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回 春阿氏提署受刑 德樹堂沿銜訪案
作者：冷佛話說提督衙門因問了德氏等口供，連日又改派問官，熬審阿氏。阿氏是青年女子，因為受刑不過，只得抱屈招認。當時承審司員，回了堂憲，說阿氏謀害親夫，連日訊究，已得實供。定日將阿氏全案送交刑部。不想各界人士，聽了這個消息，大為不平，秋水得了此信，卻極口稱快。當時寫了封信，遣人與烏公送去。信上說阿氏在家時，原不正經(jīng)，此次殺夫，決定是阿氏所為，別無疑義。烏公得了此信，將信將疑，心與市隱通電，笑著道：“那日你不肯來，秋水調(diào)查此案，現(xiàn)在他得意已極。按他來信上說，簡直是損我。你怎么袖手旁觀，自不來此呢？”市隱隔著電話笑道：“我并非不管。秋水為人，原有些乖謬脾氣，人家說白，他偏要說黑。眾人說真，他口里偏要說假。我想這件事，不能魯莽。提督衙門里，此次訊問阿氏，也不無粗疏之處。近日白話報紙錄出口供之后，里巷的議論，皆為不平。紛紛與報館投函，替阿氏聲冤。大概報上的話，您已經(jīng)看見了。昨日在提督衙門里，刑訊阿氏。阿氏供說：“自從過門后，我丈夫春英，無故就向我辱罵。這兩句話，可疑得很。若不是受刑不過，斷無此言。記得那日翼里，除范氏一人，回說阿氏夫婦素日不和外，其余文光等，及文光二女，供的是伊嫂過門后，并無不和。這就是先后不符，可疑可怪的地方。”烏公道：“是的，是的。但是這件事情，你又沒工夫調(diào)查，依你說怎么辦好呢？”市隱道：“事緩則圓。據(jù)各處的議論，范氏的別號，叫什么蓋九城，又叫蓋北城，平素的聲名很壞。我往各處打聽，她實在是暗娼出身。文光的朋友，有一個姓普的，號叫什么亭，是他們佐領(lǐng)之弟，與鄙友原淡然兩人相好。就在此案出現(xiàn)的前一天，同在普云樓上，喝過一回酒。我是各處窮忙，不暇及此。您再打發(fā)別人，探聽探聽，如有其事，不妨將普某拘案，問他個水落石出。社會的輿論，自然就平復(fù)了，”烏公連連稱是，囑托市隱道：“明天您擇個工夫，到我這兒談?wù)??！笔须[亦笑道：“我有工夫便去。秋水那里，您先不用理他，等著案結(jié)之后，他也就明白了?！睘豕饝?yīng)聲是，放下耳機。
正要呼喚瑞二，忽見竹簾一啟，走進一人，正是協(xié)尉福壽，垂手向烏公回道：“連升，德樹堂兩人有緊要公事要見大人?！睘豕溃骸敖兴麄冞M來?！备鄞饝?yīng)一聲，出去傳喚。又見瑞二進來，回說：“鶴大人，普大人來了?！睘豕Φ挠觯灰婜Q、普二人，一面說著話兒，自外走來，三人見禮畢，讓至?xí)?。鶴公坐下道：“恪謹，你看見沒有，白話報上把我們損苦了，硬說我們翼里，不會辦事。其實我們翼里，哪有審判的權(quán)力呀！”烏公道：“您不用說了，若不是信你話的，斷不致惹人訕笑。報上的議論，與我所見的略同。我們調(diào)查的情形，原沒敢指出實據(jù)。若都依你所說春阿氏越發(fā)的冤了?！柄Q公道：“我調(diào)查的情形，俱是實情，誰想此事之中，還另有緣故呢?！睘豕χ溃骸澳愕难酃馍詼\，當日若同你辯駁，你必不樂意?！闭f著，福壽等進來，望見鶴、普二公在此。一一請安后，向烏公回道：“連升、德樹堂來了。”說著，門簾一啟，連升、德樹堂二人進來，見了烏公等報名請安，烏公叫連升道：“我叫你探聽的事，得了消息沒有？”連升喳了一聲，笑道回道：“大人交派的事，我已經(jīng)訪明了。大抵鈺福的報告，還不的確?！睘豕溃骸扳暩５膱蟾妫闱也槐毓?。他的報告，雖然未必的確，你調(diào)查的情形，也難保無錯?！边B升又喳了一聲道：“范氏的綽號，原叫蓋北城，又叫蓋九城。她跟大沙雁兒他們，都是一路貨，早先就倚著吃事。近來倉庫兩面兒，也都結(jié)了完了。她跟著文光，就算從良啦。文光的牛錄普津，有個兄弟普云，此人有二十多歲，挑眉立目，很像個軟須子。范氏在家的時候，普云也認識過她。他二人有無別情，連升可沒法去調(diào)查?！边@一句話，說的烏公、鶴公并普公、福壽等，都嗤嗤的笑了，德樹堂扭過頭去，亦笑個不住，連升雖知說錯，然而話已出口，駟不及舌，只得莊莊重重的接著回道：“文光家里，普云常去。若按報上說，阿氏是屈在已極，若不是阿氏害夫，必是范氏所為，毫無疑義了?！睘豕溃骸斑@事你調(diào)查的的確么？”連升道：“確與不確，連升不敢說定?？墒谴槎壤?，若不因為奸情，也決不至于動兇。我在文光家里，查看情形，大概殺人的兇，不止一人，不管是阿氏、范氏，總得有奸夫幫忙。”烏公聽了此話，點了點頭，隨令福壽等，將普晉、普云的住址記下，吩咐連升等掛椿跟著，勿令普云漏網(wǎng)，連升等連連答應(yīng)，福壽亦隨后退下。
烏公把瑞二喚來，令把近日的白話報紙，按天揀出，遞與鶴公道：“這報上的話，一點不錯。所指的錯誤，亦極有理。你細細的看看?！柄Q公接了報紙，一而把帽子摘下，一面取出眼鏡來戴上，看那報上，有疑心子的來函，題目是《春阿氏原供，與烏翼尉訪查不符》，一件一件的指出錯誤，上寫著：“昨天貴報上，登載提督衙門，春阿氏的供詞。原供上說：自過門后，我男人無故向我打罵。又供說二十七日行人情回應(yīng)，我男人無故，又向我打罵。又供說：在東屋洗臉的時候，自己打算尋死。又供說自己一陣心迷，才把男人殺了。”鶴公把眼鏡放下道：“如此說來，春阿氏的口供，已承認殺夫是實了。噯呀，怪得很?！逼展嗉{悶道：“這事怪得很。怎么這些口供，都被白話報訪去了呢？”烏公笑道：“你真糊涂，前幾日正堂有諭，叫承審司員，把訊問春阿氏的供詞，一律登報，免得外界妄生猜疑，你難道不知道嗎？當初若不登還好，自登出報來，反成了笑話了，”鶴公道：“誰說不是呢。這些口供，與我們所訊口供，大不相同，俗語說：小孩兒嘴里討實話。那天二正說，伊嫂過門后，并無不和。二十七日他跟他嫂子回家，一會兒就睡了覺啦。死鬼春英，并沒有辱罵阿氏的話呀?！逼展嗉{悶道：“大概衙門里，許是用刑給問出來的。我想這件事，極為可怪。若說文光、范氏深夜睡熟，怎么聽見動作，就知是春英已死，阿氏跳水缸呢？若說是阿氏有意尋死，緣何洗臉時不去尋死，又跑到西房去，用刀殺夫呢？殺夫之后，若真?zhèn)€有意尋死，為何不用刀自抹，反把切菜刀送在東房，又跑到廚房里，去投水缸呢？”鶴公亦納悶道：“真是可怪，怪不得白話報紙這樣指摘，這些口供，純乎是受刑不過，制出來的?！?
烏公亦皺眉道：“為這事不要緊，我得罪一個朋友?！柄Q公忙問何故？烏公嘆了口氣，遲了半晌道：“咱們的事，本不該求人。我恐其不洽輿論，招人指摘，所以把蘇市隱、聞秋水二人一同請出，求他們事外幫忙，我們也好作臉。誰想秋水來信……”說著，把來信取出，遞與普公道：“他說春阿氏不是好人，笑我們猜疑范氏，成了糊涂獄。信皮兒上面，稱我大人，寫我官銜，意思之中滿是挖苦我。昨天又來了一信，依舊的滿紙謾罵，楞說報上所說，都是捉風(fēng)捕影，一句亦信不得。你道這件事，可笑不可笑？”鶴公道：“那么蘇市隱先生，也沒有來嗎？”烏公道：“方才蘇市隱通了電來，他的事情很忙，近日與聞秋水也不常見面。據(jù)他調(diào)查，與白話報上所見略同。跟連升的報告，也相差不遠?！逼展溃骸斑@么一說，這普云必是個嫌疑犯了。方才恪翁交派，實在有 理?！柄Q公亦插口道：“我想這件事，不宜遲緩，急早把普云拘獲，送交提署吧，不然，春阿氏就要屈打成招了?！睘豕χ溃骸澳氵@個人，可真會后云覆雨。據(jù)你的意思，既說是阿氏所害，怎么又反過嘴來，說她冤枉了呢？”鶴公急辯道：“不是我一人說冤，人人為阿氏聲冤，我何必懸揣謬斷呢?！睘豕χ傅溃骸澳阏媸呛每邶X，我說不過你?！闭f的普公亦笑了。
一時瑞二進來，回道：“晚飯已齊。”鶴公忙著要走，烏公道：“你這是何苦，在這里吃飯，不是一樣嗎？”說著，廚役等安放桌凳，鶴公、普公也不便推辭，彼此謙遜半日，各自坐下。仆人等擺上酒菜，普公道：“當我們這類差事，真是受罪。你看那別的衙門，差不多的丞參員司，都是花天酒地，日夜暄呼，看看人家有多們樂呀?！睘豕χ溃骸澳氵@話大不通了。世間苦樂，并沒有一定的標準。在你以為苦，在旁人就以為樂。你以為樂的，旁人就以為苦、一苦一樂，就是眼前境界，心念上的分別，又何必發(fā)這些牢騷呢?！柄Q公道：“我也要同你抬杠?？嘧訕纷?，本是兩件事，如何說是一樣呢？”烏公一面酌酒，一面笑道：“你不要抬杠。你心里以為樂，就是樂了。你心里以為苦，就是苦了。中庸上說，喜怒哀樂之未發(fā)謂之中，發(fā)現(xiàn)出來，便可以為喜，為怒，為哀，為樂。在于未發(fā)之先，那喜怒哀樂，還不是一個理嗎。”鶴公一面喝酒，笑嘻嘻的道：“咱們別抬杠。你說是苦樂一樣，那么阿氏一案，就不必深追了，反正屈也是不屈，不屈也是屈，屈不屈同是一理，咱們就不用究了?！边@一句話，說得烏公、普公笑個不住。烏公把酒杯放下，笑的喘不過氣來，噯呀了一聲，指著鶴公道：“你要把我笑死?！逼展嘈Φ溃骸苞Q三哥的快言快語，真招人好笑?！柄Q公一面喝酒，一面用筷子指道：“你們不要笑，這不是正理嗎?！闭f的烏、普二公又都笑了。烏公將飲了一口酒，亦笑得吐了。忙笑對鶴公道：“阿氏屈不屈，是法律上的事情，不能以哲理論斷，我的話你沒聽明白，糊里糊涂，你說到哪兒去了？”
鶴公正欲發(fā)言，忽的壁上電鈴當當亂響。瑞二忙的跑過，摘下耳機來問是哪里，又對著電機道：大人用飯呢！有什么事，回頭再說吧?！闭f著，掛了耳機，烏公忙喝道：“什么事這樣說話，難道我吃飯時，就不能當時說話了么？”說著，把糊涂混帳，罵個不休。普公忙勸道：“不要生氣，告訴這一回，下回來了電話，不可以如此對待就是了。若遇了堂官打電。豈不是麻煩嗎?！睘豕酒鸬溃骸叭粽媸翘霉?，還不要緊，若是秋水那人，因這一次電話，就能惱我一生。知我的還能原諒，不知我的聽了，這不是闊老惡習(xí)么?！比鸲玖⒁慌?，不敢則聲。遲了一刻回道：“方才的電話，是福壽福大老爺，從公所打來的。若是別人，我當時就來回了?！睘豕趾鹊溃骸案斓埃∫砝锢蠣攤?，當?shù)膰也钍?，論職分雖比我小，并不是我雇的工人，你們要這樣膽大，豈不該死！”說的瑞二臉上，萬分難過。隨又摘下耳機，叫了公所的號碼兒，隨又向烏公道：“福老爺請您說話?！睘豕畔驴曜?，來接耳機。
原來協(xié)尉福壽，因在左翼公所，接了提署電話，說春阿氏謀害親夫，業(yè)已訊得確供。定日要送交刑部，委翼派人的話。烏公道：“那么春阿氏謀害親夫，承認了沒有呢？”福壽道：“承認與未承認，大概報紙所說，盡是實供。今天衙門來電，要傳令文光到案，不知是什么緣故？”烏公道：“既如此，就先傳文光?！闭f罷，將耳機放下。鶴公、普公問說福壽來電，為什么事情？烏公一面催飯，一面把提督衙門現(xiàn)已訊得確供，不日要送交刑部的話，細述一遍。鶴公道：“這么一說，春阿氏謀害親夫，是確而又確啦?！睘豕喟櫭嫉溃骸斑@事我真是為難，鬧的我張口結(jié)舌，也不敢說定了。”話未說完，忽見門上來回，說隊兵鈺福，要求見大人。烏公點頭說：“叫他進來，”家人答應(yīng)而去。工夫不大，只見鈺福掀簾進來，見了烏公等，挨次請安。烏公一面漱口一面問道：“你調(diào)查的怎么樣了？”鈺福笑道：“回大人話，阿氏為人，的確有不正經(jīng)名兒。今天早間，隊兵在澡堂子里，聽見人說，死鬼春英，是個標就溜溜的樣子，常在澡堂洗澡。有時他四肢朝天，躺在凳子上睡覺。洗澡的人，全部不愛近他，因為他兩只大腳，非常之臭?！闭f的鶴公、普公俱都笑了。烏公亦笑道：“說了半天，我都沒聽明白，究竟此案的原兇，還是春阿氏不是呢？”鈺福道：“現(xiàn)在報紙上一登，隊兵倒不敢說了?！睘豕幻嬉聊槪幻嫦蚱展溃骸澳銈兌?，也不知飽了沒有？我這里粗茶淡飯，怠慢得很?！逼展阈Φ溃骸苞Q三哥飽不飽，我不知道。我是已經(jīng)飽了?！闭f著，梆鑼聲響，外面已經(jīng)起更。仆人把杯盤撤去，按坐送茶。烏公喚懷福道：“你不要?？磮蠹垼瑥膩硎芯?，沒有真是非。我們當去的差事，要想著如人之意，恐怕不能。古人說：豈能盡如人意，但求無愧我心。那真是有定力的話。若是一大吠影，群吠聲，那還有公理嗎？”鶴公亦笑道：“咱們是當官差，辦官事。報館的話，也可信可不信。你怎么調(diào)查的，你就照直的說。”
鈺福道：“春阿氏的模樣兒，生的很漂亮。在家的時候，很有不正的名兒。過門之后，她一心一意的戀愛舊交，不肯與春英同床，所以她婆婆、丈夫，全都不樂?！睘豕溃骸胺妒系臑槿巳绾危磕阏{(diào)查了沒有？”鈺福又回道：“范氏的外號兒，實在叫蓋九城，自嫁文光之后，雖說的好穿好戴，嘴極能說，而莊莊重重。很透正派。連升所說的普津，原是個窮佐領(lǐng)。那佐領(lǐng)圖記，還在外頭署著呢。他兄弟普云，雖不是正派一路人，而確是文光的小使?！币蛳驗豕Φ溃骸斑@旗下的事，你還不知道嗎？沒錢的窮牛桑，慣與領(lǐng)催往來。接長補短，借上包兒錢糧，就是那們擋子事。因此涎皮淡臉的，常在文家茍事。買買東西呀，掃掃院子呀，簡斷截說吧，沒什么起色?！逼展c頭道：“這一類人，哪能有起色。他既這樣下賤，就難怪人說他與蓋九城不清楚了?！扁暩５溃骸霸?，可不是吧。終日際捶腰捶腿，笑笑嘻嘻。阿氏過門后，哪里看得上啊。一來春阿氏是個偷香國手，二來蓋九城是個流猾婦人。婆媳兩個，哪兒能對勁呢！”烏公點頭道：“你調(diào)查的很是詳細，為什么殺人的兇器，又藏在范氏屋里呢？”鈺福答應(yīng)聲喳，順著腦門子，滴滴流汗。遲了半日回道：“兇器是怎么件事，隊兵倒沒去調(diào)查?！睘豕溃骸斑@就不對。調(diào)查案件，應(yīng)從要緊地方，先為著手。案件枝節(jié)，很不必過于追求。若是大海尋針，不是難上加難嗎！”鈺福連連稱是。烏公道：“你再去打聽得了細底。即來報告?！?
鈺福連連答應(yīng)，退了出來，暗想此案的情形，可真?zhèn)€奇怪。阿氏是殺人兇犯，怎么混身上下，并無血跡，反在頭頂，脅下，有了重傷呢？以一個青年女子，能把丈夫害死，還能將尸首移在床下，能令白色衣裳，不雜血痕，真是可怪的很。又納悶道：殺夫之后，既打算自己尋死，為何不就用兇刀自刎，反把他送到東房，自己又到廚房，去投水缸呢？一面想著，一面細問。又想著方才光景，烏公雖未申飭，那種問兇器的意思，就是不以為然，我若隨聲附和，再說范氏，一來與連升氣不出，二來也說不下去。正自思索，背后走來一人，拍了鈺福一掌。鈺福忙的回頭，那人又咚咚的跪了。鈺福忙問道：“誰這么打哈哈，嚇了我一身汗?！边B問數(shù)遍，左右無人。又嚷道：“你再不言語，我可要罵了?！痹捨凑f完，只見有幾人提燈，自東跑來。又見有槍隊數(shù)人，拉馬走來。西面有看街兵丁，高聲喊道：“鶴大人、普大人，六條胡同往西咧?！扁暩Ｃχ鼓_步，一面將號衣大衫兒脫下拆迭，望見烏公門首，鶴、普二公先后上馬，烏公亦隨后相送。有技勇槍隊等，左右圍護，擁著鶴公、普公，往西去了。鈺福在墻陰之下，看得逼真，把拍肩的那人，罵了半日，也沒有問出是誰來。只得低頭忍氣，悻悻的回家。
這鈺福家里，也沒有別人。只有母親媳婦娘兒三個度日。到了門首，只見人山人海，圍著看熱鬧，里面有婦人聲音，高聲罵道：“街坊四鄰，你們都聽聽。如今這年月，顛倒兒顛拉，媳婦是祖宗，婆婆是家奴，你們給評評，是我昏瞆了，是她欺辱我。”又一人勸道：“大姐，您家去罷。三更半夜?jié)M街上嚷嚷什么？是了也就是了，就是怎么說呢？”那老婦又哭著道：“噯喲，姐姐們您可不知道啊，自從我們?nèi)`兒，補了口分之后，喝。這位公主女，就上了天兒了。喝，福田造化啦，爺爺兒能掙錢什么薰魚兒咧，灌腸咧，成天際亂填塞。我今兒喝點豆汁兒，她就驢臉子瓜搭。立刻就給我個樣兒。我這老婆子，豈不是越活越冤嗎？”一面數(shù)落，一面痛哭。有旁人勸道：“老太太，不用說了。家家觀世時，到處彌勒佛。誰家過日子都有本難念的經(jīng)?！闭f著，將老婦攙起，又勸解道：“三更半夜的，您進去歇歇兒罷?！边@一片話，鈺福站在一旁，聽了逼真，知是母親與媳婦愛氏，不定又因為什么，鬧了些個閑氣。遂用手分開眾人，一面道著借光，一面說：“街坊鄰舍，這不是謀害親夫春阿氏害人呢！”又向他母親說道：“這么大年紀，您又怎么了？”眾人亦勸道：“得了，您家去歇著罷?！闭f著，拉拉扯扯，把張氏攙入。鈺福對著眾人道說勞駕，又笑道：“無緣無故，又惹得街坊笑話。這是怎么說呢？”眾人皆陪笑道：“不要緊，不要緊。居家度日，這是常有的事嗎。俗語說：?；逘斈?，不下雨的天，您也不用言語了?！闭f著，又向鈺福打聽春阿氏的消息。鈺福道：“咳，不用提了。總算春阿氏有點兒來歷，不知她怎么弄的，居然白話報上，直替她伸冤，那山巷議論，更不用細提了?！庇钟幸蝗说溃骸扳曌?，你看見沒有？帽兒胡同西口，貼了些匿名揭帖，帖上話語，罵是提督衙門，說承審司員，有個叫金某的，不不案由，膽敢以非刑拷問，屈打成招?？吹闹鲀?，全都極其憤懣，很替阿氏不平。你說北衙門里，有多么事惡?！庇钟幸蝗说溃骸澳阏f的笑話兒還小。聽說北衙門的司官，昨天在什剎海飯莊子，要賄賂報館的主筆。主筆不受，今天在白話報上。又給合盤托出了，你說有多么笑話呀！”鈺福亦陪笑答道：“衙門的官事，本來是瞎鬧。報館的新聞，也不可當作真事。告訴您幾位說罷，阿氏的根底，滿在我肚子里呢。我們的親戚，跟他娘家，拉扯著是親戚。深兒里的事，你就不用問了。天長日久，總有個水落石出。
眾人聽了此話，皆欲再問，忽見鈺福媳婦愛氏勿勿自門內(nèi)走出，淚眼婆娑，拍了鈺福一掌，凄凄切切的道：“你家里來瞧瞧，德樹堂大哥來了好半天啦?！庇忠娪幸蝗俗叱?，趕向鈺福道：“嘿，老臺，方才在六條胡同，實在是我的錯?！闭f罷，請了個安。鈺福亦忙著還禮，抬頭一看，正是德樹堂，不由得恍然大悟，遂對了德樹堂道：“嘿，花鼻鼻兒，在早期影子里，沒那么嚇人的?！钡聵涮玫溃骸暗眠?，我拍你一巴掌，也沒那么罵人的?！闭f著，兩人都笑了。鈺福與鄰家眾人道了費心，又說家里閑吵，叫老街坊見笑，手拉著德樹堂，一同走人。見母親張氏，坐此炕上，猶自灑淚。鈺福道：“你這是何苦，因為豆兒大的事，吵煩什么？招惹一群人，有多么笑話兒呀?！币徽Z未了，張氏又高聲嚷道：“嘔，是了，你娶了媳婦不要媽了么？”一面說一面哭。德樹堂忙的解勸，又叫著愛氏道：“弟妹，你給老太太陪個不是。平白無故，這是怎么說呢？”愛氏亦一面擦淚，走來請安。德樹堂道：“太太你罷我了?！睆埵弦幻娌翜I，反倒扭過頭來，嗚嗚哭道：“我可受不起。灶王爺多么大，我們大奶奶多么大。叫她給我請安，不是折我壽么？將來他爺爺兒，還要供起她來呢?！扁暩Ｂ犃舜嗽?，滿臉冒火，不容分說，揪過愛氏，按倒便打。德樹堂嚷道：“嘿，鈺子，這是怎么說，這不是誠心敬意跟我不來嗎?！闭f著，把鈺福拉住。愛氏倒在地上，又哭又喊，又用頭撞地道：“你宰了我啵，我不愛活著了?！扁暩Ｈ隽藧凼希瑲膺€未息，不提防炕上張氏，又哭又喊的鬧了起來，又忙的跑過，一面把鈺福勸住，將愛氏拉起，一面勸著張氏，先到別屋里坐著，大家你言我語，連德樹堂等，都過去請安，勸說老太太不用生氣。又回來勸鈺福道：“居家度日，沒這樣打開的。老太太年老糊涂，尚有可恕。好端端的你揪住弟妹就打，那還行了嗎！老太太說她，你就別言語了?！扁暩Ｍ炝宿p發(fā)，粗脖紅筋的道：“咱們是外場的人，像這宗事情，能壓的下去嗎，饒這么著，還鬧些閑排兒呢?！币幻嬲f，一面與德樹堂斟茶，又喚愛氏道：“嘿，你把爐子里添一點兒炭，再做一吊兒水去?！睈凼献谝慌?，裝作未聞，一面用手巾擦淚，竟自不理。鈺福說了兩遍，并不答言。德樹堂道：“老臺，你不用張羅，我也不喝了，正經(jīng)你明天早起，同我出一趟城，一來為阿氏的案，二來天橋西邊兒，新開了一座茶館，也有酒壇子，代賣熟雞子、咸花生等等，我請你個酒喝，咱們再詳細談?wù)??！扁暩Ｒ幻嬲f話，一面賭著氣掣起茶壺來，自去檐下泵水。又叫德樹堂道：“嘿，德子，這陣兒院子很覺涼快，咱們在院里坐著罷?！钡聵涮玫溃骸暗苊?，您也歇著罷。鈺子的脾氣，你難道不知道么？”說著，卷了長衣服，出來向鈺福道：“你不用煎水了，咱門明天見罷?！扁暩７帕宿p子，隨后相送。又打聽連升、潤喜，今天在哪里該班兒，德樹堂道：“他們摸普云去，還沒有回來呢。大概今天晚上，總可以勾下來。連二也調(diào)查實啦，春英是范氏所害，有普云幫兇。你費了會子事，恐怕你要擔不是?！扁暩５溃骸翱?，味兒事，咱們哥兒門的話，當差也吃飯，不當差也吃飯。連二的話，咱門是好歹心里分啦。要說春阿氏的話，滿在我肚子里呢。久日以后，你準得知道?，F(xiàn)在的話，擱著他的放著我的，井水不礙河水路，好漢作了好漢當?！钡聵涮觅澋溃骸昂?，得，好朋友，說句怎么的話罷，這件事情，滿聽你的招呼，有時要外撇枝兒，向著連二的話，你盡管吐沫唾我。”說著，去了。 至次日早起。德樹堂來找鈺福，欲往公泰軒茶社。與那茶友祥某，探聽文光家內(nèi)出事的緣由。不想鈺福因昨晚婆媳嘔氣，直鬧至日出，亦未合眼。忽聽德樹堂在外呼喚，忙的出來道：“喝，你倒早班兒?！币幻嬲f，一面讓德樹堂進去，好一同出去。德樹堂再三不肯，說是天已不早，公泰軒里有祥爺?shù)戎?。鈺福不便再讓，回去換了衣服，同著德樹堂，逕往公泰軒一路而來。鈺福為著家事，懊惱已極。又因一夜未睡，一路上垂頭喪氣，悶悶不樂，德樹堂道：“家務(wù)事小，你不用掛在心上。平白無故，皺什么眉毛呢？”鈺福道：“我不是皺眉毛，因為我們家務(wù)事，我倒想起春英來了。居家度日，這些閑話口舌，最容易出事。阿氏的奸夫，雖未訪明是誰，可是殺害春英時，也未必有人幫忙。不必說平素不和，就便是恩愛夫妻，也許有殺夫時候?！边@一句話，說的德樹堂笑個不住，扯著鈺福道：“嘿，老臺，我同你并不玩笑。怎么著，我們弟妹，也要殺你嗎？”鈺福亦笑道：“別打哈哈，我想夫婦之間，真有些難說難道。昨日我們那一位，哭個死去活來。若說老太太，也不是不糊涂，成日際閑話到晚，把我們那一位，所給鬧急了。橫豎她悖悖謬謬的，鬧了幾句，把老太太惹翻了。按說因為豆汁兒，很不值當，從你走后，老太太并沒言語，我想著也就完了，誰想她連哭帶鬧，吵了一夜，連枕頭籠布，全都哭濕啦。我想著背地教妻，勸勸就完啦。誰想到越勸越央，抓過剪子來，就往肚子上扎，嚇得我連忙搶住。說句丟人的話罷，我直點兒央給她，你猜怎么著？不勸還好，勸了半天，她奪過剪子去，反要扎我。不然，就又哭又鬧，要死在一處罷。你想我這心里。有多么難過。莫非那阿氏殺夫，也是這宗情形？”德樹堂搖首道：“不能不能。若是阿氏所害，她的衣服上，必有血跡?，F(xiàn)在她身上有傷，衣上沒血，哪能是她呢?！扁暩５溃骸皣?，那可別說。若是害人時，沒穿著衣裳，又那能沾血呢？”德樹堂道：“你這混鉆點子，也算有理。但是阿氏的傷，又是哪里來的呢？”鈺福道：“你想這情理呀，昨天晚晌，那樣蠻鬧，我實在忍不住氣，所以才捶她幾拳。不因為捶她，也不能合我拼命。難道春英死時，就不許打人。凈等著人砍么？”德樹堂道：“有理，有理，我不同你抬杠了，你真是自家窩兒擺酒，關(guān)上門訪事。”說的鈺福也笑了。德樹堂道：“我告訴你說，家里的事，不用碎咕唧了。要比春阿氏的話，咱們家里頭，沒那德行?！?
二人一面說著，來至公泰茶社，祥某見了二人，站起讓道：“二位在哪里喝呢？怎么這兩天，心也沒來？”德樹堂一面洗碗。陪著笑道：“哪兒也沒去，凈跑了西大院兒了。”祥某道：“那么菊兒胡同的事情怎么樣了？”德樹堂道：“您沒聽說么，春阿氏滿都認了，”祥某道：“認是認了，無奈這件事情，阿氏是被屈含冤，受刑不過呀，人家洋報上，說的不錯。一款一款的，全給指實啦。范氏的外號，叫做蓋九城，平素就大不安分，因嫌阿氏礙眼，所以才下這毒著兒。我聽朋友說，阿氏在家的時候，極為安穩(wěn)。過門之后，因范氏不正經(jīng)，兒媳婦時常撞見，父背前面后，常跟他丈夫提說。說春英是粗鹵漢兒，一肚子氣憤，打算要替父捉奸。因此蓋九城，積恨在心，您說阿氏那些口供，不是冤枉嗎？”鈺福在旁笑道：“冤與不冤，尚在兩可。我聽旁人說，阿氏在家的時候，也不大安分。不知這個議論，還是真哪是假呀？”祥某搖頭道：“這可是造謠言。我與文家本是胡同街坊，阿氏的胞弟，與我們少爺同學(xué)，身兒里的事，還能瞞我嗎?！庇窒虻聵涮玫溃骸疤崞鹪拑洪L。大概的話，德爺也知道。我們東屋街坊任家，有個本家的哥哥，現(xiàn)在窮部里當差。阿氏的家務(wù)，他知之最詳。昨天晚上，我們談?wù)摪胩?。他說白話報登的甚確，所說的話語，也極其近理。他說阿氏行情，既是婆婆媳婦，帶著小姑子去的，為什么送三之后，他公公文光，單單把兒媳婦接回。這一件事，就是可疑的地方。再者阿氏既打算自盡尋死，又供說心里一陣發(fā)迷，將夫殺死。殺夫之后，心里轉(zhuǎn)又明白了，這都是亙古至今，從來未有的事情。既然是心明畏罪，手持切菜刀，何不自盡。豈有拋去菜刀，又跑到廚房里去投水缸的道理，既豁得出投水缸，就豁得出抹脖子。哪有到尋死時，還挑三挑四，再找舒服的道理。我想這件事，阿氏是被屈含冤，無可疑義了。那白話報上，也登得有理。阿氏的原供，多有可疑之點。不信，你們二位，也仔細瞧瞧。”旁有一人道：“你們二位，聽說是怎么回事？”鈺福一面喝茶，照著祥某所說，敷衍了一遍。又笑道：“橫豎這案里，總有貓兒溺，不然也不能吵嚷?！睅兹艘幻嬲f著，德樹堂道：“大哥貴姓？府上在哪里住家？”那人笑答道：“賤姓李，在鼓樓后頭住家?！贝鹜炅嗽?，又與鈺福道：“我想這件事，也很納悶。中國的官事，向來就不認真。俗語說：屈死不告狀，真應(yīng)了那句話了。若以公理而論，春英躺在床上，既被阿氏一刀砍在脖上，無論是什么好漢，亦沒有騰身起來，罵完了才死的理?！毕槟骋鄧@氣道：“噯，是非真假，只要有銀子，就能打陽面兒官司。當初小二韓，有句膽大的話，他說不怕官場中有天大的事，只要有地大的銀子，就可能翻得過來。這句話雖是吹牛，仔細一想，頗有道理。如今阿氏母女，若比文光有錢，不信這官司不贏。慢說是一條人命，就便是百八十條，也怕是拿錢鼓搗。”四人正談得高興，忽見有一人過來，先會了祥某茶資，說是今天晌午，春阿氏過部，約著祥、李二人，同去看熱鬧。要知是如何光景，且看下文分解。
正要呼喚瑞二，忽見竹簾一啟，走進一人，正是協(xié)尉福壽，垂手向烏公回道：“連升，德樹堂兩人有緊要公事要見大人?！睘豕溃骸敖兴麄冞M來?！备鄞饝?yīng)一聲，出去傳喚。又見瑞二進來，回說：“鶴大人，普大人來了?！睘豕Φ挠觯灰婜Q、普二人，一面說著話兒，自外走來，三人見禮畢，讓至?xí)?。鶴公坐下道：“恪謹，你看見沒有，白話報上把我們損苦了，硬說我們翼里，不會辦事。其實我們翼里，哪有審判的權(quán)力呀！”烏公道：“您不用說了，若不是信你話的，斷不致惹人訕笑。報上的議論，與我所見的略同。我們調(diào)查的情形，原沒敢指出實據(jù)。若都依你所說春阿氏越發(fā)的冤了?！柄Q公道：“我調(diào)查的情形，俱是實情，誰想此事之中，還另有緣故呢?！睘豕χ溃骸澳愕难酃馍詼\，當日若同你辯駁，你必不樂意?！闭f著，福壽等進來，望見鶴、普二公在此。一一請安后，向烏公回道：“連升、德樹堂來了。”說著，門簾一啟，連升、德樹堂二人進來，見了烏公等報名請安，烏公叫連升道：“我叫你探聽的事，得了消息沒有？”連升喳了一聲，笑道回道：“大人交派的事，我已經(jīng)訪明了。大抵鈺福的報告，還不的確?！睘豕溃骸扳暩５膱蟾妫闱也槐毓?。他的報告，雖然未必的確，你調(diào)查的情形，也難保無錯?！边B升又喳了一聲道：“范氏的綽號，原叫蓋北城，又叫蓋九城。她跟大沙雁兒他們，都是一路貨，早先就倚著吃事。近來倉庫兩面兒，也都結(jié)了完了。她跟著文光，就算從良啦。文光的牛錄普津，有個兄弟普云，此人有二十多歲，挑眉立目，很像個軟須子。范氏在家的時候，普云也認識過她。他二人有無別情，連升可沒法去調(diào)查?！边@一句話，說的烏公、鶴公并普公、福壽等，都嗤嗤的笑了，德樹堂扭過頭去，亦笑個不住，連升雖知說錯，然而話已出口，駟不及舌，只得莊莊重重的接著回道：“文光家里，普云常去。若按報上說，阿氏是屈在已極，若不是阿氏害夫，必是范氏所為，毫無疑義了?！睘豕溃骸斑@事你調(diào)查的的確么？”連升道：“確與不確，連升不敢說定?？墒谴槎壤?，若不因為奸情，也決不至于動兇。我在文光家里，查看情形，大概殺人的兇，不止一人，不管是阿氏、范氏，總得有奸夫幫忙。”烏公聽了此話，點了點頭，隨令福壽等，將普晉、普云的住址記下，吩咐連升等掛椿跟著，勿令普云漏網(wǎng)，連升等連連答應(yīng)，福壽亦隨后退下。
烏公把瑞二喚來，令把近日的白話報紙，按天揀出，遞與鶴公道：“這報上的話，一點不錯。所指的錯誤，亦極有理。你細細的看看?！柄Q公接了報紙，一而把帽子摘下，一面取出眼鏡來戴上，看那報上，有疑心子的來函，題目是《春阿氏原供，與烏翼尉訪查不符》，一件一件的指出錯誤，上寫著：“昨天貴報上，登載提督衙門，春阿氏的供詞。原供上說：自過門后，我男人無故向我打罵。又供說二十七日行人情回應(yīng)，我男人無故，又向我打罵。又供說：在東屋洗臉的時候，自己打算尋死。又供說自己一陣心迷，才把男人殺了。”鶴公把眼鏡放下道：“如此說來，春阿氏的口供，已承認殺夫是實了。噯呀，怪得很?！逼展嗉{悶道：“這事怪得很。怎么這些口供，都被白話報訪去了呢？”烏公笑道：“你真糊涂，前幾日正堂有諭，叫承審司員，把訊問春阿氏的供詞，一律登報，免得外界妄生猜疑，你難道不知道嗎？當初若不登還好，自登出報來，反成了笑話了，”鶴公道：“誰說不是呢。這些口供，與我們所訊口供，大不相同，俗語說：小孩兒嘴里討實話。那天二正說，伊嫂過門后，并無不和。二十七日他跟他嫂子回家，一會兒就睡了覺啦。死鬼春英，并沒有辱罵阿氏的話呀?！逼展嗉{悶道：“大概衙門里，許是用刑給問出來的。我想這件事，極為可怪。若說文光、范氏深夜睡熟，怎么聽見動作，就知是春英已死，阿氏跳水缸呢？若說是阿氏有意尋死，緣何洗臉時不去尋死，又跑到西房去，用刀殺夫呢？殺夫之后，若真?zhèn)€有意尋死，為何不用刀自抹，反把切菜刀送在東房，又跑到廚房里，去投水缸呢？”鶴公亦納悶道：“真是可怪，怪不得白話報紙這樣指摘，這些口供，純乎是受刑不過，制出來的?！?
烏公亦皺眉道：“為這事不要緊，我得罪一個朋友?！柄Q公忙問何故？烏公嘆了口氣，遲了半晌道：“咱們的事，本不該求人。我恐其不洽輿論，招人指摘，所以把蘇市隱、聞秋水二人一同請出，求他們事外幫忙，我們也好作臉。誰想秋水來信……”說著，把來信取出，遞與普公道：“他說春阿氏不是好人，笑我們猜疑范氏，成了糊涂獄。信皮兒上面，稱我大人，寫我官銜，意思之中滿是挖苦我。昨天又來了一信，依舊的滿紙謾罵，楞說報上所說，都是捉風(fēng)捕影，一句亦信不得。你道這件事，可笑不可笑？”鶴公道：“那么蘇市隱先生，也沒有來嗎？”烏公道：“方才蘇市隱通了電來，他的事情很忙，近日與聞秋水也不常見面。據(jù)他調(diào)查，與白話報上所見略同。跟連升的報告，也相差不遠?！逼展溃骸斑@么一說，這普云必是個嫌疑犯了。方才恪翁交派，實在有 理?！柄Q公亦插口道：“我想這件事，不宜遲緩，急早把普云拘獲，送交提署吧，不然，春阿氏就要屈打成招了?！睘豕χ溃骸澳氵@個人，可真會后云覆雨。據(jù)你的意思，既說是阿氏所害，怎么又反過嘴來，說她冤枉了呢？”鶴公急辯道：“不是我一人說冤，人人為阿氏聲冤，我何必懸揣謬斷呢?！睘豕χ傅溃骸澳阏媸呛每邶X，我說不過你?！闭f的普公亦笑了。
一時瑞二進來，回道：“晚飯已齊。”鶴公忙著要走，烏公道：“你這是何苦，在這里吃飯，不是一樣嗎？”說著，廚役等安放桌凳，鶴公、普公也不便推辭，彼此謙遜半日，各自坐下。仆人等擺上酒菜，普公道：“當我們這類差事，真是受罪。你看那別的衙門，差不多的丞參員司，都是花天酒地，日夜暄呼，看看人家有多們樂呀?！睘豕χ溃骸澳氵@話大不通了。世間苦樂，并沒有一定的標準。在你以為苦，在旁人就以為樂。你以為樂的，旁人就以為苦、一苦一樂，就是眼前境界，心念上的分別，又何必發(fā)這些牢騷呢?！柄Q公道：“我也要同你抬杠?？嘧訕纷?，本是兩件事，如何說是一樣呢？”烏公一面酌酒，一面笑道：“你不要抬杠。你心里以為樂，就是樂了。你心里以為苦，就是苦了。中庸上說，喜怒哀樂之未發(fā)謂之中，發(fā)現(xiàn)出來，便可以為喜，為怒，為哀，為樂。在于未發(fā)之先，那喜怒哀樂，還不是一個理嗎。”鶴公一面喝酒，笑嘻嘻的道：“咱們別抬杠。你說是苦樂一樣，那么阿氏一案，就不必深追了，反正屈也是不屈，不屈也是屈，屈不屈同是一理，咱們就不用究了?！边@一句話，說得烏公、普公笑個不住。烏公把酒杯放下，笑的喘不過氣來，噯呀了一聲，指著鶴公道：“你要把我笑死?！逼展嘈Φ溃骸苞Q三哥的快言快語，真招人好笑?！柄Q公一面喝酒，一面用筷子指道：“你們不要笑，這不是正理嗎?！闭f的烏、普二公又都笑了。烏公將飲了一口酒，亦笑得吐了。忙笑對鶴公道：“阿氏屈不屈，是法律上的事情，不能以哲理論斷，我的話你沒聽明白，糊里糊涂，你說到哪兒去了？”
鶴公正欲發(fā)言，忽的壁上電鈴當當亂響。瑞二忙的跑過，摘下耳機來問是哪里，又對著電機道：大人用飯呢！有什么事，回頭再說吧?！闭f著，掛了耳機，烏公忙喝道：“什么事這樣說話，難道我吃飯時，就不能當時說話了么？”說著，把糊涂混帳，罵個不休。普公忙勸道：“不要生氣，告訴這一回，下回來了電話，不可以如此對待就是了。若遇了堂官打電。豈不是麻煩嗎?！睘豕酒鸬溃骸叭粽媸翘霉?，還不要緊，若是秋水那人，因這一次電話，就能惱我一生。知我的還能原諒，不知我的聽了，這不是闊老惡習(xí)么?！比鸲玖⒁慌?，不敢則聲。遲了一刻回道：“方才的電話，是福壽福大老爺，從公所打來的。若是別人，我當時就來回了?！睘豕趾鹊溃骸案斓埃∫砝锢蠣攤?，當?shù)膰也钍?，論職分雖比我小，并不是我雇的工人，你們要這樣膽大，豈不該死！”說的瑞二臉上，萬分難過。隨又摘下耳機，叫了公所的號碼兒，隨又向烏公道：“福老爺請您說話?！睘豕畔驴曜?，來接耳機。
原來協(xié)尉福壽，因在左翼公所，接了提署電話，說春阿氏謀害親夫，業(yè)已訊得確供。定日要送交刑部，委翼派人的話。烏公道：“那么春阿氏謀害親夫，承認了沒有呢？”福壽道：“承認與未承認，大概報紙所說，盡是實供。今天衙門來電，要傳令文光到案，不知是什么緣故？”烏公道：“既如此，就先傳文光?！闭f罷，將耳機放下。鶴公、普公問說福壽來電，為什么事情？烏公一面催飯，一面把提督衙門現(xiàn)已訊得確供，不日要送交刑部的話，細述一遍。鶴公道：“這么一說，春阿氏謀害親夫，是確而又確啦?！睘豕喟櫭嫉溃骸斑@事我真是為難，鬧的我張口結(jié)舌，也不敢說定了。”話未說完，忽見門上來回，說隊兵鈺福，要求見大人。烏公點頭說：“叫他進來，”家人答應(yīng)而去。工夫不大，只見鈺福掀簾進來，見了烏公等，挨次請安。烏公一面漱口一面問道：“你調(diào)查的怎么樣了？”鈺福笑道：“回大人話，阿氏為人，的確有不正經(jīng)名兒。今天早間，隊兵在澡堂子里，聽見人說，死鬼春英，是個標就溜溜的樣子，常在澡堂洗澡。有時他四肢朝天，躺在凳子上睡覺。洗澡的人，全部不愛近他，因為他兩只大腳，非常之臭?！闭f的鶴公、普公俱都笑了。烏公亦笑道：“說了半天，我都沒聽明白，究竟此案的原兇，還是春阿氏不是呢？”鈺福道：“現(xiàn)在報紙上一登，隊兵倒不敢說了?！睘豕幻嬉聊槪幻嫦蚱展溃骸澳銈兌?，也不知飽了沒有？我這里粗茶淡飯，怠慢得很?！逼展阈Φ溃骸苞Q三哥飽不飽，我不知道。我是已經(jīng)飽了?！闭f著，梆鑼聲響，外面已經(jīng)起更。仆人把杯盤撤去，按坐送茶。烏公喚懷福道：“你不要?？磮蠹垼瑥膩硎芯?，沒有真是非。我們當去的差事，要想著如人之意，恐怕不能。古人說：豈能盡如人意，但求無愧我心。那真是有定力的話。若是一大吠影，群吠聲，那還有公理嗎？”鶴公亦笑道：“咱們是當官差，辦官事。報館的話，也可信可不信。你怎么調(diào)查的，你就照直的說。”
鈺福道：“春阿氏的模樣兒，生的很漂亮。在家的時候，很有不正的名兒。過門之后，她一心一意的戀愛舊交，不肯與春英同床，所以她婆婆、丈夫，全都不樂?！睘豕溃骸胺妒系臑槿巳绾危磕阏{(diào)查了沒有？”鈺福又回道：“范氏的外號兒，實在叫蓋九城，自嫁文光之后，雖說的好穿好戴，嘴極能說，而莊莊重重。很透正派。連升所說的普津，原是個窮佐領(lǐng)。那佐領(lǐng)圖記，還在外頭署著呢。他兄弟普云，雖不是正派一路人，而確是文光的小使?！币蛳驗豕Φ溃骸斑@旗下的事，你還不知道嗎？沒錢的窮牛桑，慣與領(lǐng)催往來。接長補短，借上包兒錢糧，就是那們擋子事。因此涎皮淡臉的，常在文家茍事。買買東西呀，掃掃院子呀，簡斷截說吧，沒什么起色?！逼展c頭道：“這一類人，哪能有起色。他既這樣下賤，就難怪人說他與蓋九城不清楚了?！扁暩５溃骸霸?，可不是吧。終日際捶腰捶腿，笑笑嘻嘻。阿氏過門后，哪里看得上啊。一來春阿氏是個偷香國手，二來蓋九城是個流猾婦人。婆媳兩個，哪兒能對勁呢！”烏公點頭道：“你調(diào)查的很是詳細，為什么殺人的兇器，又藏在范氏屋里呢？”鈺福答應(yīng)聲喳，順著腦門子，滴滴流汗。遲了半日回道：“兇器是怎么件事，隊兵倒沒去調(diào)查?！睘豕溃骸斑@就不對。調(diào)查案件，應(yīng)從要緊地方，先為著手。案件枝節(jié)，很不必過于追求。若是大海尋針，不是難上加難嗎！”鈺福連連稱是。烏公道：“你再去打聽得了細底。即來報告?！?
鈺福連連答應(yīng)，退了出來，暗想此案的情形，可真?zhèn)€奇怪。阿氏是殺人兇犯，怎么混身上下，并無血跡，反在頭頂，脅下，有了重傷呢？以一個青年女子，能把丈夫害死，還能將尸首移在床下，能令白色衣裳，不雜血痕，真是可怪的很。又納悶道：殺夫之后，既打算自己尋死，為何不就用兇刀自刎，反把他送到東房，自己又到廚房，去投水缸呢？一面想著，一面細問。又想著方才光景，烏公雖未申飭，那種問兇器的意思，就是不以為然，我若隨聲附和，再說范氏，一來與連升氣不出，二來也說不下去。正自思索，背后走來一人，拍了鈺福一掌。鈺福忙的回頭，那人又咚咚的跪了。鈺福忙問道：“誰這么打哈哈，嚇了我一身汗?！边B問數(shù)遍，左右無人。又嚷道：“你再不言語，我可要罵了?！痹捨凑f完，只見有幾人提燈，自東跑來。又見有槍隊數(shù)人，拉馬走來。西面有看街兵丁，高聲喊道：“鶴大人、普大人，六條胡同往西咧?！扁暩Ｃχ鼓_步，一面將號衣大衫兒脫下拆迭，望見烏公門首，鶴、普二公先后上馬，烏公亦隨后相送。有技勇槍隊等，左右圍護，擁著鶴公、普公，往西去了。鈺福在墻陰之下，看得逼真，把拍肩的那人，罵了半日，也沒有問出是誰來。只得低頭忍氣，悻悻的回家。
這鈺福家里，也沒有別人。只有母親媳婦娘兒三個度日。到了門首，只見人山人海，圍著看熱鬧，里面有婦人聲音，高聲罵道：“街坊四鄰，你們都聽聽。如今這年月，顛倒兒顛拉，媳婦是祖宗，婆婆是家奴，你們給評評，是我昏瞆了，是她欺辱我。”又一人勸道：“大姐，您家去罷。三更半夜?jié)M街上嚷嚷什么？是了也就是了，就是怎么說呢？”那老婦又哭著道：“噯喲，姐姐們您可不知道啊，自從我們?nèi)`兒，補了口分之后，喝。這位公主女，就上了天兒了。喝，福田造化啦，爺爺兒能掙錢什么薰魚兒咧，灌腸咧，成天際亂填塞。我今兒喝點豆汁兒，她就驢臉子瓜搭。立刻就給我個樣兒。我這老婆子，豈不是越活越冤嗎？”一面數(shù)落，一面痛哭。有旁人勸道：“老太太，不用說了。家家觀世時，到處彌勒佛。誰家過日子都有本難念的經(jīng)?！闭f著，將老婦攙起，又勸解道：“三更半夜的，您進去歇歇兒罷?！边@一片話，鈺福站在一旁，聽了逼真，知是母親與媳婦愛氏，不定又因為什么，鬧了些個閑氣。遂用手分開眾人，一面道著借光，一面說：“街坊鄰舍，這不是謀害親夫春阿氏害人呢！”又向他母親說道：“這么大年紀，您又怎么了？”眾人亦勸道：“得了，您家去歇著罷?！闭f著，拉拉扯扯，把張氏攙入。鈺福對著眾人道說勞駕，又笑道：“無緣無故，又惹得街坊笑話。這是怎么說呢？”眾人皆陪笑道：“不要緊，不要緊。居家度日，這是常有的事嗎。俗語說：?；逘斈?，不下雨的天，您也不用言語了?！闭f著，又向鈺福打聽春阿氏的消息。鈺福道：“咳，不用提了。總算春阿氏有點兒來歷，不知她怎么弄的，居然白話報上，直替她伸冤，那山巷議論，更不用細提了?！庇钟幸蝗说溃骸扳曌?，你看見沒有？帽兒胡同西口，貼了些匿名揭帖，帖上話語，罵是提督衙門，說承審司員，有個叫金某的，不不案由，膽敢以非刑拷問，屈打成招?？吹闹鲀?，全都極其憤懣，很替阿氏不平。你說北衙門里，有多么事惡?！庇钟幸蝗说溃骸澳阏f的笑話兒還小。聽說北衙門的司官，昨天在什剎海飯莊子，要賄賂報館的主筆。主筆不受，今天在白話報上。又給合盤托出了，你說有多么笑話呀！”鈺福亦陪笑答道：“衙門的官事，本來是瞎鬧。報館的新聞，也不可當作真事。告訴您幾位說罷，阿氏的根底，滿在我肚子里呢。我們的親戚，跟他娘家，拉扯著是親戚。深兒里的事，你就不用問了。天長日久，總有個水落石出。
眾人聽了此話，皆欲再問，忽見鈺福媳婦愛氏勿勿自門內(nèi)走出，淚眼婆娑，拍了鈺福一掌，凄凄切切的道：“你家里來瞧瞧，德樹堂大哥來了好半天啦?！庇忠娪幸蝗俗叱?，趕向鈺福道：“嘿，老臺，方才在六條胡同，實在是我的錯?！闭f罷，請了個安。鈺福亦忙著還禮，抬頭一看，正是德樹堂，不由得恍然大悟，遂對了德樹堂道：“嘿，花鼻鼻兒，在早期影子里，沒那么嚇人的?！钡聵涮玫溃骸暗眠?，我拍你一巴掌，也沒那么罵人的?！闭f著，兩人都笑了。鈺福與鄰家眾人道了費心，又說家里閑吵，叫老街坊見笑，手拉著德樹堂，一同走人。見母親張氏，坐此炕上，猶自灑淚。鈺福道：“你這是何苦，因為豆兒大的事，吵煩什么？招惹一群人，有多么笑話兒呀?！币徽Z未了，張氏又高聲嚷道：“嘔，是了，你娶了媳婦不要媽了么？”一面說一面哭。德樹堂忙的解勸，又叫著愛氏道：“弟妹，你給老太太陪個不是。平白無故，這是怎么說呢？”愛氏亦一面擦淚，走來請安。德樹堂道：“太太你罷我了?！睆埵弦幻娌翜I，反倒扭過頭來，嗚嗚哭道：“我可受不起。灶王爺多么大，我們大奶奶多么大。叫她給我請安，不是折我壽么？將來他爺爺兒，還要供起她來呢?！扁暩Ｂ犃舜嗽?，滿臉冒火，不容分說，揪過愛氏，按倒便打。德樹堂嚷道：“嘿，鈺子，這是怎么說，這不是誠心敬意跟我不來嗎?！闭f著，把鈺福拉住。愛氏倒在地上，又哭又喊，又用頭撞地道：“你宰了我啵，我不愛活著了?！扁暩Ｈ隽藧凼希瑲膺€未息，不提防炕上張氏，又哭又喊的鬧了起來，又忙的跑過，一面把鈺福勸住，將愛氏拉起，一面勸著張氏，先到別屋里坐著，大家你言我語，連德樹堂等，都過去請安，勸說老太太不用生氣。又回來勸鈺福道：“居家度日，沒這樣打開的。老太太年老糊涂，尚有可恕。好端端的你揪住弟妹就打，那還行了嗎！老太太說她，你就別言語了?！扁暩Ｍ炝宿p發(fā)，粗脖紅筋的道：“咱們是外場的人，像這宗事情，能壓的下去嗎，饒這么著，還鬧些閑排兒呢?！币幻嬲f，一面與德樹堂斟茶，又喚愛氏道：“嘿，你把爐子里添一點兒炭，再做一吊兒水去?！睈凼献谝慌?，裝作未聞，一面用手巾擦淚，竟自不理。鈺福說了兩遍，并不答言。德樹堂道：“老臺，你不用張羅，我也不喝了，正經(jīng)你明天早起，同我出一趟城，一來為阿氏的案，二來天橋西邊兒，新開了一座茶館，也有酒壇子，代賣熟雞子、咸花生等等，我請你個酒喝，咱們再詳細談?wù)??！扁暩Ｒ幻嬲f話，一面賭著氣掣起茶壺來，自去檐下泵水。又叫德樹堂道：“嘿，德子，這陣兒院子很覺涼快，咱們在院里坐著罷?！钡聵涮玫溃骸暗苊?，您也歇著罷。鈺子的脾氣，你難道不知道么？”說著，卷了長衣服，出來向鈺福道：“你不用煎水了，咱門明天見罷?！扁暩７帕宿p子，隨后相送。又打聽連升、潤喜，今天在哪里該班兒，德樹堂道：“他們摸普云去，還沒有回來呢。大概今天晚上，總可以勾下來。連二也調(diào)查實啦，春英是范氏所害，有普云幫兇。你費了會子事，恐怕你要擔不是?！扁暩５溃骸翱?，味兒事，咱們哥兒門的話，當差也吃飯，不當差也吃飯。連二的話，咱門是好歹心里分啦。要說春阿氏的話，滿在我肚子里呢。久日以后，你準得知道?，F(xiàn)在的話，擱著他的放著我的，井水不礙河水路，好漢作了好漢當?！钡聵涮觅澋溃骸昂?，得，好朋友，說句怎么的話罷，這件事情，滿聽你的招呼，有時要外撇枝兒，向著連二的話，你盡管吐沫唾我。”說著，去了。 至次日早起。德樹堂來找鈺福，欲往公泰軒茶社。與那茶友祥某，探聽文光家內(nèi)出事的緣由。不想鈺福因昨晚婆媳嘔氣，直鬧至日出，亦未合眼。忽聽德樹堂在外呼喚，忙的出來道：“喝，你倒早班兒?！币幻嬲f，一面讓德樹堂進去，好一同出去。德樹堂再三不肯，說是天已不早，公泰軒里有祥爺?shù)戎?。鈺福不便再讓，回去換了衣服，同著德樹堂，逕往公泰軒一路而來。鈺福為著家事，懊惱已極。又因一夜未睡，一路上垂頭喪氣，悶悶不樂，德樹堂道：“家務(wù)事小，你不用掛在心上。平白無故，皺什么眉毛呢？”鈺福道：“我不是皺眉毛，因為我們家務(wù)事，我倒想起春英來了。居家度日，這些閑話口舌，最容易出事。阿氏的奸夫，雖未訪明是誰，可是殺害春英時，也未必有人幫忙。不必說平素不和，就便是恩愛夫妻，也許有殺夫時候?！边@一句話，說的德樹堂笑個不住，扯著鈺福道：“嘿，老臺，我同你并不玩笑。怎么著，我們弟妹，也要殺你嗎？”鈺福亦笑道：“別打哈哈，我想夫婦之間，真有些難說難道。昨日我們那一位，哭個死去活來。若說老太太，也不是不糊涂，成日際閑話到晚，把我們那一位，所給鬧急了。橫豎她悖悖謬謬的，鬧了幾句，把老太太惹翻了。按說因為豆汁兒，很不值當，從你走后，老太太并沒言語，我想著也就完了，誰想她連哭帶鬧，吵了一夜，連枕頭籠布，全都哭濕啦。我想著背地教妻，勸勸就完啦。誰想到越勸越央，抓過剪子來，就往肚子上扎，嚇得我連忙搶住。說句丟人的話罷，我直點兒央給她，你猜怎么著？不勸還好，勸了半天，她奪過剪子去，反要扎我。不然，就又哭又鬧，要死在一處罷。你想我這心里。有多么難過。莫非那阿氏殺夫，也是這宗情形？”德樹堂搖首道：“不能不能。若是阿氏所害，她的衣服上，必有血跡?，F(xiàn)在她身上有傷，衣上沒血，哪能是她呢?！扁暩５溃骸皣?，那可別說。若是害人時，沒穿著衣裳，又那能沾血呢？”德樹堂道：“你這混鉆點子，也算有理。但是阿氏的傷，又是哪里來的呢？”鈺福道：“你想這情理呀，昨天晚晌，那樣蠻鬧，我實在忍不住氣，所以才捶她幾拳。不因為捶她，也不能合我拼命。難道春英死時，就不許打人。凈等著人砍么？”德樹堂道：“有理，有理，我不同你抬杠了，你真是自家窩兒擺酒，關(guān)上門訪事。”說的鈺福也笑了。德樹堂道：“我告訴你說，家里的事，不用碎咕唧了。要比春阿氏的話，咱們家里頭，沒那德行?！?
二人一面說著，來至公泰茶社，祥某見了二人，站起讓道：“二位在哪里喝呢？怎么這兩天，心也沒來？”德樹堂一面洗碗。陪著笑道：“哪兒也沒去，凈跑了西大院兒了。”祥某道：“那么菊兒胡同的事情怎么樣了？”德樹堂道：“您沒聽說么，春阿氏滿都認了，”祥某道：“認是認了，無奈這件事情，阿氏是被屈含冤，受刑不過呀，人家洋報上，說的不錯。一款一款的，全給指實啦。范氏的外號，叫做蓋九城，平素就大不安分，因嫌阿氏礙眼，所以才下這毒著兒。我聽朋友說，阿氏在家的時候，極為安穩(wěn)。過門之后，因范氏不正經(jīng)，兒媳婦時常撞見，父背前面后，常跟他丈夫提說。說春英是粗鹵漢兒，一肚子氣憤，打算要替父捉奸。因此蓋九城，積恨在心，您說阿氏那些口供，不是冤枉嗎？”鈺福在旁笑道：“冤與不冤，尚在兩可。我聽旁人說，阿氏在家的時候，也不大安分。不知這個議論，還是真哪是假呀？”祥某搖頭道：“這可是造謠言。我與文家本是胡同街坊，阿氏的胞弟，與我們少爺同學(xué)，身兒里的事，還能瞞我嗎?！庇窒虻聵涮玫溃骸疤崞鹪拑洪L。大概的話，德爺也知道。我們東屋街坊任家，有個本家的哥哥，現(xiàn)在窮部里當差。阿氏的家務(wù)，他知之最詳。昨天晚上，我們談?wù)摪胩?。他說白話報登的甚確，所說的話語，也極其近理。他說阿氏行情，既是婆婆媳婦，帶著小姑子去的，為什么送三之后，他公公文光，單單把兒媳婦接回。這一件事，就是可疑的地方。再者阿氏既打算自盡尋死，又供說心里一陣發(fā)迷，將夫殺死。殺夫之后，心里轉(zhuǎn)又明白了，這都是亙古至今，從來未有的事情。既然是心明畏罪，手持切菜刀，何不自盡。豈有拋去菜刀，又跑到廚房里去投水缸的道理，既豁得出投水缸，就豁得出抹脖子。哪有到尋死時，還挑三挑四，再找舒服的道理。我想這件事，阿氏是被屈含冤，無可疑義了。那白話報上，也登得有理。阿氏的原供，多有可疑之點。不信，你們二位，也仔細瞧瞧。”旁有一人道：“你們二位，聽說是怎么回事？”鈺福一面喝茶，照著祥某所說，敷衍了一遍。又笑道：“橫豎這案里，總有貓兒溺，不然也不能吵嚷?！睅兹艘幻嬲f著，德樹堂道：“大哥貴姓？府上在哪里住家？”那人笑答道：“賤姓李，在鼓樓后頭住家?！贝鹜炅嗽?，又與鈺福道：“我想這件事，也很納悶。中國的官事，向來就不認真。俗語說：屈死不告狀，真應(yīng)了那句話了。若以公理而論，春英躺在床上，既被阿氏一刀砍在脖上，無論是什么好漢，亦沒有騰身起來，罵完了才死的理?！毕槟骋鄧@氣道：“噯，是非真假，只要有銀子，就能打陽面兒官司。當初小二韓，有句膽大的話，他說不怕官場中有天大的事，只要有地大的銀子，就可能翻得過來。這句話雖是吹牛，仔細一想，頗有道理。如今阿氏母女，若比文光有錢，不信這官司不贏。慢說是一條人命，就便是百八十條，也怕是拿錢鼓搗。”四人正談得高興，忽見有一人過來，先會了祥某茶資，說是今天晌午，春阿氏過部，約著祥、李二人，同去看熱鬧。要知是如何光景，且看下文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