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四 哀帝
作者：王夫之〖一〗桓溫請遷都雒陽，誠收復(fù)之大計(jì)也。然溫豈果有遷都之情哉？慕容恪方遣呂護(hù)攻雒，溫所遣援者，舟師三千人而止。溫果有經(jīng)略中原之志，固當(dāng)自帥大師以鎮(zhèn)雒，然后請遷未晚。惴惴然自保荊、楚，而欲天子渡江以進(jìn)圖天下，夫誰信之？為此言也，特以試朝廷所以答之者。而舉國驚憂，孫綽陳百姓震駭之說，貽溫以笑。溫固曰：吾一言而人皆震恐，吾何求而不得哉！王述曰：“但從之，自無所至?！睖卣f折矣。而周章議論之情形，已早入溫之目中。其云“致意興公，何不尋遂初賦，而知人家國事”，非憚綽也，笑晉人之不足與人家國也。
夫溫以虛聲動朝廷，朝廷亦豈可以虛聲應(yīng)之？王述之議，亦虛聲也。使果能率三吳、兩淮之眾渡江而響壽、譙，詔溫移屯于雒，繕城郭、修塢戍，為戰(zhàn)守計(jì)，而車駕以次遷焉，溫且不能中止；外可以捍燕、秦，而內(nèi)亦可以折溫之逆志，乘其機(jī)而用吾制勝之策，誠百年一日之會，而晉不能也。燕、秦測之，溫諒之，晉不亡者幸耳！
內(nèi)寧而外可無憂，一道也；處治安之世以建威銷萌之道也。外無憂而內(nèi)可寧，一道也；處紛亂之日以彊干弱枝之道也。夫桓溫者，何足慮哉？慕容恪之沈鷙，苻堅(jiān)之恢豁，東西交逼以相吞，而唯與溫相禁制于虛聲，曾不念彊夷之心馳于江介也，是足悲也！晉不成乎其為君臣，而溫亦不固為操、懿者也?！级?br>為人后者，為所生父母服期，亦天下之通喪也，僅見于士喪禮，而以情理推之，固可通于天子。天子喪禮無傳文，后世執(zhí)期喪達(dá)乎大夫之說，以屈厭而議短喪，非也。哀帝欲為所生周太妃服三年，則過；既而欲服期，是已。江霦執(zhí)服緦之說，抑帝而從之，邪說也；天子絕期，而又何緦乎？為人后而繼大宗，承正統(tǒng)，上嚴(yán)祖考，而不得厚其私親，此以君臣之義裁之也。故歐陽修、張孚敬稱考、稱皇、稱帝之說，紊大綱而違公義，固不若漢光武稱府君之為允矣。
位號者，天下之公尊，非人子所得以己之尊加于其親，義也。若夫死而哀從中發(fā)，哭踴服飾之節(jié)，達(dá)其中心之不忍忘，則仁也。降而為期，止矣；過此而又降焉，是以位為重而輕恩，戕性之仁矣。哀死者，情也；情之所自生者，性也。稱尊者，名也；名之所依者，分也。秩然不可干者，分以定名；愴然不容已者，情以盡性。舜視天下猶艸芥，而不得于親，不可以為人，霦獨(dú)非人之子與？必欲等之于疏屬而薄之，則何如辭天子之位而可盡一日之哀也！王子母死，請數(shù)月之喪，而孟子曰：“雖加一日，愈于已?！鄙鵀槭?，莫如之何也。哀帝不立乎天子之位，而可致其哀，非生而詘者也。然則天子之位，其為帝之桎梏乎！周禮殘缺，而往圣之精義不傳，保殘之儒，徒紛紜以賊道，奚足取乎！〖三〗
苻堅(jiān)之世，富商趙掇等車服僭侈，諸公競引以為卿，堅(jiān)惡而禁之。天下之大防二：中國、夷狄也，君子、小人也。非本未有別，而先王強(qiáng)為之防也。夷狄之與華夏，所生異地，其地異，其氣異矣；氣異而習(xí)異，習(xí)異而所知所行蔑不異焉。乃于其中亦自有其貴賤焉，特地界分、天氣殊，而不可亂；亂則人極毀，華夏之生民亦受其吞噬而憔悴。防之于早，所以定人極而保人之生，因乎天也。君子之與小人，所生異種，異種者，其質(zhì)異也；質(zhì)異而習(xí)異，習(xí)異而所知所行蔑不異焉。乃于其中亦自有其巧拙焉，特所產(chǎn)殊類、所尚殊方，而不可亂；亂則人理悖，貧弱之民亦受其吞噬而憔悴。防之于濫，所以存人理而裕人之生，因乎天也。嗚呼！小人之亂君子，無殊于夷狄之亂華夏，或且玩焉，而孰知其害之烈也！
小人之巧拙自以類分，拙者安拙而以自困，巧者衒巧而以賊人。拙者，農(nóng)圃也，自困而害未及人者也。然夫子未嘗輕以小人斥人，而特斥樊遲，惡之甚、辨之嚴(yán)矣。漢等力田于孝弟以取士，而禮教凌遲，故曰三代以下無盛治。夫以農(nóng)圃亂君子，而弊且如此，況商賈乎？商賈者，于小人之類為巧，而蔑人之性、賊人之生為已亟者也。乃其氣恒與夷狄而相取，其質(zhì)恒與夷狄而相得，故夷狄興而商賈貴。許衡者，竊附于君子者也，且曰：“士大夫居官而為商，可以養(yǎng)廉?！眴韬?！日狎于金帛貨賄盈虛子母之籌量，則耳為之聵，目為之熒，心為之奔，氣為之蕩。衡之于小人也，尤其巧而賊者也，而能溷廁君子之林乎？
以要言之，天下之大防二，而其歸一也。一者，何也？義、利之分也。生于利之鄉(xiāng)，長于利之涂，父兄之所熏，肌膚筋骸之所便，心旌所指，志動氣隨，魂交神往，沈沒于利之中，終不可移而之于華夏君子之津涘。故均是人也，而夷、夏分以其疆，君子、小人殊以其類，防之不可不嚴(yán)也。夫夷之亂華久矣，狎而召之、利而安之者，嗜利之小人也，而商賈為其最。夷狄資商賈而利，商賈恃夷狄而驕，而人道幾于永滅。無磁則鐵不動，無珀則芥不黏也。
夫溫以虛聲動朝廷，朝廷亦豈可以虛聲應(yīng)之？王述之議，亦虛聲也。使果能率三吳、兩淮之眾渡江而響壽、譙，詔溫移屯于雒，繕城郭、修塢戍，為戰(zhàn)守計(jì)，而車駕以次遷焉，溫且不能中止；外可以捍燕、秦，而內(nèi)亦可以折溫之逆志，乘其機(jī)而用吾制勝之策，誠百年一日之會，而晉不能也。燕、秦測之，溫諒之，晉不亡者幸耳！
內(nèi)寧而外可無憂，一道也；處治安之世以建威銷萌之道也。外無憂而內(nèi)可寧，一道也；處紛亂之日以彊干弱枝之道也。夫桓溫者，何足慮哉？慕容恪之沈鷙，苻堅(jiān)之恢豁，東西交逼以相吞，而唯與溫相禁制于虛聲，曾不念彊夷之心馳于江介也，是足悲也！晉不成乎其為君臣，而溫亦不固為操、懿者也?！级?br>為人后者，為所生父母服期，亦天下之通喪也，僅見于士喪禮，而以情理推之，固可通于天子。天子喪禮無傳文，后世執(zhí)期喪達(dá)乎大夫之說，以屈厭而議短喪，非也。哀帝欲為所生周太妃服三年，則過；既而欲服期，是已。江霦執(zhí)服緦之說，抑帝而從之，邪說也；天子絕期，而又何緦乎？為人后而繼大宗，承正統(tǒng)，上嚴(yán)祖考，而不得厚其私親，此以君臣之義裁之也。故歐陽修、張孚敬稱考、稱皇、稱帝之說，紊大綱而違公義，固不若漢光武稱府君之為允矣。
位號者，天下之公尊，非人子所得以己之尊加于其親，義也。若夫死而哀從中發(fā)，哭踴服飾之節(jié)，達(dá)其中心之不忍忘，則仁也。降而為期，止矣；過此而又降焉，是以位為重而輕恩，戕性之仁矣。哀死者，情也；情之所自生者，性也。稱尊者，名也；名之所依者，分也。秩然不可干者，分以定名；愴然不容已者，情以盡性。舜視天下猶艸芥，而不得于親，不可以為人，霦獨(dú)非人之子與？必欲等之于疏屬而薄之，則何如辭天子之位而可盡一日之哀也！王子母死，請數(shù)月之喪，而孟子曰：“雖加一日，愈于已?！鄙鵀槭?，莫如之何也。哀帝不立乎天子之位，而可致其哀，非生而詘者也。然則天子之位，其為帝之桎梏乎！周禮殘缺，而往圣之精義不傳，保殘之儒，徒紛紜以賊道，奚足取乎！〖三〗
苻堅(jiān)之世，富商趙掇等車服僭侈，諸公競引以為卿，堅(jiān)惡而禁之。天下之大防二：中國、夷狄也，君子、小人也。非本未有別，而先王強(qiáng)為之防也。夷狄之與華夏，所生異地，其地異，其氣異矣；氣異而習(xí)異，習(xí)異而所知所行蔑不異焉。乃于其中亦自有其貴賤焉，特地界分、天氣殊，而不可亂；亂則人極毀，華夏之生民亦受其吞噬而憔悴。防之于早，所以定人極而保人之生，因乎天也。君子之與小人，所生異種，異種者，其質(zhì)異也；質(zhì)異而習(xí)異，習(xí)異而所知所行蔑不異焉。乃于其中亦自有其巧拙焉，特所產(chǎn)殊類、所尚殊方，而不可亂；亂則人理悖，貧弱之民亦受其吞噬而憔悴。防之于濫，所以存人理而裕人之生，因乎天也。嗚呼！小人之亂君子，無殊于夷狄之亂華夏，或且玩焉，而孰知其害之烈也！
小人之巧拙自以類分，拙者安拙而以自困，巧者衒巧而以賊人。拙者，農(nóng)圃也，自困而害未及人者也。然夫子未嘗輕以小人斥人，而特斥樊遲，惡之甚、辨之嚴(yán)矣。漢等力田于孝弟以取士，而禮教凌遲，故曰三代以下無盛治。夫以農(nóng)圃亂君子，而弊且如此，況商賈乎？商賈者，于小人之類為巧，而蔑人之性、賊人之生為已亟者也。乃其氣恒與夷狄而相取，其質(zhì)恒與夷狄而相得，故夷狄興而商賈貴。許衡者，竊附于君子者也，且曰：“士大夫居官而為商，可以養(yǎng)廉?！眴韬?！日狎于金帛貨賄盈虛子母之籌量，則耳為之聵，目為之熒，心為之奔，氣為之蕩。衡之于小人也，尤其巧而賊者也，而能溷廁君子之林乎？
以要言之，天下之大防二，而其歸一也。一者，何也？義、利之分也。生于利之鄉(xiāng)，長于利之涂，父兄之所熏，肌膚筋骸之所便，心旌所指，志動氣隨，魂交神往，沈沒于利之中，終不可移而之于華夏君子之津涘。故均是人也，而夷、夏分以其疆，君子、小人殊以其類，防之不可不嚴(yán)也。夫夷之亂華久矣，狎而召之、利而安之者，嗜利之小人也，而商賈為其最。夷狄資商賈而利，商賈恃夷狄而驕，而人道幾于永滅。無磁則鐵不動，無珀則芥不黏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