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 三國
作者：王夫之〖一〗
國之亡，有自以亡也，至于亡，而所自亡之失昭然眾見之矣。后起者，因鑒之、懲之，而立法以弭之；然所戒在此，而所失在彼，前之覆轍雖不復(fù)蹈，要不足以自存。漢亡于宦官外戚之交橫，曹氏初立，即制宦者官不得過諸署令，黃初三年，又制后家不得輔政，皆鑒漢所自亡而懲之也。然不再世，而國又奪于權(quán)臣。立國無深仁厚澤之基，而豫教不修，子孫昏暴，撲火于原，而燄發(fā)于烓竃，雖厚戒之無救也。
自其亡而言之，漢之亡也，中絕復(fù)興，暴君相繼，久而后失之；魏之亡也不五世，無桀、紂之主而速滅；以國祚計(jì)之，漢為永矣。乃自順帝以后，數(shù)十年間，毒流天下，賢士駢首以就死，窮民空國以胥溺，盜賊接跡而蔓延；魏之亡也，禍不加于士，毒不流于民，盜不騁于郊；以民生計(jì)之，魏之民為幸矣。故嚴(yán)椒房之禁，削掃除之權(quán)，國即亡而害及士民者淺，仁人之澤，不易之良法也。乃昏主則曰：外戚宦官，內(nèi)侍禁闥，未嘗與民相接，惡從而朘削之？且其侈靡不節(jié)，間行小惠，以下施于貧乏，何至激而為盜？其剝民以致盜者，士大夫之貪暴為之也。夫惡知監(jiān)司守令之毒民有所自哉？紈袴之子，刑余之人，知諛而已，知賄而已；非諛弗官也，非賄弗諛也，非剝民之膚弗賄也，則毒流四海，填委溝壑，而困窮之民無所控告。猶栩栩然曰：吾未嘗有損于民，士大夫吮之以為利，而嫁禍于我以為名。相激相詆，挾上以誅逐清流，而天下箝口結(jié)舌，視其敗而無敢言。漢、唐、宋之浸敗而浸亡，皆此繇也。其能禁此矣，則雖有奪攘之禍，而民不被其災(zāi)。故司馬篡曹，潛移于上而天下不知。勿曰防之于此，失之于彼，魏之立法無裨于敗亡也。
〖二〗
魏從陳群之議，置州郡中正，以九品進(jìn)退人才，行之百年，至隋而始易，其于選舉之道，所失亦多矣。人之得以其姓名與于中正之品藻者鮮也，非名譽(yù)弗聞也，非華族弗與延譽(yù)也。故晉宋以后，雖有英才勤勞于國，而非華族之有名譽(yù)者，謂之寒人，不得與于薦紳之選。其于公天爵于天下，而獎(jiǎng)斯人以同善之道，殊相背戾，而帝王公天下之心泯矣。然且行之六代而未嘗不收人才之用，則抑有道焉。人之皆可為善者，性也；其有必不可使為善者，習(xí)也。習(xí)之于人大矣，耳限于所聞，則奪其天聰；目限于所見，則奪其天明；父兄熏之于能言能動之始，鄉(xiāng)黨姻亞導(dǎo)之于知好知惡之年，一移其耳目心思，而泰山不見，雷霆不聞；非不欲見與聞也，投以所未見未聞，則驚為不可至，而忽為不足容心也。故曰：“習(xí)與性成?！背尚远鴩?yán)師益友不能勸勉，醲賞重罰不能匡正矣。
是以古之為法，士之子恒為士，農(nóng)之子恒為農(nóng)，非絕農(nóng)人之子于天性之外也，雖欲引之于善，而曀霾久蔽，不信上之有日，且必以白晝秉燭為取明之具，圣人亦無如此習(xí)焉何也。故曰：“民可使由之，不可使知之。”不可使知矣，欲滌除而拂拭之，違人之習(xí)，殆于拂人之性，而惡能哉？則靳取之華胄之子、清流之士、以品隲\而進(jìn)退之，亦未甚為過也。父母者，干坤也，即以命人之性者也；師友交游者，臭味也，即以發(fā)人之情者也；見聞行習(xí)者，造化也，即以移人之氣體者也。知此，則于是以求材焉，有所溢，有所漏，然而鮮矣。
唐之舉進(jìn)士也，不以一日之詩賦，而以名望之吹噓，雖改九品中正之制，猶其遺意焉。宋以后，糊名易書，以求之于聲寂影絕之內(nèi)，而此意殆絕。然而學(xué)校之造士也夙，而倡優(yōu)隸卒之子弟必禁錮之，則固天之所限，而人莫能或亂者。伊尹之耕，傅說之筑，膠鬲之賈，托以隱耳。豈草野倨侮、市井錐刀之中，德色父而詬誶母者，有令人哉？
〖三〗
以先主紹漢而系之正統(tǒng)者，為漢惜也；存高帝誅暴秦、光武討逆莽之功德，君臨已久，而不忍其亡也。若先主，則惡足以當(dāng)此哉？光武之始起也，即正討莽之義，而誓死以挫王邑、王尋百萬之眾于昆陽，及更始之必不可為君而后自立，正大而無慚于祖考也。而先主異是。其始起也，依公孫瓚、依陶謙，以與人爭戰(zhàn)，既不與于誅卓之謀；抑未嘗念袁紹、曹操之且篡，而思撲之以存劉氏；董承受衣帶之詔，奉之起兵，乃分荊得益而忘之矣。曹操王魏，己亦王漢中矣；曹丕稱帝，己亦帝矣；獻(xiàn)帝未死而發(fā)其喪，蓋亦利曹丕之弒而己可為名矣；費(fèi)詩陳大義以諫而左遷矣；是豈誓不與賊俱生而力為高帝爭血食者哉？
承統(tǒng)以后，為人子孫，則亡吾國者，吾不共戴天之讎也。以苻登之孤弱，猶足以一逞，而先主無一矢之加于曹氏。即位三月，急舉伐吳之師，孫權(quán)一驃騎將軍荊州牧耳，未敢代漢以王，而急修關(guān)羽之怨，淫兵以逞，豈祖宗百世之讎，不敵一將之私忿乎？先主之志見矣，乘時(shí)以自王而已矣。
故為漢而存先主者，史氏之厚也。若先主，則固不可以當(dāng)此也。羿篡四十載而夏復(fù)興，莽篡十五年而漢復(fù)續(xù)，先主而能枕戈寢塊以與曹丕爭生死，統(tǒng)雖中絕，其又何傷？尸大號于一隅，既殂而后諸葛有祁山之舉，非先主之能急此也。司馬溫公曰：“不能紀(jì)其世數(shù)?！狈且病Ｊ罃?shù)雖足以紀(jì)，先主其能為漢帝之子孫乎？
〖四〗
談君臣之交者，競曰先主之于諸葛。伐吳之舉，諸葛公曰：“孝直若在，必能制主上東行。”公之志能盡行于先主乎？悲哉！公之大節(jié)苦心，不見諒于當(dāng)時(shí)，而徒以志決身殲遺恨終古，宗澤詠杜甫之詩而悲惋以死，有以也夫！
公之心，必欲存漢者也，必欲滅曹者也。不交吳，則內(nèi)掣于吳而北伐不振。此心也，獨(dú)子敬知之耳。孫權(quán)尚可相諒，而先主之志異也。夫先主亦始欲自疆終欲自王，雄心不戢，與關(guān)羽相得耳。故其信公也，不如信羽，而且不如孫權(quán)之信子瑜也。疑公交吳之深，而并疑其與子瑜之合；使公果與子瑜合而有裨于漢之社稷，固可勿疑也，而況其用吳之深心，勿容妄揣也哉！先主不死，吳禍不息，祁山之軍不得而出也。迨猇亭敗矣，先主殂矣，國之精銳盡于夷陵，老將如趙云與公志合者亡矣；公收疲敝之余民，承愚暗之沖主，以向北方，而事無可為矣。公故曰：“鞠躬盡瘁，死而后已?！蔽ㄍ硪运熘?，而成敗固不能自必也。
向令先主以篤信羽者信公，聽趙云之言，輟東征之駕，乘曹丕初篡、人心未固之時(shí)，連吳好以問中原，力尚全，氣尚銳，雖漢運(yùn)已衰，何至使英雄之血不灑于許、雒，而徒流于猇亭乎？公曰：“漢、賊不兩立?！北掌溲灾玻∪粝戎?，則固非有宗社存亡之戚也，強(qiáng)之哭者不涕，公其如先主何哉？
張良遇高帝而志伸，宗澤遇高宗而志沮；公也，子房也，汝霖也，懷深情而不易以告人，一也，而成敗異。公懷心而不能言，誠千秋之遺憾與！
〖五〗楊颙之諫諸葛公曰：“為治有體，上下不可相侵。”大哉言矣！公謝之，其沒也哀之，而不能從，亦必有故矣。公之言曰：“寧靜可以致遠(yuǎn)?！眲t非好為煩苛以競長而自敝者也。
先主之初微矣，雖有英雄之姿，而無袁、曹之權(quán)藉，屢挫屢奔，而客處于荊州，望不隆而士之歸之也寡。及其分荊據(jù)益，曹氏之勢已盛，曹操又能用人而盡其才，人爭歸之，蜀所得收羅以為己用者，江、湘、巴、蜀之士耳。楚之士輕，蜀之士躁，雖若費(fèi)褘、蔣琬之譽(yù)動當(dāng)時(shí)，而能如鐘繇、杜畿、崔琰、陳羣、高柔、賈逵、陳矯者，亡有也。軍不治而唯公治之，民不理而唯公理之，政不平而唯公平之，財(cái)不足而唯公足之；任李嚴(yán)而嚴(yán)亂其紀(jì)，任馬謖而謖敗其功；公不得已，而察察于纖微，以為訏謨大猷之累，豈得已乎？
夫大有為于天下者，必下有人而上有君。而公之托身先主也，非信先主之可為少康、光武也，恥與荀彧、郭嘉見役于曹氏，以先主方授衣帶之詔，義所可從而依之也。上非再造之君，下無分猷之士，孤行其志焉耳。向令龐統(tǒng)、法正不即于溘亡，徐庶、崔州平未成乖散，先主推心置腹，使關(guān)羽之傲、李嚴(yán)之險(xiǎn)，無得間焉，領(lǐng)袖群才，各效其用，公亦何用此營營為也？公之泣楊颙也，蓋自悼也。
〖六〗漢、魏、吳之各自帝也，在三年之中，蓋天下之稱兵者已盡，而三國相爭之氣已衰也。曹操知其子之不能混一天下，丕亦自知一篡漢而父子之鋒铓盡矣。先主固念曹氏之不可搖，而退息乎巖險(xiǎn)。孫權(quán)觀望曹、劉之勝敗，既知其情之各自帝，而息相吞之心，交不足懼，則亦何弗擁江東以自帝邪？權(quán)所難者，先主之扼其肘腋耳。先主殂于永安，權(quán)乃拒魏而自尊，樂得鄧芝通好以安處于江東。繇此觀之，此三君者，皆非有好戰(zhàn)樂殺之情，而所求未得，所處未安，弗獲已而相為捍格也。
曹氏之戰(zhàn)亟矣，處中原而挾其主，其敵多，其安危之勢迫，故孫氏之降，知其非誠而受之。敵且盡，勢且安，甘苦自知，而殺戮為慘。亦深念之矣。孫氏則赤壁之外無大戰(zhàn)也。先主則收蜀爭荊而姑且息也。是以三君者，猶可傳之后裔，而不與公孫、袁、呂同殄其血胤。上天之大命集于有德，雖無其德，而抑無樂殺之心，則亦予之以安全。天地之心，以仁為復(fù)，豈不信哉？
丕之逆也，權(quán)之狡也，先主之愎也，皆保固爾后而不降天罰，以其知止而能息民也。逆與狡，違道甚矣，而惟愎尤甚。先主甫即位而興伐吳之師，毒民以逞，傷天地之心，故以漢之宗支而不敵篡逆之二國。先主殂，武侯秉政，務(wù)農(nóng)殖谷，釋吳怨以息民，然后天下粗安。蜀漢之祚，武侯延之也，非先主之所克勝也。
〖七〗
蜀漢之義正，魏之勢強(qiáng)，吳介其間，皆不敵也，而角立不相下，吳有人焉，足與諸葛頡頏，魏得上雖多，無有及之者也。立國之始，宰相為安危之大司，而吳之舍張昭而用顧雍，雍者，允為天子之大臣者也，屈于時(shí)而相偏安之國爾。
曹氏始用崔琰、毛玠，以操切治臣民，而法粗立。王道息，申、韓進(jìn)，人心不固，而國祚不長，有自來也。諸葛之相先主也，淡泊寧靜，尚矣。而與先主皆染申、韓之習(xí)，則且與曹氏德齊而莫能相尚。代以下之材，求有如顧雍者鮮矣。寡言慎動，用人惟其能而無適莫；恤民之利病，密言于上而不衒其恩威；黜小利小功，罷邊將便宜之策，以圖其遠(yuǎn)大。有曹參之簡靖而不弛其度，有宋璟之靜正而不燿其廉。求其德之相若者，曠世而下，唯李沆為近之，而雍以處兵爭之世，事雄猜之主，雍為愈矣。故曰：允為天子之大臣也。
雍既秉國，陸遜益濟(jì)之以寬仁，自漢末以來，數(shù)十年無屠掠之慘，抑無苛繁之政，生養(yǎng)休息，唯江東也獨(dú)。惜乎吳無漢之正、魏之疆，而終于一隅耳。不然，以平定天下而有余矣。
〖八〗魏之亡，自曹丕遺詔命司馬懿輔政始。懿之初起為文學(xué)掾，豈夙有奪魏之心哉？魏無人，延懿而授之耳。懿之視操，弗能若也。操之威力，割二袁、俘呂布、下劉表、北埽烏桓，而懿無其功；操迎天子于危亂之中，復(fù)立漢之社稷，而懿無其名；魏有人，懿不能奪也。魏之無人，曹丕自失之也。而非但丕之失也，丕之詔曹真、陳群與懿同輔政者，甚無謂也。子叡已長，群下想望其風(fēng)采，大臣各守其職司，而何用輔政者為？其命群與懿也，以防曹真而相禁制也。然則雖非曹爽之狂愚，真亦不能為魏藩衛(wèi)久矣。以群、懿防真，合真與懿、群而防者，曹植兄弟也。故魏之亡，亡于孟德偏愛植而植思奪適之日。兄弟相猜，拱手以授之他人，非一旦一夕之故矣。
漢高意移于趙王，唐高情貳于建成，宋祖受母命而亂與子之法，開國之初所恒有也。而曹氏獨(dú)以貽覆宗之禍。天不佑僭人，而使并峙于時(shí)以生猜制，天之道也。藉其不然，釁雖開于骨肉，必不假秉政握兵之異姓，持權(quán)以箝束懿親。漢、唐、宋爭于室而奸邪不興于外，豈有患哉？魏之自取滅亡，天邪？人邪？人之不臧者，天也。
〖九〗
兩敵相持，而有起兵于腹里者以遙相應(yīng)，見為可恃，恃以夾攻內(nèi)應(yīng)者必?cái)?；勿問其為義也、為賊也，皆不可恃以冒進(jìn)者也。其為義也，忠臣志士，孤憤蹶起，而成敗非其所謀，且其果懷忠憤者，一二人耳，其他皆徼利無恒，相聚而不相攝者也。若其為賊也，則妄人非分之圖，假我以惑眾而亡實(shí)者耳，如之何其恃邪？
彭綺，亂人也，借為魏討吳以為名，而實(shí)賊也。其心恃我之援，而己歘然而興，虐民罔利，而欲恃以為應(yīng)援，彼敗而我之鋒亦挫矣。彼可恃也，奚用我為？彼不可恃矣，而抑安能為我之恃乎？侯景不足以難魏，適以亡梁，擁大眾、扼爭地者且然，況烏合之一旅哉！岳侯恃兩河忠義以伐金，使無金牌之撤，亦莫保其不與俱潰也。孫資諫曹叡之應(yīng)彭綺，明于料敵矣?！家弧稹街T葛公出師北伐，表上后主，以親賢遠(yuǎn)小人為戒，一篇之中，三致意焉。后主失國之繇，早見于數(shù)十年之前，公于此無可如何，而唯以死謝寸心耳。
賢臣之進(jìn)，大臣之責(zé)也，非徒以言，而必有進(jìn)之之實(shí)。公于郭攸之、費(fèi)褘、董允、向?qū)櫼嗉冗M(jìn)之無遺力矣。然能進(jìn)而不能必庸主之親之。庸主見賢而目欲垂，猶賢主見小人而喉欲噦也，無可如何也。雖然，尚可使之在列也。至于小人之親，而愈無可如何矣。卑其秩，削其權(quán)，不得有為焉止矣。愈抑之，庸主愈狎之；愈禁之，庸主愈私之；斂跡于禮法之下，而噂沓于帷帟之中；庸主曰：此不容于執(zhí)政，而固可哀矜者也。綢繆不舍，信其無疵可摘，而蠱毒潛中于肸鄕之微。嗚呼！其將如之何哉！
故賢臣不能使親而猶可進(jìn)，小人可使弗進(jìn)而不能使弗親。非有伊尹放桐非常之舉，周公且困于流言，況當(dāng)篡奪相仍之世，而先主抑有“君自取之”之亂命，形格勢禁，公其如小人何哉！歷舉興亡之繇，著其大端而已。何者為小人，不能如郭、費(fèi)、董、向之歷指其人而無諱也。指其名而不得，而況能制之使勿親哉？以一死謝寸心于未死之間，姑無決裂焉足矣。公之遺憾，豈徒在漢、賊之兩立也乎？
〖一一〗
曹孟德推心以待智謀之士，而士之長于略者，相踵而興。孟德智有所窮，則荀彧、郭嘉、荀攸、高柔之徒左右之，以算無遺策。迨于子桓之世，賈詡、辛毗、劉嘩、孫資皆坐照千里之外，而持之也定。故以子桓之鄙、睿之汰，抗仲謀、孔明之智勇，而克保其磐固?？酌髦狈ヒ玻瑢页龆鵁o功，以為司馬懿之力能拒之，而早決大計(jì)于一言者，則孫資也。漢兵初出，三輔震驚，大發(fā)兵以迎擊于漢中，庸詎非應(yīng)敵之道；乃使其果然，而魏事去矣。漢以初出之全力，求敵以戰(zhàn)，其氣銳；魏空關(guān)中之守，即險(xiǎn)以爭，其勢危；皆敗道也。一敗潰而漢乘之，長安不守，漢且出關(guān)以搗宛、雒，是帝破項(xiàng)之故轍也，魏惡得而不危？資籌之審矣，即見兵據(jù)要害，敵即盛而險(xiǎn)不可踰，據(jù)秦川沃野之粟，坐食而制之，雖孔明之志銳而謀深，無如此漠然不應(yīng)者何也。資片言定之于前，而拒諸葛、挫姜維，收效于數(shù)十年之后，司馬懿終始所守者此謀也。
魏足智謀之士，昏主用之而不危。故能用人者，可以無敵于天下。
〖一二〗
魏延請從子年谷直搗長安，正兵也；諸葛繞山而西出祁山，趨秦、隴，奇兵也。高帝舍棧道而出陳倉，以奇取三秦，三秦之勢散，拊其背而震驚之，而魏異是。非堂堂之陣直前而攻其堅(jiān)，則雖得秦、隴，而長安之守自有余。魏所必守者長安耳，長安不拔，漢固無如魏何。而迂回西出，攻之于散地，魏且以為是乘間攻瑕，有畏而不敢直前，則敵氣愈壯，而我且疲于屢戰(zhàn)矣。夏侯楙可乘矣，魏見漢兵累歲不出而志懈，卒然相臨，救援未及，小得志焉；彌旬淹月，援益集，守益固，即欲拔一名都也且不可得，而況魏之全勢哉？故陳壽謂應(yīng)變將略非武侯所長，誠有謂已。
而公謀之?dāng)?shù)年，奮起一朝，豈其不審于此哉？果畏其危也，則何如無出而免于疲民邪？夫公固有全局于胸中，知魏之不可旦夕亡，而后主之不可起一隅以光復(fù)也。其出師以北伐，攻也，特以為守焉耳。以攻為守，而不可示其意于人，故無以服魏延之心而貽之怨怒。
秦、隴者，非長安之要地，乃西蜀之門戶也。天水、南安、安定，地險(xiǎn)而民疆，誠收之以為外蔽，則武都、陰平在懷抱之中，魏不能越劍閣以收蜀之北，復(fù)不能繞階、文以搗蜀之西，則蜀可鞏固以存，而待時(shí)以進(jìn)，公之定算在此矣。公沒蜀衰，魏果由陰平以襲漢，夫乃知公之定算，名為攻而實(shí)為守計(jì)也。
公之始為先主謀曰：“天下有變，命將出宛、雒，自向秦川?！蔽┲敝搁L安，則與宛、雒之師相應(yīng)；若西出隴右，則與宛、雒相去千里之外，首尾斷絕而不相知。以是知祁山之師，非公初意，主闇而敵疆，改圖以為保蜀之計(jì)耳。公蓋有不得已焉者，特未可一一與魏延輩語也。
〖一三〗
武侯之任人，一失于馬謖，再失于李嚴(yán)，誠哉知人之難也。闇者不足以知，而明察者即以明察為所蔽；妄者不足以知，而端方者即以端方為所蔽。明察則有短而必見，端方則有瑕而必不容。士之智略果毅者，短長相間，瑕瑜相雜，多不能純。察之密，待之嚴(yán)，則無以自全而或見棄，即加意收錄，而固不任之矣。于是而飾其行以無過、飾其言以無尤者，周旋委曲以免摘；言果辨，行果堅(jiān)，而孰知其不可大任者，正在于此。似密似慎，外飾而中枵，惡足任哉？故先主過實(shí)之論，不能遠(yuǎn)馬謖，而任以三軍；陳震鱗甲之言，不能退李嚴(yán)，而倚以大計(jì)；則唯武侯端嚴(yán)精密，二子即乘之以蔽而受其蔽也。于是而曹孟德之能用人見矣，以治天下則不足，以爭天下則有余。蔽于道而不蔽于才，不能燭司馬懿之奸，而荀彧、郭嘉、鐘繇、賈詡，惟所任而無不稱矣。
〖一四〗
城濮之戰(zhàn)，晉文不恃齊、秦也。恃齊、秦，則必令齊掠陳、蔡而南以牽之于東，秦出武關(guān)，下鄢、郢以撓之。滎陽之戰(zhàn)，高帝不恃彭、黥也。恃黥布，則當(dāng)令布率九江之，沿淮而襲之；恃彭越，則越勝而進(jìn)，越敗而退也。善用人者不恃人，此之謂大略。吳人敗曹休于石亭，諸葛出陳倉之師，上言曰：“賊疲于西，又務(wù)于東，兵法乘勞，此進(jìn)趨之時(shí)也?！逼錈o功宜矣。恃吳勝而乘之，吳且退矣，失所恃而心先沮、氣先折也。蜀定吳交以制魏，此諸葛之成謀，計(jì)之善者也。雖然，吳交之必定，亦唯東顧無憂，可決于進(jìn)爾。及進(jìn)，而所恃者終在己也。我果奮勇以大挫魏于秦川而舉長安，吳且恃我以疾趨淮、汝，不恃吳而吳固可恃也。己未有必勝之形，而恃人以逞，交相恃，交相誤，六國之合從，所以不能動秦之毫末，其左驗(yàn)已。石亭之役，賈逵以虛聲怖吳而吳退，吳望蜀之乘之，蜀不能應(yīng)也。陳倉之役，張郃以偏師拒蜀而蜀沮，蜀望吳之牽之，吳不能應(yīng)也。兩國異心，謀臣異計(jì)，東西相距，聲響之利鈍不相及，聞風(fēng)而馳，風(fēng)定而止，恃人者，不敗足矣，未有能成者也。德必有鄰，修德者不恃鄰；學(xué)必會友，為學(xué)者不恃友；得道多助，創(chuàng)業(yè)者不恃助。不恃也，乃可恃也。故曰：“一人行則得其友。”言致一也。
〖一五〗
魏制：諸侯入繼大統(tǒng)者，不得謂考為皇、稱妣為后，是也。帝后之尊，天之所秩，非天子所得擅以加諸其親，則大統(tǒng)正而天位定也。其曰：“纂正統(tǒng)而奉公義，何得復(fù)顧私親?！眲t襲義而戕仁矣。
所后者以承統(tǒng)而致其尊，因以致其親，義也；所生者以嗣統(tǒng)而屈其尊，不能屈其親，仁也；親者，與心生以生其心，性之不可掩者也。故古之制服，為人后者，為所生父母期，不問與所生相去親疏，即與所后者在六世袒免之外而必期，且必正名之曰“所生父母”，未嘗概置諸伯叔之列也。抑此猶為為人后者言之。若宋英宗之后仁宗，孝宗之后高宗，固以為子而子之，則所后所生父母之名各正，而所生者并屈其親。若夫前君之生也，未嘗告宗廟、詔臣民、而正其為后；嗣子之嗣也，未嘗修寢門視膳之儀，立國儲君副之位，臣民推戴而大位歸焉。則亦如光武之于南頓，位號不可僭，而天倫不可忘，何得遽謂之私親而族人視之也哉？
天下所重者，統(tǒng)也；人子所不可背者，親也。為天下而不敢干其統(tǒng)，則天下之義重，而已之恩輕。雖有天下，而不可沒其生我之恩，則天下敝屣，而親為重。導(dǎo)諛者，獻(xiàn)追尊之僭；矯異者，沒父母之名；折衷以順天理之固然，豈一偏之說所可亂哉！
〖一六〗國政之因革，一張一弛而已。風(fēng)俗之變遷，一質(zhì)一文而已。上欲改政而下爭之，爭之而固不勝；下欲改俗而可抑之，抑之而愈激以流；故節(jié)宣而得其平者，未易易也。東漢之中葉，士以名節(jié)相尚，而交游品題，互相持以成乎黨論，天下奔走如騖，而莫之能止?；?、靈側(cè)聽奄豎，極致其罪罟以摧折之，而天下固慕其風(fēng)而不以為忌。曹孟德心知摧折者之固為亂政，而標(biāo)榜者之亦非善俗也，于是進(jìn)崔琰、毛玠、陳群、鐘繇之徒，任法課能，矯之以趨于刑名，而漢末之風(fēng)暫息者數(shù)十年。琰、玠殺，孟德歿，持之之力窮，而前之激者適以揚(yáng)矣。太和之世，諸葛誕、鄧飏浸起而矯孟德綜實(shí)之習(xí)，結(jié)納互相題表，未嘗師漢末之為，而若或師之；且刓\方向圓，崇虛墮實(shí)，尤不能如李、杜、范、張之崇名節(jié)以勵(lì)俗矣。乃遂以終魏之世，迄于晉而不為衰止。然則孟德之綜核名實(shí)也，適以壅已決之水于須臾，而助其流溢已耳。故曰抑之而愈以流也。
名之不勝實(shí)、文之不勝質(zhì)也，久矣。然古先圣人，兩俱不廢以平天下之情。獎(jiǎng)之以名者，以勸其實(shí)也。導(dǎo)之以文者，以全其質(zhì)也。人之有情不一矣，既與物交，則樂與物而相取，名所不至，雖為之而不樂于終。此慈父不能得之于子，嚴(yán)師不能得之于徒，明君不能得之于臣民者也。故因名以勸實(shí)，因文以全質(zhì)，而天下歡忻鼓舞于敦實(shí)崇質(zhì)之中，以不蕩其心。此而可杜塞之以域民于矩矱也，則古先圣人何弗圉天下之躍冶飛揚(yáng)于鉗網(wǎng)之中也？以為拂民之情而固不可也。情者，性之依也，拂其情，拂其性矣；性者，天之安也，拂其性，拂其天矣。志郁而勃然以欲興，則氣亦蝹蜦屯結(jié)而待隙以外泄。迨其一激一反，再反而盡棄其質(zhì)以浮蕩于虛名。利者爭托焉，偽者爭托焉，激之已極，無所擇而唯其所汎濫。夏侯玄、何晏以之亡魏，王衍、王戎以之亡晉，五胡起，江東僅存，且蔓引以迄于陳、隋而不息，非崇質(zhì)尚實(shí)者之激而豈至此哉？
桓云激之矣，奄豎激之矣，死亡接踵而激猶未甚，桓、靈、奄豎不能掩其名也。孟德、琰、玠并其名而掩之，而后詭出于玄虛，橫流于奔競，莫能禁也。以傅咸、卞壼、陶侃之公忠端亮，折之而不勝，董昭欲以區(qū)區(qū)之辨論，使曹叡持法以禁之，其將能乎？圣王不作，禮崩樂壞，政暴法煩，祗以增風(fēng)俗之浮蕩而已矣。
〖一七〗
魏伐遼東，蜀征南中，一也，皆用乒謀國之一道也；與隋煬之伐高麗、唐玄之伐云南，異矣。隋、唐當(dāng)天下之方寧，貪功而圖遠(yuǎn)，涉萬里以徼幸，敗亡之釁，不得而辭焉。諸葛公之慎，司馬懿之智，舍大敵而勤遠(yuǎn)略，其所用心者未易測矣。
兩敵相持，勢相若而不相下，固未得晏然處也。而既不相為下矣，先動而躁，則受其傷，弗容不靜以俟也。靜以俟，則封疆之吏習(xí)于固守，六軍之士習(xí)于休息，會計(jì)之臣習(xí)于因循。需之需之，時(shí)不可徼而兵先弛；技擊奔命、忘生趨死之情，日以翱翔作好而墮其氣；則靜退之禍，必伏于不覺。一旦有事，張皇失措，驚尤肭朒縮，而國固不足以存，況望其起而制人，收長驅(qū)越險(xiǎn)之功哉？魏之東征，蜀之南伐，皆所以習(xí)將士于戰(zhàn)而養(yǎng)其勇也。先主殂，蜀未可以圖中原，孟德父子繼亡，魏未可以并吳、蜀，兵不欲其久安而忘致死之心，諸葛之略，司馬之智，其密用也，非人之所能測也。
或曰：習(xí)士于戰(zhàn)，有訓(xùn)練之法，而奚以遠(yuǎn)伐為？嗚呼！此坐而談兵，誤人家國之言耳。步伐也，系刺也，束伍也，部分也，訓(xùn)練而習(xí)熟者也。兩軍相當(dāng)，飛矢雨集，白刃拂項(xiàng)，趨于死以爭必勝，氣也，非徒法也。有其法不作其氣，無輕生之情，而日試于旌旗金鼓之間，雍容以進(jìn)退，戲而已矣。習(xí)之愈久而士愈無致死之心，不亡何待焉？訓(xùn)練者，戰(zhàn)余而教之也，非數(shù)十年之中，目不見敵，徒修其文具之謂也。
〖一八〗
武侯遺令魏延斷后，為蔣琬、費(fèi)褘地也。李福來請，公已授蜀于琬、褘。而必不可使任蜀者，魏延也。延權(quán)亞于公，而雄猜難御，琬未嘗與軍旅之任，而威望不隆，延先入而挾孱主，琬固不能與爭，延居然持蜀于掌腕矣。唯大軍退而延不得孤立于外，楊儀先入而延不得為主于中，雖憤激而成乎亂，一夫之制耳。
延之亂也，不北降魏而南攻儀，論者謂其無叛心。雖然，豈可保哉？延以偏將孤軍，主帥死而乞活于魏，則亦司馬懿之屬吏而已矣，南轅而不北駕，不欲為懿下也。使其操全蜀之兵，制朝權(quán)而唯其意，成則攘臂以奪漢，不成將舉三巴以附魏，司馬懿不得折箠而馭之，其降其否，亦惡可諒哉？
楊儀福小之器耳，其曰“吾若舉軍就魏，寧當(dāng)落度如此”。是則即為懿屈而不慚者。令先歸而延與姜維持其后，蔣琬談笑而廢之，非延匹也。于是而武侯之計(jì)周矣。故二將訌而于國無損。不然，將爭于內(nèi)，敵必乘之，司馬懿之智，豈不能間二亂人以卷蜀，而何為斂兵以退也？
〖一九〗武侯之言曰：“淡泊可以明志?！闭\淡泊矣，可以質(zhì)鬼神，可以信君父，可以對僚友，可以百姓，無待建鼓以亟鳴矣。且夫持大權(quán)、建大功，為物望所歸，而懷不軌之志者，未有不封殖以厚儲于家者也。以示豆區(qū)之恩，以收百金之士，以餌腹心之蠹，以結(jié)藩鎮(zhèn)之歡，胥于財(cái)而取給。季氏富于周公，而魯昭莫能制焉，曹、馬、劉、蕭，皆祖此術(shù)也。誠淡泊矣，競利名者之所不趨，而子孫亦習(xí)于儒素，不問其威望之重輕，而固知其白水盟心、衡門歸老之夙圖矣。
乃武侯且表于后主曰：“成都有級八君株，薄田十五頃，死之日，不使內(nèi)有余帛、外有贏粟，以負(fù)陛下?！币蝗糁净薏徽隆n讒畏譏之疏遠(yuǎn)小臣，屑屑而自明者。嗚呼！于是而知公之志苦而事難矣。后主者，未有知者也，所猶能持守以信公者，先主之遺命而已。先主曰：“子不可輔，君自取之?！彼寡远胗廾林?，公非剖心出血以示之，豈能無疑哉？身在漢，兄弟分在魏、吳，三國之重望，集于一門，關(guān)、張不審，挾故舊以妬其登庸，先主之疑，蓋終身而不釋。施及嗣子之童昏，內(nèi)而百揆，外而六軍，不避嫌疑而持之固，含情不吐，誰與諒其志者？然則后主之決于任公，屈于勢而不能相信以道，明矣。公乃諄諄然取桑田粟帛、竭底蘊(yùn)以告，無求于當(dāng)世，其孤幽之忠貞，危疑若此，而欲北定中原、復(fù)已亡之社稷也，不亦難乎？于是而知先主之知人而能任，不及仲謀遠(yuǎn)矣。仲謀之于子瑜也、陸遜也、顧雍也、張昭也，委任之不如先主之于公，而信之也篤，豈不賢哉？先主習(xí)于申、韓而以教子，其操術(shù)也，與曹操同，其宅心也，亦彷佛焉。自非司馬懿之深奸，則必被制曳而不能盡展其志略。故曰公志苦而事難也。不然，公志自明，而奚假以言明邪？〖二○〗
得直諫之士易，得憂國之臣難。識所不及，誠所不逮，無死衛(wèi)社稷之心，不足與于憂國之任久矣。若夫直諫者，主德之失，章章見矣。古之為言也，仁慈恭儉之得，奢縱苛暴之失，亦章章見矣。習(xí)古之說而以證今之得失，不必深思熟慮，殷憂郁勃，引休戚于躬受，而斟酌以求寧，亦可奮起有言而直聲動天下矣。魏主睿之后，一傅而齊王芳廢，再傅而高貴鄉(xiāng)公死，三傅而常道鄉(xiāng)公奪。青龍、景初之際，禍胎已伏，蓋岌岌焉，無有慮此為睿言者，豈魏之無直臣哉？睿之營土木、多內(nèi)寵、求神僊、察細(xì)務(wù)、濫刑賞也，舊臣則有陳群、辛毗、蔣濟(jì)，大僚則有高堂隆、高柔、楊阜、杜恕、陳矯、衛(wèi)覬、王肅、孫禮、衛(wèi)臻，小臣則有董尋、張茂，極言無諱，不避喪亡之謗詛，至于叩棺待死以求伸；睿雖包容勿罪，而諸臣之觸威以抒忠也，果有身首不恤之忱。漢武、唐宗不能多得于群臣者，而魏主之廷，森森林立以相繩糾。然而阽危不救，旋踵國亡。繇是觀之，直諫之臣易得，而憂國之臣未易有也。
高堂隆因鵲巢之變，陳他姓制御之說；問陳矯以司馬公為社稷之臣，而矯答以未知。然則魏之且移于司馬氏，禍在旦夕，魏廷之士或不知也，知而或不言也。隆與矯知之而不深也，言之而不力也。當(dāng)其時(shí)，懿未有植根深固之黨，未有榮人、辱人、生人、殺人之威福，而無能盡底蘊(yùn)以為魏主告。無他，心不存乎社稷，浮沈之識因之不定，未能剖心刻骨為曹氏徘徊四顧而求奠其宗祏也。逮乎魏主殂，劉放、孫資延大奸于肘掖之后，雖灼見魏之必亡而已無及矣。
以社稷為憂者，如操舟于洪濤巨浸，脈察其磧岸洑渦之險(xiǎn)易，目不旁瞬而心喻之；則折旋于數(shù)十里之外而避危以就安也，適其所泊而止。豈舟工之智若神禹哉？心壹于是而生死守之爾。若夫雒陽、崇華銅人土山之縱欲勞民，與夫暴怒刑殺、聽小臣?xì)Т蟪肌⒐H細(xì)務(wù)而陵下不君，此皆見之聞之，古雒明訓(xùn)，而依道義以長言之，則不必有體國之忠，而但有敢言之氣，固可無所畏避而唯其敷陳者也。抑豈足恃為宗社生民之托哉？
〖二一〗
陳群上封事諫魏主，輒削其草；楊阜觸人主之威以直諫，與人言未嘗不道；袁宏贊群之忠，而譏阜之播揚(yáng)君惡。夫阜激而太過，誠然矣；以群之削草為忠臣之極致，又奚得哉？宏曰：“仁者愛人，施之君謂之忠，施之親謂之孝?！狈侵乐砸?。
君父均也，而事之之道異。禮曰：“事親有隱無犯，事君有犯無隱?！彪[者，知其惡而諱之也。有隱以全恩，無隱以明義，道之準(zhǔn)也。君之有過也，諫之而速改，改過之美莫大焉。稱其前之過以表其后之改，固以揚(yáng)其美之大者也。諫而不聽，君過成矣；即不言，而臣民固已知之矣。導(dǎo)諛之臣，方且為之飾非為是，弭在廷之口；而諫者更為之掩覆，于是而導(dǎo)諛之臣益無所忌，而唯其欲為。且己諫而不聽，庶幾人之繼進(jìn)也。小臣疏遠(yuǎn)，望近臣之從違以為語默。近臣養(yǎng)君之慝而蔽下之知，則疏遠(yuǎn)欲言之士，且徘徊疑沮，而以柔巽揄揚(yáng)為風(fēng)尚。勸忠之道，喪于唯諾之習(xí)，孤鳴無和，雖造膝而為痛哭，亦無如怙過之主何矣！
韓愈氏非知道者，擬文王之詩曰：“臣罪當(dāng)誅兮，天王圣明?！蔽耐醵鵀榇搜砸玻瑒t飛廉、惡來且援為口實(shí)以惑紂，而信比干之死為當(dāng)其辜矣。亦何憚而不殫其斮脛炮烙之慘乎？若群者，以全身于暴主之側(cè)，孔光溫樹之故智也，謂之曰忠，而同君父于一致，袁宏惡知忠臣之極致哉！
〖二二〗
魏主睿之詔曰：“漢承秦亂，廢無禘禮，曹氏世系，出自有虞，以舜配天，以舜妃配地?！逼淇旱赜谔?，離妣于祖，亂干坤高卑之位，固不足道矣。妄自祖虞而以廢禘譏漢，尤不知禘者也。
自漢以下，禘之必廢也無疑也。三代而上，君天下者，數(shù)姓而已，天子之支庶，分封為侯，各受命而有社稷。其后一族衰微，則一族之裔孫以德而復(fù)陟帝位，無有不繇諸侯祖天子而崛起者也。推創(chuàng)業(yè)之主而上之，始受命而有社稷者，其始祖也，商之契、周之稷是也。又推而上之，則固有天下者也，而高辛是也，是為始祖所自出之帝也。世有社稷而為君，代相承而譜牒具存，雖歷數(shù)十世而云仍不絕，則所自出之帝雖遠(yuǎn)，亦猶父子之相授，淵源不昧；而后此之有天下者，仍還其前此有天下之故業(yè)，以示帝位之尊，不越神明之胄，非是者不得而干焉。此封建未墜之天下，道固然也。秦雖無德，而猶柏翳之裔，受封西土，可以繼三代而王，使追所自出之帝而禘焉，得矣。至于漢興，雖曰帝堯之苗裔，而不可考也。陶唐之子孫受侯封者，國久滅而宗社皆亡，帝堯之不祀，久已忽諸。高帝起田間為亭長，自以滅秦夷項(xiàng)之功而有天下，征家世于若存若亡之余，懸擬一古帝為祖，將誰欺？欺天乎？自漢以下之不禘，豈不允哉！
漢曰祖堯也，王莽、曹氏曰祖舜也，唐曰祖皋陶也、老耼也，攀援不可致詰之圣賢以自張大者也。澤所已斬，道所不嗣，誠所不至，以名屬之，以文修之，漢乎其不相及久矣。當(dāng)其側(cè)微，不知其有所祖也，序其譜系，不知其必為祖也，且遠(yuǎn)引而祖之，仁人孝子之事其先，如是而已哉？郭崇韜垂涕汾陽之墓，梁師成追訟眉山之誣，為姍笑而已。魏主睿其何以異于是！〖二三〗
任人任法，皆言治也，而言治者曰：任法不如任人。雖然，任人而廢法，則下以合離為毀譽(yù)，上以好惡為取舍，廢職業(yè)，徇虛名，逞私意，皆其弊也。于是任法者起而摘之曰：是治道之螙也，非法而何以齊之？故申、韓之說，與王道而爭勝。乃以法言之，周官之法亦密矣，然皆使服其官者習(xí)其事，未嘗懸黜陟以擬其后。蓋擇人而授以法，使之遵焉，非立法以課人，必使與科條相應(yīng)，非是者罰也。
法誠立矣，服其官，任其事，不容廢矣。而有過于法之所期者焉，有適如其法之所期者焉，有不及乎法之所期者焉。才之有偏勝也，時(shí)之有盈詘也，事之有緩急也，九州之風(fēng)土各有利病也。等天下而理之，均難易而責(zé)之，齊險(xiǎn)易豐兇而限之，可為也而憚于為，不可為也而強(qiáng)為涂飾以應(yīng)上之所求，天下之不亂也幾何矣！上之所求于公卿百執(zhí)郡邑之長者，有其綱也。安民也，裕國也，興賢而遠(yuǎn)惡也，固本而待變也，此大綱也。大綱圮而民怨于下，事廢于官，虛譽(yù)雖騰，莫能揜也。茍有法以授之，人不得以玩而政自舉矣。故曰擇人而授以法，非立法以課人也。論官常者曰：清也，慎也，勤也。而清其本矣。弗慎弗勤而能清也，詘于繁而可以居要，充其至可以為社稷臣矣。弗清而不慎不勤，其罪易見，而為惡也淺。弗清矣，而慎以勤焉，察察孳孳以規(guī)利而避害，夫乃為天下之巨奸?？颊n以黜陟之，即其得而多得之于勤慎以墮其清，況其所謂勤者非勤，而慎者非慎乎？是所謂孳孳為利，蹠之徒矣。清議者，似無益于人國者也，而國無是不足以立。恐其亡實(shí)而后以法飭之，周官、周禮、關(guān)雎、麟趾之精意所持也。京房術(shù)數(shù)之小人，何足以知此哉？盧毓、劉邵師之以惑魏主，不能行焉必也。雖不能行，而后世功利刑名之徒，猶師其說。張居正之毒，所以延及百年而不息也。
〖二四〗
魏主睿授司馬懿以輔政，而懿終篡也，宜哉！法紀(jì)立，人心固，大臣各得其人，則臥赤子于天下之上而可不亂，何庸當(dāng)危病昏瞀之時(shí)，委一二人，錫以輔政之名，倒魁柄而授之邪？
周公之輔成王也，王幼而未有知識，且公之至德，曠古一人，而武王之信公也，以兩圣而相知也。然使無輔政之名，則二叔亦無釁以搆難，而沖人晏然矣。漢武之任霍、金、上官也，上官逆，霍氏不終矣；輔政之名，由此而立，而抑安足師乎？先主之任諸葛，而諸葛受命，當(dāng)分爭之世，而后主不足有為也，兩俱弗獲已而各盡其心耳。先主不能舍后主而別有所立，則不能不一委之諸葛以壹后主之心。
若夫魏主睿，無子而非有適長之不可易也，宗室之子，唯其所擇以為后。當(dāng)其養(yǎng)芳與詢?yōu)樽又眨M無賢而可嗣者，慎簡而豫教之？迨其將殂，芳之為子已三歲矣，可否熟知，而教訓(xùn)可夙，何弗擇之于先，教之于后令可君國而勿墜，而使劉放、孫資得乘其篤疾以晉奸雄于負(fù)扆哉？為天下得人者，得一人爾。得其人而宰輔百執(zhí)無不得焉。己既無子，唯其意而使一人以為君，不審其勝任與否，而又別委人以輔之，則胡不竟授以天下而免于篡弒乎？漢之自旁支入繼者，皆昏庸之器，母后權(quán)奸之為之也，非若睿之自擇而養(yǎng)之也。彼憒憒以死，無意于宗社而委之婦人者，無責(zé)耳矣，而魏主叡何為若也！
宋仁宗之授英宗，高宗之授孝宗，一旦嗣立而太阿在握；有二君之慎，豈至忍死以待巨奸而付以童昏也哉？故宋二宗之立嗣，允為后世法也。輔政者危亡之本，惡得托周公之義以召禍于永世哉！
〖二五〗
史稱何晏依勢用事，附會者升進(jìn)，違忤者罷退，傅嘏譏晏外靜內(nèi)躁，皆司馬氏之徒，黨邪丑正，加之不令之名耳。晏之逐異己而樹援也，所以解散私門之黨，而厚植人才于曹氏也。盧毓、傅嘏懷寵祿，慮子孫，豈可引為社稷臣者乎？藉令曹爽不用晏言，父事司馬懿，而唯言莫違，爽可不死，且為戴莽之劉歆。若逮其篡謀之已成，而后與立異，劉毅、司馬休之之所以或死或亡，而不亦晚乎！爽之不足與有為也，魏主睿之不知人而輕托之也。乃業(yè)以宗臣受顧命矣，晏與畢軌、鄧飏、李勝不與爽為徒而將誰與哉，或曰：圖存社稷者，智深勇沈而謀之以漸。晏一旦蹶起而與相持，激懿以不相下之勢，而魏因以亡。
夫曹芳以暗弱之沖人孤立于上，睿且有“忍死待君相見無憾”之語，舉國望風(fēng)而集者，無敢踰司馬氏之閫閾，救焚拯溺而可從容以待乎？懿之不可托也，且勿論其中懷之叵測也；握通國之兵，為功于閫外，下新城，平遼東，卻諸葛，撫關(guān)中，將吏士民爭趨以效尺寸，既赫然矣。惡有舉社稷之重，付孺子于大將之手，而能保其終者哉？王敦?zé)o邊徼之功，故溫嶠得制之于衰?。换笢赜需暑^之?dāng)?，故王、謝得持之以從容。奪孤豚于猛虎之口，雅十無所容其靜鎮(zhèn)，智者無所用其機(jī)謀，力與相爭而不勝，天也，非人之所能為也。
當(dāng)是時(shí)，同姓猜疏而無權(quán)，一二直諒之臣如高堂隆、辛毗者，又皆喪亡，曹氏一線之存亡，僅一何晏，而猶責(zé)之已甚，抑將責(zé)劉越石之不早附劉淵，文宋瑞之不亟降蒙古乎？嗚呼！惜名節(jié)者謂之浮華，懷遠(yuǎn)慮者謂之铦巧，三國志成于晉代，固司馬氏之書也。后人因之掩抑孤忠，而以持祿容身、望風(fēng)依附之逆黨為良圖。公論沒，人心蠱矣?！级?br>蔣琬改諸葛之圖，欲以舟師乘漢、沔東下，襲魏興、上庸，愈非策矣。魏興、上庸，非魏所恃為巖險(xiǎn)，而其贅余之地也?？v克之矣，能東下襄、樊北收宛、雒乎？不能也。何也？魏興、上庸，漢中東迤之余險(xiǎn)，士卒所憑以阻突騎之重突，而依險(xiǎn)自固，則出險(xiǎn)而魂神已惘，固不能踰閫限以與人相搏也。且舟師之順流而下也，逸矣；無與遏之而戒心弛，一離乎水而衰氣不足以生，必?cái)≈酪病Ｏ戎髋c吳共爭于水而且潰，況欲以水為勢，而與車騎爭于原陸乎？魏且履實(shí)地、資宿飽，坐而制之于丹、淯之湄，如蛾赴燄，十撲而九亡矣。
劉裕之河、渭以入關(guān)中，王鎮(zhèn)惡等以步騎馳擊，而舟師為其繼，非恃舟師以爭人于陸也。姚泓恃拓拔氏為之守，拓拔氏不為泓守，而泓弛其防，故獲利焉，非獨(dú)倚舟師之利攻人于千里之外也。諸葛之出祁山，以守為攻，即以攻為守，知習(xí)于險(xiǎn)者之不利于夷，且自固以待時(shí)變，特不欲顯言之以怠眾志耳。琬移屯而東西防遂弛，鄧艾陰平之禍，自琬始矣。琬疾動而不能行，司馬懿方謀篡而未暇，故蜀猶以全。不然，此一舉而蜀亡不旋踵矣。
〖二七〗
曹孟德始屯田許昌，而北制袁紹，南折劉表；鄧艾再屯田陳、項(xiàng)、壽春，而終以吞吳；此魏、晉平定天下之本圖也。屯田之利有六，而廣儲芻糧不與焉。戰(zhàn)不廢耕，則耕不廢守，守不廢戰(zhàn)，一也；屯田之吏十據(jù)所屯以為己之樂土，探伺密而死守之心固，二也；兵無室家，則情不固，有室家，則為行伍之累，以屯安其室家，出而戰(zhàn)，歸而息，三也；兵從事于耕，則樂與民親，而殘民之心息，即境外之民，亦不欲凌轢而噬齕之，敵境之民，且親附而為我用，四也；兵可久屯，聚于邊徼，束伍部分，不離其素，甲胄器仗，以暇而修，卒有調(diào)發(fā)，符旦下而夕就道，敵莫能測其動靜之機(jī)，五也；勝則進(jìn)，不勝則退有所止，不至駭散而內(nèi)訌，六也。有此六利者，而粟米芻槀之取給，以不重困編氓之輸運(yùn)，屯田之利溥矣哉！諸葛公之于祁山也，亦是道也；姜維不能踵之，是以亡焉雖然，有其地，有其時(shí)矣。許昌之屯，乘黃巾之亂，民皆流亡，野多曠士也；兩淮之屯，魏、吳交爭之地，棄為甌脫，田皆蕪廢也；五丈原之屯，秦、隴、階、文之間，地廣人稀，羌、胡據(jù)山澤而棄平土，數(shù)百里而皆艸萊也。非是者，可屯之地，畸零散布于民田之間，而分兵以屯之，則一散而不可猝收矣。奪民熟壤以聚屯，民怨而敗速矣。此屯之必以其地也。
屯之于戰(zhàn)爭之時(shí)，壓敵境而營疆場，以守為本，以戰(zhàn)為心，而以耕為余力，則釋耒耜、援戈矛，兩不相妨以相廢。若在四海蕩平之后，分散士卒，雜處民間，使食利于耕，而以戰(zhàn)守為役，則雖有訓(xùn)練鉗束之法，日漸月靡于全軀保室、樸鈍偷安之習(xí)，而天下于是乎無兵。故唯棗祗、鄧艾、諸葛可以行焉，而后此之祖以安插天下之兵，是弭兵養(yǎng)懦之術(shù)也，故陵夷衰微而無與衛(wèi)國。此屯之必以其時(shí)也。
法有名同而實(shí)異，事同而效異，如此者多矣。謀國者不可不審也。
〖二八〗
史稱管寧高潔而熙熙和易，因事而導(dǎo)人以善。善于傅君子之心矣。
世之亂也，權(quán)詐興于上，偷薄染于下，君不可事，民不能使，而君子仁天下之道幾窮。窮于時(shí)，因窮于心，則將視天下無一可為善之人，而拒絕唯恐不夙，此焦先、孫登、朱桃椎之類，所以道窮而仁亦窮也。夫君子之視天下，人猶是人也，性猶是性也，知其惡之所自熏，知其善之所自隱，其熏也非其固然，其隱也則如宿艸霜凋而根荄自潤也。無事不可因，無因不可導(dǎo)，無導(dǎo)不可善，喻其習(xí)氣之橫流，即乘其天良之未喪，何不可與以同善哉？此則盎然之仁，充滿于中，時(shí)雨灌注而宿艸榮矣。惜乎時(shí)無可事之君，而寧僅以此終；非然，將與伊、傅而比隆矣。
嗚呼！不得之于君，可得之于友，而又不可得矣；不得之薦紳，可得之于鄉(xiāng)黨，而又不可得矣；不得之父老，可得之童蒙，而又不可得矣；此則君子之抱志以沒身，而深其悲閔者也。友之不得，君錮之；鄉(xiāng)黨之不得，薦紳熒之；童蒙之不得，父老蔽之；故寧之仁，終不能善魏之俗。君也，薦紳也，父老也，君子之無可如何者也。吾盡吾仁焉，而道窮于時(shí)，不窮于己，亦奚忍為焦先、孫登、朱桃椎之孤傲哉？〖二九〗
形可以征神乎？曰：未嘗不可也。神者，天德之函于地者也；形者，地德之成乎天者也；相函相成而不相舍，神之靈，形受之；形之靈，神傅之；非神孤盪其靈于虛而形頑處也。譬之笙竽然，器洪而聲洪，器纖而聲纖矣；譬之盂水然，器方而水方，器囨而水囨矣。造化者以其神之靈搏造形質(zhì)，而氣以舒斂焉。榮，隨氣而華，隨氣而黯；衛(wèi)，隨氣而理，隨氣而亂；內(nèi)而藏府之精粗，外而筋骸之勁脃，動靜語默各如其量，而因以發(fā)用；則明于察形者，可以征神，固矣。管輅之評鄧飏、何晏而言皆屢中，知此而已矣。
然則神可以化形乎？曰：奚為其不可也？其始也天化之，天之道也；其后也人化之，人之道也。其之道，亭之毒之，用其偶然，故媺惡偏全、參差而不齊；人之道，熏之陶之，用其能然，則惡可使媺，偏可使全，變化而反淳。人莫難于御其神，而形其易焉者。昧者不知，曰：“一受其成型，而與之終古。”其不知道也久矣。孟子曰：“居移氣，養(yǎng)移體?！睒s衛(wèi)隨養(yǎng)以移，而內(nèi)而藏府、外而筋骸，隨之以移；況動止語默，因心而縱斂，因習(xí)而率循者哉！
鄧飏之躁，征于形之躁也，不可驟息，而息之以靜者，飏可得而主也；何晏之幽，征于形之幽也，不可驟張，而張之以明者，晏可得而主也。豈有他哉？一旦而知躁與幽之為不善，操之縱之，懲艾于俄頃；習(xí)之制之，熏成于漸次；則二子者，金錫圭璧之章，再見而驚非其故，輅又安能測之哉？乃若二子者，終成乎幽躁，而使輅言之終驗(yàn)，其蔽一也。一者何也？曰：驕也。老、莊者，驕天下而有余者也，絕學(xué)以無憂，與天而為徒，而后形之不善，一受其成型，而廢人道之能然，故禍至而不知其所自召也。地承天而受化，形順神而數(shù)移，故管輅之術(shù)，君子節(jié)取焉，而不怙之以為固然。人之有道也，風(fēng)雨可使從欲，元?dú)饪墒故苤危瑳r在躬之榮衛(wèi)藏府筋骸，與從心之動止語默哉！
〖三○〗
王凌可以為魏之忠臣乎？蓋欲為司馬懿而不得者也。為懿不得，而懿愈張矣。齊王芳，魏主睿之所立也，懿殺曹爽而制芳于股掌，其惡在懿，其失在睿，而芳何尤焉！使霍光而有操、懿之心，漢昭亦無如之何，而可責(zé)之芳乎？凌誠忠于魏而思存其社稷，正懿閉門拒主、專殺宗臣、覬覦九錫之罪，抗表而入討，事雖不成，猶足以鼓忠義之氣，而懿不能駕禍于楚王以錮曹氏之宗支，使斂跡而坐聽其篡奪。而凌欲廢無過之主以別立君，此其故智，梁、隋之季多效之者，而終以盜鈴。則使凌得志，楚王彪特其掩耳之資，操此心也，惡足以惑人心而使效順哉？
名義者，邪正存亡之大司也，無義不可以為名，無名不可以為義，忠臣效死以爭之，奸雄依附而抑必挾之。以曹操之不軌也，王芬欲立合肥侯以誅宦官，而操審其必?cái)?，勿從也；袁紹欲立劉虞以誅董卓，而操惡其徒亂，勿從也；名正而義因以立，豈特操之智遠(yuǎn)過于凌乎？天下未解體于弱主，而己先首禍，心之所不安，烖之所必逮也。劉虞賢矣，袁紹弗能惑也；合肥侯聽曹操而安，楚王彪聽王凌而死，非獨(dú)自殺，且以啟禍于宗室，胥入司馬之阱中，亦烈矣哉！嗚呼！亂人假義而授人以名，義乃永墮而禍生愈速，如是而許之以忠也，則沈攸之、陳霸先皆忠矣。王凌之心，路人知之，無以異于司馬氏，而益以愚者也。〖三一〗
曹操之篡也，迎天子于危亡之中而措之安士；二袁、呂布、劉表、劉焉群起以思移漢祚，獻(xiàn)帝弗能制，而操以力勝而得之。劉裕之篡，馘桓玄，夷盧循，東滅慕容超，西俘姚泓，收復(fù)中國五十余年已覆之士宇，而修晉已墟之陵廟，安帝愚暗，不能自存也。若夫二蕭、陳霸先，功不逮操、裕而篡焉，則不成乎其為君而不延其世。由此言之，雖篡有天下，而豈易易哉？
司馬懿之于魏，掾佐而已，拒諸葛于秦川，僅以不敗，未嘗有尺寸之功于天下也；受魏主睿登床之托，橫翦曹爽，遂制孱君、脅群臣，獵相國九錫之命，終使其子孫繼世而登天位，成一統(tǒng)之業(yè)。其興也不可遏，而抑必有道焉，非天下之可妄求而得也。曹氏之?dāng)氛酌?、延人而授之也久矣?br>漢之延祀四百，紹三代之久長，而天下戴之不衰者，高帝之寬，光武之柔，得民而合天也。漢衰而法弛，人皆恣肆以自得。曹操以刻薄寡恩之姿，懲漢失而以申、韓之法鉗網(wǎng)天下；崔琰、毛玠、鐘繇、陳群爭附之，以峻削嚴(yán)迫相尚。士困于廷，而衣冠不能自安；民困于野，而寢處不能自容。故終魏之世，兵旅亟興，而無敢為萑葦之寇，乃蘊(yùn)怒于心，思得一解網(wǎng)羅以優(yōu)游卒歲也，其情亟矣。司馬懿執(zhí)政，而用賢恤民，務(wù)從寬大，以結(jié)天下之心。于是而自搢紳以迄編甿，乃知有生人之樂。處空谷者，聞人聲而囅然，欒盈之汰，人且歌泣以愿為之死，況懿父子之謀險(xiǎn)而小惠已周也乎！王凌之子廣曰：“懿情雖難量，事未有逆?！笨芍^知言矣。故曰：“得乎邱民為天子?！蹦嫒羲抉R，解法網(wǎng)以媚天下，天且假之以息民。則乘苛急傷民之后，大有為之君起而蘇之，其為天祐人助，有不永享福祚者乎？三國鼎立，曹、劉先亡，吳乃繼之。孫氏不師申、韓之報(bào)也；曹操不足道，諸葛公有道者也，而學(xué)于申、韓，不知其失，何也？
〖三二〗蔣琬死，費(fèi)褘刺，蜀漢之亡必也，無人故也。圖王業(yè)者，必得其地。得其地，非得其險(xiǎn)要財(cái)賦之謂也，得其人也；得其人，非得其兵卒之謂也，得其賢也。巴蜀、漢中之地隘矣，其人寡，則其賢亦僅矣。故蔣琬死，費(fèi)褘刺，而蜀漢無人。
雖然，嘗讀常璩華陽國志，其人之彬彬可稱者不乏。張魯妖盜而有閻圃，劉焉驕怠而有黃權(quán)，王累、劉巴，皆國士也。先主所用，類皆東州之產(chǎn)，耄老喪亡，而固不能繼。蜀非乏才，無有為主效尺寸者，于是知先主君臣之圖此也疏矣。勤于耕戰(zhàn)，察于名法，而于長養(yǎng)人才、涵育熏陶之道，未之講也。蔣、費(fèi)亡而僅一姜維，維亦北士也，舍維而國無與托。敗亡之日，諸葛氏僅以族殉，蜀士之登朝參謀議者，僅一奸佞賣國之譙周，國尚孰與立哉？
管仲用于齊，桓公死而齊無人；商鞅用于秦，始皇死而秦?zé)o人；無以養(yǎng)之也。寬柔溫厚之德衰，人皆跼蹐以循吏之矩矱，雖有英特之士，摧其生氣以即于瓦合，尚奚恃哉？諸葛公之志操偉矣，而學(xué)則申、韓也。文王守百里之西土，作人以貽百年之用，鳶飛魚躍，各適其性以盡其能，夫豈申、韓之陋所與知哉！〖三三〗
何晏、夏侯玄、李豐之死，皆司馬氏欲篡而殺之也。而史斂時(shí)論之譏非，以文致其可殺之罪，千秋安得有定論哉？當(dāng)時(shí)人士所推而后世稱道弗絕者，傅嘏也、王昶也、王祥也、鄭小同也。數(shù)子者，以全身保家為智，以隨時(shí)委順為賢，以靜言處錞為道，役于亂臣而不怍，視國之亡、君之死，漠然而不動于心，將孔子所謂賊德之鄉(xiāng)原，殆是乎！風(fēng)尚既然，禍福亦異，天下之圖安而思利者，固必褰裳而從之，祿位以全，家世以盛，而立人之道幾于息矣。嗚呼！此無道之世，所以崩風(fēng)壞俗而不可挽也。
雖然，有未可以過責(zé)數(shù)子者存焉。魏之得天下也不以道，其守天下也不以仁，其進(jìn)天下之士也不以禮；利啗之，法制之，奴虜使之，士生其時(shí)，不能秉耒而食，葛屨而履霜也。無管寧之操，則抑與之波流，保其家世已耳。故昶與祥皆垂裔百年而享其名位，兢兢門內(nèi)之行，自求無過，不求有益于當(dāng)時(shí)；士之不幸，天所弗求全也?？襻G于網(wǎng)羅，容容獲其厚福，是或一道也；不可以漢、唐、宋數(shù)百年戴天履地栽培長育之人才，忘軀捐妻子以扶綱常者責(zé)之也。施及宋、齊以降，君屢易而士大夫之族望自若也，皆此焉耳。歐陽永叔傷五代無死節(jié)之臣，而不念所事之何君也，亦過矣。王彥章之忠，匹夫之諒而已矣，況余闕乎？
〖三四〗諸葛誕之起兵討司馬昭也，疑賢于王凌、母丘儉，而實(shí)未見其愈也。儉與誕，皆以夏侯玄之死不自安，而徼幸以爭權(quán)，使其克捷，其不為劉裕之誅桓玄，不能保也。且誕之討昭，何為也哉？無抑不欲魏社之移于司馬氏矣乎？魏而亡，亡于司馬，亡于吳，無以異也，吳豈為魏惜君臣之義，誅權(quán)奸以安其宗社者哉？誕遣其子靚稱臣于吳以起兵，則昭未篡而己先叛；以叛臨篡，篡者未形而叛者已著；其志悖，其名逆，授司馬昭以討叛之名，而惡得不敗邪？使其成也，司馬昭之族甫糜，曹氏之社早屋矣。悲夫！借敵兵以討賊者之亡人家國也，快一朝之忿而流禍無窮，誕實(shí)作俑，司馬楚之、劉昶、蕭寶寅相繼以逞，而可許之為忠乎？
〖三五〗
人知馮道之惡，而不知譙周之為尤惡也。道，鄙夫也，國已破，君已易，貪生惜利祿，弗獲已而數(shù)易其心。而周異是，國尚可存，君尚立乎其位，為異說以解散人心，而后終之以降，處心積慮，唯恐劉宗之不滅，憯矣哉！讀周仇國論而不恨焉者，非人臣也。
姜維之力戰(zhàn)，屢敗而不止，民胥怨之，然其志苦矣。民憚于勞，而不知君父之危，所賴以啟其惰心而振其生氣者，士大夫之公論耳。其論曰：“既非秦末鼎沸之時(shí)，實(shí)有六國并據(jù)之勢?！憋@然以秦予魏，以韓、燕視蜀，坐待其吞噬，唯面縛輿櫬之一途耳。夫漢之不可復(fù)興，天也；蜀之不可敵魏，勢也；無可如何者也。故諸葛身殲而志決，臣子之道，食其祿，終其事，志不可奪，烈于三軍之帥。且使人心不靡于邪說，兵力不銷于荒惰，延之一日，而忠臣志士之氣永于千秋。周而無人之心哉！無亦括囊以聽，委之天而弗助其虐之為咎尚淺乎？夫民之不息，誠不容已于閔恤矣，譬之父母積疢，仆妾?jiǎng)谟趯B(yǎng)，則亦酒食以勞之，和煦以拊之，使鼓舞而忘怨已耳。若恤仆妾之疲，廢藥食而聽其酣寢，有人之心者，以是為惻隱哉？
當(dāng)周之時(shí)，黃皓、陳祇蠱庸主而不顧百姓之疾苦；誠念民也，則亦斥奸佞，勸節(jié)儉，飭守令以寬廉，使民進(jìn)而戰(zhàn)餫，退而休息，可也。周塞目箝口，未聞一讜言之獻(xiàn)，徒過責(zé)姜維，以餌愚民、媚奄宦，為司馬昭先驅(qū)以下蜀，國亡主辱，己乃全其利祿；非取悅于民也，取悅于魏也，周之罪通于天矣。服上刑者唯周，而馮道末減矣。
〖三六〗
王沈刺豫州，下教：“陳長吏得失者，給谷五百斛；言刺史寬猛者，給谷千斛?！币?guī)己寬猛之宜，而賜之谷，猶之可爾。陳長吏之得失而賜之谷，險(xiǎn)士猾民，競起而誣訐其守令，禍可勝言哉？蓋沈者，司馬氏之私人也，司馬氏以好士恤民之虛名，收辨士而要民譽(yù)，每下不情之令，行溢賞以誘天下，而沈?yàn)橹?，故其教令如是之濫，未容深責(zé)也。陳廞、褚入白沈曰：“拘介之士，憚賞而不言；貪昧之人，慕利而妄舉?！表t哉言乎！可推以盡明主用人聽言之道矣。
拒諫者，古今之所謂大惡也；亟取人言，而貪廣聽之名，其惡隱而難知。乃公孫疆因之以亡曹，主父偃因之以亂漢。宋之中葉，上書言因革者，牘滿公府，而政令數(shù)易，朋黨爭衡，熙、豐、元、紹之間，棼如亂絲，而國隨以敝。近者民本輕達(dá)，賤士乘以希榮，奸相資之肆惡，一夫遽登省掖，而天下亟亡。嗚呼！以賞勸言之害，較拒諫而尤烈，抑如此哉！
然則瑱纊之塞，與明聰之達(dá)，圣人兼用以應(yīng)天下，抑何道也？曰：善聽言者，必其善于擇人者也。人而善與？言雖未得，有善者存矣。人而不善與？言雖得，有不善者存矣。唐、虞之廷，或吁或咈，交相弼違者、唯其為禹、皋、稷、契也。夫禹臬、稷、稷、契，視君之失，若疢疾之攻于心；視民之病，若水火之迫于?。欢曆匀攵艿撘?，若穢惡之加于鼻也，何俟于賞以勸之邪？故君子之聽言，先舉其人而后采其言，必不以利祿辱賢者之操，而導(dǎo)不肖者以猖狂無忌也。
察吏有常法，劾吏有常職，不獲已而登斥奸訟枉之言，然非害切于國民而痛切其肌膚，則告訐之宵人耳，誅之可矣。一興一廢，一張一弛，進(jìn)臣民而酌其可否，既已無疑矣；而猶為異說焉，斥之可矣。言雖甚當(dāng)，不授以官；其效雖登，必進(jìn)以禮。大臣坐論，日侍于燕間；諫諍有官，各責(zé)以言職。非是者，雖或兼容并包，而必厚防其生事啟釁之傷。自匪僉人，惡有舍閨門子弟之職，置四民耕讀之恒，棄官守慎修之紀(jì)，旦揣夕摩，作為皦皦炎炎之論，以動人主，而僥幸顯名之與厚實(shí)哉！舜之耕稼陶漁而取人為善，人無所利于耕稼陶漁之夫，而言之不善者鮮矣。其為帝也，以耕稼陶漁之聽聽天下之言，則唯禹、皋、稷、契無私利之心，如深山之野人，而后決于從也。故其戒禹曰：“無稽之七，使以?！倍M以利情誘嘵嘵之士，使以訐為直乎？
鬻口舌以希利賴者，小人也，塾師也，禍福唯其妄測，文義唯其割裂，得利焉面情盡矣。此求治者所必遠(yuǎn)，為學(xué)者所必拒也。人君正己以涖下，節(jié)嗜欲、遠(yuǎn)宦寺、勤學(xué)問、公好惡，則小人之利病、國事之得失，觸之而自知。非不待言也，抑非恃人言而遂足以治也。賞之而政刑亂、朋黨興、廉恥喪、風(fēng)俗靡，自非奸雄之媚眾以竅國，幾何事此而不亡？此治亂之樞機(jī)，不可不審也?！既摺?br>后主失德而亡，非失險(xiǎn)也，恃險(xiǎn)也，恃則未有不失者也。君恃之而棄德，將恃之而棄謀，士卒恃之而棄勇。伏弩飛石，恃以卻敵；危石叢薄，恃以全身；無致死之心，一失其恃，則匍伏奔竄之恐后；扼以于蹊徑，而凌峭壁以下攻，則首尾不相顧而潰。故謂后主信巫言而失陰平之守以亡國，非也。陰平守，而亙數(shù)百里之山厓谿谷，皆可度越，陰平一旅，亦贅疣而已。李特過劍閣而嘆劉禪之不能守，艸竅之智，乘晉亂以茍延爾。譙縱、王建、孟知祥、明玉珍蹶然而起，熸然而滅，恃險(xiǎn)愈甚，其亡愈速矣。然則諸葛公曰：“益州天府之國?！逼溲苑呛?？彼一時(shí)也，先主擁寡弱之資而無尺土，舍益州而無自立之地。乃其規(guī)畫之全局，則西出秦川，東向宛、雒，皆與魏爭于平原，而非倚險(xiǎn)以固存也。迨乎關(guān)羽啟釁于吳，先主忿爭而敗，吳交不固，仲謀已老，宛、雒之師不能復(fù)出，公乃率孤旅以向秦川，事難而心苦矣。況蔣琬據(jù)涪城，姜維據(jù)漢樂，顛當(dāng)守戶，而天日莫窺，不亡奚待焉？
漢高起自漢中，旋下三秦，急出成皋，是以瀕危而終勝。光武定都雒陽，曹操中據(jù)兗州，皆以無險(xiǎn)為險(xiǎn)也。周公營雒，至計(jì)存焉，而或?yàn)橹f曰：“無德易以亡?！笔ト思葻o私天下之心，抑豈欲其子孫之速亡乎？周遷雒，而不絕之系，其亡尤難于夏、殷。亡之難易，不在險(xiǎn)之有無，明矣。
〖三八〗
司馬昭進(jìn)爵為王，荀顗欲相率而拜，王祥曰：“王、公相去一階爾，安有天子三公可拜人者？”驟聞其言，未有不以為岳立屹屹，可以為社稷臣者。馮道之勞郭威曰：“侍中此行不易。”亦猶是也。炎篡而祥為太保于晉，威篡而道為中書令于周，則其亢矯以立名，而取合于新主，大略可知矣。昭謂祥曰：“今日然后知君見顧之深?！毕樗娲Ф浔厝灰?。矜大臣之節(jié)，則太保之重任，終授之己也無疑。歷數(shù)姓而終受瀛王之爵，道固遠(yuǎn)承衣盋于祥也。不吝于篡，而吝于一拜；不難于北面為臣，而難折節(jié)于未篡之先；天下后世不得以助逆之名相加，萬一篡奪不成如桓玄，可以避責(zé)全身，免于佐命之討，計(jì)亦狡矣。
以此推之，汲黯揖衛(wèi)青，而曰：“使大將軍有揖客，豈不重乎？”黯之情亦見矣。欲以此求重于權(quán)臣，而可謂之社稷臣乎？司馬昭、郭威雖逆，而固非朱溫之暴，可以理奪者也。使汲黯而遇梁冀，王祥、馮道而遇朱溫，抑豈能爾哉？若夫社稷臣者，以死衛(wèi)主，而從容以處，期不自喪其臣節(jié)，如謝安之于桓溫，狄仁杰之于武氏，亦豈矯矯自矜以要權(quán)奸之知遇乎？
國之亡，有自以亡也，至于亡，而所自亡之失昭然眾見之矣。后起者，因鑒之、懲之，而立法以弭之；然所戒在此，而所失在彼，前之覆轍雖不復(fù)蹈，要不足以自存。漢亡于宦官外戚之交橫，曹氏初立，即制宦者官不得過諸署令，黃初三年，又制后家不得輔政，皆鑒漢所自亡而懲之也。然不再世，而國又奪于權(quán)臣。立國無深仁厚澤之基，而豫教不修，子孫昏暴，撲火于原，而燄發(fā)于烓竃，雖厚戒之無救也。
自其亡而言之，漢之亡也，中絕復(fù)興，暴君相繼，久而后失之；魏之亡也不五世，無桀、紂之主而速滅；以國祚計(jì)之，漢為永矣。乃自順帝以后，數(shù)十年間，毒流天下，賢士駢首以就死，窮民空國以胥溺，盜賊接跡而蔓延；魏之亡也，禍不加于士，毒不流于民，盜不騁于郊；以民生計(jì)之，魏之民為幸矣。故嚴(yán)椒房之禁，削掃除之權(quán)，國即亡而害及士民者淺，仁人之澤，不易之良法也。乃昏主則曰：外戚宦官，內(nèi)侍禁闥，未嘗與民相接，惡從而朘削之？且其侈靡不節(jié)，間行小惠，以下施于貧乏，何至激而為盜？其剝民以致盜者，士大夫之貪暴為之也。夫惡知監(jiān)司守令之毒民有所自哉？紈袴之子，刑余之人，知諛而已，知賄而已；非諛弗官也，非賄弗諛也，非剝民之膚弗賄也，則毒流四海，填委溝壑，而困窮之民無所控告。猶栩栩然曰：吾未嘗有損于民，士大夫吮之以為利，而嫁禍于我以為名。相激相詆，挾上以誅逐清流，而天下箝口結(jié)舌，視其敗而無敢言。漢、唐、宋之浸敗而浸亡，皆此繇也。其能禁此矣，則雖有奪攘之禍，而民不被其災(zāi)。故司馬篡曹，潛移于上而天下不知。勿曰防之于此，失之于彼，魏之立法無裨于敗亡也。
〖二〗
魏從陳群之議，置州郡中正，以九品進(jìn)退人才，行之百年，至隋而始易，其于選舉之道，所失亦多矣。人之得以其姓名與于中正之品藻者鮮也，非名譽(yù)弗聞也，非華族弗與延譽(yù)也。故晉宋以后，雖有英才勤勞于國，而非華族之有名譽(yù)者，謂之寒人，不得與于薦紳之選。其于公天爵于天下，而獎(jiǎng)斯人以同善之道，殊相背戾，而帝王公天下之心泯矣。然且行之六代而未嘗不收人才之用，則抑有道焉。人之皆可為善者，性也；其有必不可使為善者，習(xí)也。習(xí)之于人大矣，耳限于所聞，則奪其天聰；目限于所見，則奪其天明；父兄熏之于能言能動之始，鄉(xiāng)黨姻亞導(dǎo)之于知好知惡之年，一移其耳目心思，而泰山不見，雷霆不聞；非不欲見與聞也，投以所未見未聞，則驚為不可至，而忽為不足容心也。故曰：“習(xí)與性成?！背尚远鴩?yán)師益友不能勸勉，醲賞重罰不能匡正矣。
是以古之為法，士之子恒為士，農(nóng)之子恒為農(nóng)，非絕農(nóng)人之子于天性之外也，雖欲引之于善，而曀霾久蔽，不信上之有日，且必以白晝秉燭為取明之具，圣人亦無如此習(xí)焉何也。故曰：“民可使由之，不可使知之。”不可使知矣，欲滌除而拂拭之，違人之習(xí)，殆于拂人之性，而惡能哉？則靳取之華胄之子、清流之士、以品隲\而進(jìn)退之，亦未甚為過也。父母者，干坤也，即以命人之性者也；師友交游者，臭味也，即以發(fā)人之情者也；見聞行習(xí)者，造化也，即以移人之氣體者也。知此，則于是以求材焉，有所溢，有所漏，然而鮮矣。
唐之舉進(jìn)士也，不以一日之詩賦，而以名望之吹噓，雖改九品中正之制，猶其遺意焉。宋以后，糊名易書，以求之于聲寂影絕之內(nèi)，而此意殆絕。然而學(xué)校之造士也夙，而倡優(yōu)隸卒之子弟必禁錮之，則固天之所限，而人莫能或亂者。伊尹之耕，傅說之筑，膠鬲之賈，托以隱耳。豈草野倨侮、市井錐刀之中，德色父而詬誶母者，有令人哉？
〖三〗
以先主紹漢而系之正統(tǒng)者，為漢惜也；存高帝誅暴秦、光武討逆莽之功德，君臨已久，而不忍其亡也。若先主，則惡足以當(dāng)此哉？光武之始起也，即正討莽之義，而誓死以挫王邑、王尋百萬之眾于昆陽，及更始之必不可為君而后自立，正大而無慚于祖考也。而先主異是。其始起也，依公孫瓚、依陶謙，以與人爭戰(zhàn)，既不與于誅卓之謀；抑未嘗念袁紹、曹操之且篡，而思撲之以存劉氏；董承受衣帶之詔，奉之起兵，乃分荊得益而忘之矣。曹操王魏，己亦王漢中矣；曹丕稱帝，己亦帝矣；獻(xiàn)帝未死而發(fā)其喪，蓋亦利曹丕之弒而己可為名矣；費(fèi)詩陳大義以諫而左遷矣；是豈誓不與賊俱生而力為高帝爭血食者哉？
承統(tǒng)以后，為人子孫，則亡吾國者，吾不共戴天之讎也。以苻登之孤弱，猶足以一逞，而先主無一矢之加于曹氏。即位三月，急舉伐吳之師，孫權(quán)一驃騎將軍荊州牧耳，未敢代漢以王，而急修關(guān)羽之怨，淫兵以逞，豈祖宗百世之讎，不敵一將之私忿乎？先主之志見矣，乘時(shí)以自王而已矣。
故為漢而存先主者，史氏之厚也。若先主，則固不可以當(dāng)此也。羿篡四十載而夏復(fù)興，莽篡十五年而漢復(fù)續(xù)，先主而能枕戈寢塊以與曹丕爭生死，統(tǒng)雖中絕，其又何傷？尸大號于一隅，既殂而后諸葛有祁山之舉，非先主之能急此也。司馬溫公曰：“不能紀(jì)其世數(shù)?！狈且病Ｊ罃?shù)雖足以紀(jì)，先主其能為漢帝之子孫乎？
〖四〗
談君臣之交者，競曰先主之于諸葛。伐吳之舉，諸葛公曰：“孝直若在，必能制主上東行。”公之志能盡行于先主乎？悲哉！公之大節(jié)苦心，不見諒于當(dāng)時(shí)，而徒以志決身殲遺恨終古，宗澤詠杜甫之詩而悲惋以死，有以也夫！
公之心，必欲存漢者也，必欲滅曹者也。不交吳，則內(nèi)掣于吳而北伐不振。此心也，獨(dú)子敬知之耳。孫權(quán)尚可相諒，而先主之志異也。夫先主亦始欲自疆終欲自王，雄心不戢，與關(guān)羽相得耳。故其信公也，不如信羽，而且不如孫權(quán)之信子瑜也。疑公交吳之深，而并疑其與子瑜之合；使公果與子瑜合而有裨于漢之社稷，固可勿疑也，而況其用吳之深心，勿容妄揣也哉！先主不死，吳禍不息，祁山之軍不得而出也。迨猇亭敗矣，先主殂矣，國之精銳盡于夷陵，老將如趙云與公志合者亡矣；公收疲敝之余民，承愚暗之沖主，以向北方，而事無可為矣。公故曰：“鞠躬盡瘁，死而后已?！蔽ㄍ硪运熘?，而成敗固不能自必也。
向令先主以篤信羽者信公，聽趙云之言，輟東征之駕，乘曹丕初篡、人心未固之時(shí)，連吳好以問中原，力尚全，氣尚銳，雖漢運(yùn)已衰，何至使英雄之血不灑于許、雒，而徒流于猇亭乎？公曰：“漢、賊不兩立?！北掌溲灾玻∪粝戎?，則固非有宗社存亡之戚也，強(qiáng)之哭者不涕，公其如先主何哉？
張良遇高帝而志伸，宗澤遇高宗而志沮；公也，子房也，汝霖也，懷深情而不易以告人，一也，而成敗異。公懷心而不能言，誠千秋之遺憾與！
〖五〗楊颙之諫諸葛公曰：“為治有體，上下不可相侵。”大哉言矣！公謝之，其沒也哀之，而不能從，亦必有故矣。公之言曰：“寧靜可以致遠(yuǎn)?！眲t非好為煩苛以競長而自敝者也。
先主之初微矣，雖有英雄之姿，而無袁、曹之權(quán)藉，屢挫屢奔，而客處于荊州，望不隆而士之歸之也寡。及其分荊據(jù)益，曹氏之勢已盛，曹操又能用人而盡其才，人爭歸之，蜀所得收羅以為己用者，江、湘、巴、蜀之士耳。楚之士輕，蜀之士躁，雖若費(fèi)褘、蔣琬之譽(yù)動當(dāng)時(shí)，而能如鐘繇、杜畿、崔琰、陳羣、高柔、賈逵、陳矯者，亡有也。軍不治而唯公治之，民不理而唯公理之，政不平而唯公平之，財(cái)不足而唯公足之；任李嚴(yán)而嚴(yán)亂其紀(jì)，任馬謖而謖敗其功；公不得已，而察察于纖微，以為訏謨大猷之累，豈得已乎？
夫大有為于天下者，必下有人而上有君。而公之托身先主也，非信先主之可為少康、光武也，恥與荀彧、郭嘉見役于曹氏，以先主方授衣帶之詔，義所可從而依之也。上非再造之君，下無分猷之士，孤行其志焉耳。向令龐統(tǒng)、法正不即于溘亡，徐庶、崔州平未成乖散，先主推心置腹，使關(guān)羽之傲、李嚴(yán)之險(xiǎn)，無得間焉，領(lǐng)袖群才，各效其用，公亦何用此營營為也？公之泣楊颙也，蓋自悼也。
〖六〗漢、魏、吳之各自帝也，在三年之中，蓋天下之稱兵者已盡，而三國相爭之氣已衰也。曹操知其子之不能混一天下，丕亦自知一篡漢而父子之鋒铓盡矣。先主固念曹氏之不可搖，而退息乎巖險(xiǎn)。孫權(quán)觀望曹、劉之勝敗，既知其情之各自帝，而息相吞之心，交不足懼，則亦何弗擁江東以自帝邪？權(quán)所難者，先主之扼其肘腋耳。先主殂于永安，權(quán)乃拒魏而自尊，樂得鄧芝通好以安處于江東。繇此觀之，此三君者，皆非有好戰(zhàn)樂殺之情，而所求未得，所處未安，弗獲已而相為捍格也。
曹氏之戰(zhàn)亟矣，處中原而挾其主，其敵多，其安危之勢迫，故孫氏之降，知其非誠而受之。敵且盡，勢且安，甘苦自知，而殺戮為慘。亦深念之矣。孫氏則赤壁之外無大戰(zhàn)也。先主則收蜀爭荊而姑且息也。是以三君者，猶可傳之后裔，而不與公孫、袁、呂同殄其血胤。上天之大命集于有德，雖無其德，而抑無樂殺之心，則亦予之以安全。天地之心，以仁為復(fù)，豈不信哉？
丕之逆也，權(quán)之狡也，先主之愎也，皆保固爾后而不降天罰，以其知止而能息民也。逆與狡，違道甚矣，而惟愎尤甚。先主甫即位而興伐吳之師，毒民以逞，傷天地之心，故以漢之宗支而不敵篡逆之二國。先主殂，武侯秉政，務(wù)農(nóng)殖谷，釋吳怨以息民，然后天下粗安。蜀漢之祚，武侯延之也，非先主之所克勝也。
〖七〗
蜀漢之義正，魏之勢強(qiáng)，吳介其間，皆不敵也，而角立不相下，吳有人焉，足與諸葛頡頏，魏得上雖多，無有及之者也。立國之始，宰相為安危之大司，而吳之舍張昭而用顧雍，雍者，允為天子之大臣者也，屈于時(shí)而相偏安之國爾。
曹氏始用崔琰、毛玠，以操切治臣民，而法粗立。王道息，申、韓進(jìn)，人心不固，而國祚不長，有自來也。諸葛之相先主也，淡泊寧靜，尚矣。而與先主皆染申、韓之習(xí)，則且與曹氏德齊而莫能相尚。代以下之材，求有如顧雍者鮮矣。寡言慎動，用人惟其能而無適莫；恤民之利病，密言于上而不衒其恩威；黜小利小功，罷邊將便宜之策，以圖其遠(yuǎn)大。有曹參之簡靖而不弛其度，有宋璟之靜正而不燿其廉。求其德之相若者，曠世而下，唯李沆為近之，而雍以處兵爭之世，事雄猜之主，雍為愈矣。故曰：允為天子之大臣也。
雍既秉國，陸遜益濟(jì)之以寬仁，自漢末以來，數(shù)十年無屠掠之慘，抑無苛繁之政，生養(yǎng)休息，唯江東也獨(dú)。惜乎吳無漢之正、魏之疆，而終于一隅耳。不然，以平定天下而有余矣。
〖八〗魏之亡，自曹丕遺詔命司馬懿輔政始。懿之初起為文學(xué)掾，豈夙有奪魏之心哉？魏無人，延懿而授之耳。懿之視操，弗能若也。操之威力，割二袁、俘呂布、下劉表、北埽烏桓，而懿無其功；操迎天子于危亂之中，復(fù)立漢之社稷，而懿無其名；魏有人，懿不能奪也。魏之無人，曹丕自失之也。而非但丕之失也，丕之詔曹真、陳群與懿同輔政者，甚無謂也。子叡已長，群下想望其風(fēng)采，大臣各守其職司，而何用輔政者為？其命群與懿也，以防曹真而相禁制也。然則雖非曹爽之狂愚，真亦不能為魏藩衛(wèi)久矣。以群、懿防真，合真與懿、群而防者，曹植兄弟也。故魏之亡，亡于孟德偏愛植而植思奪適之日。兄弟相猜，拱手以授之他人，非一旦一夕之故矣。
漢高意移于趙王，唐高情貳于建成，宋祖受母命而亂與子之法，開國之初所恒有也。而曹氏獨(dú)以貽覆宗之禍。天不佑僭人，而使并峙于時(shí)以生猜制，天之道也。藉其不然，釁雖開于骨肉，必不假秉政握兵之異姓，持權(quán)以箝束懿親。漢、唐、宋爭于室而奸邪不興于外，豈有患哉？魏之自取滅亡，天邪？人邪？人之不臧者，天也。
〖九〗
兩敵相持，而有起兵于腹里者以遙相應(yīng)，見為可恃，恃以夾攻內(nèi)應(yīng)者必?cái)?；勿問其為義也、為賊也，皆不可恃以冒進(jìn)者也。其為義也，忠臣志士，孤憤蹶起，而成敗非其所謀，且其果懷忠憤者，一二人耳，其他皆徼利無恒，相聚而不相攝者也。若其為賊也，則妄人非分之圖，假我以惑眾而亡實(shí)者耳，如之何其恃邪？
彭綺，亂人也，借為魏討吳以為名，而實(shí)賊也。其心恃我之援，而己歘然而興，虐民罔利，而欲恃以為應(yīng)援，彼敗而我之鋒亦挫矣。彼可恃也，奚用我為？彼不可恃矣，而抑安能為我之恃乎？侯景不足以難魏，適以亡梁，擁大眾、扼爭地者且然，況烏合之一旅哉！岳侯恃兩河忠義以伐金，使無金牌之撤，亦莫保其不與俱潰也。孫資諫曹叡之應(yīng)彭綺，明于料敵矣?！家弧稹街T葛公出師北伐，表上后主，以親賢遠(yuǎn)小人為戒，一篇之中，三致意焉。后主失國之繇，早見于數(shù)十年之前，公于此無可如何，而唯以死謝寸心耳。
賢臣之進(jìn)，大臣之責(zé)也，非徒以言，而必有進(jìn)之之實(shí)。公于郭攸之、費(fèi)褘、董允、向?qū)櫼嗉冗M(jìn)之無遺力矣。然能進(jìn)而不能必庸主之親之。庸主見賢而目欲垂，猶賢主見小人而喉欲噦也，無可如何也。雖然，尚可使之在列也。至于小人之親，而愈無可如何矣。卑其秩，削其權(quán)，不得有為焉止矣。愈抑之，庸主愈狎之；愈禁之，庸主愈私之；斂跡于禮法之下，而噂沓于帷帟之中；庸主曰：此不容于執(zhí)政，而固可哀矜者也。綢繆不舍，信其無疵可摘，而蠱毒潛中于肸鄕之微。嗚呼！其將如之何哉！
故賢臣不能使親而猶可進(jìn)，小人可使弗進(jìn)而不能使弗親。非有伊尹放桐非常之舉，周公且困于流言，況當(dāng)篡奪相仍之世，而先主抑有“君自取之”之亂命，形格勢禁，公其如小人何哉！歷舉興亡之繇，著其大端而已。何者為小人，不能如郭、費(fèi)、董、向之歷指其人而無諱也。指其名而不得，而況能制之使勿親哉？以一死謝寸心于未死之間，姑無決裂焉足矣。公之遺憾，豈徒在漢、賊之兩立也乎？
〖一一〗
曹孟德推心以待智謀之士，而士之長于略者，相踵而興。孟德智有所窮，則荀彧、郭嘉、荀攸、高柔之徒左右之，以算無遺策。迨于子桓之世，賈詡、辛毗、劉嘩、孫資皆坐照千里之外，而持之也定。故以子桓之鄙、睿之汰，抗仲謀、孔明之智勇，而克保其磐固?？酌髦狈ヒ玻瑢页龆鵁o功，以為司馬懿之力能拒之，而早決大計(jì)于一言者，則孫資也。漢兵初出，三輔震驚，大發(fā)兵以迎擊于漢中，庸詎非應(yīng)敵之道；乃使其果然，而魏事去矣。漢以初出之全力，求敵以戰(zhàn)，其氣銳；魏空關(guān)中之守，即險(xiǎn)以爭，其勢危；皆敗道也。一敗潰而漢乘之，長安不守，漢且出關(guān)以搗宛、雒，是帝破項(xiàng)之故轍也，魏惡得而不危？資籌之審矣，即見兵據(jù)要害，敵即盛而險(xiǎn)不可踰，據(jù)秦川沃野之粟，坐食而制之，雖孔明之志銳而謀深，無如此漠然不應(yīng)者何也。資片言定之于前，而拒諸葛、挫姜維，收效于數(shù)十年之后，司馬懿終始所守者此謀也。
魏足智謀之士，昏主用之而不危。故能用人者，可以無敵于天下。
〖一二〗
魏延請從子年谷直搗長安，正兵也；諸葛繞山而西出祁山，趨秦、隴，奇兵也。高帝舍棧道而出陳倉，以奇取三秦，三秦之勢散，拊其背而震驚之，而魏異是。非堂堂之陣直前而攻其堅(jiān)，則雖得秦、隴，而長安之守自有余。魏所必守者長安耳，長安不拔，漢固無如魏何。而迂回西出，攻之于散地，魏且以為是乘間攻瑕，有畏而不敢直前，則敵氣愈壯，而我且疲于屢戰(zhàn)矣。夏侯楙可乘矣，魏見漢兵累歲不出而志懈，卒然相臨，救援未及，小得志焉；彌旬淹月，援益集，守益固，即欲拔一名都也且不可得，而況魏之全勢哉？故陳壽謂應(yīng)變將略非武侯所長，誠有謂已。
而公謀之?dāng)?shù)年，奮起一朝，豈其不審于此哉？果畏其危也，則何如無出而免于疲民邪？夫公固有全局于胸中，知魏之不可旦夕亡，而后主之不可起一隅以光復(fù)也。其出師以北伐，攻也，特以為守焉耳。以攻為守，而不可示其意于人，故無以服魏延之心而貽之怨怒。
秦、隴者，非長安之要地，乃西蜀之門戶也。天水、南安、安定，地險(xiǎn)而民疆，誠收之以為外蔽，則武都、陰平在懷抱之中，魏不能越劍閣以收蜀之北，復(fù)不能繞階、文以搗蜀之西，則蜀可鞏固以存，而待時(shí)以進(jìn)，公之定算在此矣。公沒蜀衰，魏果由陰平以襲漢，夫乃知公之定算，名為攻而實(shí)為守計(jì)也。
公之始為先主謀曰：“天下有變，命將出宛、雒，自向秦川?！蔽┲敝搁L安，則與宛、雒之師相應(yīng)；若西出隴右，則與宛、雒相去千里之外，首尾斷絕而不相知。以是知祁山之師，非公初意，主闇而敵疆，改圖以為保蜀之計(jì)耳。公蓋有不得已焉者，特未可一一與魏延輩語也。
〖一三〗
武侯之任人，一失于馬謖，再失于李嚴(yán)，誠哉知人之難也。闇者不足以知，而明察者即以明察為所蔽；妄者不足以知，而端方者即以端方為所蔽。明察則有短而必見，端方則有瑕而必不容。士之智略果毅者，短長相間，瑕瑜相雜，多不能純。察之密，待之嚴(yán)，則無以自全而或見棄，即加意收錄，而固不任之矣。于是而飾其行以無過、飾其言以無尤者，周旋委曲以免摘；言果辨，行果堅(jiān)，而孰知其不可大任者，正在于此。似密似慎，外飾而中枵，惡足任哉？故先主過實(shí)之論，不能遠(yuǎn)馬謖，而任以三軍；陳震鱗甲之言，不能退李嚴(yán)，而倚以大計(jì)；則唯武侯端嚴(yán)精密，二子即乘之以蔽而受其蔽也。于是而曹孟德之能用人見矣，以治天下則不足，以爭天下則有余。蔽于道而不蔽于才，不能燭司馬懿之奸，而荀彧、郭嘉、鐘繇、賈詡，惟所任而無不稱矣。
〖一四〗
城濮之戰(zhàn)，晉文不恃齊、秦也。恃齊、秦，則必令齊掠陳、蔡而南以牽之于東，秦出武關(guān)，下鄢、郢以撓之。滎陽之戰(zhàn)，高帝不恃彭、黥也。恃黥布，則當(dāng)令布率九江之，沿淮而襲之；恃彭越，則越勝而進(jìn)，越敗而退也。善用人者不恃人，此之謂大略。吳人敗曹休于石亭，諸葛出陳倉之師，上言曰：“賊疲于西，又務(wù)于東，兵法乘勞，此進(jìn)趨之時(shí)也?！逼錈o功宜矣。恃吳勝而乘之，吳且退矣，失所恃而心先沮、氣先折也。蜀定吳交以制魏，此諸葛之成謀，計(jì)之善者也。雖然，吳交之必定，亦唯東顧無憂，可決于進(jìn)爾。及進(jìn)，而所恃者終在己也。我果奮勇以大挫魏于秦川而舉長安，吳且恃我以疾趨淮、汝，不恃吳而吳固可恃也。己未有必勝之形，而恃人以逞，交相恃，交相誤，六國之合從，所以不能動秦之毫末，其左驗(yàn)已。石亭之役，賈逵以虛聲怖吳而吳退，吳望蜀之乘之，蜀不能應(yīng)也。陳倉之役，張郃以偏師拒蜀而蜀沮，蜀望吳之牽之，吳不能應(yīng)也。兩國異心，謀臣異計(jì)，東西相距，聲響之利鈍不相及，聞風(fēng)而馳，風(fēng)定而止，恃人者，不敗足矣，未有能成者也。德必有鄰，修德者不恃鄰；學(xué)必會友，為學(xué)者不恃友；得道多助，創(chuàng)業(yè)者不恃助。不恃也，乃可恃也。故曰：“一人行則得其友。”言致一也。
〖一五〗
魏制：諸侯入繼大統(tǒng)者，不得謂考為皇、稱妣為后，是也。帝后之尊，天之所秩，非天子所得擅以加諸其親，則大統(tǒng)正而天位定也。其曰：“纂正統(tǒng)而奉公義，何得復(fù)顧私親?！眲t襲義而戕仁矣。
所后者以承統(tǒng)而致其尊，因以致其親，義也；所生者以嗣統(tǒng)而屈其尊，不能屈其親，仁也；親者，與心生以生其心，性之不可掩者也。故古之制服，為人后者，為所生父母期，不問與所生相去親疏，即與所后者在六世袒免之外而必期，且必正名之曰“所生父母”，未嘗概置諸伯叔之列也。抑此猶為為人后者言之。若宋英宗之后仁宗，孝宗之后高宗，固以為子而子之，則所后所生父母之名各正，而所生者并屈其親。若夫前君之生也，未嘗告宗廟、詔臣民、而正其為后；嗣子之嗣也，未嘗修寢門視膳之儀，立國儲君副之位，臣民推戴而大位歸焉。則亦如光武之于南頓，位號不可僭，而天倫不可忘，何得遽謂之私親而族人視之也哉？
天下所重者，統(tǒng)也；人子所不可背者，親也。為天下而不敢干其統(tǒng)，則天下之義重，而已之恩輕。雖有天下，而不可沒其生我之恩，則天下敝屣，而親為重。導(dǎo)諛者，獻(xiàn)追尊之僭；矯異者，沒父母之名；折衷以順天理之固然，豈一偏之說所可亂哉！
〖一六〗國政之因革，一張一弛而已。風(fēng)俗之變遷，一質(zhì)一文而已。上欲改政而下爭之，爭之而固不勝；下欲改俗而可抑之，抑之而愈激以流；故節(jié)宣而得其平者，未易易也。東漢之中葉，士以名節(jié)相尚，而交游品題，互相持以成乎黨論，天下奔走如騖，而莫之能止?；?、靈側(cè)聽奄豎，極致其罪罟以摧折之，而天下固慕其風(fēng)而不以為忌。曹孟德心知摧折者之固為亂政，而標(biāo)榜者之亦非善俗也，于是進(jìn)崔琰、毛玠、陳群、鐘繇之徒，任法課能，矯之以趨于刑名，而漢末之風(fēng)暫息者數(shù)十年。琰、玠殺，孟德歿，持之之力窮，而前之激者適以揚(yáng)矣。太和之世，諸葛誕、鄧飏浸起而矯孟德綜實(shí)之習(xí)，結(jié)納互相題表，未嘗師漢末之為，而若或師之；且刓\方向圓，崇虛墮實(shí)，尤不能如李、杜、范、張之崇名節(jié)以勵(lì)俗矣。乃遂以終魏之世，迄于晉而不為衰止。然則孟德之綜核名實(shí)也，適以壅已決之水于須臾，而助其流溢已耳。故曰抑之而愈以流也。
名之不勝實(shí)、文之不勝質(zhì)也，久矣。然古先圣人，兩俱不廢以平天下之情。獎(jiǎng)之以名者，以勸其實(shí)也。導(dǎo)之以文者，以全其質(zhì)也。人之有情不一矣，既與物交，則樂與物而相取，名所不至，雖為之而不樂于終。此慈父不能得之于子，嚴(yán)師不能得之于徒，明君不能得之于臣民者也。故因名以勸實(shí)，因文以全質(zhì)，而天下歡忻鼓舞于敦實(shí)崇質(zhì)之中，以不蕩其心。此而可杜塞之以域民于矩矱也，則古先圣人何弗圉天下之躍冶飛揚(yáng)于鉗網(wǎng)之中也？以為拂民之情而固不可也。情者，性之依也，拂其情，拂其性矣；性者，天之安也，拂其性，拂其天矣。志郁而勃然以欲興，則氣亦蝹蜦屯結(jié)而待隙以外泄。迨其一激一反，再反而盡棄其質(zhì)以浮蕩于虛名。利者爭托焉，偽者爭托焉，激之已極，無所擇而唯其所汎濫。夏侯玄、何晏以之亡魏，王衍、王戎以之亡晉，五胡起，江東僅存，且蔓引以迄于陳、隋而不息，非崇質(zhì)尚實(shí)者之激而豈至此哉？
桓云激之矣，奄豎激之矣，死亡接踵而激猶未甚，桓、靈、奄豎不能掩其名也。孟德、琰、玠并其名而掩之，而后詭出于玄虛，橫流于奔競，莫能禁也。以傅咸、卞壼、陶侃之公忠端亮，折之而不勝，董昭欲以區(qū)區(qū)之辨論，使曹叡持法以禁之，其將能乎？圣王不作，禮崩樂壞，政暴法煩，祗以增風(fēng)俗之浮蕩而已矣。
〖一七〗
魏伐遼東，蜀征南中，一也，皆用乒謀國之一道也；與隋煬之伐高麗、唐玄之伐云南，異矣。隋、唐當(dāng)天下之方寧，貪功而圖遠(yuǎn)，涉萬里以徼幸，敗亡之釁，不得而辭焉。諸葛公之慎，司馬懿之智，舍大敵而勤遠(yuǎn)略，其所用心者未易測矣。
兩敵相持，勢相若而不相下，固未得晏然處也。而既不相為下矣，先動而躁，則受其傷，弗容不靜以俟也。靜以俟，則封疆之吏習(xí)于固守，六軍之士習(xí)于休息，會計(jì)之臣習(xí)于因循。需之需之，時(shí)不可徼而兵先弛；技擊奔命、忘生趨死之情，日以翱翔作好而墮其氣；則靜退之禍，必伏于不覺。一旦有事，張皇失措，驚尤肭朒縮，而國固不足以存，況望其起而制人，收長驅(qū)越險(xiǎn)之功哉？魏之東征，蜀之南伐，皆所以習(xí)將士于戰(zhàn)而養(yǎng)其勇也。先主殂，蜀未可以圖中原，孟德父子繼亡，魏未可以并吳、蜀，兵不欲其久安而忘致死之心，諸葛之略，司馬之智，其密用也，非人之所能測也。
或曰：習(xí)士于戰(zhàn)，有訓(xùn)練之法，而奚以遠(yuǎn)伐為？嗚呼！此坐而談兵，誤人家國之言耳。步伐也，系刺也，束伍也，部分也，訓(xùn)練而習(xí)熟者也。兩軍相當(dāng)，飛矢雨集，白刃拂項(xiàng)，趨于死以爭必勝，氣也，非徒法也。有其法不作其氣，無輕生之情，而日試于旌旗金鼓之間，雍容以進(jìn)退，戲而已矣。習(xí)之愈久而士愈無致死之心，不亡何待焉？訓(xùn)練者，戰(zhàn)余而教之也，非數(shù)十年之中，目不見敵，徒修其文具之謂也。
〖一八〗
武侯遺令魏延斷后，為蔣琬、費(fèi)褘地也。李福來請，公已授蜀于琬、褘。而必不可使任蜀者，魏延也。延權(quán)亞于公，而雄猜難御，琬未嘗與軍旅之任，而威望不隆，延先入而挾孱主，琬固不能與爭，延居然持蜀于掌腕矣。唯大軍退而延不得孤立于外，楊儀先入而延不得為主于中，雖憤激而成乎亂，一夫之制耳。
延之亂也，不北降魏而南攻儀，論者謂其無叛心。雖然，豈可保哉？延以偏將孤軍，主帥死而乞活于魏，則亦司馬懿之屬吏而已矣，南轅而不北駕，不欲為懿下也。使其操全蜀之兵，制朝權(quán)而唯其意，成則攘臂以奪漢，不成將舉三巴以附魏，司馬懿不得折箠而馭之，其降其否，亦惡可諒哉？
楊儀福小之器耳，其曰“吾若舉軍就魏，寧當(dāng)落度如此”。是則即為懿屈而不慚者。令先歸而延與姜維持其后，蔣琬談笑而廢之，非延匹也。于是而武侯之計(jì)周矣。故二將訌而于國無損。不然，將爭于內(nèi)，敵必乘之，司馬懿之智，豈不能間二亂人以卷蜀，而何為斂兵以退也？
〖一九〗武侯之言曰：“淡泊可以明志?！闭\淡泊矣，可以質(zhì)鬼神，可以信君父，可以對僚友，可以百姓，無待建鼓以亟鳴矣。且夫持大權(quán)、建大功，為物望所歸，而懷不軌之志者，未有不封殖以厚儲于家者也。以示豆區(qū)之恩，以收百金之士，以餌腹心之蠹，以結(jié)藩鎮(zhèn)之歡，胥于財(cái)而取給。季氏富于周公，而魯昭莫能制焉，曹、馬、劉、蕭，皆祖此術(shù)也。誠淡泊矣，競利名者之所不趨，而子孫亦習(xí)于儒素，不問其威望之重輕，而固知其白水盟心、衡門歸老之夙圖矣。
乃武侯且表于后主曰：“成都有級八君株，薄田十五頃，死之日，不使內(nèi)有余帛、外有贏粟，以負(fù)陛下?！币蝗糁净薏徽隆n讒畏譏之疏遠(yuǎn)小臣，屑屑而自明者。嗚呼！于是而知公之志苦而事難矣。后主者，未有知者也，所猶能持守以信公者，先主之遺命而已。先主曰：“子不可輔，君自取之?！彼寡远胗廾林?，公非剖心出血以示之，豈能無疑哉？身在漢，兄弟分在魏、吳，三國之重望，集于一門，關(guān)、張不審，挾故舊以妬其登庸，先主之疑，蓋終身而不釋。施及嗣子之童昏，內(nèi)而百揆，外而六軍，不避嫌疑而持之固，含情不吐，誰與諒其志者？然則后主之決于任公，屈于勢而不能相信以道，明矣。公乃諄諄然取桑田粟帛、竭底蘊(yùn)以告，無求于當(dāng)世，其孤幽之忠貞，危疑若此，而欲北定中原、復(fù)已亡之社稷也，不亦難乎？于是而知先主之知人而能任，不及仲謀遠(yuǎn)矣。仲謀之于子瑜也、陸遜也、顧雍也、張昭也，委任之不如先主之于公，而信之也篤，豈不賢哉？先主習(xí)于申、韓而以教子，其操術(shù)也，與曹操同，其宅心也，亦彷佛焉。自非司馬懿之深奸，則必被制曳而不能盡展其志略。故曰公志苦而事難也。不然，公志自明，而奚假以言明邪？〖二○〗
得直諫之士易，得憂國之臣難。識所不及，誠所不逮，無死衛(wèi)社稷之心，不足與于憂國之任久矣。若夫直諫者，主德之失，章章見矣。古之為言也，仁慈恭儉之得，奢縱苛暴之失，亦章章見矣。習(xí)古之說而以證今之得失，不必深思熟慮，殷憂郁勃，引休戚于躬受，而斟酌以求寧，亦可奮起有言而直聲動天下矣。魏主睿之后，一傅而齊王芳廢，再傅而高貴鄉(xiāng)公死，三傅而常道鄉(xiāng)公奪。青龍、景初之際，禍胎已伏，蓋岌岌焉，無有慮此為睿言者，豈魏之無直臣哉？睿之營土木、多內(nèi)寵、求神僊、察細(xì)務(wù)、濫刑賞也，舊臣則有陳群、辛毗、蔣濟(jì)，大僚則有高堂隆、高柔、楊阜、杜恕、陳矯、衛(wèi)覬、王肅、孫禮、衛(wèi)臻，小臣則有董尋、張茂，極言無諱，不避喪亡之謗詛，至于叩棺待死以求伸；睿雖包容勿罪，而諸臣之觸威以抒忠也，果有身首不恤之忱。漢武、唐宗不能多得于群臣者，而魏主之廷，森森林立以相繩糾。然而阽危不救，旋踵國亡。繇是觀之，直諫之臣易得，而憂國之臣未易有也。
高堂隆因鵲巢之變，陳他姓制御之說；問陳矯以司馬公為社稷之臣，而矯答以未知。然則魏之且移于司馬氏，禍在旦夕，魏廷之士或不知也，知而或不言也。隆與矯知之而不深也，言之而不力也。當(dāng)其時(shí)，懿未有植根深固之黨，未有榮人、辱人、生人、殺人之威福，而無能盡底蘊(yùn)以為魏主告。無他，心不存乎社稷，浮沈之識因之不定，未能剖心刻骨為曹氏徘徊四顧而求奠其宗祏也。逮乎魏主殂，劉放、孫資延大奸于肘掖之后，雖灼見魏之必亡而已無及矣。
以社稷為憂者，如操舟于洪濤巨浸，脈察其磧岸洑渦之險(xiǎn)易，目不旁瞬而心喻之；則折旋于數(shù)十里之外而避危以就安也，適其所泊而止。豈舟工之智若神禹哉？心壹于是而生死守之爾。若夫雒陽、崇華銅人土山之縱欲勞民，與夫暴怒刑殺、聽小臣?xì)Т蟪肌⒐H細(xì)務(wù)而陵下不君，此皆見之聞之，古雒明訓(xùn)，而依道義以長言之，則不必有體國之忠，而但有敢言之氣，固可無所畏避而唯其敷陳者也。抑豈足恃為宗社生民之托哉？
〖二一〗
陳群上封事諫魏主，輒削其草；楊阜觸人主之威以直諫，與人言未嘗不道；袁宏贊群之忠，而譏阜之播揚(yáng)君惡。夫阜激而太過，誠然矣；以群之削草為忠臣之極致，又奚得哉？宏曰：“仁者愛人，施之君謂之忠，施之親謂之孝?！狈侵乐砸?。
君父均也，而事之之道異。禮曰：“事親有隱無犯，事君有犯無隱?！彪[者，知其惡而諱之也。有隱以全恩，無隱以明義，道之準(zhǔn)也。君之有過也，諫之而速改，改過之美莫大焉。稱其前之過以表其后之改，固以揚(yáng)其美之大者也。諫而不聽，君過成矣；即不言，而臣民固已知之矣。導(dǎo)諛之臣，方且為之飾非為是，弭在廷之口；而諫者更為之掩覆，于是而導(dǎo)諛之臣益無所忌，而唯其欲為。且己諫而不聽，庶幾人之繼進(jìn)也。小臣疏遠(yuǎn)，望近臣之從違以為語默。近臣養(yǎng)君之慝而蔽下之知，則疏遠(yuǎn)欲言之士，且徘徊疑沮，而以柔巽揄揚(yáng)為風(fēng)尚。勸忠之道，喪于唯諾之習(xí)，孤鳴無和，雖造膝而為痛哭，亦無如怙過之主何矣！
韓愈氏非知道者，擬文王之詩曰：“臣罪當(dāng)誅兮，天王圣明?！蔽耐醵鵀榇搜砸玻瑒t飛廉、惡來且援為口實(shí)以惑紂，而信比干之死為當(dāng)其辜矣。亦何憚而不殫其斮脛炮烙之慘乎？若群者，以全身于暴主之側(cè)，孔光溫樹之故智也，謂之曰忠，而同君父于一致，袁宏惡知忠臣之極致哉！
〖二二〗
魏主睿之詔曰：“漢承秦亂，廢無禘禮，曹氏世系，出自有虞，以舜配天，以舜妃配地?！逼淇旱赜谔?，離妣于祖，亂干坤高卑之位，固不足道矣。妄自祖虞而以廢禘譏漢，尤不知禘者也。
自漢以下，禘之必廢也無疑也。三代而上，君天下者，數(shù)姓而已，天子之支庶，分封為侯，各受命而有社稷。其后一族衰微，則一族之裔孫以德而復(fù)陟帝位，無有不繇諸侯祖天子而崛起者也。推創(chuàng)業(yè)之主而上之，始受命而有社稷者，其始祖也，商之契、周之稷是也。又推而上之，則固有天下者也，而高辛是也，是為始祖所自出之帝也。世有社稷而為君，代相承而譜牒具存，雖歷數(shù)十世而云仍不絕，則所自出之帝雖遠(yuǎn)，亦猶父子之相授，淵源不昧；而后此之有天下者，仍還其前此有天下之故業(yè)，以示帝位之尊，不越神明之胄，非是者不得而干焉。此封建未墜之天下，道固然也。秦雖無德，而猶柏翳之裔，受封西土，可以繼三代而王，使追所自出之帝而禘焉，得矣。至于漢興，雖曰帝堯之苗裔，而不可考也。陶唐之子孫受侯封者，國久滅而宗社皆亡，帝堯之不祀，久已忽諸。高帝起田間為亭長，自以滅秦夷項(xiàng)之功而有天下，征家世于若存若亡之余，懸擬一古帝為祖，將誰欺？欺天乎？自漢以下之不禘，豈不允哉！
漢曰祖堯也，王莽、曹氏曰祖舜也，唐曰祖皋陶也、老耼也，攀援不可致詰之圣賢以自張大者也。澤所已斬，道所不嗣，誠所不至，以名屬之，以文修之，漢乎其不相及久矣。當(dāng)其側(cè)微，不知其有所祖也，序其譜系，不知其必為祖也，且遠(yuǎn)引而祖之，仁人孝子之事其先，如是而已哉？郭崇韜垂涕汾陽之墓，梁師成追訟眉山之誣，為姍笑而已。魏主睿其何以異于是！〖二三〗
任人任法，皆言治也，而言治者曰：任法不如任人。雖然，任人而廢法，則下以合離為毀譽(yù)，上以好惡為取舍，廢職業(yè)，徇虛名，逞私意，皆其弊也。于是任法者起而摘之曰：是治道之螙也，非法而何以齊之？故申、韓之說，與王道而爭勝。乃以法言之，周官之法亦密矣，然皆使服其官者習(xí)其事，未嘗懸黜陟以擬其后。蓋擇人而授以法，使之遵焉，非立法以課人，必使與科條相應(yīng)，非是者罰也。
法誠立矣，服其官，任其事，不容廢矣。而有過于法之所期者焉，有適如其法之所期者焉，有不及乎法之所期者焉。才之有偏勝也，時(shí)之有盈詘也，事之有緩急也，九州之風(fēng)土各有利病也。等天下而理之，均難易而責(zé)之，齊險(xiǎn)易豐兇而限之，可為也而憚于為，不可為也而強(qiáng)為涂飾以應(yīng)上之所求，天下之不亂也幾何矣！上之所求于公卿百執(zhí)郡邑之長者，有其綱也。安民也，裕國也，興賢而遠(yuǎn)惡也，固本而待變也，此大綱也。大綱圮而民怨于下，事廢于官，虛譽(yù)雖騰，莫能揜也。茍有法以授之，人不得以玩而政自舉矣。故曰擇人而授以法，非立法以課人也。論官常者曰：清也，慎也，勤也。而清其本矣。弗慎弗勤而能清也，詘于繁而可以居要，充其至可以為社稷臣矣。弗清而不慎不勤，其罪易見，而為惡也淺。弗清矣，而慎以勤焉，察察孳孳以規(guī)利而避害，夫乃為天下之巨奸?？颊n以黜陟之，即其得而多得之于勤慎以墮其清，況其所謂勤者非勤，而慎者非慎乎？是所謂孳孳為利，蹠之徒矣。清議者，似無益于人國者也，而國無是不足以立。恐其亡實(shí)而后以法飭之，周官、周禮、關(guān)雎、麟趾之精意所持也。京房術(shù)數(shù)之小人，何足以知此哉？盧毓、劉邵師之以惑魏主，不能行焉必也。雖不能行，而后世功利刑名之徒，猶師其說。張居正之毒，所以延及百年而不息也。
〖二四〗
魏主睿授司馬懿以輔政，而懿終篡也，宜哉！法紀(jì)立，人心固，大臣各得其人，則臥赤子于天下之上而可不亂，何庸當(dāng)危病昏瞀之時(shí)，委一二人，錫以輔政之名，倒魁柄而授之邪？
周公之輔成王也，王幼而未有知識，且公之至德，曠古一人，而武王之信公也，以兩圣而相知也。然使無輔政之名，則二叔亦無釁以搆難，而沖人晏然矣。漢武之任霍、金、上官也，上官逆，霍氏不終矣；輔政之名，由此而立，而抑安足師乎？先主之任諸葛，而諸葛受命，當(dāng)分爭之世，而后主不足有為也，兩俱弗獲已而各盡其心耳。先主不能舍后主而別有所立，則不能不一委之諸葛以壹后主之心。
若夫魏主睿，無子而非有適長之不可易也，宗室之子，唯其所擇以為后。當(dāng)其養(yǎng)芳與詢?yōu)樽又眨M無賢而可嗣者，慎簡而豫教之？迨其將殂，芳之為子已三歲矣，可否熟知，而教訓(xùn)可夙，何弗擇之于先，教之于后令可君國而勿墜，而使劉放、孫資得乘其篤疾以晉奸雄于負(fù)扆哉？為天下得人者，得一人爾。得其人而宰輔百執(zhí)無不得焉。己既無子，唯其意而使一人以為君，不審其勝任與否，而又別委人以輔之，則胡不竟授以天下而免于篡弒乎？漢之自旁支入繼者，皆昏庸之器，母后權(quán)奸之為之也，非若睿之自擇而養(yǎng)之也。彼憒憒以死，無意于宗社而委之婦人者，無責(zé)耳矣，而魏主叡何為若也！
宋仁宗之授英宗，高宗之授孝宗，一旦嗣立而太阿在握；有二君之慎，豈至忍死以待巨奸而付以童昏也哉？故宋二宗之立嗣，允為后世法也。輔政者危亡之本，惡得托周公之義以召禍于永世哉！
〖二五〗
史稱何晏依勢用事，附會者升進(jìn)，違忤者罷退，傅嘏譏晏外靜內(nèi)躁，皆司馬氏之徒，黨邪丑正，加之不令之名耳。晏之逐異己而樹援也，所以解散私門之黨，而厚植人才于曹氏也。盧毓、傅嘏懷寵祿，慮子孫，豈可引為社稷臣者乎？藉令曹爽不用晏言，父事司馬懿，而唯言莫違，爽可不死，且為戴莽之劉歆。若逮其篡謀之已成，而后與立異，劉毅、司馬休之之所以或死或亡，而不亦晚乎！爽之不足與有為也，魏主睿之不知人而輕托之也。乃業(yè)以宗臣受顧命矣，晏與畢軌、鄧飏、李勝不與爽為徒而將誰與哉，或曰：圖存社稷者，智深勇沈而謀之以漸。晏一旦蹶起而與相持，激懿以不相下之勢，而魏因以亡。
夫曹芳以暗弱之沖人孤立于上，睿且有“忍死待君相見無憾”之語，舉國望風(fēng)而集者，無敢踰司馬氏之閫閾，救焚拯溺而可從容以待乎？懿之不可托也，且勿論其中懷之叵測也；握通國之兵，為功于閫外，下新城，平遼東，卻諸葛，撫關(guān)中，將吏士民爭趨以效尺寸，既赫然矣。惡有舉社稷之重，付孺子于大將之手，而能保其終者哉？王敦?zé)o邊徼之功，故溫嶠得制之于衰?。换笢赜需暑^之?dāng)?，故王、謝得持之以從容。奪孤豚于猛虎之口，雅十無所容其靜鎮(zhèn)，智者無所用其機(jī)謀，力與相爭而不勝，天也，非人之所能為也。
當(dāng)是時(shí)，同姓猜疏而無權(quán)，一二直諒之臣如高堂隆、辛毗者，又皆喪亡，曹氏一線之存亡，僅一何晏，而猶責(zé)之已甚，抑將責(zé)劉越石之不早附劉淵，文宋瑞之不亟降蒙古乎？嗚呼！惜名節(jié)者謂之浮華，懷遠(yuǎn)慮者謂之铦巧，三國志成于晉代，固司馬氏之書也。后人因之掩抑孤忠，而以持祿容身、望風(fēng)依附之逆黨為良圖。公論沒，人心蠱矣?！级?br>蔣琬改諸葛之圖，欲以舟師乘漢、沔東下，襲魏興、上庸，愈非策矣。魏興、上庸，非魏所恃為巖險(xiǎn)，而其贅余之地也?？v克之矣，能東下襄、樊北收宛、雒乎？不能也。何也？魏興、上庸，漢中東迤之余險(xiǎn)，士卒所憑以阻突騎之重突，而依險(xiǎn)自固，則出險(xiǎn)而魂神已惘，固不能踰閫限以與人相搏也。且舟師之順流而下也，逸矣；無與遏之而戒心弛，一離乎水而衰氣不足以生，必?cái)≈酪病Ｏ戎髋c吳共爭于水而且潰，況欲以水為勢，而與車騎爭于原陸乎？魏且履實(shí)地、資宿飽，坐而制之于丹、淯之湄，如蛾赴燄，十撲而九亡矣。
劉裕之河、渭以入關(guān)中，王鎮(zhèn)惡等以步騎馳擊，而舟師為其繼，非恃舟師以爭人于陸也。姚泓恃拓拔氏為之守，拓拔氏不為泓守，而泓弛其防，故獲利焉，非獨(dú)倚舟師之利攻人于千里之外也。諸葛之出祁山，以守為攻，即以攻為守，知習(xí)于險(xiǎn)者之不利于夷，且自固以待時(shí)變，特不欲顯言之以怠眾志耳。琬移屯而東西防遂弛，鄧艾陰平之禍，自琬始矣。琬疾動而不能行，司馬懿方謀篡而未暇，故蜀猶以全。不然，此一舉而蜀亡不旋踵矣。
〖二七〗
曹孟德始屯田許昌，而北制袁紹，南折劉表；鄧艾再屯田陳、項(xiàng)、壽春，而終以吞吳；此魏、晉平定天下之本圖也。屯田之利有六，而廣儲芻糧不與焉。戰(zhàn)不廢耕，則耕不廢守，守不廢戰(zhàn)，一也；屯田之吏十據(jù)所屯以為己之樂土，探伺密而死守之心固，二也；兵無室家，則情不固，有室家，則為行伍之累，以屯安其室家，出而戰(zhàn)，歸而息，三也；兵從事于耕，則樂與民親，而殘民之心息，即境外之民，亦不欲凌轢而噬齕之，敵境之民，且親附而為我用，四也；兵可久屯，聚于邊徼，束伍部分，不離其素，甲胄器仗，以暇而修，卒有調(diào)發(fā)，符旦下而夕就道，敵莫能測其動靜之機(jī)，五也；勝則進(jìn)，不勝則退有所止，不至駭散而內(nèi)訌，六也。有此六利者，而粟米芻槀之取給，以不重困編氓之輸運(yùn)，屯田之利溥矣哉！諸葛公之于祁山也，亦是道也；姜維不能踵之，是以亡焉雖然，有其地，有其時(shí)矣。許昌之屯，乘黃巾之亂，民皆流亡，野多曠士也；兩淮之屯，魏、吳交爭之地，棄為甌脫，田皆蕪廢也；五丈原之屯，秦、隴、階、文之間，地廣人稀，羌、胡據(jù)山澤而棄平土，數(shù)百里而皆艸萊也。非是者，可屯之地，畸零散布于民田之間，而分兵以屯之，則一散而不可猝收矣。奪民熟壤以聚屯，民怨而敗速矣。此屯之必以其地也。
屯之于戰(zhàn)爭之時(shí)，壓敵境而營疆場，以守為本，以戰(zhàn)為心，而以耕為余力，則釋耒耜、援戈矛，兩不相妨以相廢。若在四海蕩平之后，分散士卒，雜處民間，使食利于耕，而以戰(zhàn)守為役，則雖有訓(xùn)練鉗束之法，日漸月靡于全軀保室、樸鈍偷安之習(xí)，而天下于是乎無兵。故唯棗祗、鄧艾、諸葛可以行焉，而后此之祖以安插天下之兵，是弭兵養(yǎng)懦之術(shù)也，故陵夷衰微而無與衛(wèi)國。此屯之必以其時(shí)也。
法有名同而實(shí)異，事同而效異，如此者多矣。謀國者不可不審也。
〖二八〗
史稱管寧高潔而熙熙和易，因事而導(dǎo)人以善。善于傅君子之心矣。
世之亂也，權(quán)詐興于上，偷薄染于下，君不可事，民不能使，而君子仁天下之道幾窮。窮于時(shí)，因窮于心，則將視天下無一可為善之人，而拒絕唯恐不夙，此焦先、孫登、朱桃椎之類，所以道窮而仁亦窮也。夫君子之視天下，人猶是人也，性猶是性也，知其惡之所自熏，知其善之所自隱，其熏也非其固然，其隱也則如宿艸霜凋而根荄自潤也。無事不可因，無因不可導(dǎo)，無導(dǎo)不可善，喻其習(xí)氣之橫流，即乘其天良之未喪，何不可與以同善哉？此則盎然之仁，充滿于中，時(shí)雨灌注而宿艸榮矣。惜乎時(shí)無可事之君，而寧僅以此終；非然，將與伊、傅而比隆矣。
嗚呼！不得之于君，可得之于友，而又不可得矣；不得之薦紳，可得之于鄉(xiāng)黨，而又不可得矣；不得之父老，可得之童蒙，而又不可得矣；此則君子之抱志以沒身，而深其悲閔者也。友之不得，君錮之；鄉(xiāng)黨之不得，薦紳熒之；童蒙之不得，父老蔽之；故寧之仁，終不能善魏之俗。君也，薦紳也，父老也，君子之無可如何者也。吾盡吾仁焉，而道窮于時(shí)，不窮于己，亦奚忍為焦先、孫登、朱桃椎之孤傲哉？〖二九〗
形可以征神乎？曰：未嘗不可也。神者，天德之函于地者也；形者，地德之成乎天者也；相函相成而不相舍，神之靈，形受之；形之靈，神傅之；非神孤盪其靈于虛而形頑處也。譬之笙竽然，器洪而聲洪，器纖而聲纖矣；譬之盂水然，器方而水方，器囨而水囨矣。造化者以其神之靈搏造形質(zhì)，而氣以舒斂焉。榮，隨氣而華，隨氣而黯；衛(wèi)，隨氣而理，隨氣而亂；內(nèi)而藏府之精粗，外而筋骸之勁脃，動靜語默各如其量，而因以發(fā)用；則明于察形者，可以征神，固矣。管輅之評鄧飏、何晏而言皆屢中，知此而已矣。
然則神可以化形乎？曰：奚為其不可也？其始也天化之，天之道也；其后也人化之，人之道也。其之道，亭之毒之，用其偶然，故媺惡偏全、參差而不齊；人之道，熏之陶之，用其能然，則惡可使媺，偏可使全，變化而反淳。人莫難于御其神，而形其易焉者。昧者不知，曰：“一受其成型，而與之終古。”其不知道也久矣。孟子曰：“居移氣，養(yǎng)移體?！睒s衛(wèi)隨養(yǎng)以移，而內(nèi)而藏府、外而筋骸，隨之以移；況動止語默，因心而縱斂，因習(xí)而率循者哉！
鄧飏之躁，征于形之躁也，不可驟息，而息之以靜者，飏可得而主也；何晏之幽，征于形之幽也，不可驟張，而張之以明者，晏可得而主也。豈有他哉？一旦而知躁與幽之為不善，操之縱之，懲艾于俄頃；習(xí)之制之，熏成于漸次；則二子者，金錫圭璧之章，再見而驚非其故，輅又安能測之哉？乃若二子者，終成乎幽躁，而使輅言之終驗(yàn)，其蔽一也。一者何也？曰：驕也。老、莊者，驕天下而有余者也，絕學(xué)以無憂，與天而為徒，而后形之不善，一受其成型，而廢人道之能然，故禍至而不知其所自召也。地承天而受化，形順神而數(shù)移，故管輅之術(shù)，君子節(jié)取焉，而不怙之以為固然。人之有道也，風(fēng)雨可使從欲，元?dú)饪墒故苤危瑳r在躬之榮衛(wèi)藏府筋骸，與從心之動止語默哉！
〖三○〗
王凌可以為魏之忠臣乎？蓋欲為司馬懿而不得者也。為懿不得，而懿愈張矣。齊王芳，魏主睿之所立也，懿殺曹爽而制芳于股掌，其惡在懿，其失在睿，而芳何尤焉！使霍光而有操、懿之心，漢昭亦無如之何，而可責(zé)之芳乎？凌誠忠于魏而思存其社稷，正懿閉門拒主、專殺宗臣、覬覦九錫之罪，抗表而入討，事雖不成，猶足以鼓忠義之氣，而懿不能駕禍于楚王以錮曹氏之宗支，使斂跡而坐聽其篡奪。而凌欲廢無過之主以別立君，此其故智，梁、隋之季多效之者，而終以盜鈴。則使凌得志，楚王彪特其掩耳之資，操此心也，惡足以惑人心而使效順哉？
名義者，邪正存亡之大司也，無義不可以為名，無名不可以為義，忠臣效死以爭之，奸雄依附而抑必挾之。以曹操之不軌也，王芬欲立合肥侯以誅宦官，而操審其必?cái)?，勿從也；袁紹欲立劉虞以誅董卓，而操惡其徒亂，勿從也；名正而義因以立，豈特操之智遠(yuǎn)過于凌乎？天下未解體于弱主，而己先首禍，心之所不安，烖之所必逮也。劉虞賢矣，袁紹弗能惑也；合肥侯聽曹操而安，楚王彪聽王凌而死，非獨(dú)自殺，且以啟禍于宗室，胥入司馬之阱中，亦烈矣哉！嗚呼！亂人假義而授人以名，義乃永墮而禍生愈速，如是而許之以忠也，則沈攸之、陳霸先皆忠矣。王凌之心，路人知之，無以異于司馬氏，而益以愚者也。〖三一〗
曹操之篡也，迎天子于危亡之中而措之安士；二袁、呂布、劉表、劉焉群起以思移漢祚，獻(xiàn)帝弗能制，而操以力勝而得之。劉裕之篡，馘桓玄，夷盧循，東滅慕容超，西俘姚泓，收復(fù)中國五十余年已覆之士宇，而修晉已墟之陵廟，安帝愚暗，不能自存也。若夫二蕭、陳霸先，功不逮操、裕而篡焉，則不成乎其為君而不延其世。由此言之，雖篡有天下，而豈易易哉？
司馬懿之于魏，掾佐而已，拒諸葛于秦川，僅以不敗，未嘗有尺寸之功于天下也；受魏主睿登床之托，橫翦曹爽，遂制孱君、脅群臣，獵相國九錫之命，終使其子孫繼世而登天位，成一統(tǒng)之業(yè)。其興也不可遏，而抑必有道焉，非天下之可妄求而得也。曹氏之?dāng)氛酌?、延人而授之也久矣?br>漢之延祀四百，紹三代之久長，而天下戴之不衰者，高帝之寬，光武之柔，得民而合天也。漢衰而法弛，人皆恣肆以自得。曹操以刻薄寡恩之姿，懲漢失而以申、韓之法鉗網(wǎng)天下；崔琰、毛玠、鐘繇、陳群爭附之，以峻削嚴(yán)迫相尚。士困于廷，而衣冠不能自安；民困于野，而寢處不能自容。故終魏之世，兵旅亟興，而無敢為萑葦之寇，乃蘊(yùn)怒于心，思得一解網(wǎng)羅以優(yōu)游卒歲也，其情亟矣。司馬懿執(zhí)政，而用賢恤民，務(wù)從寬大，以結(jié)天下之心。于是而自搢紳以迄編甿，乃知有生人之樂。處空谷者，聞人聲而囅然，欒盈之汰，人且歌泣以愿為之死，況懿父子之謀險(xiǎn)而小惠已周也乎！王凌之子廣曰：“懿情雖難量，事未有逆?！笨芍^知言矣。故曰：“得乎邱民為天子?！蹦嫒羲抉R，解法網(wǎng)以媚天下，天且假之以息民。則乘苛急傷民之后，大有為之君起而蘇之，其為天祐人助，有不永享福祚者乎？三國鼎立，曹、劉先亡，吳乃繼之。孫氏不師申、韓之報(bào)也；曹操不足道，諸葛公有道者也，而學(xué)于申、韓，不知其失，何也？
〖三二〗蔣琬死，費(fèi)褘刺，蜀漢之亡必也，無人故也。圖王業(yè)者，必得其地。得其地，非得其險(xiǎn)要財(cái)賦之謂也，得其人也；得其人，非得其兵卒之謂也，得其賢也。巴蜀、漢中之地隘矣，其人寡，則其賢亦僅矣。故蔣琬死，費(fèi)褘刺，而蜀漢無人。
雖然，嘗讀常璩華陽國志，其人之彬彬可稱者不乏。張魯妖盜而有閻圃，劉焉驕怠而有黃權(quán)，王累、劉巴，皆國士也。先主所用，類皆東州之產(chǎn)，耄老喪亡，而固不能繼。蜀非乏才，無有為主效尺寸者，于是知先主君臣之圖此也疏矣。勤于耕戰(zhàn)，察于名法，而于長養(yǎng)人才、涵育熏陶之道，未之講也。蔣、費(fèi)亡而僅一姜維，維亦北士也，舍維而國無與托。敗亡之日，諸葛氏僅以族殉，蜀士之登朝參謀議者，僅一奸佞賣國之譙周，國尚孰與立哉？
管仲用于齊，桓公死而齊無人；商鞅用于秦，始皇死而秦?zé)o人；無以養(yǎng)之也。寬柔溫厚之德衰，人皆跼蹐以循吏之矩矱，雖有英特之士，摧其生氣以即于瓦合，尚奚恃哉？諸葛公之志操偉矣，而學(xué)則申、韓也。文王守百里之西土，作人以貽百年之用，鳶飛魚躍，各適其性以盡其能，夫豈申、韓之陋所與知哉！〖三三〗
何晏、夏侯玄、李豐之死，皆司馬氏欲篡而殺之也。而史斂時(shí)論之譏非，以文致其可殺之罪，千秋安得有定論哉？當(dāng)時(shí)人士所推而后世稱道弗絕者，傅嘏也、王昶也、王祥也、鄭小同也。數(shù)子者，以全身保家為智，以隨時(shí)委順為賢，以靜言處錞為道，役于亂臣而不怍，視國之亡、君之死，漠然而不動于心，將孔子所謂賊德之鄉(xiāng)原，殆是乎！風(fēng)尚既然，禍福亦異，天下之圖安而思利者，固必褰裳而從之，祿位以全，家世以盛，而立人之道幾于息矣。嗚呼！此無道之世，所以崩風(fēng)壞俗而不可挽也。
雖然，有未可以過責(zé)數(shù)子者存焉。魏之得天下也不以道，其守天下也不以仁，其進(jìn)天下之士也不以禮；利啗之，法制之，奴虜使之，士生其時(shí)，不能秉耒而食，葛屨而履霜也。無管寧之操，則抑與之波流，保其家世已耳。故昶與祥皆垂裔百年而享其名位，兢兢門內(nèi)之行，自求無過，不求有益于當(dāng)時(shí)；士之不幸，天所弗求全也?？襻G于網(wǎng)羅，容容獲其厚福，是或一道也；不可以漢、唐、宋數(shù)百年戴天履地栽培長育之人才，忘軀捐妻子以扶綱常者責(zé)之也。施及宋、齊以降，君屢易而士大夫之族望自若也，皆此焉耳。歐陽永叔傷五代無死節(jié)之臣，而不念所事之何君也，亦過矣。王彥章之忠，匹夫之諒而已矣，況余闕乎？
〖三四〗諸葛誕之起兵討司馬昭也，疑賢于王凌、母丘儉，而實(shí)未見其愈也。儉與誕，皆以夏侯玄之死不自安，而徼幸以爭權(quán)，使其克捷，其不為劉裕之誅桓玄，不能保也。且誕之討昭，何為也哉？無抑不欲魏社之移于司馬氏矣乎？魏而亡，亡于司馬，亡于吳，無以異也，吳豈為魏惜君臣之義，誅權(quán)奸以安其宗社者哉？誕遣其子靚稱臣于吳以起兵，則昭未篡而己先叛；以叛臨篡，篡者未形而叛者已著；其志悖，其名逆，授司馬昭以討叛之名，而惡得不敗邪？使其成也，司馬昭之族甫糜，曹氏之社早屋矣。悲夫！借敵兵以討賊者之亡人家國也，快一朝之忿而流禍無窮，誕實(shí)作俑，司馬楚之、劉昶、蕭寶寅相繼以逞，而可許之為忠乎？
〖三五〗
人知馮道之惡，而不知譙周之為尤惡也。道，鄙夫也，國已破，君已易，貪生惜利祿，弗獲已而數(shù)易其心。而周異是，國尚可存，君尚立乎其位，為異說以解散人心，而后終之以降，處心積慮，唯恐劉宗之不滅，憯矣哉！讀周仇國論而不恨焉者，非人臣也。
姜維之力戰(zhàn)，屢敗而不止，民胥怨之，然其志苦矣。民憚于勞，而不知君父之危，所賴以啟其惰心而振其生氣者，士大夫之公論耳。其論曰：“既非秦末鼎沸之時(shí)，實(shí)有六國并據(jù)之勢?！憋@然以秦予魏，以韓、燕視蜀，坐待其吞噬，唯面縛輿櫬之一途耳。夫漢之不可復(fù)興，天也；蜀之不可敵魏，勢也；無可如何者也。故諸葛身殲而志決，臣子之道，食其祿，終其事，志不可奪，烈于三軍之帥。且使人心不靡于邪說，兵力不銷于荒惰，延之一日，而忠臣志士之氣永于千秋。周而無人之心哉！無亦括囊以聽，委之天而弗助其虐之為咎尚淺乎？夫民之不息，誠不容已于閔恤矣，譬之父母積疢，仆妾?jiǎng)谟趯B(yǎng)，則亦酒食以勞之，和煦以拊之，使鼓舞而忘怨已耳。若恤仆妾之疲，廢藥食而聽其酣寢，有人之心者，以是為惻隱哉？
當(dāng)周之時(shí)，黃皓、陳祇蠱庸主而不顧百姓之疾苦；誠念民也，則亦斥奸佞，勸節(jié)儉，飭守令以寬廉，使民進(jìn)而戰(zhàn)餫，退而休息，可也。周塞目箝口，未聞一讜言之獻(xiàn)，徒過責(zé)姜維，以餌愚民、媚奄宦，為司馬昭先驅(qū)以下蜀，國亡主辱，己乃全其利祿；非取悅于民也，取悅于魏也，周之罪通于天矣。服上刑者唯周，而馮道末減矣。
〖三六〗
王沈刺豫州，下教：“陳長吏得失者，給谷五百斛；言刺史寬猛者，給谷千斛?！币?guī)己寬猛之宜，而賜之谷，猶之可爾。陳長吏之得失而賜之谷，險(xiǎn)士猾民，競起而誣訐其守令，禍可勝言哉？蓋沈者，司馬氏之私人也，司馬氏以好士恤民之虛名，收辨士而要民譽(yù)，每下不情之令，行溢賞以誘天下，而沈?yàn)橹?，故其教令如是之濫，未容深責(zé)也。陳廞、褚入白沈曰：“拘介之士，憚賞而不言；貪昧之人，慕利而妄舉?！表t哉言乎！可推以盡明主用人聽言之道矣。
拒諫者，古今之所謂大惡也；亟取人言，而貪廣聽之名，其惡隱而難知。乃公孫疆因之以亡曹，主父偃因之以亂漢。宋之中葉，上書言因革者，牘滿公府，而政令數(shù)易，朋黨爭衡，熙、豐、元、紹之間，棼如亂絲，而國隨以敝。近者民本輕達(dá)，賤士乘以希榮，奸相資之肆惡，一夫遽登省掖，而天下亟亡。嗚呼！以賞勸言之害，較拒諫而尤烈，抑如此哉！
然則瑱纊之塞，與明聰之達(dá)，圣人兼用以應(yīng)天下，抑何道也？曰：善聽言者，必其善于擇人者也。人而善與？言雖未得，有善者存矣。人而不善與？言雖得，有不善者存矣。唐、虞之廷，或吁或咈，交相弼違者、唯其為禹、皋、稷、契也。夫禹臬、稷、稷、契，視君之失，若疢疾之攻于心；視民之病，若水火之迫于?。欢曆匀攵艿撘?，若穢惡之加于鼻也，何俟于賞以勸之邪？故君子之聽言，先舉其人而后采其言，必不以利祿辱賢者之操，而導(dǎo)不肖者以猖狂無忌也。
察吏有常法，劾吏有常職，不獲已而登斥奸訟枉之言，然非害切于國民而痛切其肌膚，則告訐之宵人耳，誅之可矣。一興一廢，一張一弛，進(jìn)臣民而酌其可否，既已無疑矣；而猶為異說焉，斥之可矣。言雖甚當(dāng)，不授以官；其效雖登，必進(jìn)以禮。大臣坐論，日侍于燕間；諫諍有官，各責(zé)以言職。非是者，雖或兼容并包，而必厚防其生事啟釁之傷。自匪僉人，惡有舍閨門子弟之職，置四民耕讀之恒，棄官守慎修之紀(jì)，旦揣夕摩，作為皦皦炎炎之論，以動人主，而僥幸顯名之與厚實(shí)哉！舜之耕稼陶漁而取人為善，人無所利于耕稼陶漁之夫，而言之不善者鮮矣。其為帝也，以耕稼陶漁之聽聽天下之言，則唯禹、皋、稷、契無私利之心，如深山之野人，而后決于從也。故其戒禹曰：“無稽之七，使以?！倍M以利情誘嘵嘵之士，使以訐為直乎？
鬻口舌以希利賴者，小人也，塾師也，禍福唯其妄測，文義唯其割裂，得利焉面情盡矣。此求治者所必遠(yuǎn)，為學(xué)者所必拒也。人君正己以涖下，節(jié)嗜欲、遠(yuǎn)宦寺、勤學(xué)問、公好惡，則小人之利病、國事之得失，觸之而自知。非不待言也，抑非恃人言而遂足以治也。賞之而政刑亂、朋黨興、廉恥喪、風(fēng)俗靡，自非奸雄之媚眾以竅國，幾何事此而不亡？此治亂之樞機(jī)，不可不審也?！既摺?br>后主失德而亡，非失險(xiǎn)也，恃險(xiǎn)也，恃則未有不失者也。君恃之而棄德，將恃之而棄謀，士卒恃之而棄勇。伏弩飛石，恃以卻敵；危石叢薄，恃以全身；無致死之心，一失其恃，則匍伏奔竄之恐后；扼以于蹊徑，而凌峭壁以下攻，則首尾不相顧而潰。故謂后主信巫言而失陰平之守以亡國，非也。陰平守，而亙數(shù)百里之山厓谿谷，皆可度越，陰平一旅，亦贅疣而已。李特過劍閣而嘆劉禪之不能守，艸竅之智，乘晉亂以茍延爾。譙縱、王建、孟知祥、明玉珍蹶然而起，熸然而滅，恃險(xiǎn)愈甚，其亡愈速矣。然則諸葛公曰：“益州天府之國?！逼溲苑呛?？彼一時(shí)也，先主擁寡弱之資而無尺土，舍益州而無自立之地。乃其規(guī)畫之全局，則西出秦川，東向宛、雒，皆與魏爭于平原，而非倚險(xiǎn)以固存也。迨乎關(guān)羽啟釁于吳，先主忿爭而敗，吳交不固，仲謀已老，宛、雒之師不能復(fù)出，公乃率孤旅以向秦川，事難而心苦矣。況蔣琬據(jù)涪城，姜維據(jù)漢樂，顛當(dāng)守戶，而天日莫窺，不亡奚待焉？
漢高起自漢中，旋下三秦，急出成皋，是以瀕危而終勝。光武定都雒陽，曹操中據(jù)兗州，皆以無險(xiǎn)為險(xiǎn)也。周公營雒，至計(jì)存焉，而或?yàn)橹f曰：“無德易以亡?！笔ト思葻o私天下之心，抑豈欲其子孫之速亡乎？周遷雒，而不絕之系，其亡尤難于夏、殷。亡之難易，不在險(xiǎn)之有無，明矣。
〖三八〗
司馬昭進(jìn)爵為王，荀顗欲相率而拜，王祥曰：“王、公相去一階爾，安有天子三公可拜人者？”驟聞其言，未有不以為岳立屹屹，可以為社稷臣者。馮道之勞郭威曰：“侍中此行不易。”亦猶是也。炎篡而祥為太保于晉，威篡而道為中書令于周，則其亢矯以立名，而取合于新主，大略可知矣。昭謂祥曰：“今日然后知君見顧之深?！毕樗娲Ф浔厝灰?。矜大臣之節(jié)，則太保之重任，終授之己也無疑。歷數(shù)姓而終受瀛王之爵，道固遠(yuǎn)承衣盋于祥也。不吝于篡，而吝于一拜；不難于北面為臣，而難折節(jié)于未篡之先；天下后世不得以助逆之名相加，萬一篡奪不成如桓玄，可以避責(zé)全身，免于佐命之討，計(jì)亦狡矣。
以此推之，汲黯揖衛(wèi)青，而曰：“使大將軍有揖客，豈不重乎？”黯之情亦見矣。欲以此求重于權(quán)臣，而可謂之社稷臣乎？司馬昭、郭威雖逆，而固非朱溫之暴，可以理奪者也。使汲黯而遇梁冀，王祥、馮道而遇朱溫，抑豈能爾哉？若夫社稷臣者，以死衛(wèi)主，而從容以處，期不自喪其臣節(jié)，如謝安之于桓溫，狄仁杰之于武氏，亦豈矯矯自矜以要權(quán)奸之知遇乎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