖書；或列寶玩，或葆荷幢；或擁衾褥；或執(zhí)巾；或奉盤，或挈如意；或舉肴核，或陳屏障；或布幾筵，或陳音樂。雖然紛紜雜沓，仍自嚴(yán)肅整齊，只此一室之中，隨從何止數(shù)百？說話的，你錯了，這一間空房，能有多大，容得這幾百人？若一個個在這扇房門里走將進(jìn)來，走也走他一兩個更次，擠也要擠坍了。看官，不是這話，列位曾見《維摩經(jīng)》上的說話么？那維摩居士止方丈之室，乃有諸天皆在室內(nèi)，又容得十萬八千獅子坐，難道是地方著得去？無非是法相神通。今程宰一室有限，有光明境界無盡。譬如一面鏡子能有多大？內(nèi)中也著了無盡物像。這只是個現(xiàn)相，所以容得數(shù)百個人，一時齊在面前，原不是從門里一個兩個進(jìn)來的。
閑話休絮，且表正事。那三個美人內(nèi)中一個更覺齊整些的，走到床邊，將程宰身上撫摩一過，隨即開鶯聲吐燕語，微微笑道：“果然睡熟了么？吾非是有害于人的，與郎君有夙緣，特來相就，不必見疑。且吾已到此，萬無去理，郎君便高聲大叫，必?zé)o人聽見，枉自苦耳。不如作速起來，與吾相見?！背淘茁犃T，心里想道：“這等靈變光景，非是神仙，即是鬼怪。他若要擺布著我，我便不起來，這被頭里豈是躲得過的？他既說是有夙緣，或者無害，也不見得。我且起來見他，看是怎地。”遂一轂轆跳將起來，走下臥床，整一整衣襟，跪在地下道：“程宰下界愚夫，不知真仙降臨，有失迎迓，罪合萬死，伏乞哀憐?！泵廊思睂⒗w纖玉手一把拽將起來道：“你休俱怕，且與我同坐著?！蓖熘淘字?，雙雙南面坐下。那兩個美人，一個向西，一個向東，相對侍坐。坐定，東西兩美人道：“今夕之會，數(shù)非偶然，不要自生疑慮。即命侍女設(shè)酒進(jìn)撰，品物珍美，生平目中所未曾睹。才一舉箸，心胸頓爽。美人又命取紅玉蓮花后進(jìn)酒。后形絕大，可容酒一升。”程宰素不善酌，竭力推辭不飲。美人笑道：“郎怕醉么？此非人間曲孽所醞，不是吃了迷性的，多飲不妨?！笔峙e一后，親奉程宰。程宰不過意，只得接了到口，那酒味甘芳，卻又爽滑清冽，毫不粘滯，雖要醴泉甘露的滋味有所不及。程宰覺得好吃，不覺一后俱盡。美人又笑道：“郎信吾否？”一連又進(jìn)數(shù)卮，三美人皆陪飲。程宰越吃越清爽，精神頓開，略無醉意。每進(jìn)一卮，侍女們八音齊秦，音調(diào)清和，令人有超凡遺世之想。
酒闌，東西二美人起身道：“夜已向深，郎與夫人可以就寢矣?！彪S起身褰帷拂枕，迭被輔床，向南面坐的美人告去，其余侍女一同隨散。眼前凡百具器、霎時不見，門戶皆閉，又不知打從那里去了。當(dāng)下止剩得同坐的美人一個，挽著程宰道：“眾人已散，我與郎解衣睡罷。”程宰私自想道：“我這床上布衾草褥，怎么好與這樣美人同睡的？”舉眼一看，只見枕衾帳褥，盡皆換過，錦繡珍奇，一些也不是舊時的了。程宰雖是有些驚惶，卻已神魂飛越，心里不知如何才好，只得一同解衣登床。美人卸了簪珥，徐徐解開髻發(fā)綹辮，總綰起一窩絲來。那發(fā)又長又黑，光明可鑒。脫下里衣，肌膚瑩潔，滑若凝脂，側(cè)身相就，程宰湯著，遍體酥麻了。真?zhèn)€是：豐若有余，柔若無骨。云雨初交，流丹浹藉。若遠(yuǎn)若近，宛轉(zhuǎn)嬌怯。儼如處子，含苞初坼。 程宰客中荒涼，不意得了此味，真?zhèn)€魂飛天外，魄散九霄，實出望外，喜之如在。美人也自愛著程宰，枕上對他道：“世間花月之妖，飛走之怪，往往害人，所以世上說著便怕，惹人僧惡。我非此類，郎慎勿疑。我得與郎相遇，雖不能大有益于郎，亦可使郎身體康健，資用豐足。倘有患難之處，亦可出小力周全，但不可漏泄風(fēng)聲。就是至親如兄，亦慎勿使知道。能守吾戒，自今以后便當(dāng)恒奉枕席，不敢有廢；若有一漏言，不要說我不能來，就有大禍臨身，吾也救不得你了。慎之！慎之！”程宰聞言甚喜，合掌罰誓道：“某本凡賤，誤蒙真仙厚德，雖粉身碎骨，不能為報！既承法旨，敢不銘心？倘違所言，九死無悔！”誓畢，美人大喜，將手來勾著程宰之頸說道：“我不是仙人，實海神也。與郎有夙緣甚久，故來相就耳。”語話纏綿，恩愛萬狀。不覺鄰雞已報曉二次。美人攬衣起道：
“吾今去了，夜當(dāng)復(fù)來。郎君自愛?！闭f罷，又見昨夜東西坐的兩個美人與眾侍女，齊到床前，口里多稱“賀喜夫人郎君！”美人走下床來，就有捧家火的侍女，各將梳洗應(yīng)有的物件，伏侍梳洗罷。仍帶簪珥冠帔，一如昨夜光景。美人執(zhí)著程宰之手，叮嚀再四不可泄漏，徘徊眷戀，不忍舍去。眾女簇?fù)矶校谢仡櫜恢?，人間夫婦，無此愛厚。 程宰也下了床，穿了衣服，立細(xì)看，如癡似呆，歡喜依戀之態(tài)，不能自禁。轉(zhuǎn)眼間室中寂然，一無所見。看那門窗，還是昨日關(guān)得好好的?；仡^再看看房內(nèi)，但見：土坑上鋪一帶荊筐，蘆席中拖一條布被。欹頹墻角，堆零星幾塊煤煙，坍塌地爐，擺缺綻一行瓶罐。渾如古廟無香火，一似牢房不潔清。程宰恍然自失道：“莫非是做夢么？”定睛一想，想那飲食笑語以及交合之狀，盟誓之言，歷歷有據(jù)，絕非是夢寐之境，肚里又喜又疑。
頃刻間天已大明，程宰思量道：“吾且到哥哥房中去看一看，莫非夜來事體，他有些聽得么？”走到間壁，叫聲“阿哥！”程案正在床上起來，看見了程宰，大驚道：“你今日面上神彩異常，不似平日光景，甚么緣故？”程宰心里躊躇，道：“莫非果有些甚么怪樣，惹他們疑心？”只得假意說道：“我與你時乖運塞，失張失志，落魄在此，歸家無期。昨夜暴冷，愁苦的當(dāng)不得，展轉(zhuǎn)悲嘆，一夜不曾合眼，阿哥必然聽見的。有甚么好處，卻說我神彩異常起來？”程案道：“我也苦冷，又想著家鄉(xiāng)，通夕不寐，聽你房中靜悄悄地不聞一些聲響，我怪道你這樣睡得熟。何曾有愁嘆之聲，卻說這個話！”程宰見哥哥說了，曉得哥哥不曾聽見夜來的事了，心中放下了疙瘩，等程案梳洗了，一同到鋪里來。
那鋪里的人見了程宰，沒一個不吃驚道：“怎地今日程宰哥面上，這等光彩？”程案對兄弟笑道：“我說么？”程宰只做不曉得，不來接口。卻心里也自覺神思清爽，肌肉潤澤，比平日不同，暗暗快活，惟恐他不再來了。是日頻視晷影，恨不速移。剛才傍晚，就回到下處，托言腹痛，把門扁閉，靜坐虔想，等待消息。到得街鼓初動，房內(nèi)忽然明亮起來，一如昨夜的光景。程宰顧盼間，但見一對香爐前導(dǎo)，美人已到面前。侍女止是數(shù)人，儀從之類稀少，連那旁坐的兩個美人也不來了。美人見程宰嘿坐相等，笑道：“郎果有心如此，但須始終如一方好。”即命侍女設(shè)撰進(jìn)酒，歡虐笑談，更比昨日熟分親熱了許多。須臾徹席就寢，侍女俱散。顧看床褥，并不曾見有人去鋪設(shè)，又復(fù)錦繡重迭。程宰心忖道：“床上雖然如此，地下塵埃穢污，且看是怎么樣的？”才一起念，只見滿地多是錦茵鋪襯，毫無寸隙了。是夜兩人綢繆好合，愈加親狎。依舊雞鳴兩度，起來梳妝而去。
此后人定即來，雞鳴即去，率以為常，竟無虛夕。每來必言語喧鬧，音樂慳鏘，兄房只隔層壁，到底影響不聞，也不知是何法術(shù)如此。自此情愛愈駕。程宰心里想要甚么物件，即刻就有，極其神速。一日，偶思閩中鮮荔枝，即有帶葉百余顆，香味珍美，顏色新鮮，恰象樹上摘下的；又說此味只有江南楊梅可以相匹，便有楊梅一枝，墜于面前，枝上有二萬余顆，甘美異常。此時已是深冬，況此二物皆不是北地所產(chǎn)，不知何自得來。又一夕談及鸚鵡，程宰道：“聞得說有白的，惜不曾見。”才說罷，更有幾只鸚鵡飛舞將來，白的、五色的多有，或誦佛經(jīng)，或歌詩賦，多是中土官話。
一日，程宰在市上看見大商將寶石二顆來賣，名為硬紅，色若桃花，大似拇指，索價百金。程宰夜間與美人說起，口中嘖嘖稱為罕見。美人撫拿大笑道：“郎君如此眼光淺，真是夏蟲不可語冰，我教你看看?！闭f罷，異寶滿室；珊瑚有高丈余的，明珠有如雞卵的，五色寶石有大如栲栳的，光艷奪目，不可正視。程宰左顧右盼，應(yīng)接不暇。須臾之間，盡皆不見。程宰自思：“我夜間無欲不遂，如此受用，日里仍是人家傭工，美人那知我心事來！”遂把往年貿(mào)易耗折了數(shù)千金，以致流落于此告訴一遍，不勝嗟嘆。美人又撫拿大笑道：“正在歡會時，忽然想著這樣俗事來，何乃不脫灑如此！雖然，這是郎的本業(yè)，也不要怪你。我再教你看一個光景?！闭f罷，金銀滿前，從地上直堆至屋梁邊，不計其數(shù)。美人指著問程宰道：“你可要么？”程宰是個做商人的，見了諾多金銀，怎不動火。心熱一饞，支手舞腳，卻待要取。美人將箸去撰碗內(nèi)夾肉一塊，擲程宰面上道：“此肉粘得在你面上么？”程宰道：“此是他肉，怎么粘得在吾面上？”美人指金銀道：“此亦是他物，豈可取為己有？若目前取了些，也無不可。只是非分之物，得了反要生禍。世人為取了不該得的東西，后來加倍喪去的，或連身子不保的，何止一人一事？我豈忍以此誤你！你若要金銀，你可自去經(jīng)營，吾當(dāng)指點路徑，暗暗助你，這便使得。”程宰道：“只這樣也好了。”
其時是己卯初夏，有販藥材到遼東的，諸藥多賣盡，獨有黃柏、大黃兩味賣不去，各剩下千來斤，此是賤物，所值不多。那賣藥的見無人買，只思量丟下去了。美人對程宰道：“你可去買了他的，有大利錢在里頭”程宰去問一問價錢，那賣的巴不得脫手，略得些就罷了。程宰深信美人之言，料必不差，身邊積有傭工銀十來兩，盡數(shù)買了他的。歸來搬到下處，哥子程案看見累累堆堆偌多東西，卻是兩味草藥。問知是十多兩銀子買的，大罵道：“你敢失心瘋了！將了有用的銀子，置這樣無用的東西。雖然買得賤，這諾多幾時脫得手去，討得本利到手？有這樣失算的事！”誰知隔不多日，遼東疫癘盛作，二藥各鋪多賣缺了，一時價錢騰貴起來，程宰所有多得了好價，賣得磬盡，共賣了五百余兩。程案不知就里，只說是兄弟偶然造化到了，做著了這一樁生意，大加欣羨道：“幸不可屢僥，今既有了本錢，該圖些傍實的利息，不可造次了。”程宰自有主意，只不說破。
過了幾日，有個荊州商人販彩緞到遼東的，途中遭雨濕黲，多發(fā)了斑點，一匹也沒有顏色完好的。荊商日夜啼哭，惟恐賣不去了，只要有捉手便可成交，價錢甚是將就。美人又對程宰道：“這個又該做了。”程宰磬將前日所得五百兩銀子，買了他五百匹，荊商大喜而去。程案見了道：“我說你福薄，前日不意中得了些非分之財，今日就倒灶了。這些彩緞，全靠顏色，顏色好時，頭二兩一匹還有便宜；而今斑斑點點，那個要他？這五百兩不撩在水里了？似此做生意，幾時能勾掙得好日回家？”說罷大慟。眾商伙中知得這事，也有惜他的，也有笑他的。誰知時運到了，自然生出巧來。程宰頓放彩緞，不上一月，江西寧王宸濠造反，殺了巡撫孫公。副使許公，謀要順流而下，破安慶，取南京，僭寶位，東南一時震動。朝廷急調(diào)遼兵南討，飛檄到來，急如星火。軍中戎裝旗幟之類，多要整齊，限在頃刻，這個邊地上那里立地有這許多緞匹，一時間價錢騰貴起來，只買得有就是，好歹不論，程宰所買這些斑斑點點的盡多得了三倍的好價錢。這一番除了本錢五百兩，分外足足撰了千金。
庚辰秋間，又有蘇州商人販布三萬匹到遼陽，陸續(xù)賣去，已有二萬三四千匹了。剩下粗些的，還有六千多匹，忽然家信到來，母親死了，急要奔喪回去。美人又對程宰道：“這件事又該做了。”程宰兩番得利，心知靈驗，急急去尋他講價。那蘇商先賣去的，得利己多了。今止是余剩，況歸心已急，只要一伙賣，便照原來價錢也罷。程宰遂把千金盡數(shù)買了他這六千多匹回來。明年辛已三月，武宗皇帝駕崩，天下人多要戴著國喪。遼東遠(yuǎn)在塞外，地不產(chǎn)布，人人要件白衣，一時那討得許多布來？一匹粗布，就賣得七八錢銀子，程宰這六千匹，又賣了三四千兩。如此事體，逢著便做，做來便希奇古怪，得利非常，記不得許多。四五年間，展轉(zhuǎn)弄了五七萬兩，比昔年所折的，到多了幾十倍了。正是：
人棄我堪取，奇嬴自可居。
雖然神暗助，不得浪貪圖。
且說遼東起初聞得江西寧王反時，人心危駭，流傳訛言，紛紛不一。有的說在南京登基了，有的說兵過兩誰了，有的說過了臨清到德州了。一日幾番說話，也不知那句是真，那句是假。程宰心念家鄉(xiāng)切近，頗不自安。私下問美人道：“那反叛的到底如何？”美人微笑道：“真天子自在湖、湘之間，與他甚么相干！他自要討死吃，故如此猖狂，不日就擒了，不足為慮！”此是七月下旬的說，再過月余，報到，果然被南贛巡撫王陽明擒了解京。程宰見美人說天子在湖、湘，恐怕江南又有戰(zhàn)爭之事，心中仍舊俱怕，再問美人。美人道：“不妨，不妨。國家慶祚靈長，天下方享太平之福，只在一二年了。”后來嘉靖自湖廣興藩，入繼大統(tǒng)，海內(nèi)安寧，悉如美人之言。
到嘉靖甲申年間，美人與程宰往來，已是七載，兩情繾綣，猶如一日。程宰囊中幸已豐富，未免思念故鄉(xiāng)起來。一夕，對美人道：“某離家已二十年了，一向因本錢耗折，回去不得。今蒙大造，囊資豐饒，已過所望。意欲暫與家兄歸到鄉(xiāng)里，一見妻子，便當(dāng)即來，多不過一年之期，就好到此永奉歡笑，不知可否？”美人聽罷，不覺驚嘆道：“數(shù)年之好，止于此乎？郎宜自愛，勉圖后福。我不能伏侍左右了?！膘[泣下，悲不自勝。程宰大駭?shù)溃骸澳硶簳r歸省，必當(dāng)速回，以圖后會，豈敢有負(fù)恩私？夫人乃說此斷頭話?！泵廊丝薜溃骸按髷?shù)當(dāng)然，彼此做不得主。郎適發(fā)此言，便是數(shù)當(dāng)永訣了?！毖元q未已，前日初次來的東西二美人，及諸侍女儀從之類，一時皆集。音樂競奏，盛設(shè)酒筵。美人自起酌酒相勸，追敘往時初會與數(shù)年情愛，每說一句，哽咽難勝。程宰大聲號慟，自悔失言，恨不得將身投地，將頭撞壁，兩情依依，不能相舍。諸女前來稟白道：“大數(shù)已終，法駕齊備，速請夫人登途，不必過傷了?！泵廊藞?zhí)著程宰之手，一頭垂淚，一頭分付道：“你有三大難，今將近了，時時宜自警省，至期吾自來相救。過了此后，終身吉利，壽至九九，吾當(dāng)在蓬萊三島等你來續(xù)前緣。你自宜居心清凈，力行善事，以副吾望。吾與你身雖隔遠(yuǎn)，你一舉一動吾必曉得，萬一做了歹事，以致墮落，犯了天條，吾也無可周全了。后會迢遙，勉之！勉之！”叮寧了又叮寧，何止十來番？程宰此時神志俱喪，說不出一句話，只好唯唯應(yīng)承，蘇蘇落淚而已。正是：
世上萬般哀苦事，無非死別與會離。 天長地久有時盡，此恨綿綿無限期。
須臾鄰雞群唱，侍女催促，訣別啟行。美人還回頭顧盼了三四番，方才寂然一無所見。但有： 蟋蟀悲鳴，孤燈半滅；凄風(fēng)蕭颯，鐵馬玎鐺。 曙星東升，銀河西轉(zhuǎn)。頃刻之間，已如隔世。 程宰不勝哀痛，望著空中禁不住的號哭起來。才發(fā)得聲，哥子程寀隔房早已聽見，不像前番隨你間壁翻天覆地總不知道的。哥子聞得兄弟哭聲，慌忙起來問其緣故。程宰支吾道：“無過是思想家鄉(xiāng)?！笨诶飶?qiáng)說，聲音還是凄咽的。程寀道：“一向流落，歸去不得。今這幾年來生意做得著，手頭饒裕，要歸不難，為何反哭得這等悲切起來？從來不曾見你如此，想必有甚傷心之事，休得瞞我！”程宰被哥子說破，曉得瞞不住，只得把昔年遇合美人夜夜的受用，及生意所以做得著以致豐富，皆出美人之助，從頭至尾述了一遍。程案驚異不已，望空禮拜。明日與客商伴里說了，遼陽城內(nèi)外沒一個不傳說程士賢遇海神的奇話。程宰自此終日郁郁不樂，猶如喪偶一般，與哥子商量收拾南歸。其時有個叔父在大同做衛(wèi)經(jīng)歷，程宰有好幾時不相見了，想道：“今番歸家，不知幾時又到得北邊。須趁此便打那邊走一遭，看叔叔一看去?！毕却虬l(fā)行李資囊付托哥子程寀監(jiān)押，從潞河下在船內(nèi)，沿途等候著他。
他自己卻雇了一個牲口，由京師出居庸關(guān)，到大同地方見了叔父，一家骨肉，久別相聚，未免留連幾日，不得動身。晚上睡去，夢見美人定來催促道：“禍?zhǔn)碌搅?，還不快走！”程宰記得臨別之言，慌忙向叔父告行。叔父又留他餞別，直到將晚方出得大同城門。時已天黑，程宰道總是前途趕不上多少路罷了，不如就在城外且安宿了一晚，明日早行。睡到三鼓，夢中美人又來催道：“快走！快走！大難就到，略遲脫不去了！”程宰當(dāng)時驚醒，不管天早天晚，騎了牲口忙趕了四五里路，只聽得炮聲連響，回頭看那城外時，火光燭天，照耀如同白日，元來是大同軍變。且道如何是大同軍變？大同參將賈鑒不給軍士行糧，軍士鼓噪，殺了賈鑒。巡撫都御史張文錦出榜招安，方得平靜。張文錦密訪了幾個為頭的，要行正法，正差人出來擒拿。軍士重番鼓噪起來，索性把張巡撫也殺了，據(jù)了大同，謀反朝廷。要搜尋內(nèi)外壯丁一同叛逆，故此點了火把出城，凡是飯店經(jīng)商，盡被拘刷了轉(zhuǎn)去，收在伙內(nèi)，無一得脫。若是程宰遲了些個，一定也拿將去了。此是海神來救了第一遭大難了。
程宰得脫，兼程到了居庸，夜宿關(guān)外，又夢見美人來催道：“趁早過關(guān)，略遲一步就有牢獄之災(zāi)了?！背淘子煮@將起來，店內(nèi)同宿的多不曾起身。他獨自一個急到關(guān)前，挨門而進(jìn)。行得數(shù)里，忽然宜府軍門行將文書來，因為大同反亂，恐有奸細(xì)混入京師，凡是在大同來進(jìn)關(guān)者，不是公差吏人有官文照驗在身者，盡收入監(jiān)內(nèi)，盤詰明白，方準(zhǔn)釋放。是夜與程宰同宿的人，多被留住下在獄中。后來有到半年方得放出的，也有染了病竟死在獄中的。程宰若非文書未到之前先走脫了，便干凈無事，也得耐煩坐他五七月的監(jiān)。此是海神來救他第二遭的大難了。
程宰趕上了潞河船只，見了哥子，備述一路遇難，因夢中報信得脫之故，兩人感念不已。一路無話，已到了誰安府高郵湖中，忽然： 黑云密布，狂風(fēng)怒號。水底老龍驚，半空猛虎嘯。左掀右蕩，渾如落在簸茸中；前蹺后顛，宛似滾起飯鍋內(nèi)。雙桅折斷，一舵飄零。等閑要見閻王，立地須游水府。 正在危急之中，程宰忽聞異香滿船，風(fēng)勢頓息。須臾黑霧四散，中有彩云一片，正當(dāng)船上。云中現(xiàn)出美人模樣來，上半身毫發(fā)分明，下半身霞光擁蔽，不可細(xì)辨。程宰明知是海神又來救他，況且別過多時，不能廝見，悲感之極，涕泗交下。對著云中只是磕頭禮拜，美人也在云端舉手答禮，容色戀戀，良久方隱。船上人多不見些甚么，但見程宰與空中施禮之狀，驚疑來問。程宰備說緣故如此，盡皆瞻仰。此是海神來救他第三遭的大難，此后再不見影響了。
后來程宰年過六十，在南京遇著蔡林屋時，容顏只象四十來歲的，可見是遇著異人無疑。若依著美人蓬萊三島之約，他日必登仙路也。但不知程宰無過是個經(jīng)商俗人，有何緣分得有此一段奇遇？說來也不信，卻這事是實實行的?？梢娚裣晒砉种拢幢乇M無，有詩為證：
流落邊關(guān)一俗商，卻逢神眷不尋常。
寧知鐘愛緣何許？談罷令人欲斷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