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十六 懵教官愛女不受報 窮庠生助師得令終
作者：凌蒙初詩曰： 朝日上團(tuán)團(tuán)，照見先生盤。 盤中何所有？盲蓿長闌干。
這首詩乃是廣文先生所作，道他做官清苦處。蓋因天下的官隨你至卑極小的，如倉大使、巡檢司，也還有些外來錢。惟有這教官，管的是那幾個酸子，有體面的，還來送你幾分節(jié)儀；沒體面的，終年面也不來見你，有甚往來交際？所以這官極苦。然也有時運好，撞著好門生，也會得他的氣力起來，這又是各人的造化不同。
浙江溫州府曾有一個廩膳秀才，姓韓名贊卿。屢次科第，不得中式。挨次出貢，到京赴部聽選。選得廣東一個縣學(xué)里的司訓(xùn)。那個學(xué)直在海邊，從來選了那里，再無人去做的。你道為何？元來與軍民府州一樣，是個有名無實的衙門。有便有幾十個秀才，但是認(rèn)得兩個“上大人”的字腳，就進(jìn)了學(xué)，再不退了。平日只去海上尋些道路，直到上司來時，穿著衣巾，擺班接一接，送一送，就是他向化之處了。不知國朝幾年間，曾創(chuàng)立得一個學(xué)舍，無人來住，已自東倒西歪。旁邊有兩間舍房，住一個學(xué)吏，也只管記記名姓簿藉。沒事得做，就合著秀才一伙去做生意。這就算做一個學(xué)了。韓贊卿悔氣，卻選著了這一個去處。曾有走過廣里的備知詳細(xì)，說了這樣光景。合家恰象死了人一般，哭個不歇。 韓贊卿家里窮得火出，守了一世書窗，把望巴個出身，多少掙些家私。今卻如此遭際，沒計奈何。韓贊卿道：“難道便是這樣罷了不成？窮秀才結(jié)煞，除了去做官，再無路可走了。我想朝廷設(shè)立一官，畢竟也有個用處。見放著一個地方，難道是去不得哄人的？也只是人自怕了，我總是沒事得做，拼著窮骨頭去走一遭?；蛘咦仓纤究蓱z，有些別樣處法，作成些道路，就強(qiáng)似在家里坐了?！彼彀l(fā)一個狠，決意要去。親眷們阻當(dāng)?shù)兀嗖豢下?。措置了些盤纏，別了家眷，冒冒失失，竟自赴任。到了省下，見過幾個上司，也多說道：“此地去不得，住在會城，守幾時，別受些差委罷。”韓贊卿道：“朝廷命我到此地方行教，豈有身不履其地算得為官的？是必到任一番，看如何光景?！鄙纤韭勚嘈κ怯厝甯瘹?，憑他自去了。
韓贊卿到了海邊地方，尋著了那個學(xué)吏，拿出吏部急字號文憑與他看了。學(xué)吏吃驚道：“老爹，你如何直走到這里來？”韓贊卿道：“朝廷教我到這里做教官，不到這里，卻到那里？”學(xué)吏道：“舊規(guī)但是老爹們來，只在省城住下，寫個諭帖來知會我們，開本花名冊子送來，秀才廩糧中扣出一個常例，一同送到，一件事就完了。老爹每俸薪自在縣里去取，我們不管。以后開除去任，我們總不知道了。今日如何卻竟到這里？”韓贊卿道：“我既是這里官，就管著這里秀才。你去叫幾個來見我。”學(xué)吏見過文憑，曉得是本管官，也不敢怠慢。急忙去尋幾個為頭的積年秀才，與他說知了。秀才道：“奇事，奇事。有個先生來了。”一傳兩，兩傳三，一時會聚了十四五個，商量道：“既是先生到此，我們也該以禮相見?！庇袔讉€年老些的，穿戴了衣中，其余的只是常服，多來拜見先生。韓贊卿接見已畢，逐個問了姓，敘些寒溫，盡皆歡喜。略略問起文字大意，一班兒都相對微笑。老成的道：“先生不必拘此，某等敢以實情相告。某等生在海濱，多是在海里去做生計的。當(dāng)?shù)揽峙履车仍趦?nèi)地生事，作成我們穿件藍(lán)袍，做了個秀才羈摩著。唱得幾個諾。寫得幾字就是了。其實不知孔夫子義理是怎么樣的，所以再沒有先生們到這里的。今先生辛辛苦苦來走這番，這所在不可久留，卻又不好叫先生便如此空回去。先生且安心住兩日，讓我們到海中去去，五日后卻來見先生，就打發(fā)先生起身，只看先生造化何如?！闭f畢，哄然而散。韓贊卿聽了這番說話，驚得呆了，做聲不得。只得依傍著學(xué)吏，尋間民房權(quán)且住下。 這些秀才去了五日，果然就來，見了韓贊卿道：“先生大造化，這五日內(nèi)生意不比尋常，足足有五千金，勾先生下半世用了。弟子們說過的話，毫厘不敢人己，盡數(shù)送與先生，見弟子們一點孝意。先生可收拾回去，是個高見?！表n贊卿見了許多東西，嚇了一跳，道：“多謝列位盛意。只是學(xué)生帶了許多銀兩，如何回去得？”眾秀才說：“先生不必憂慮，弟子們著幾個與先生做伴，同送過嶺，萬無一失?！表n贊卿道：“學(xué)生只為家貧，無奈選了這里，不得不來。豈知遇著列位，用情如此！”眾秀才道：“弟子從不曾見先生面的。今勞苦先生一番，周全得回去，也是我們弟子之事。已后的先生不消再勞了?！碑?dāng)下眾秀才替韓贊卿打迭起來，水陸路程舟車之類，多是眾秀才備得停當(dāng)。有四五個陪他一路起身，但到泊舟所在，有些人來相頭相腳，面生可疑的，這邊秀才不知口里說些甚么，拋個眼色，就便走開了去。直送至交界地方，路上太平的了，然后別了韓贊卿告回。韓贊卿謝之不盡，竟帶了重資回家。一個窮儒，一旦饒裕了?？梢娪性旎?，只是這個教官，又到了做不得的地方，也原有起好處來。
在下為何把這個教官說這半日？只因有一個教官做了一任回來，貧得徹骨，受了骨肉許多的氣。又虧得做教官時一個門生之力，掙了一派后運，爭盡了氣，好結(jié)果了。正是：
世情看冷暖，人面逐高低。
任是親兒女，還隨阿堵移。
話說浙江湖州府近大湖邊地方，叫做錢簍。有一個老廩膳秀才，姓高名廣，號愚溪，為人忠厚，生性古直。生有三女，俱已適人過了。妻石氏已死，并無子嗣。止有一侄，名高文明，另自居住，家道頗厚。這高愚溪積祖?zhèn)飨路课菀凰?，自己在里頭住，侄兒也是有分的。只因侄兒自掙了些家私，要自家象意，見這祖房坍塌下來修理不便，便自己置買了好房子，搬出去另外住了。若論支派，高愚溪無子，該是侄兒高文明承繼的。只因高愚溪偉言這件事，況且自有三女，未免偏向自己骨血，有積趲下的束修本錢，多零星與女兒們?nèi)チ?。后來挨得出貢，選授了山東費縣教官，轉(zhuǎn)了沂州，又升了東昌府，做了兩三任歸來，囊中也有四五百金寬些?？垂俾犝f，大凡窮家窮計，有了一二兩銀子，便就做出十來兩銀子的氣質(zhì)出來。況且世上人的眼光極淺，口頭最輕，見一兩個箱兒匣兒略重些，便猜道有上千上萬的銀子在里頭。還有鑿鑿說著數(shù)目，恰像親眼看見親手兌過的一般，總是一劃的窮相。彼時高愚溪帶得些回來，便就聲傳有上千的數(shù)目了。
三個女兒曉得老子有些在身邊，爭來親熱，一個賽一個的要好。高愚溪心里歡喜道：“我雖是沒有兒子，有女兒們?nèi)绱艘笄?，老景也還好過?！庇窒肓艘幌氲溃骸拔铱偸橇粝滤叫?，也沒有別人得與他，何不拿些出來分與女兒們了？等他們感激，越堅他每的孝心。”當(dāng)下取三百兩銀子，每女兒與他一百兩。女兒們一時見了銀子，起初時千歡萬喜，也自感激。后來聞得說身邊還多，就有些過望起來，不見得十分足處。大家卿噥道：“不知還要留這偌多與那個用？”雖然如此說，心里多想他后手的東西，不敢沖撞，只是趕上前的討好。侄兒高文明照常往來，高愚溪不過體面相待。雖也送他兩把俸金、幾件人事，恰好侄兒也替他接風(fēng)洗塵，只好直退。侄兒有些身家，也不想他的，不以為意。
那些女兒鬧哄了幾日，各要回去，只剩得老人家一個在這些敗落舊屋里居住，覺得凄涼。三個女兒，你也說，我也說，多道：“來接老爹家去住幾時?！备饕獱幭取Ｓ尴Φ溃骸安槐貭?，我少不得要來看你們的。我從頭而來，各住幾時便了。”別去不多時，高愚溪在家清坐了兩日，寂寞不過，收拾了些東西，先到大女兒家里住了幾時。第二個第三個女兒，多著人來相接。高愚溪以次而到，女兒們只怨恰來得遲，住得不長遠(yuǎn)。過得兩日，又來接了。高愚溪周而復(fù)始，住了兩巡。女兒們殷殷勤勤，東也不肯放，西也不肯放。高愚溪思量道：“我總是不生得兒子，如今年已老邁，又無老小，何苦獨自個住在家里？有此三個女兒輪轉(zhuǎn)供養(yǎng)，勾過了殘年了。只是白吃他們的，心里不安。前日雖然每人與了他百金，他們也費些在我身上了。我何不與他們慨過，索性把身邊所有盡數(shù)分與三家，等三家輪供養(yǎng)了我，我落得自由自在，這邊過幾時，那邊過幾時。省得老人家還要去買柴朵米，支持辛苦，最為便事?！卑汛艘馀c女兒們說了，女兒們個個踴躍從命，多道：“女兒養(yǎng)父親是應(yīng)得的，就不分得甚么，也說不得。”高愚溪大喜，就到自屋里把隨身箱籠有些實物的，多搬到女兒家里來了。私下把箱籠東西拼拼湊湊，還有三百多兩。裝好漢發(fā)個慷慨，再是一百兩一家，分與三個女兒，身邊剩不多些甚么了。三個女兒接受，盡管歡喜。
自此高愚溪只輪流在三個女兒家里過日，不到自家屋里去了。這幾間祖屋，久無人住，逐漸坍將下來。公家物事，賣又賣不得。女兒們又?jǐn)x掇他說：“是有分東西，何不拆了些來？”愚溪總是本想家去住了，道是有理。但見女婿家里有甚么工作修造之類，就去悄悄載了些作料來增添改用。東家取了一條梁，西家就想一根柱。甚至豬棚屋也取些椽子板障來拉一拉，多是零碎取了的。侄兒子也不好小家子樣來爭，聽?wèi){他沒些搭煞的，把一所房屋狼藉完了。
祖宗締造本艱難，公物將來棄物看。
自道婿家堪畢世，寧知轉(zhuǎn)眼有炎寒？
且說高愚溪初時在女婿家里過日，甚是熱落，家家如此。以后手中沒了東西，要做些事體，也不得自由，漸浙有些不便當(dāng)起來。亦且老人家心性，未免有些嫌長嫌短，左不是右不是的難為人。略不象意，口里便恨恨毒毒的說道：“我還是吃用自家的，不吃用你們的。”聒絮個不住。到一家，一家如此。那些女婿家里未免有些厭倦起來，況且身邊無物，沒甚么想頭了。就是至親如女兒，心里較前也懈了好些。說不得個推出門，卻是巴不得轉(zhuǎn)過別家去了，眼前清凈幾時。所以初時這家住了幾日，未到滿期，那家就先來接他。而今就過日期也不見來接，只是巴不得他遲來些。高愚溪見未來接，便多住了一兩日，這家子就有些言語出來道：“我家住滿了，怎不到別家去？”再略動氣，就有的發(fā)話道：“當(dāng)初東西三家均分，又不是我一家得了的?！毖匀Z四，耳朵里聽不得。高愚溪受了一家之氣，忿忿地要告訴這兩家。怎當(dāng)?shù)眠@兩家真是一個娘養(yǎng)的，過得兩日，這些光景也就現(xiàn)出來了。閑話中間對女兒們說著姊妹不是，開口就護(hù)著姊妹伙的。至于女婿，一發(fā)彼此相為，外貌解勸之中，帶些尖酸譏評，只是丈人不是，更當(dāng)不起。高愚溪惱怒不過，只是尋是尋非的吵鬧，合家不寧。數(shù)年之間，弄做個老厭物，推來攮去。有了三家，反無一個歸根著落之處了。
看官，若是女兒女婿說起來，必定是老人家不達(dá)時務(wù)，惹人憎嫌。若是據(jù)著公道評論，其實他分散了好些本錢，把這三家做了靠傍，凡事也該體貼他意思一分，才有人心天理。怎當(dāng)?shù)萌饲槿绱耍c他的便算己物，用他的便是冤家。況且三家相形，便有許多不調(diào)勻處。假如要請一個客，做個東道，這家便嫌道：“何苦定要在我家請！”口里應(yīng)承時，先不爽利了。就應(yīng)承了去，心是懈的，日挨一日。挨得滿了，又過一家。到那家提起時，又道：“何不在那邊時節(jié)請了，偏要留到我家來請？”到底不請得，撒開手。難道遇著大小一事，就三家各派不成？所以一件也成不得了。怎教老人家不氣苦？這也是世態(tài)，自然到此地位的。只是起初不該一味溺愛女兒，輕易把家事盡情散了。而今權(quán)在他人之手，豈得如意？只該自揣了些己也罷，卻又是親手分過銀子的，心不甘伏。欲待憋了口氣，別走道路，又手無一錢，家無片瓦，爭氣不來，動彈不得。要去告訴侄兒，平日不曾有甚好處到他，今如此行徑?jīng)]下梢了?？峙滤麄円娦?，沒臉嘴見他。左思右想，恨道：“只是我不曾生得兒子，致有今日！枉有三女，多是負(fù)心向外的，一毫沒干，反被他們賺得沒結(jié)果了！”使一個性子，噙著眼淚走到路旁一個古廟里坐著，越想越氣，累天倒地地哭了一回。猛想道：“我做了一世的孺生，老來弄得過等光景，要這性命做甚么？我把胸中氣不忿處，哭告菩薩一番，就在這里尋個自盡罷了。
又道是無巧不成話，高愚溪正哭到悲切之處，恰好侄兒高文明在外邊收債回來。船在岸邊搖過，只聽得廟里哭聲。終是關(guān)著天性，不覺有些動念。仔細(xì)聽著，象是伯伯的聲音，便道：“不問是不是，這個哭，哭得好古怪。就住攏去看一看，怕做甚么？”叫船家一櫓邀住了船，船頭湊岸，撲的跳將上去。走進(jìn)廟門，喝道：“那個在此啼哭？”各抬頭一看，兩下多吃了一驚。高文明道：“我說是伯伯的聲音，為何在此？”高愚溪見是自家侄兒，心里悲酸起來，越加痛切。高文明道：“伯伯老人家，休哭壞了身子，且說與侄兒，受了何人的氣，以致如此？”高愚溪道：“說也羞人，我自差了念頭，死靠著女兒，不留個后步，把些老本錢多分與他們了。今日卻沒一個理著我了，氣忿不過，在此痛哭，告訴神明一番，尋個自盡。不想遇著我侄，甚為有愧！”高文明道：“伯伯怎如此短見！姊妹們是女人家見識，與他認(rèn)甚么真？”愚溪道：“我寧死于此，不到他三家去了?！备呶拿鞯溃骸安蝗ヒ矐{得伯伯，何苦尋死？”愚溪道：“我已無家可歸，不死何待？”高文明道：“侄兒不才，家里也還奉養(yǎng)得伯伯一口起，怎說這話？”愚溪道：“我平日不曾有好處到我侄，些些家事多與了別人，今日剩得個光身子，怎好來擾得你！”高文明道：“自家骨肉，如何說個擾字？”愚溪道：“便做道我侄不棄，侄媳婦定嫌憎的。我出了偌多本錢，買別人嫌憎過了，何況孑然一身！”高文明道：“侄兒也是個男子漢，豈由婦人作主！況且侄婦頗知義理，必?zé)o此事。伯父只是隨著侄兒到家里罷了，再不必遲疑，快請下船同行?！备呶拿饕膊坏炔富匮?，一把扯住衣袂，拉了就走，竟在船中載回家來。
高文明先走進(jìn)去對娘子說著伯伯苦惱思量尋死的話，高娘子吃驚道：“而今在那里了？”高文明道：“已載他在船里回來了?！蹦镒拥溃骸半m然老人家沒搭煞，討得人輕賤，卻也是高門里的體面，原該收拾了回家來，免被別家恥笑！”高文明還怕娘子心未定，故意道：“老人家雖沒用了，我家養(yǎng)這一群鵝在圈里，等他在家早晚看看也好的，不到得吃白飯?！蹦镒拥溃骸罢f那里話！家里不爭得這一口，就吃了白飯，也是自家骨肉，又不養(yǎng)了閑人。沒有侄兒叫個伯子來家看鵝之理！不要說這話，快去接了他起來?！备呶拿鞯溃骸凹热绱苏f，我去請他起來，你可整理些酒飯相待?！闭f罷，高文明三腳兩步走到船邊，請了伯子起來，到堂屋里坐下，就搬出酒看來，伯侄兩人吃了一會。高愚溪還想著可恨之事，提起一兩件來告訴侄兒，眼淚簌簌的下來，高文明只是勸解。自此且在侄兒處住下了。三家女兒知道，曉得老兒心里怪了，卻是巴不得他不來，雖體面上也叫個人來動問動問，不曾有一家說來接他去的。那高愚溪心性古撇，便接也不肯去了。
一直到了年邊，三個女兒家才假意來說接去過年，也只是說聲，不見十分殷勤。高愚溪回道不來，也就住了。高文明道：“伯伯過年，正該在侄兒家里住的，祖宗影神也好拜拜。若在姊妹們家里，掛的是他家祖宗，伯伯也不便?！备哂尴溃骸爸秲赫f得是，我還有兩個舊箱籠，有兩套圓領(lǐng)在里頭，舊紗帽一頂，多在大女兒家里，可著人去取了來，過年時也好穿了拜拜祖宗?！备呶拿鞯溃骸斑@是要的，可寫兩個字去取?！彪S著人到大女兒家里去討這些東西。那家子正怕這厭物再來，見要這付行頭，曉得在別家過年了，恨不得急燒一付退送紙，連忙把箱籠交還不迭。高愚溪見取了這些行頭來，心里一發(fā)曉得女兒家里不要他來的意思，安心在侄兒處過年。大凡老休在屋里的小官，巴不得撞個時節(jié)吉慶，穿著這一付紅閃閃的，搖擺搖擺，以為快樂。當(dāng)日高愚溪著了這一套，拜了祖宗，侄兒侄媳婦也拜了尊長。一家之中，甚覺和氣，強(qiáng)似在別人家了。只是高愚溪心里時常不快，道是不曾掉得甚么與侄兒，今反在他家打攪，甚為不安。就便是看鵝的事他也肯做，早是侄兒不要他去。
同枝本是一家親，才屬他門便路人。
直待酒闌人散后，方知葉落必歸根。
一日，高愚溪正在侄兒家閑坐，忽然一個人公差打扮的，走到面前拱一拱手道：“老伯伯，借問一聲，此間有個高愚溪老爹否？”高愚溪道：“問他怎的？”公差道：“老伯伯指引一指引，一路問來，說道在此間，在下要見他一見，有些要緊說話。”高愚溪道：“這是個老朽之人，尋他有甚么勾當(dāng)？”公差道：“福建巡按李爺，山東沂州人，是他的門生。今去到任，迂道到此，特特來訪他，找尋兩日了?！庇尴Φ溃骸皠t我便是高廣?！惫畹溃骸肮幻矗俊庇尴钢陂g道：“你不信，只看我這頂破紗帽?！惫顣缘檬菍?，叫聲道：“失敬了?！鞭D(zhuǎn)身就走。愚溪道：“你且說山東李爺叫甚么名字？”公差道：“單諱著一個某字?！庇尴肓艘幌氲溃骸霸獊硎谴巳??！惫畹溃骸袄系依锸帐耙皇帐埃鹊貌荒蜔┝?。小的去稟，就來拜了?！惫钤L得的實，喜喜歡歡自去了。高愚溪叫出侄兒高文明來，與他說知此事。高文明道：“這是興頭的事，貴人來臨，必有好處。伯伯當(dāng)初怎么樣與他相處起的？”愚溪道：“當(dāng)初吾在沂州做學(xué)正，他是童生新進(jìn)學(xué)，家里甚貧，出那拜見錢不起。有半年多了，不能勾來盡禮。齋中兩個同僚，攛掇我出票去拿他。我只是不肯，后來訪得他果貧，去喚他來見。是我一個做主，分文不要他的。齋中見我如此，也不好要得了。我見這人身雖寒儉，意氣軒昂，模樣又好，問他家里，連燈火之資多難處的。我到助了他些盤費回去，又替他各處贊揚(yáng)，第二年就有了一個好館。在東昌時節(jié)，又府里薦了他。歸來這幾時，不相聞了。后來見說中過進(jìn)士，也不知在那里為官。我已是老邁之人，無意世事，總不記在心上，也不去查他了。不匡他不忘舊情，一直到此來訪我?！备呶拿鞯溃骸斑@也是一個好人了。” 正說之間，外邊喧嚷起來，說一個大船泊將攏來了，一齊來看。高文明走出來，只見一個人拿了紅帖，竟望門里直奔。高文明接了，拿進(jìn)來看。高愚溪忙將古董衣服穿戴了，出來迎接。船艙門開處，搖搖擺擺，踱上個御史來。那御史生得齊整，但見：胞蟠豸繡，人避驄威。攬轡想象登清，停車動搖山岳。霜飛白簡，一筆里要管閑非；清比黃河，滿面上專尋不是。若不為學(xué)中師友誼，怎肯來林外野人家？那李御史見了高愚溪，口口稱為老師，滿面堆下笑來，與他拱揖進(jìn)來。李御史退后一步，不肯先走，扯得個高愚溪氣喘不迭，涎唾鼻涕亂來。李御史帶著笑，只是嫌遜。高愚溪強(qiáng)不過，只得扯著袖子占先了些，一同行了進(jìn)入草堂之中。御史命設(shè)了毯子，納頭四拜，拜謝前日提攜之恩。高愚溪還禮不迭。拜過，即送上禮帖，侯敬十二兩。高愚溪收下，整椅在上面。御史再三推辭，定要旁坐，只得左右相對。御史還不肯占上，必要愚溪右手高些才坐了。御史提起昔日相與之情，甚是感謝，說道：“僥幸之后，日夕想報師恩，時刻在念。今幸運有此差，道由貴省，迂途來訪。不想高居如此鄉(xiāng)僻。”高愚溪道：“可憐，可憐。老朽那得有居？此乃舍侄之居，老朽在此趁住的?！庇返溃骸袄蠋煯?dāng)初必定有居?！庇尴溃骸袄闲嘧舅?，祖居盡廢。今無家可歸，只得在此強(qiáng)顏度日。”說罷，不覺哽咽起來。老人家眼淚極易落的，撲的掉下兩行來。御史惻然不忍，道： “容門生到了地方，與老師設(shè)處便了。”愚溪道：“若得垂情，老朽至死不忘?！庇返溃骸伴T生到任后，便著承差來相侯。”說勾了一個多時的話，起身去了。
愚溪送動身，看船開了，然后轉(zhuǎn)來，將適才所送銀子來看一看，對侄兒高文明道：“此封銀子，我侄可收去，以作老漢平日供給之費。”高文明道：“豈有此理！供養(yǎng)伯伯是應(yīng)得的，此銀伯伯留下隨便使用?！备哂尴溃骸耙幌虼驍嚕膶嵅话?。手中無物，只得覥顏過了。今幸得門生送此，豈有累你供給了我，白收物事自用之理？你若不收我的，我也不好再住了?！备呶拿魍茀s不得，只得道：
“既如此說，侄兒取了一半去，伯伯留下一半別用罷。”高愚溪依言，各分了六兩。自李御史這一來，鬧動了太湖邊上，把這事說了幾日。女兒家知道了，見說送來銀子分一半與侄兒了，有的不氣干，道：“光輝了他家，又與他銀子！”有的道：“這些須銀子也不見幾時用，不要欣羨他！免得老厭物來家也勾了，料沒得再有幾個御史來送銀子?！备髯郧鋰伈活}。
且說李御史到了福建，巡歷地方，祛蠢除奸，雷厲風(fēng)行，且是做得利害。一意行事，隨你天大分上，挽回不來。三月之后，即遣承差到湖州公干，順便赍書一封，遞與高愚溪，約他到任所。先送程儀十二兩，教他收拾了，等承差公事已畢，就接了同行。高愚溪得了此言，與侄兒高文明商量，伯侄兩個一同去走走。收拾停當(dāng)，承差公事已完，來促起身。一路上多是承差支持，毫無費力，不二十日已到了省下。此時察院正巡歷漳州，開門時節(jié)，承差進(jìn)稟：“請到了高師爺?！辈煸杭磿r送了下處，打轎出拜。拜時趕開閑人，敘了許多時說話?；氐窖脙?nèi)，就送下程，又分付辦兩桌酒，吃到半夜分散。外邊見察院如此綢繆，那個不欽敬？府縣官多來相拜，送下程，盡力奉承。大小官吏，多來掇臂捧屁，希求看覷，把一個老教官抬在半天里。因而有求薦獎的，有求免參論的，有求出罪的，有求免贓的，多來鉆他分上。察院密傳意思，教且離了所巡境地，或在省下，或游武夷，已叮囑了心腹府縣。其有所托之事，釘好書札，附寄公文封簡進(jìn)來，無有不依。高愚溪在那里半年，直到察院將次復(fù)命，方才收拾回家。總計所得，足足有二千余兩白物。其余土產(chǎn)貨物、尺頭禮儀之類甚多，真叫做滿載而歸。只這一番，比似先前自家做官時，倒有三四倍之得了。伯侄兩人滿心歡喜，到了家里，搬將上去。
鄰里之間，見說高愚溪在福建巡按處抽豐回來，盡來觀看?？匆娦欣畛林兀浳锒逊e，傳開了一片，道：“不知得了多少來家?！比遗畠褐懒?，多著人來問安，又各說著要接到家里去的話。高愚溪只是冷笑，心里道：“見我有了東西，又來親熱了?！苯又鴰追?，高愚溪立得主意定，只是不去。正是自從受了賣糖公公騙，至今不信口甜人。這三家女兒，見老子不肯來，約會了一日，同到高文明家里來見高愚溪。個個多撮得笑起，說道：“前日不知怎么樣沖撞了老爹，再不肯到家來了。今我們自己來接，是必原到我每各家來住住?！备哂尴Φ溃?
“多謝，多謝。一向打攪得你們勾了，今也要各自揣己，再不來了?！比齻€女兒，你一句，我一句，說道：“親的只是親，怎么這等見棄我們？”高愚溪不耐煩起來，走進(jìn)房中，去了一會，手中拿出三包銀子來，每包十兩，每一個女兒與他一包，道：“只此見我老人家之意，以后我也再不來相擾，你們也不必再來相纏了?！庇帜昧艘粋€柬帖來付高文明，就與三個女兒看一看。眾人爭上前看時，上面寫道：“平日空囊，止有親侄收養(yǎng)；今茲余橐，無用他姓垂涎！一生宦資已歸三女，身后長物悉付侄兒。書此為照?！迸畠褐蓄H有識字義者，見了此紙，又氣忿，又沒趣，只得各人收了一包，且自各回家里去了。
高愚溪磬將所有，盡交付與侄兒。高文明那里肯受，說道：“伯伯留些防老，省得似前番缺乏了，告人更難?！备哂尴溃骸扒胺治臎]有時，你兀自肯白養(yǎng)我；今有東西與你了，倒怠慢我不成？我老人家心直口直，不作久計了，你收下我的。一家一計過去，我到相安。休分彼此，說是你的我的?！备呶拿饕姥?，只得收了。以后盡心供養(yǎng)，但有所需，無不如意。高愚溪到底不往女兒家去，善終于侄兒高文明之家。所剩之物盡歸侄兒，也是高文明一點親親之念不衰，畢竟得所報也。
廣文也有遇時人，自是人情有假真。 不遇門生能報德，何緣愛女復(fù)思親？
這首詩乃是廣文先生所作，道他做官清苦處。蓋因天下的官隨你至卑極小的，如倉大使、巡檢司，也還有些外來錢。惟有這教官，管的是那幾個酸子，有體面的，還來送你幾分節(jié)儀；沒體面的，終年面也不來見你，有甚往來交際？所以這官極苦。然也有時運好，撞著好門生，也會得他的氣力起來，這又是各人的造化不同。
浙江溫州府曾有一個廩膳秀才，姓韓名贊卿。屢次科第，不得中式。挨次出貢，到京赴部聽選。選得廣東一個縣學(xué)里的司訓(xùn)。那個學(xué)直在海邊，從來選了那里，再無人去做的。你道為何？元來與軍民府州一樣，是個有名無實的衙門。有便有幾十個秀才，但是認(rèn)得兩個“上大人”的字腳，就進(jìn)了學(xué)，再不退了。平日只去海上尋些道路，直到上司來時，穿著衣巾，擺班接一接，送一送，就是他向化之處了。不知國朝幾年間，曾創(chuàng)立得一個學(xué)舍，無人來住，已自東倒西歪。旁邊有兩間舍房，住一個學(xué)吏，也只管記記名姓簿藉。沒事得做，就合著秀才一伙去做生意。這就算做一個學(xué)了。韓贊卿悔氣，卻選著了這一個去處。曾有走過廣里的備知詳細(xì)，說了這樣光景。合家恰象死了人一般，哭個不歇。 韓贊卿家里窮得火出，守了一世書窗，把望巴個出身，多少掙些家私。今卻如此遭際，沒計奈何。韓贊卿道：“難道便是這樣罷了不成？窮秀才結(jié)煞，除了去做官，再無路可走了。我想朝廷設(shè)立一官，畢竟也有個用處。見放著一個地方，難道是去不得哄人的？也只是人自怕了，我總是沒事得做，拼著窮骨頭去走一遭?；蛘咦仓纤究蓱z，有些別樣處法，作成些道路，就強(qiáng)似在家里坐了?！彼彀l(fā)一個狠，決意要去。親眷們阻當(dāng)?shù)兀嗖豢下?。措置了些盤纏，別了家眷，冒冒失失，竟自赴任。到了省下，見過幾個上司，也多說道：“此地去不得，住在會城，守幾時，別受些差委罷。”韓贊卿道：“朝廷命我到此地方行教，豈有身不履其地算得為官的？是必到任一番，看如何光景?！鄙纤韭勚嘈κ怯厝甯瘹?，憑他自去了。
韓贊卿到了海邊地方，尋著了那個學(xué)吏，拿出吏部急字號文憑與他看了。學(xué)吏吃驚道：“老爹，你如何直走到這里來？”韓贊卿道：“朝廷教我到這里做教官，不到這里，卻到那里？”學(xué)吏道：“舊規(guī)但是老爹們來，只在省城住下，寫個諭帖來知會我們，開本花名冊子送來，秀才廩糧中扣出一個常例，一同送到，一件事就完了。老爹每俸薪自在縣里去取，我們不管。以后開除去任，我們總不知道了。今日如何卻竟到這里？”韓贊卿道：“我既是這里官，就管著這里秀才。你去叫幾個來見我。”學(xué)吏見過文憑，曉得是本管官，也不敢怠慢。急忙去尋幾個為頭的積年秀才，與他說知了。秀才道：“奇事，奇事。有個先生來了。”一傳兩，兩傳三，一時會聚了十四五個，商量道：“既是先生到此，我們也該以禮相見?！庇袔讉€年老些的，穿戴了衣中，其余的只是常服，多來拜見先生。韓贊卿接見已畢，逐個問了姓，敘些寒溫，盡皆歡喜。略略問起文字大意，一班兒都相對微笑。老成的道：“先生不必拘此，某等敢以實情相告。某等生在海濱，多是在海里去做生計的。當(dāng)?shù)揽峙履车仍趦?nèi)地生事，作成我們穿件藍(lán)袍，做了個秀才羈摩著。唱得幾個諾。寫得幾字就是了。其實不知孔夫子義理是怎么樣的，所以再沒有先生們到這里的。今先生辛辛苦苦來走這番，這所在不可久留，卻又不好叫先生便如此空回去。先生且安心住兩日，讓我們到海中去去，五日后卻來見先生，就打發(fā)先生起身，只看先生造化何如?！闭f畢，哄然而散。韓贊卿聽了這番說話，驚得呆了，做聲不得。只得依傍著學(xué)吏，尋間民房權(quán)且住下。 這些秀才去了五日，果然就來，見了韓贊卿道：“先生大造化，這五日內(nèi)生意不比尋常，足足有五千金，勾先生下半世用了。弟子們說過的話，毫厘不敢人己，盡數(shù)送與先生，見弟子們一點孝意。先生可收拾回去，是個高見?！表n贊卿見了許多東西，嚇了一跳，道：“多謝列位盛意。只是學(xué)生帶了許多銀兩，如何回去得？”眾秀才說：“先生不必憂慮，弟子們著幾個與先生做伴，同送過嶺，萬無一失?！表n贊卿道：“學(xué)生只為家貧，無奈選了這里，不得不來。豈知遇著列位，用情如此！”眾秀才道：“弟子從不曾見先生面的。今勞苦先生一番，周全得回去，也是我們弟子之事。已后的先生不消再勞了?！碑?dāng)下眾秀才替韓贊卿打迭起來，水陸路程舟車之類，多是眾秀才備得停當(dāng)。有四五個陪他一路起身，但到泊舟所在，有些人來相頭相腳，面生可疑的，這邊秀才不知口里說些甚么，拋個眼色，就便走開了去。直送至交界地方，路上太平的了，然后別了韓贊卿告回。韓贊卿謝之不盡，竟帶了重資回家。一個窮儒，一旦饒裕了?？梢娪性旎?，只是這個教官，又到了做不得的地方，也原有起好處來。
在下為何把這個教官說這半日？只因有一個教官做了一任回來，貧得徹骨，受了骨肉許多的氣。又虧得做教官時一個門生之力，掙了一派后運，爭盡了氣，好結(jié)果了。正是：
世情看冷暖，人面逐高低。
任是親兒女，還隨阿堵移。
話說浙江湖州府近大湖邊地方，叫做錢簍。有一個老廩膳秀才，姓高名廣，號愚溪，為人忠厚，生性古直。生有三女，俱已適人過了。妻石氏已死，并無子嗣。止有一侄，名高文明，另自居住，家道頗厚。這高愚溪積祖?zhèn)飨路课菀凰?，自己在里頭住，侄兒也是有分的。只因侄兒自掙了些家私，要自家象意，見這祖房坍塌下來修理不便，便自己置買了好房子，搬出去另外住了。若論支派，高愚溪無子，該是侄兒高文明承繼的。只因高愚溪偉言這件事，況且自有三女，未免偏向自己骨血，有積趲下的束修本錢，多零星與女兒們?nèi)チ?。后來挨得出貢，選授了山東費縣教官，轉(zhuǎn)了沂州，又升了東昌府，做了兩三任歸來，囊中也有四五百金寬些?？垂俾犝f，大凡窮家窮計，有了一二兩銀子，便就做出十來兩銀子的氣質(zhì)出來。況且世上人的眼光極淺，口頭最輕，見一兩個箱兒匣兒略重些，便猜道有上千上萬的銀子在里頭。還有鑿鑿說著數(shù)目，恰像親眼看見親手兌過的一般，總是一劃的窮相。彼時高愚溪帶得些回來，便就聲傳有上千的數(shù)目了。
三個女兒曉得老子有些在身邊，爭來親熱，一個賽一個的要好。高愚溪心里歡喜道：“我雖是沒有兒子，有女兒們?nèi)绱艘笄?，老景也還好過?！庇窒肓艘幌氲溃骸拔铱偸橇粝滤叫?，也沒有別人得與他，何不拿些出來分與女兒們了？等他們感激，越堅他每的孝心。”當(dāng)下取三百兩銀子，每女兒與他一百兩。女兒們一時見了銀子，起初時千歡萬喜，也自感激。后來聞得說身邊還多，就有些過望起來，不見得十分足處。大家卿噥道：“不知還要留這偌多與那個用？”雖然如此說，心里多想他后手的東西，不敢沖撞，只是趕上前的討好。侄兒高文明照常往來，高愚溪不過體面相待。雖也送他兩把俸金、幾件人事，恰好侄兒也替他接風(fēng)洗塵，只好直退。侄兒有些身家，也不想他的，不以為意。
那些女兒鬧哄了幾日，各要回去，只剩得老人家一個在這些敗落舊屋里居住，覺得凄涼。三個女兒，你也說，我也說，多道：“來接老爹家去住幾時?！备饕獱幭取Ｓ尴Φ溃骸安槐貭?，我少不得要來看你們的。我從頭而來，各住幾時便了。”別去不多時，高愚溪在家清坐了兩日，寂寞不過，收拾了些東西，先到大女兒家里住了幾時。第二個第三個女兒，多著人來相接。高愚溪以次而到，女兒們只怨恰來得遲，住得不長遠(yuǎn)。過得兩日，又來接了。高愚溪周而復(fù)始，住了兩巡。女兒們殷殷勤勤，東也不肯放，西也不肯放。高愚溪思量道：“我總是不生得兒子，如今年已老邁，又無老小，何苦獨自個住在家里？有此三個女兒輪轉(zhuǎn)供養(yǎng)，勾過了殘年了。只是白吃他們的，心里不安。前日雖然每人與了他百金，他們也費些在我身上了。我何不與他們慨過，索性把身邊所有盡數(shù)分與三家，等三家輪供養(yǎng)了我，我落得自由自在，這邊過幾時，那邊過幾時。省得老人家還要去買柴朵米，支持辛苦，最為便事?！卑汛艘馀c女兒們說了，女兒們個個踴躍從命，多道：“女兒養(yǎng)父親是應(yīng)得的，就不分得甚么，也說不得。”高愚溪大喜，就到自屋里把隨身箱籠有些實物的，多搬到女兒家里來了。私下把箱籠東西拼拼湊湊，還有三百多兩。裝好漢發(fā)個慷慨，再是一百兩一家，分與三個女兒，身邊剩不多些甚么了。三個女兒接受，盡管歡喜。
自此高愚溪只輪流在三個女兒家里過日，不到自家屋里去了。這幾間祖屋，久無人住，逐漸坍將下來。公家物事，賣又賣不得。女兒們又?jǐn)x掇他說：“是有分東西，何不拆了些來？”愚溪總是本想家去住了，道是有理。但見女婿家里有甚么工作修造之類，就去悄悄載了些作料來增添改用。東家取了一條梁，西家就想一根柱。甚至豬棚屋也取些椽子板障來拉一拉，多是零碎取了的。侄兒子也不好小家子樣來爭，聽?wèi){他沒些搭煞的，把一所房屋狼藉完了。
祖宗締造本艱難，公物將來棄物看。
自道婿家堪畢世，寧知轉(zhuǎn)眼有炎寒？
且說高愚溪初時在女婿家里過日，甚是熱落，家家如此。以后手中沒了東西，要做些事體，也不得自由，漸浙有些不便當(dāng)起來。亦且老人家心性，未免有些嫌長嫌短，左不是右不是的難為人。略不象意，口里便恨恨毒毒的說道：“我還是吃用自家的，不吃用你們的。”聒絮個不住。到一家，一家如此。那些女婿家里未免有些厭倦起來，況且身邊無物，沒甚么想頭了。就是至親如女兒，心里較前也懈了好些。說不得個推出門，卻是巴不得轉(zhuǎn)過別家去了，眼前清凈幾時。所以初時這家住了幾日，未到滿期，那家就先來接他。而今就過日期也不見來接，只是巴不得他遲來些。高愚溪見未來接，便多住了一兩日，這家子就有些言語出來道：“我家住滿了，怎不到別家去？”再略動氣，就有的發(fā)話道：“當(dāng)初東西三家均分，又不是我一家得了的?！毖匀Z四，耳朵里聽不得。高愚溪受了一家之氣，忿忿地要告訴這兩家。怎當(dāng)?shù)眠@兩家真是一個娘養(yǎng)的，過得兩日，這些光景也就現(xiàn)出來了。閑話中間對女兒們說著姊妹不是，開口就護(hù)著姊妹伙的。至于女婿，一發(fā)彼此相為，外貌解勸之中，帶些尖酸譏評，只是丈人不是，更當(dāng)不起。高愚溪惱怒不過，只是尋是尋非的吵鬧，合家不寧。數(shù)年之間，弄做個老厭物，推來攮去。有了三家，反無一個歸根著落之處了。
看官，若是女兒女婿說起來，必定是老人家不達(dá)時務(wù)，惹人憎嫌。若是據(jù)著公道評論，其實他分散了好些本錢，把這三家做了靠傍，凡事也該體貼他意思一分，才有人心天理。怎當(dāng)?shù)萌饲槿绱耍c他的便算己物，用他的便是冤家。況且三家相形，便有許多不調(diào)勻處。假如要請一個客，做個東道，這家便嫌道：“何苦定要在我家請！”口里應(yīng)承時，先不爽利了。就應(yīng)承了去，心是懈的，日挨一日。挨得滿了，又過一家。到那家提起時，又道：“何不在那邊時節(jié)請了，偏要留到我家來請？”到底不請得，撒開手。難道遇著大小一事，就三家各派不成？所以一件也成不得了。怎教老人家不氣苦？這也是世態(tài)，自然到此地位的。只是起初不該一味溺愛女兒，輕易把家事盡情散了。而今權(quán)在他人之手，豈得如意？只該自揣了些己也罷，卻又是親手分過銀子的，心不甘伏。欲待憋了口氣，別走道路，又手無一錢，家無片瓦，爭氣不來，動彈不得。要去告訴侄兒，平日不曾有甚好處到他，今如此行徑?jīng)]下梢了?？峙滤麄円娦?，沒臉嘴見他。左思右想，恨道：“只是我不曾生得兒子，致有今日！枉有三女，多是負(fù)心向外的，一毫沒干，反被他們賺得沒結(jié)果了！”使一個性子，噙著眼淚走到路旁一個古廟里坐著，越想越氣，累天倒地地哭了一回。猛想道：“我做了一世的孺生，老來弄得過等光景，要這性命做甚么？我把胸中氣不忿處，哭告菩薩一番，就在這里尋個自盡罷了。
又道是無巧不成話，高愚溪正哭到悲切之處，恰好侄兒高文明在外邊收債回來。船在岸邊搖過，只聽得廟里哭聲。終是關(guān)著天性，不覺有些動念。仔細(xì)聽著，象是伯伯的聲音，便道：“不問是不是，這個哭，哭得好古怪。就住攏去看一看，怕做甚么？”叫船家一櫓邀住了船，船頭湊岸，撲的跳將上去。走進(jìn)廟門，喝道：“那個在此啼哭？”各抬頭一看，兩下多吃了一驚。高文明道：“我說是伯伯的聲音，為何在此？”高愚溪見是自家侄兒，心里悲酸起來，越加痛切。高文明道：“伯伯老人家，休哭壞了身子，且說與侄兒，受了何人的氣，以致如此？”高愚溪道：“說也羞人，我自差了念頭，死靠著女兒，不留個后步，把些老本錢多分與他們了。今日卻沒一個理著我了，氣忿不過，在此痛哭，告訴神明一番，尋個自盡。不想遇著我侄，甚為有愧！”高文明道：“伯伯怎如此短見！姊妹們是女人家見識，與他認(rèn)甚么真？”愚溪道：“我寧死于此，不到他三家去了?！备呶拿鞯溃骸安蝗ヒ矐{得伯伯，何苦尋死？”愚溪道：“我已無家可歸，不死何待？”高文明道：“侄兒不才，家里也還奉養(yǎng)得伯伯一口起，怎說這話？”愚溪道：“我平日不曾有好處到我侄，些些家事多與了別人，今日剩得個光身子，怎好來擾得你！”高文明道：“自家骨肉，如何說個擾字？”愚溪道：“便做道我侄不棄，侄媳婦定嫌憎的。我出了偌多本錢，買別人嫌憎過了，何況孑然一身！”高文明道：“侄兒也是個男子漢，豈由婦人作主！況且侄婦頗知義理，必?zé)o此事。伯父只是隨著侄兒到家里罷了，再不必遲疑，快請下船同行?！备呶拿饕膊坏炔富匮?，一把扯住衣袂，拉了就走，竟在船中載回家來。
高文明先走進(jìn)去對娘子說著伯伯苦惱思量尋死的話，高娘子吃驚道：“而今在那里了？”高文明道：“已載他在船里回來了?！蹦镒拥溃骸半m然老人家沒搭煞，討得人輕賤，卻也是高門里的體面，原該收拾了回家來，免被別家恥笑！”高文明還怕娘子心未定，故意道：“老人家雖沒用了，我家養(yǎng)這一群鵝在圈里，等他在家早晚看看也好的，不到得吃白飯?！蹦镒拥溃骸罢f那里話！家里不爭得這一口，就吃了白飯，也是自家骨肉，又不養(yǎng)了閑人。沒有侄兒叫個伯子來家看鵝之理！不要說這話，快去接了他起來?！备呶拿鞯溃骸凹热绱苏f，我去請他起來，你可整理些酒飯相待?！闭f罷，高文明三腳兩步走到船邊，請了伯子起來，到堂屋里坐下，就搬出酒看來，伯侄兩人吃了一會。高愚溪還想著可恨之事，提起一兩件來告訴侄兒，眼淚簌簌的下來，高文明只是勸解。自此且在侄兒處住下了。三家女兒知道，曉得老兒心里怪了，卻是巴不得他不來，雖體面上也叫個人來動問動問，不曾有一家說來接他去的。那高愚溪心性古撇，便接也不肯去了。
一直到了年邊，三個女兒家才假意來說接去過年，也只是說聲，不見十分殷勤。高愚溪回道不來，也就住了。高文明道：“伯伯過年，正該在侄兒家里住的，祖宗影神也好拜拜。若在姊妹們家里，掛的是他家祖宗，伯伯也不便?！备哂尴溃骸爸秲赫f得是，我還有兩個舊箱籠，有兩套圓領(lǐng)在里頭，舊紗帽一頂，多在大女兒家里，可著人去取了來，過年時也好穿了拜拜祖宗?！备呶拿鞯溃骸斑@是要的，可寫兩個字去取?！彪S著人到大女兒家里去討這些東西。那家子正怕這厭物再來，見要這付行頭，曉得在別家過年了，恨不得急燒一付退送紙，連忙把箱籠交還不迭。高愚溪見取了這些行頭來，心里一發(fā)曉得女兒家里不要他來的意思，安心在侄兒處過年。大凡老休在屋里的小官，巴不得撞個時節(jié)吉慶，穿著這一付紅閃閃的，搖擺搖擺，以為快樂。當(dāng)日高愚溪著了這一套，拜了祖宗，侄兒侄媳婦也拜了尊長。一家之中，甚覺和氣，強(qiáng)似在別人家了。只是高愚溪心里時常不快，道是不曾掉得甚么與侄兒，今反在他家打攪，甚為不安。就便是看鵝的事他也肯做，早是侄兒不要他去。
同枝本是一家親，才屬他門便路人。
直待酒闌人散后，方知葉落必歸根。
一日，高愚溪正在侄兒家閑坐，忽然一個人公差打扮的，走到面前拱一拱手道：“老伯伯，借問一聲，此間有個高愚溪老爹否？”高愚溪道：“問他怎的？”公差道：“老伯伯指引一指引，一路問來，說道在此間，在下要見他一見，有些要緊說話。”高愚溪道：“這是個老朽之人，尋他有甚么勾當(dāng)？”公差道：“福建巡按李爺，山東沂州人，是他的門生。今去到任，迂道到此，特特來訪他，找尋兩日了?！庇尴Φ溃骸皠t我便是高廣?！惫畹溃骸肮幻矗俊庇尴钢陂g道：“你不信，只看我這頂破紗帽?！惫顣缘檬菍?，叫聲道：“失敬了?！鞭D(zhuǎn)身就走。愚溪道：“你且說山東李爺叫甚么名字？”公差道：“單諱著一個某字?！庇尴肓艘幌氲溃骸霸獊硎谴巳??！惫畹溃骸袄系依锸帐耙皇帐埃鹊貌荒蜔┝?。小的去稟，就來拜了?！惫钤L得的實，喜喜歡歡自去了。高愚溪叫出侄兒高文明來，與他說知此事。高文明道：“這是興頭的事，貴人來臨，必有好處。伯伯當(dāng)初怎么樣與他相處起的？”愚溪道：“當(dāng)初吾在沂州做學(xué)正，他是童生新進(jìn)學(xué)，家里甚貧，出那拜見錢不起。有半年多了，不能勾來盡禮。齋中兩個同僚，攛掇我出票去拿他。我只是不肯，后來訪得他果貧，去喚他來見。是我一個做主，分文不要他的。齋中見我如此，也不好要得了。我見這人身雖寒儉，意氣軒昂，模樣又好，問他家里，連燈火之資多難處的。我到助了他些盤費回去，又替他各處贊揚(yáng)，第二年就有了一個好館。在東昌時節(jié)，又府里薦了他。歸來這幾時，不相聞了。后來見說中過進(jìn)士，也不知在那里為官。我已是老邁之人，無意世事，總不記在心上，也不去查他了。不匡他不忘舊情，一直到此來訪我?！备呶拿鞯溃骸斑@也是一個好人了。” 正說之間，外邊喧嚷起來，說一個大船泊將攏來了，一齊來看。高文明走出來，只見一個人拿了紅帖，竟望門里直奔。高文明接了，拿進(jìn)來看。高愚溪忙將古董衣服穿戴了，出來迎接。船艙門開處，搖搖擺擺，踱上個御史來。那御史生得齊整，但見：胞蟠豸繡，人避驄威。攬轡想象登清，停車動搖山岳。霜飛白簡，一筆里要管閑非；清比黃河，滿面上專尋不是。若不為學(xué)中師友誼，怎肯來林外野人家？那李御史見了高愚溪，口口稱為老師，滿面堆下笑來，與他拱揖進(jìn)來。李御史退后一步，不肯先走，扯得個高愚溪氣喘不迭，涎唾鼻涕亂來。李御史帶著笑，只是嫌遜。高愚溪強(qiáng)不過，只得扯著袖子占先了些，一同行了進(jìn)入草堂之中。御史命設(shè)了毯子，納頭四拜，拜謝前日提攜之恩。高愚溪還禮不迭。拜過，即送上禮帖，侯敬十二兩。高愚溪收下，整椅在上面。御史再三推辭，定要旁坐，只得左右相對。御史還不肯占上，必要愚溪右手高些才坐了。御史提起昔日相與之情，甚是感謝，說道：“僥幸之后，日夕想報師恩，時刻在念。今幸運有此差，道由貴省，迂途來訪。不想高居如此鄉(xiāng)僻。”高愚溪道：“可憐，可憐。老朽那得有居？此乃舍侄之居，老朽在此趁住的?！庇返溃骸袄蠋煯?dāng)初必定有居?！庇尴溃骸袄闲嘧舅?，祖居盡廢。今無家可歸，只得在此強(qiáng)顏度日。”說罷，不覺哽咽起來。老人家眼淚極易落的，撲的掉下兩行來。御史惻然不忍，道： “容門生到了地方，與老師設(shè)處便了。”愚溪道：“若得垂情，老朽至死不忘?！庇返溃骸伴T生到任后，便著承差來相侯。”說勾了一個多時的話，起身去了。
愚溪送動身，看船開了，然后轉(zhuǎn)來，將適才所送銀子來看一看，對侄兒高文明道：“此封銀子，我侄可收去，以作老漢平日供給之費。”高文明道：“豈有此理！供養(yǎng)伯伯是應(yīng)得的，此銀伯伯留下隨便使用?！备哂尴溃骸耙幌虼驍嚕膶嵅话?。手中無物，只得覥顏過了。今幸得門生送此，豈有累你供給了我，白收物事自用之理？你若不收我的，我也不好再住了?！备呶拿魍茀s不得，只得道：
“既如此說，侄兒取了一半去，伯伯留下一半別用罷。”高愚溪依言，各分了六兩。自李御史這一來，鬧動了太湖邊上，把這事說了幾日。女兒家知道了，見說送來銀子分一半與侄兒了，有的不氣干，道：“光輝了他家，又與他銀子！”有的道：“這些須銀子也不見幾時用，不要欣羨他！免得老厭物來家也勾了，料沒得再有幾個御史來送銀子?！备髯郧鋰伈活}。
且說李御史到了福建，巡歷地方，祛蠢除奸，雷厲風(fēng)行，且是做得利害。一意行事，隨你天大分上，挽回不來。三月之后，即遣承差到湖州公干，順便赍書一封，遞與高愚溪，約他到任所。先送程儀十二兩，教他收拾了，等承差公事已畢，就接了同行。高愚溪得了此言，與侄兒高文明商量，伯侄兩個一同去走走。收拾停當(dāng)，承差公事已完，來促起身。一路上多是承差支持，毫無費力，不二十日已到了省下。此時察院正巡歷漳州，開門時節(jié)，承差進(jìn)稟：“請到了高師爺?！辈煸杭磿r送了下處，打轎出拜。拜時趕開閑人，敘了許多時說話?；氐窖脙?nèi)，就送下程，又分付辦兩桌酒，吃到半夜分散。外邊見察院如此綢繆，那個不欽敬？府縣官多來相拜，送下程，盡力奉承。大小官吏，多來掇臂捧屁，希求看覷，把一個老教官抬在半天里。因而有求薦獎的，有求免參論的，有求出罪的，有求免贓的，多來鉆他分上。察院密傳意思，教且離了所巡境地，或在省下，或游武夷，已叮囑了心腹府縣。其有所托之事，釘好書札，附寄公文封簡進(jìn)來，無有不依。高愚溪在那里半年，直到察院將次復(fù)命，方才收拾回家。總計所得，足足有二千余兩白物。其余土產(chǎn)貨物、尺頭禮儀之類甚多，真叫做滿載而歸。只這一番，比似先前自家做官時，倒有三四倍之得了。伯侄兩人滿心歡喜，到了家里，搬將上去。
鄰里之間，見說高愚溪在福建巡按處抽豐回來，盡來觀看?？匆娦欣畛林兀浳锒逊e，傳開了一片，道：“不知得了多少來家?！比遗畠褐懒?，多著人來問安，又各說著要接到家里去的話。高愚溪只是冷笑，心里道：“見我有了東西，又來親熱了?！苯又鴰追?，高愚溪立得主意定，只是不去。正是自從受了賣糖公公騙，至今不信口甜人。這三家女兒，見老子不肯來，約會了一日，同到高文明家里來見高愚溪。個個多撮得笑起，說道：“前日不知怎么樣沖撞了老爹，再不肯到家來了。今我們自己來接，是必原到我每各家來住住?！备哂尴Φ溃?
“多謝，多謝。一向打攪得你們勾了，今也要各自揣己，再不來了?！比齻€女兒，你一句，我一句，說道：“親的只是親，怎么這等見棄我們？”高愚溪不耐煩起來，走進(jìn)房中，去了一會，手中拿出三包銀子來，每包十兩，每一個女兒與他一包，道：“只此見我老人家之意，以后我也再不來相擾，你們也不必再來相纏了?！庇帜昧艘粋€柬帖來付高文明，就與三個女兒看一看。眾人爭上前看時，上面寫道：“平日空囊，止有親侄收養(yǎng)；今茲余橐，無用他姓垂涎！一生宦資已歸三女，身后長物悉付侄兒。書此為照?！迸畠褐蓄H有識字義者，見了此紙，又氣忿，又沒趣，只得各人收了一包，且自各回家里去了。
高愚溪磬將所有，盡交付與侄兒。高文明那里肯受，說道：“伯伯留些防老，省得似前番缺乏了，告人更難?！备哂尴溃骸扒胺治臎]有時，你兀自肯白養(yǎng)我；今有東西與你了，倒怠慢我不成？我老人家心直口直，不作久計了，你收下我的。一家一計過去，我到相安。休分彼此，說是你的我的?！备呶拿饕姥?，只得收了。以后盡心供養(yǎng)，但有所需，無不如意。高愚溪到底不往女兒家去，善終于侄兒高文明之家。所剩之物盡歸侄兒，也是高文明一點親親之念不衰，畢竟得所報也。
廣文也有遇時人，自是人情有假真。 不遇門生能報德，何緣愛女復(fù)思親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