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直方輿紀(jì)要序

據(jù)上游之勢，以臨馭六合者，非今日之北直乎？說者曰：“昔黃帝邑于涿鹿之阿，幽陵自昔建都地也。太史公曰：學(xué)者多稱五帝，然孔子刪書，斷自唐虞。昔舜分幽州，周列燕國，漢唐以來，大都可知也。石晉以燕、云入契丹，耶律德光于晉之天福二年始號為南京。耶律隆緒又于宋之祥符五年改為燕京。及女真得其地，廢主亮以宋之紹興二十三年定都于燕，謂燕為列國之名，改為中都。蒙古鐵木真于宋之嘉定八年克燕，謂之燕京路。忽必烈以至元元年復(fù)號為中都。四年，更置城郭，而徙都焉。九年，改稱為大都路。然則女真因遼、蒙古因金燕都者，遼金元之故都也。太宗而復(fù)都于燕也，何居？”曰：“太宗龍潛之地也。太宗初就封于燕。當(dāng)是時，蒙古之余孽猶熾，習(xí)見燕都之宮闕、朝市，不無窺伺之情。太宗靖難之勛既集，切切焉為北顧之慮，建行都于燕，因而整戈秣馬，絕漠犁庭，亦勢所不得已也。鑾輿巡幸，勞費(fèi)實(shí)繁。易世而后，不復(fù)南幸，此建都所以在燕也?！闭f者曰：“天下有偏重之處，幽燕去河洛為遠(yuǎn)，而去關(guān)中為尤遠(yuǎn)。唐都關(guān)中，以范陽、盧龍斗絕，東垂為契丹、奚、室韋、所環(huán)伺，于是屯戍重兵，增置節(jié)鎮(zhèn)。祿山乘之，遂成天寶之禍。終唐之世，河北常為厲階。其后契丹得幽燕，因以縱暴于石晉。女真得幽燕，因以肆毒于靖康。勢莫如建為京師，俾禁旅云屯，才勇輻輳，以潛消天下之禍本。況苦寒沙磧之地，莫甚于燕，而天子且以身先之，夫誰敢耽安樂，而避艱難者？”曰：“是未可以概論也。周都豐鎬，封召公于燕，不聞周室之亂自燕始也。漢都長安。高帝五年，封盧綰于燕。十一年，綰畔降匈奴。其時之畔者不獨(dú)綰，且有燕而亦不能守也。后或?yàn)檠鄧?，或?yàn)閺V陽郡。終漢之世，不聞燕之起而為厲。東漢初，祭彤著折沖之略，則戎夷懷畏。迨于末季，劉虞牧幽州，猶能撫循其民，歌思遍于境內(nèi)。雖篡竊紛紜之際，稱雄者或不乏。然革易之初，為亂且遍天下，咎又不獨(dú)在燕矣。夫漁陽之禍，亦唐自召之耳。使委任得人，而制馭有方，安在祿山之能為變哉！史思明、李懷仙、朱滔、劉怦之徒，相繼而拒命也。朱克融之徒，復(fù)以盧龍叛也。論者不察其本，遂比盧龍若異域，繆矣！夫王者長駕遠(yuǎn)馭，不難威行萬里。幽燕，禹跡內(nèi)地耳，乃謂鞭策所不能及乎？且吾聞之，天子有道，守在四夷，勇夫重閉，君子所貴。以萬乘之尊，而自臨于危險之地，未為長策也。有定天下之勞者，享天下之逸，亦不必寒苦沙磧之地，而后可以建都也?！痹唬骸叭粍t幽燕不可以建都乎？”曰：“奚為不可？人亦有言：“建都之地，關(guān)中為上，洛陽次之，燕都又次之。”洛陽，吾無論矣。漢都長安，則置朔方之郡，列障戍于河南。又開河西五郡，以絕羌與匈奴相通之路。唐人筑三受降城，則守在河北。又置安西、北庭都護(hù)，則西域盡為臣屬，故關(guān)中可以無患。及至德以后，河隴之地，盡沒于吐蕃，而涇陽、渭北，戎馬且充斥焉。然則朔方不守，河西不固，關(guān)中亦未可都也。都燕京而棄大寧，棄開平，委東勝于榛蕪，視遼左如秦越，是自剪其羽翼，而披其股肱也。欲求安全無患，其可得哉？”“然則自遼及元，何以必都燕京？”曰：“遼起于臨潢，南有燕云，常慮中原之復(fù)取之也。故舉國以爭之，置南京于燕，西京于大同，以為久假不歸之計。女真自會寧而西，擅有中夏，仍遼之舊，建為都邑，內(nèi)顧根本，外臨河濟(jì)，亦其所也。蒙古自和林而南，混一區(qū)宇。其創(chuàng)起之地，僻在西北，而仍都燕京者，蓋以開平近在漠南，而幽燕與開平，形援相屬，居表里之間，為維系之勢。由西北而臨東南，燕京其都會矣。國家之都燕也，當(dāng)法漢唐之成算。以開平、大寧、東勝、遼陽為河西朔方之地，乃坐而自削，有日蹙百里之譏，無乃與都燕之初意相剌謬乎？”說者曰：“以燕京而視中原，居高負(fù)險，有建瓴之勢。太宗深鑒于金陵之已事，定都于此，實(shí)為萬世計也。曰：“形勝未可全恃。而燕都之形勝，又不足恃也。太史公曰：燕北迫蠻貊，內(nèi)錯齊晉，崎嶇強(qiáng)國之間，最為弱小，幾滅者數(shù)矣。及秦人滅趙，敗燕軍于易水之西，而國隨以亡。臧荼、盧綰、燕王旦國于燕，不旋踵而隕斃。彭寵以漁陽賈禍。公孫瓚以易京覆宗。王浚掩有幽州，幸晉室多故，冀以自雄，而見戕于石羯。段匹有幽州，而仍不能自立也。杜洛周、葛榮、韓嬰之輩，旋起旋滅，皆不足道。高開道竊有漁陽，身死而地歸于唐。天寶以后，以河北叛亂者，凡十七起。其能免于誅夷，保其宗祀者，不數(shù)見也。迨夫李匡籌夷滅于克用，劉守光復(fù)系組于存勖，而幽燕卒并于河?xùn)|矣。契丹倔強(qiáng)者八世，竟敗亡于女真。女真恣睢者百年，終夷滅于蒙古。烏在其為險固者歟？嗚呼！以燕都僻處一隅，關(guān)塞之防，日不暇給，卒旅奔命，挽輸懸遠(yuǎn)。脫外滋肩背之憂，內(nèi)啟門庭之寇，左支右吾，倉皇四顧。下尺一之符，征兵于四方，恐救未至而國先亡也。撤關(guān)門之戍，以為內(nèi)援之師，又恐軍未離，而險先失也。甚且藉虎以驅(qū)狼，不知虎之且縱其搏噬；以鳥喙攻毒，而不知鳥喙之即足以殺身也。不亦悲哉！”“然則當(dāng)去燕京而都金陵乎？”曰：“金陵可為創(chuàng)業(yè)之地，而非守成之地也。局促于東南，而非宅中圖大之業(yè)也?！薄叭粍t建都者，當(dāng)何如？”曰：“法成周而紹漢唐，吾知其必在關(guān)中矣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