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回 曠野奇逢全泄漏　高堂陰毒起參商

話說賈氏打發(fā)奶娘同秋蓮出外打柴，坐在屋中自己思量道：老娘嫁此丈夫，論心性倒也良善，只是家道艱窘，叫人操勞。每日清晨早起，哪一件不要老娘吃力，一樁照料不到，就要耽誤。我想秋蓮女兒生得嬌養(yǎng)，還得奶娘伏侍，絕不憐念做娘的逐日辛勤。人道是如花似玉的嬌娥，在我看起來，猶如刺眼釘一般。今日遣她去斲柴，非是惡意，也是叫她經(jīng)歷經(jīng)歷，后日到婆家好做媳婦。你看她們出去，定然不肯用力拾柴，若要拾得隨了我意，將她饒恕。倘拾來一點(diǎn)半星，到反惹老娘生氣。一定再挫磨她一番，也是教訓(xùn)她的規(guī)矩。猛然抬頭，忽見日影西沉，歸鴉亂舞。說道：“這樣時(shí)候，怎么還不回來，叫人如何不氣。哎！只得悶坐等候她便了?！眳s說奶娘與秋蓮，久已住定腳步，不敢擅入。秋蓮道：“奶娘你看這點(diǎn)蘆柴，母親見時(shí)，定有一番淘氣，卻怎么處？”奶娘道：“丑媳婦終要見公婆的面，哪里顧這些許多。有我在旁承當(dāng)，料不妨礙?！鼻锷彽溃骸半m然有你承當(dāng)，我只是提心在口，甚覺驚怕。”說完，又落下淚來。奶娘道：“事到其間，也說不得，隨我進(jìn)來罷?！鼻锷彑o奈，只得依從。奶娘前行，秋蓮隨后，進(jìn)了大門。將近內(nèi)院，聽得賈氏喊道：“這般時(shí)候還不回家，吾好氣也。”秋蓮聞聽，慌張道：“奶娘，我母親正在忿怒之時(shí)，你我且在門外暫停片時(shí)，再作道理。”奶娘道：“不必如此，少不得要見她的?！庇致牭迷簝?nèi)喊道：“天日將黑，還不見來呢?！鼻锷徳鷴晗蚯罢f：“孩兒回來了?！蹦棠飳⒉穹畔拢室庹f道：“竟是拾柴不得容易，一日才拾得這些。請安人看看如何？”這賈氏迎面早已瞧明，問道：“你們拾得蘆柴幾捆幾擔(dān)？”奶娘道：“安人息怒，柴卻甚少，到有一件奇事?！辟Z氏道：“就是黎柿也當(dāng)不得一擔(dān)蘆柴?！鼻锷彽溃骸安皇抢枋?，是一件希罕之事?！辟Z氏問道：“有什么希罕之事，你兩人快些說來?！鼻锷彽溃骸昂翰皇钦f謊，但事甚奇，恐怕母親不信。”賈氏道：“你且講來。”秋蓮道：“提起這件事，當(dāng)今少有，世上無雙。遇一后生郊外走馬閑游，他不忍女兒郊外行走，忙丟下一錠銀子，并不回頭，飄然去了?！辟Z氏道：“有這等奇事，銀子現(xiàn)在何處？”奶娘道：“銀大我袖內(nèi)。”遂把銀包遞過?！辟Z氏接來一看說：“果然是一錠銀子。我想兩不相識(shí)，哪有贈(zèng)銀子的道理。此事當(dāng)真奇了。我且問你，那人怎生模樣？”秋蓮道：“頭戴青巾，身穿藍(lán)衫，年紀(jì)不過十八九歲，與吾家并無瓜葛。白白贈(zèng)下銀子，孩兒本不承受，他那里竟不回頭而走?！辟Z氏道：“可問他姓名么？”秋蓮道：“他說他也是羅郡人家，家住在永壽街前，父母雙亡，又鮮兄弟，只落他一個(gè)孤身，名喚李花，現(xiàn)今身列膠庠?！辟Z氏聞聽，說：“李花，李花，我也曉得他是個(gè)酸秀才，豈有銀錢贈(zèng)人。他后來又說何話？”秋蓮道：“別樣事女孩兒家也不便深問?！辟Z氏道：“且??！不便深問，想是做下傷風(fēng)敗俗的事么，可不羞死，氣殺我也?！蹦棠锏溃骸鞍踩瞬灰呛萌?，那位秀才端端方方，溫溫雅雅，一片佛心又兼老誠。雖是交言，然自始至終，并不少帶輕佻，叫人心服。安人何說此話?！辟Z氏翻了臉喝道：“胡說！自古來只有一個(gè)柳下惠坐懷不亂，魯男子自知不及，他因而閉戶不納。難道又是一個(gè)柳下惠不成。一個(gè)是俊俏書生，一個(gè)是及笄女子，況且遇于郊外，又送白銀一錠，若無干涉，哪得有此。我想起來，恐怕是一片蘆林，竟成了四圍羅幃，滿地枯草，權(quán)當(dāng)作八鋪牙牀，鳳友鸞交成了好事。就是那三尺孩童也瞞他不過，何敢來瞞哄老娘。既傷風(fēng)化，又壞門閣。如今做這出乖露丑的事情，我今日豈肯與你干休，我只打你這賤人?！鼻锷彽溃骸澳赣H且住，別事拷打，可以忍受，無影無蹤，冤屈事情，如何應(yīng)承的?！辟Z氏道：“也罷，我也管你不下，不免前去報(bào)于鄉(xiāng)地，明早往郡州出首，到那時(shí)官府自有處置，方見我所說不錯(cuò)?！闭f完，怒恨恨走到房中，帶了些零零碎碎銀子，竟自閉門去了。嚇得那秋蓮女小鹿兒心頭亂跳，兩鬢上血汗交流，說道：“這卻怎么了，平地中起此風(fēng)波。叫聲奶娘，此事若果到官，一則出乖弄丑，二來連累李相公。卻怎么樣處呢？”奶娘答道：“我仔細(xì)想來，別無良策，唯有一個(gè)走字。”秋蓮忙問道：“走往哪里好。”奶娘道：“你只管收拾包裹，我自有效用?！鼻锷彽溃骸白卟焕悖床环€(wěn)當(dāng)。”奶娘道：“若不逃走，就難保全無事了。”秋蓮道：“是呀，果然送到官府問出情由來歷，形跡上面許多不便，若要嚴(yán)究起來，縱有口也難分訴。既然拿定主意，唯有偷逃一著。倒也免得官長堂上滿面含羞，如何說出口來?！眱扇松套h逃去，暫且不提。
卻說賈氏行到地保家里，問了一聲：“地方大哥可在家么？”他家內(nèi)應(yīng)道：“不在家，在外吃酒去了?！辟Z氏又問道：“常在何處吃酒呢？”內(nèi)又答道：“大半在十字街頭劉家酒樓上?！辟Z氏聞聽，只得往前尋找。且說這地方姓張名恭，保長姓李名平，因公務(wù)辦完，夜間無事，兩人同到劉家酒樓上，一面飲酒，一面商量打應(yīng)官府的事情。賈氏尋到樓邊，問聲：“地?？稍谀銈儤巧厦?？”酒保聞聽，對地保道：“樓下有人尋你們哩。”地方保長聽說，不敢怠慢，下得樓來見了賈氏，問道：“你是誰家宅眷，找我們有何事情？”賈氏道：“隨我同到僻靜所在，有話與你們講?！倍酥坏酶鷣?。賈氏道：“我住在奎星樓旁，姜韻是我的丈夫。有一事情，特來相煩?！钡乇５溃骸霸瓉硎墙掖竽?，有何話說？”賈氏道：“丈夫不在家中，我遣女兒同奶娘郊外斲柴，不想遇著個(gè)酸秀才名叫李花，贈(zèng)她銀子一錠，必然有些奸情，意欲叫你們遞張報(bào)單，以便送官?！钡乇５溃骸扒逄彀兹漳挠写耸?，我們又沒親眼看見，如何冒昧報(bào)官。奉勸賈老娘你是好好人家，不可多事，恐傷體面，請回去罷?！辟Z氏不肯，摸了幾錢銀子遞與地保，說：“些須薄儀，權(quán)為酒資。事完還有重謝?！钡乇＝舆^來道：“如何厚擾，但此事必先遞了狀子，我們從中幫助加些言語。至于報(bào)單，斷然打不得的?！辟Z氏才問道：“不知何人會(huì)作呈詞？”地保道：“西街上有位馮相公，善會(huì)畫虎，絕好呈狀。你老人家與他商量才好行事。”賈氏問道：“不知住在第幾家，好去尋問?！钡乇５溃骸拔鹘致繁背?，第四家門口，有個(gè)石蹬便是?！辟Z氏道：“待我去尋他做了狀子，你們明朝務(wù)在衙前等候，不可耽誤?！钡乇４饝?yīng)道：“這個(gè)自然，不用吩咐。”說完仍回樓上飲酒去了。這賈氏只得尋到西街門口，果然有個(gè)石蹬。停住腳步，敲了敲門，問聲：“馮相公在家么？”馮相公聽得叫門，出來問道：“是何人叩門？”賈氏道：“有事奉訪的。”馮相公開了門看見賈氏，說：“原來是位大嫂，有何見教。”賈氏道：“有件要事相煩?！彼鞆难鼉?nèi)掏出一塊銀子，約一兩有零，遞將過去，道：“一點(diǎn)薄敬，買杯茶吃。愿求相公做張呈狀。”馮相公接過銀子，說：“何勞厚儀。不知因何事情，請說明白，以便好做?！辟Z氏遂將遣女同奶娘拾柴，路遇秀才李花，無故贈(zèng)金三兩，想有些奸情在里頭。我欲送官審理，特來求教，千萬莫阻。馮相公道：“誰是證見，有何憑據(jù)，怎好輕易告官呢?！辟Z氏道：“那三兩銀子就是干證。保謂無憑？”這馮相公得了銀兩，哪管是非，遂答應(yīng)道：“也罷，待我替你做來，但不便讓座，俟我做完以便拿去，且在門首等等如何?！辟Z氏道：“使得?！瘪T相公遂轉(zhuǎn)身回后。他是做慣此營生的，不多一時(shí)寫得完備，走到門首，念了一遍與賈氏聽。賈氏接過道聲多謝，隨即辭歸。一路上歡歡喜喜，奔奔蹌蹌，已到起更時(shí)候，行到自己大門，竟入內(nèi)室。對奶娘與秋蓮說道：“你們不要慌，也不要忙，我已告知地保，明早好送官去。秋蓮你是正犯，老娘是原告，銀子是干證，老賤人是牽頭，再有何說?！敝灰娝粤T然后把前后門上了鎖，將鑰匙收在自己房中，說：“你們且自去睡，明朝再講?！闭f罷，遂轉(zhuǎn)身把房門關(guān)閉，猶自恨恨說：“淫奔之女，斷不可留，氣死人也?！蹦棠镆娝丫龟P(guān)門，對秋蓮道：“咱們也回去再作道理?！鳖I(lǐng)著秋蓮哭哭啼啼回歸繡房。秋蓮嘆口氣道：“噯，奶娘呀，若有我生身母在世，既無打柴事情，更無送官道理，偏偏逢此繼母，死作冤家，卻怎生了得?！蹦棠锷锨皠竦溃骸耙彩悄忝\(yùn)多乖，才弄得人七顛八倒，又遇著你這樣繼母心腸俱壞，掘就陷人的坑，謀害大姐。但愿蒼天保佑得脫羅網(wǎng)，便是萬幸?！鼻锷徛錅I說：“嗄，好苦呀！”奶娘道：“大姐再休啼哭，快些收拾包袱。若要遲延，生出事來怎能罷休。”秋蓮道：“曉得，待我撿點(diǎn)完備再議脫身之法便了?！闭牵?br>萬般皆命不由人，世上何須太認(rèn)真。
若到窮途求活計(jì)，昭關(guān)也許度逃臣。
不知她倆人怎生脫逃，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