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九回 司農(nóng)忠憤大興兵 梁武幽囚甘餓死
作者：清溪道人詩曰：
憤發(fā)捐軀報國恩，何期天不祐忠貞。
山河指日歸他姓，社稷須臾沒虜塵。
幽閉深宮愁莫識，節(jié)裁御膳渴難禁。
最憐一代興邦主，至死方知佛不靈。 話說傅司農(nóng)奉旨發(fā)兵出戰(zhàn)侯景。次日平明，全身披掛，手持長槍，坐下烏騅馬，率領(lǐng)先鋒施大用等，馬步羽林軍三萬，大開北門迎敵。侯景見城里有兵出敵，即退一箭之地，排成陣勢，立馬于門旗之下。左首丁和，右首馬之俊，兩陣對圓。傅妓亦排成陣勢，爭先出馬。怎生打扮？有《鷓鴣天》為證：金甲金盔襯錦袍，烏雅馬上騁英豪。忠貞貫日三秋烈，壯氣如虹萬丈高。藏豹略，隱龍韜，赤心為主敢辭勞！只因不忍金匝壞，雙手擎還歸圣朝。
傅岐大喝：“侯景逆賊何在？”侯景縱馬出陣，應(yīng)道：“你是何人，大膽罵陣？”傅岐見侯景身軀魁偉，相貌堂堂，盔甲鮮明，聲音響亮，乃喝道：“看你一表非俗，受朝廷大恩，不思盡忠，反為叛賊。今日天兵在此，快下馬投降，姑饒一死?！焙罹按笮Φ溃骸澳愕瓤裢剑恢烀?。主上佞佛，煙塵四起，百姓受其涂炭，西北有倒懸之危。我今日應(yīng)天順人，特來吊民伐罪，誅戮奸邪，神人共快。速宜倒戈卸甲，迎接大軍入城，不失封侯之位。倘或執(zhí)迷，打破城池，玉石俱焚，悔之晚矣。”傅岐大怒，回顧道：“誰人與我擒此逆賊？”已見鸞鈴響處，先鋒施大用舞刀躍馬出陣，大喝道：“小將誅此狂賊?！焙罹案淮蛟?，挺起長槍，直取施大用。施大用將大桿刀劈面砍來。兩個一來一往，殺至三十余合，不分勝敗。樊武瑞在陣前見施大用贏不得侯景，舞動渾鐵九節(jié)鋼鞭，拍馬夾攻。那邊丁和見了，手持大斧，喝一聲，躍馬接住樊武瑞廝殺。四員大將，奮勇鏖戰(zhàn)。只聽得金鼓之聲震地，施大用陣后大亂，軍士奔走，卻原來是臨賀王正德，率領(lǐng)三萬余軍，抄過城西。傅岐首尾受敵，不能救應(yīng)，只得單騎奔入城內(nèi)。臨賀王不追傅岐，催督三軍，抄施大用、樊武瑞陣后殺來，殺得梁兵七斷八續(xù)。施大用見陣勢已亂，不敢戀戰(zhàn)，敗陣而走。侯景不舍，奮勇趕來，施大用兜住馬，拈弓搭話，覷侯景來得漸近，一箭射來，正中侯景左腿。侯景大怒，帶箭驟馬趕來。施大用措手不及，被侯景一槍，刺于馬下。樊武瑞見施大用敗走，也牽轉(zhuǎn)馬頭，奔回本陣。丁和背后緊緊追趕，卻好兩個馬尾相連，樊武瑞回身，將鞭照頭劈下，丁和躲閃不迭，一鞭打傷左臂，丁和棄斧而走。樊武瑞見兵勢已敗，不敢追襲，鳴金收軍進城。背后侯景擁大軍壓來，勢如山倒。樊武瑞只領(lǐng)得一半軍馬入城，將城門閉上，其余盡被殺散，降者不計其數(shù)。侯景大勝一陣，依舊將皇城四面困住，喊殺之聲，震動天地。
卻說傅岐單騎進城入朝，到了金鑾殿上，喘息不定。武帝驚道：“賢卿為何如此狼狽，莫非出兵不利么？”傅岐俯伏哭道：“臣力竭矣！被逆賊侯景，叛臣正德，前后夾攻，因此大敗。施先鋒等不知下落?！蔽涞鄣溃骸半迯脑缰两瘢找堰^午，不退朝以待卿報捷，卻原來大敗而回。此天亡我也?！备滇溃骸俺汲醵杰姵鰬?zhàn)，施大用與侯景舍命廝殺，未見勝負。樊武瑞奮勇助陣，那邊一少年將迎敵。正廝殺之際，不期臨賀王領(lǐng)生力軍，從城西抄路殺來，將臣軍馬沖作兩截，鋒不可當，因此抵敵不住，臣只得退回。施、樊二將陷在陣內(nèi)，不知生死若何?！蔽涞鄣愕溃骸霸绮宦犢t卿之言，以致今日眾寡不敵，非卿之罪，實朕之過也?？齑蛱绞?、樊二將消息，速來覆朕?！敝灰婏w騎來報，施大用陣亡，樊武瑞戰(zhàn)敗而回，俯伏午門待罪。武帝教快宣進殿。樊武瑞進得殿上，大哭道：“施先鋒被侯景所殺，軍馬三萬，折其大半。非臣不肯盡力，奈彼眾我寡，勢不能當，以致大敗?！蔽涞蹏@道：“此乃天敗，非人力所能支也。朕今已年老，死不足惜，只是遺笑于后世，豈能無恨？目今賊勢猖獗，城內(nèi)軍少，難以再戰(zhàn)。勤王之師，一時未集，傅司農(nóng)與卿等用心督軍守護，待朕靜思良計，以破此賊。眾卿暫退。”傅岐、樊武瑞和眾文武，俱辭帝出朝，分頭守城，不在話下。 卻說侯景殺敗羽林官軍，刺死施大用，軍威大振。丁和打傷左臂，侯景著人抬入營中醫(yī)治，親督軍士晝夜攻城不息。守城軍士因賞罰不明，糧食不繼，漸漸逃亡去了。傅岐又在陣上吃了驚，回衙嘔血斗余，臥床不起。梁武帝只在后殿彌陀閣上吃齋誦咒，看彌陀經(jīng)、消災(zāi)懺，拜斗禳星，以求佛力護祐，觀音菩薩救苦，止望暗退敵兵，保安社稷，再無他計。
卻說朱異、張綰被武帝面辱一番，心懷慚忿。當下見侯景布云梯飛炮，攻城甚急，看來城已將陷，勢不可支，兩個私身計議。朱異道：“即今賊勢浩大，國祥顛危，城破只在旦夕。我兩個見機而作，守些什么？不如令人出城暗通消息，獻了城門，迎接軍馬入內(nèi)，庶不失富貴。不然城破之日，不見得你我為侯景出力的好處，徒死無益。”張綰道：“仆射主見極高，宜速為之?！边B晚寫下降書，差一個心腹健兒，裝做賣柴村民，夜半吊下城去，被侯景軍士捉住。送入寨里來。健兒道：“小人是朱仆射差來見大王的，有機密大事相報?！焙罹耙娬f，即教去了繩索，問：“朱仆射差你來，有甚話說？”健兒在頭發(fā)里取書獻上。侯景拆開看時，寫道：君候起仁義之師，吊民伐罪，四海引領(lǐng)而望，孰不歸心？今城內(nèi)兵糧兩盡，惟賴傅岐籌畫守御，又遭病劇不起。君侯可于明日辰時，驅(qū)兵大進，不佞開宣政門以迎大駕。非為身謀，特救滿城生靈之命耳。薰沐恭候，切勿失期，以誤大事。樞密院左司農(nóng)朱異、司空張綰再拜。
侯景看罷大喜，重賞健兒。分忖道：“拜上你主人，明早攻城，不可失約。事成之后，不愁富貴?！苯哼殿^謝賞，出得寨門，到原吊處，已有人在彼伺候，復(fù)吊上城來。見了朱異、張綰，將侯景言語說了，二人大喜。 次日平明，侯景號令眾軍，搖旗吶喊，金鼓震天，攻打宣政門甚緊。只聽得城里炮聲響處，城門大開，朱異、張綰驅(qū)家憧并本院軍士助力，迎接侯景軍馬入城。侯景縱軍擄掠，放火殺人，滿城百姓，盡遭荼毒。侯景率領(lǐng)猛士五百，徑入朝堂。正殿上不見武帝，急搜太極殿中。此時武帝盤膝坐于禪床上，合掌念佛，見侯景來到，安坐不動。侯景稽顙拜于殿下。武帝道：“朕待卿不薄，何以至此？朕年已九十，視死如歸。卿欲篡位，何不斬朕首去？”侯景俯伏地上，不敢抬頭，汗流滿面。連聲道：“臣該萬死。今日臣起軍馬，非敢為叛，欲斬不忠負國之臣，以清殿陛，并無他意?！蔽涞鄣溃骸百t卿如此忠孝，雖周公、伊尹，何以加焉。朕年邁力衰，不能理政，得卿輔佐，實愜斯懷。”侯景道：“臣暫告退，清理軍務(wù)。明日早朝，再見陛下。”說罷，叩頭退出朝門外來。正走之間，御道上遇著朱異，幞頭象簡，身著朝衣，足穿朱履，見侯景來到，慌忙跪下道：“小臣失迎大王龍駕，伏乞?qū)捰??！焙罹半p手扶起，笑道：“朱仆射不須如此。孤與公總是朝廷大臣，何出此言，使孤含愧多矣。” 將土簇擁侯景，同入樞密院中。堂上坐下，即出號令，救滅城中余火，禁止軍士剽掠，犯令者斬。軍令遍示城中，稍得寧貼。侯景又聚集滿朝文武，如有一人不到，梟首示眾。文武官僚，畏懼侯景威勢，悉到樞密院中聽令。侯景在眾官中看了一遍，問道：“司農(nóng)卿傅岐怎么不見？”張綰道：“傅司農(nóng)不知進退，抵拒大王，戰(zhàn)敗受驚。今早大軍入城之際，病重身故?！焙罹昂呛谴笮Φ溃骸皡s便宜了這廝。先鋒樊武瑞何在？”朱異道：“想已逃竄，乞大王遣軍追獲，明正其罪?！焙罹暗溃骸斑@廝乃網(wǎng)中之魚，無能鼠輩，何足介意。你眾官在此，孤有一事和爾等商議，不知合眾論否?！北姽冽R躬身道：“愿聽大王鈞旨?！焙罹暗溃骸肮屡d兵到來，非有他意，只因主上重佛輕儒，朝政廢弛，境外于戈日競，盜賊蜂起，國家危在旦夕。孤故不遠千里，欲除君側(cè)首惡，選諸太子中有才高德尊者，早正大位。主上聽其修行自便。眾官以為何如？”朱異、張綰當先諂佞道：“大王之論極是，乃伊尹、霍光之舉，名正言順，大合人心，有何不可！”眾官也只得齊道：“隨大王主裁，誰敢不服。”侯景又笑道：“孤欲除君側(cè)之奸，汝等以為何人？”眾官面面相覷，不敢回答。侯景正色道：“朱異、張綰，背主忘君，濫叨爵祿，賣國市恩，茍圖富貴，天地間第一罪人也。此等奸臣，留之誤國。”喝軍士將二人綁出，梟首示眾。號令才出，只聽得一聲喊，將朱異、張綰簇下，綁出斬了。須臾間兩顆首級獻上，眾官驚得股栗不安，俱面如土色。侯景道：“諸君不必驚惶。孤除此佞臣，以儆其余，與眾官無預(yù)?！碑斚麓笮」?，盡皆散訖。
侯景暫于樞密院中住扎，聚集一班兒將官謀士商議。丁和向前道：“主公今欲何如？”侯景道：“孤自從征戰(zhàn)以來，千軍萬馬之中，槍刀密布，劍戟如林，生死須臾，不以為懼。今見蕭公，使人自懾，不敢仰視，豈非天威難犯？自今以后，不可再見之矣?！倍『汀⑼跎F一齊道：“主公攻破京都，取天下已在反掌，何不殺了武帝，早正大位？”侯景道：“孤有此心久矣。奈武帝牙爪未除，須索緩緩圖之?！北娙说溃骸爸鞴娚趺鳎嫉炔患??！弊源酥?，侯景將心腹親近之人，布滿諸路，據(jù)守各處緊要關(guān)隘。朝廷政務(wù)，皆自掌管，故舊大臣，黜退不用。從正月至五月，將武帝幽囚于靜居殿中，撥四名親隨牙將看守。凡富人侍衛(wèi)，一概不許近前。飲食衣服之類，亦各裁節(jié)，不能應(yīng)用。武帝每日暗暗垂淚，只是念佛以捱朝暮。侯景擁甲士橫行街市，每出外，家家閉戶，為之罷市；入朝，百官俯伏以待。武帝受盡凄涼，苦楚萬狀。
當下卻值太清三年五月十八丙辰日，武帝受餓數(shù)日了，早晚止吃得一碗糜粥，并無他物。心下忿怒，只覺心隔飽脹，咳嗽不止，又無一個心腹之臣問候，亦無一個官人伏事。武帝嘆氣道：“朕當初多少英雄，赤手打成天下，身登九五，威傾朝野。也只為孽海無邊，冤愆有報，故此皈依我佛，要目圓寂后，徑歸西方凈土極樂世界，蓮花化生。誰想遭遇侯景逆賊，將朕幽閉在此，求衣不得衣，欲食不得食，歷盡艱難。昔日英雄何在？想必天地有所不容，佛教亦無益也?！闭f罷，淚如雨下，愈覺心頭飽悶，咳嗽喘息不止，倒在御床上。回頭問庖人道：“朕口甚渴，有蜜水可將一碗來暫解?！扁胰说溃骸皩m中止有血水，焉有蜜水！陛下要止渴，只有一杯濁水在此。”武帝道：“就是濁水，聊且將來解渴?！扁胰藢胪霛崴?，遞與武帝。武帝喝了一口。但覺穢氣觸鼻。仔細看時，卻是半碗渾泥漿，內(nèi)有兩頭蟲盤跳。一時怒氣攻心將碗擲于地上，憤怒道：“一代帝王，卻被小人困辱！早知今日佛無靈，悔卻當初皈釋道。”再欲說時，神氣昏聵，口已含糊，舌頭短縮，不能言語，但道“荷……荷……荷……”，遂氣絕而崩?？蓱z立國英雄，餓死于臺城之靜居殿中。有詩》證：
梁君崇釋斥儒風(fēng)。豈料身空國亦空。
作傀已無君與父，又何執(zhí)法責臣忠？后賢又有詩嘆曰：
干戈四境尚談經(jīng)，國破家亡佛不靈。
覆轍滿前殊未警，浮屠猶自插青冥。
當下庖人傳出外來，言圣駕已崩。侯景聞知，一面委官整理喪事，親率群臣入殿，奉太子世贊即位，是為太宗簡文皇帝。改號大寶元年，加侯景為相國，封二十郡。侯景心下不足，自稱漢王。自此朝政皆屬漢王所掌，文武百官，凡事先稟過漢王，然后奏知文帝。
臨賀王正德見侯景奉太子即位，心下大怒，聚集眾文武商議道：“叵奈侯景這賊，將書激朕起兵，原說誅戮主上，事成之后，朕登大寶，共享富貴。不期逆賊破城以來，不得一面，今又立世贊即帝位，全不是起兵初意。朕被其所賣，甚為可惱。不諱此賊，何以泄忿！但恐眾寡不敵，眾卿有何妙策？”長史華一經(jīng)道：“昔日侯景致書陛下，臣己諫阻，莫墮其術(shù)中，陛下不聽，以致今日。此賊不久必篡大位。臣聞鄱陽王賢能英武，有精兵數(shù)萬，謀臣極多。陛下何不修密書，連合鄱陽王，兩下起兵，共誅國賊，何愁大事不濟？”臨賀王大喜道：“卿言甚善，朕當從之，逆賊合當授首?！庇谑切蕹擅軙?，差心腹都尉羊琰賈書送至鄱陽王處，暗合連兵，以剿叛逆。 羊琰藏書發(fā)內(nèi)，徑出南門。行不數(shù)里，只見前面一簇人馬，遠遠行來。羊琰立定看時，乃是漢王侯景，帶著數(shù)百軍士，吆喝而前。羊琰路次難避，終是心虛，慌張不定，急閃入路口庵院中回避。侯景坐在馬上，遠遠看見一個將士探頭張望，行步愴惶，心下疑惑。正欲查問，只見閃入庵中去了。即著軍士喚出來看，卻是羊琰，跪于馬前，面色變異。侯景問道：“汝為何事慌張如此？”羊琰戰(zhàn)栗不能答應(yīng)。侯景笑道：“必有奸謀?！绷钴娛克褭z，發(fā)內(nèi)搜出書來，呈上漢王。侯景拆開看時，書云：
叛賊侯景，兇狡奸偽，欲圖篡逆，反以弟為奇貨。初誘合兵，以除君側(cè)之惡，不期城破之后，幽上于靜居殿中，絕其飲食，餓死臺城。此賊懷不良之心久矣，終必篡位。今特致書于賢王，求起一旅之師，共誅逆賊，碎尸滅族，以祭先靈。乞兄早正大位，副兆民之望，國家幸甚，天下幸甚。侯景看罷大怒，雙手加額道：“感皇天庇祐，得獲奸謀，不然孤三族皆休矣?！奔磳⒀蜱鼣亓耍瑤ьI(lǐng)軍士，火速進城。當晚發(fā)精兵三千，部領(lǐng)家將，徑將臨賀王府門圍住，親自殺入府中，滿門良賤盡皆誅戮，席卷財帛，寸草不留。又將臨賀王押入景陽樓內(nèi)絞死。有詩為證：
宗黨陰謀骨肉欺，豈知一旦亦誅夷。
從來善惡誰無報，為子為臣宜鑒之。
話分兩頭。再說林澹然自從侯景相別之后，光陰迅速，不覺又更了幾遍的寒暑。終日修樣煉性，返本還元，容顏倍加光彩，身體更覺精神。苗知碩、沈性成、胡性定三個不離左右，早晚隨著林澹然看經(jīng)念佛。薛舉依舊送在城里張?zhí)遥蛷埳葡嗤耙迾I(yè)，共習(xí)詩書。當下年已十歲，二生天資相等，性格不同。這薛舉悟性最高，只是不肯讀書，候先生不在，翻筋斗，打虎跳，扯拳拽腳，嬉耍喊叫。年紀雖小，氣力頗雄，舉一二百斤之物，如同等閑。這張善相秉性聰明，讀書三五遍即能默誦，古書墳典，過目不忘，下筆成章，雅愛清凈。先生每每責罰薛舉，致書與林澹然，說薛舉不肯用心，比初進學(xué)時大不相同。林澹然已識他是個好人，只是護短，不十分拘束。
閑話休題。卻又是初夏天氣，但見乳燕飛華屋，新篁遙麗園。林澹然和苗知碩在莊后小園中槐下閑坐，苗知碩問西天天竺國我佛如來修行得道根源，林澹然將如來辭父歸山，苦修證道的事，細說一番。自下午講起，不覺紅輪西墜，冰鏡高懸，并無纖毫云翳。林澹然道：“初夏光景，清和可人，難得這般皎潔的月色。良宵美景，莫要辜負了。”教道人移桌椅在茶蘑架邊，擺出酒肴，對月而坐，苗知碩側(cè)坐相陪。二人飲酒談笑玩月，遣興怡情，許久，又早夜深更靜。林澹然正舉酒杯在手，仰面看月，忽見東南上一星，其大如斗，自南而西，色煌煌欲墜。林澹然道：“知碩，你看此星為何如此？”苗知碩抬頭看時，失驚道：“住持爺，此星卻也大得利害，為何一步步流過西來？”林澹然道：“此星不比諸星，乃北極紫蔽之象。今自南向西，其光將墜，多應(yīng)在梁武帝身上有些不祥，或被侯景所弒，未可知也?！敝T再欲問時，只聽得一聲響亮，大星已墜，其光四散。兩個驚駭嘆息。林澹然道：“紫薇星已墜，武帝休矣。只是百姓遭于涂炭，何時四海清平？”嘆息了半晌，苗知碩將手指道：“那月邊隨著這兩顆星，其光閃閃爍爍，比諸星大而且朗，正照本城之內(nèi)，是何星也？”林澹然笑道：“天機玄妙，非汝所知。此二星乃大貴諸侯之象，正照本城，應(yīng)出英雄豪杰。然而星光帶殺，黎民必遭荼毒，天下安得太平?！?
林澹然又將星象一一指點與知碩道：“凡星者，精也。萬物之精，上列于天，各屬分野。二十八宿以經(jīng)之，金本水火土五星以緯之。如星宿一離次舍，即有災(zāi)難。又如流星入斗口，主有刀兵。五星入斗，秦地不安。天烏星現(xiàn)，上人失德，輔臣為禍，干戈離亂。三臺為辛輔，妖彗來侵，主大臣謫貶，小人得志。天蓋星現(xiàn)，國有陰謀，君弱臣強，天下兵亂。天漢星、地漢星若有光芒，人主宜修德以禳之。毛頭星其光燭地，大水為災(zāi)，夷狄侵中國。太白人南斗，君王下殿走；若經(jīng)天，主變亂。毛頭星有七八名，一名攙槍，一名煞星，一名武聯(lián)，一名掃帚，一名文班，一名招搖。此星總不宜現(xiàn)，現(xiàn)必有災(zāi)。辰星原在月后，若在月前，期年之中，防兵革。天獄星現(xiàn)，兵火立應(yīng)。天雁星其光青色，三四丈長，現(xiàn)必生殃，主兵荒堿盜。天獸五星，不宜明亮，若還皎潔，天下刀兵。若賊彗同現(xiàn)，十年方可安寧。天秤亦七星，如仲夏之夜明朗，主大雨，平地行舟，年荒米貴。南箕老人六星，立夏半夜起看，如皎潔，年豐太平；如昏暗，歲歉亂生，不能盡述。大凡天下將治，文宿當空；天下將亂，惡煞出現(xiàn)。成敗興亡，皆由大命。星象先呈其兆，貧窮貴顯存乎其人。俺與你歷盡艱難，受遍險阻，在死生關(guān)里逃得出來，亦是氣數(shù)不絕，非關(guān)俺輩之能也?！泵缰T點頭嗟嘆道：“承住持爺指教，頓開茅塞。”二人一面吃酒，一面談?wù)f，又早見斗柄橫斜，月輪西轉(zhuǎn)，三更已盡。林澹然令道人收抬杯盤，各回房歇息。次日著苗知碩、胡性定二人，到梁國去打聽武帝消息，順便訪問杜都督家眷安否如何。二人辭別起程，不在話下。
一日，林澹然因天氣炎熱，在莊前竹陰中乘涼，見一個婆婆，年逾七十，頭鬢皓然，但見：蒙頭霜雪，瘠體龍鐘。眼昏不見光明，耳重那間談笑。面皮多皺，荷包打就折紋多；牙齒全無，口癟何曾言語朗。欲啖未沾先出唾，無固獨自只搖頭。這婆子領(lǐng)著一個小童，生得面闊口方，身軀雄壯，攜手徑入莊里來。林澹然看時，是近鄰專做媒的潘媽媽。走近前來對林澹然萬福道：“住持老爺，一向不會，尊顏越發(fā)清健了?！绷皱Ｈ淮鸲Y道：“媽媽貴冗，許久不面，一向興頭得利么？今日有何事，到俺敝莊來？這小官可是你的令孫么？”潘婆道：“老身窮忙，不曾到貴莊望得住持爺。這小廝不是我孫子，來路遠哩，小兒日前在梁國帶來的。今日為這冤家，特來見老爺。”林澹然笑道：“見俺有何話說？”潘婆道：“這小廝今年十一歲了，自小父母雙亡，寄養(yǎng)在鄰居。因侯景作反，擄掠民間子女財帛，自河南直到京都，盡遭焚劫。這小廝收留的人家，也被劫掠一空，只得將這小廝出賣。小兒為商，打從那里經(jīng)過，見他生得有些古怪，就買他回家使用。不期這小廝憊懶，鎮(zhèn)日和小孫們廝打相鬧，幾番欲要趕他出去，又可憐是外國人，伶仃孤苦；欲要留他，又被他同吵不過。老身淘不得這許多氣，想著住持老爺曾說少個掃地閉門的童兒，老身思這清閑去處，沒有與他一輩的廝鬧，可以安身，故將這廝送與老爺使用。若說起粗用，卻也做得。不知老爺肯收留么？”林澹然道：“難得媽媽一片好心。小廝兒俺這里盡可用得，若是這等頑劣，不肯服性，惟恐難以教訓(xùn)?；蛴刑油鲎呤В缰魏?？”潘婆道：“老爺?shù)判模m是拗劣，慢慢地訓(xùn)誨得好。走失之事，決不妨的。目今離亂之世，柴如珍寶米如金，嫡親父子，瓦自不能相顧，那有閑錢養(yǎng)別人？不怕他飛上天去了?！绷皱Ｈ坏溃骸皨寢屨f得是，貧僧便收他不妨，但不知多少身錢？”潘婆道：“小兒買來時，說道身錢連盤費共用了三兩有余，又養(yǎng)了他兩個多月，這也提不起了。任憑老爺見賜罷?！绷皱Ｈ坏溃骸柏M有此理。公平交易，如何少得你的？”即抽身到房里，取出白銀三兩遞與潘婆，又留住吃了酒飯，潘婆干歡萬喜，作謝別了林澹然就行。
那小廝將潘婆衣裳一把扯住，睜著兩眼道：“老媽媽，好呀，你得了銀兩，把我撇在此間，就去了咦？”潘婆道：“我兒，我送你在住持爺這里快活，只像落在蜜缸里，好不受用哩?！蹦切P道：“我只同媽媽回去，不要這光頭受用。”潘婆喝道：“胡說！你在住持莊上，享的是清福，住的是高屋，穿的是好衣，吃的是陳谷。小心伏侍老爺，大來決有長進日子。我另日再來看你?！蹦切P道：“寺院中有許多不好處，媽媽要錢，卻將我斷送在這里?！迸似诺溃骸八略褐邪偎挪缓?？”小廝道：“光頭們吃的是冷齋飯，咬的是硬饅頭，穿的是破袖衣，嚼的是蔬菜食。不見葷腥面，那里討酒喝？若有些兒差錯處，還要打兩個大頭搭。若還俊俏些，就要把沙彌來解渴。只是同媽媽回去的好?！绷皱Ｈ恍Φ溃骸斑@頑皮，卻會油嘴，一發(fā)溜撒。你只見庵觀寺院的和尚貧財好色，明蔬暗葷，遮人眼目。俺莊內(nèi)須與他們不同，葷酒俱有，待人甚恕。只是你肯小心勤謹，管得你暖衣飽食，逍遙快樂?！蹦切P才笑道：“若恁的說時，將就可以度日，慢慢再尋出頭日子?！绷皱Ｈ坏溃骸皨寢屨埢?，小廝留在這里，不和他一般見識。”潘婆道：“老身告回，這猢猻拗劣時，住持爺不須打得，只拿去剝皮揎草便了?！蹦切P喊道：“老豬皮止可將去鞔鼓，那里還揎得哩?！迸似排溃骸敖袢占人团c住持爺，就是住持爺?shù)娜耍缓么蚰恪？炜旄倪^，休得如此尖嘴傷人?！蹦切P瞅著眼道：“酒醉食飽，騙了錢鈔。只怕你尿急，那廂去放問是好?！币昧皱Ｈ灰踩滩蛔⌒ζ饋?。潘婆惱道：“這小潑皮胡言亂語，我騙了誰家的錢鈔？我是走千家踏萬戶的，老實為本，誰與你小猢猻放屁辣臊！”說罷，提起手中扇子，劈頭就打。林澹然攔住相勸。那小廝笑嘻嘻地鉆來鉆去躲避。潘婆有幾分酒醉，被小廝混了半晌，卻有些眼花了，倒將林澹然打了一扇。那小廝一直跑進佛堂里，拍手笑道：“媽媽忒也憊懶，上門來打和尚?！绷皱Ｈ慌鹊溃骸澳阍偃绱撕p，我就要開棒了?？爝M去！”那小廝見林澹然發(fā)怒，把舌頭伸了一伸，走入佛廚后面去了。潘婆氣得喘吁吁地道：“小不死，氣殺我也！”林澹然教行童拿一杯苦茶，請潘婆吃了，送出莊門。潘婆作謝，別了自回。
林澹然轉(zhuǎn)入方丈里坐定，令道人叫那小廝過來。小廝聽喚，即忙走進方丈里站著，問道：“老爺叫我有何分付？”林澹然道：“適才你沖撞潘媽媽，甚是該打。初次饒恕一遭，以后改過，不得如此無狀。言語要謹慎，行動要小心。”小廝道：“老爺分付，下次再不敢了。只是氣這潘媽媽不過。他的兒子何曾將銀子買我來？原是個專一設(shè)騙的拐子，坑害人家兒女。拐我來時，瞞著我家，只費得兩個燒餅，麻了我嘴，說不出，就領(lǐng)來了。在他家過了兩個月，做了許多事，還要小猢猻、小短命不住的罵，并不曾吃得一餐飽飯。今日將我賣與老爺，他又白白地騙了銀子去，細想其情，甚為可惱。”林澹然聽罷心里暗想道：“看這小子容顏古怪，相貌稀奇，言語甚有經(jīng)緯，決非落后之人?！碑斚乱蛩妹骈熆诜剑∶凶霭⒊?。 至晚，苗知碩、胡性定從梁國而回，放下包裹雨傘，對林澹然稽首畢。苗知碩抬頭見側(cè)首立著一個小廝，生得異樣，便問道：“住持爺，這小廝是何處來的？”林澹然道：“適才潘媽媽送來，賣與俺莊內(nèi)使用。難得他老人家一段好情，收留在身畔伏侍?！闭f罷，就叫阿丑過來見了苗師父和胡班首。阿丑向前唱了兩個喏。林澹然令苗知碩、胡性定且去洗了塵土，吃些酒飯，慢慢地來講話。二人出方丈去了。阿丑走近林澹然身邊，問道：“方才來見老爺?shù)哪且粋€矮和尚，老爺快燒一道黑符，遣他出去?！绷皱Ｈ缓鹊溃骸斑@狗才，又來胡講。以后不許叫和尚二字。喚那矮的長老做師父，那瘦長的長老做班首。你初進得門，怎么就教俺遣苗師父出去？”只見阿丑將手指著自己的眼睛，說出這句話來。正是：
有智不在年高，無智枉活千歲。
不知阿丑識得苗知碩是什么人，且聽下回分解。
憤發(fā)捐軀報國恩，何期天不祐忠貞。
山河指日歸他姓，社稷須臾沒虜塵。
幽閉深宮愁莫識，節(jié)裁御膳渴難禁。
最憐一代興邦主，至死方知佛不靈。 話說傅司農(nóng)奉旨發(fā)兵出戰(zhàn)侯景。次日平明，全身披掛，手持長槍，坐下烏騅馬，率領(lǐng)先鋒施大用等，馬步羽林軍三萬，大開北門迎敵。侯景見城里有兵出敵，即退一箭之地，排成陣勢，立馬于門旗之下。左首丁和，右首馬之俊，兩陣對圓。傅妓亦排成陣勢，爭先出馬。怎生打扮？有《鷓鴣天》為證：金甲金盔襯錦袍，烏雅馬上騁英豪。忠貞貫日三秋烈，壯氣如虹萬丈高。藏豹略，隱龍韜，赤心為主敢辭勞！只因不忍金匝壞，雙手擎還歸圣朝。
傅岐大喝：“侯景逆賊何在？”侯景縱馬出陣，應(yīng)道：“你是何人，大膽罵陣？”傅岐見侯景身軀魁偉，相貌堂堂，盔甲鮮明，聲音響亮，乃喝道：“看你一表非俗，受朝廷大恩，不思盡忠，反為叛賊。今日天兵在此，快下馬投降，姑饒一死?！焙罹按笮Φ溃骸澳愕瓤裢剑恢烀?。主上佞佛，煙塵四起，百姓受其涂炭，西北有倒懸之危。我今日應(yīng)天順人，特來吊民伐罪，誅戮奸邪，神人共快。速宜倒戈卸甲，迎接大軍入城，不失封侯之位。倘或執(zhí)迷，打破城池，玉石俱焚，悔之晚矣。”傅岐大怒，回顧道：“誰人與我擒此逆賊？”已見鸞鈴響處，先鋒施大用舞刀躍馬出陣，大喝道：“小將誅此狂賊?！焙罹案淮蛟?，挺起長槍，直取施大用。施大用將大桿刀劈面砍來。兩個一來一往，殺至三十余合，不分勝敗。樊武瑞在陣前見施大用贏不得侯景，舞動渾鐵九節(jié)鋼鞭，拍馬夾攻。那邊丁和見了，手持大斧，喝一聲，躍馬接住樊武瑞廝殺。四員大將，奮勇鏖戰(zhàn)。只聽得金鼓之聲震地，施大用陣后大亂，軍士奔走，卻原來是臨賀王正德，率領(lǐng)三萬余軍，抄過城西。傅岐首尾受敵，不能救應(yīng)，只得單騎奔入城內(nèi)。臨賀王不追傅岐，催督三軍，抄施大用、樊武瑞陣后殺來，殺得梁兵七斷八續(xù)。施大用見陣勢已亂，不敢戀戰(zhàn)，敗陣而走。侯景不舍，奮勇趕來，施大用兜住馬，拈弓搭話，覷侯景來得漸近，一箭射來，正中侯景左腿。侯景大怒，帶箭驟馬趕來。施大用措手不及，被侯景一槍，刺于馬下。樊武瑞見施大用敗走，也牽轉(zhuǎn)馬頭，奔回本陣。丁和背后緊緊追趕，卻好兩個馬尾相連，樊武瑞回身，將鞭照頭劈下，丁和躲閃不迭，一鞭打傷左臂，丁和棄斧而走。樊武瑞見兵勢已敗，不敢追襲，鳴金收軍進城。背后侯景擁大軍壓來，勢如山倒。樊武瑞只領(lǐng)得一半軍馬入城，將城門閉上，其余盡被殺散，降者不計其數(shù)。侯景大勝一陣，依舊將皇城四面困住，喊殺之聲，震動天地。
卻說傅岐單騎進城入朝，到了金鑾殿上，喘息不定。武帝驚道：“賢卿為何如此狼狽，莫非出兵不利么？”傅岐俯伏哭道：“臣力竭矣！被逆賊侯景，叛臣正德，前后夾攻，因此大敗。施先鋒等不知下落?！蔽涞鄣溃骸半迯脑缰两瘢找堰^午，不退朝以待卿報捷，卻原來大敗而回。此天亡我也?！备滇溃骸俺汲醵杰姵鰬?zhàn)，施大用與侯景舍命廝殺，未見勝負。樊武瑞奮勇助陣，那邊一少年將迎敵。正廝殺之際，不期臨賀王領(lǐng)生力軍，從城西抄路殺來，將臣軍馬沖作兩截，鋒不可當，因此抵敵不住，臣只得退回。施、樊二將陷在陣內(nèi)，不知生死若何?！蔽涞鄣愕溃骸霸绮宦犢t卿之言，以致今日眾寡不敵，非卿之罪，實朕之過也?？齑蛱绞?、樊二將消息，速來覆朕?！敝灰婏w騎來報，施大用陣亡，樊武瑞戰(zhàn)敗而回，俯伏午門待罪。武帝教快宣進殿。樊武瑞進得殿上，大哭道：“施先鋒被侯景所殺，軍馬三萬，折其大半。非臣不肯盡力，奈彼眾我寡，勢不能當，以致大敗?！蔽涞蹏@道：“此乃天敗，非人力所能支也。朕今已年老，死不足惜，只是遺笑于后世，豈能無恨？目今賊勢猖獗，城內(nèi)軍少，難以再戰(zhàn)。勤王之師，一時未集，傅司農(nóng)與卿等用心督軍守護，待朕靜思良計，以破此賊。眾卿暫退。”傅岐、樊武瑞和眾文武，俱辭帝出朝，分頭守城，不在話下。 卻說侯景殺敗羽林官軍，刺死施大用，軍威大振。丁和打傷左臂，侯景著人抬入營中醫(yī)治，親督軍士晝夜攻城不息。守城軍士因賞罰不明，糧食不繼，漸漸逃亡去了。傅岐又在陣上吃了驚，回衙嘔血斗余，臥床不起。梁武帝只在后殿彌陀閣上吃齋誦咒，看彌陀經(jīng)、消災(zāi)懺，拜斗禳星，以求佛力護祐，觀音菩薩救苦，止望暗退敵兵，保安社稷，再無他計。
卻說朱異、張綰被武帝面辱一番，心懷慚忿。當下見侯景布云梯飛炮，攻城甚急，看來城已將陷，勢不可支，兩個私身計議。朱異道：“即今賊勢浩大，國祥顛危，城破只在旦夕。我兩個見機而作，守些什么？不如令人出城暗通消息，獻了城門，迎接軍馬入內(nèi)，庶不失富貴。不然城破之日，不見得你我為侯景出力的好處，徒死無益。”張綰道：“仆射主見極高，宜速為之?！边B晚寫下降書，差一個心腹健兒，裝做賣柴村民，夜半吊下城去，被侯景軍士捉住。送入寨里來。健兒道：“小人是朱仆射差來見大王的，有機密大事相報?！焙罹耙娬f，即教去了繩索，問：“朱仆射差你來，有甚話說？”健兒在頭發(fā)里取書獻上。侯景拆開看時，寫道：君候起仁義之師，吊民伐罪，四海引領(lǐng)而望，孰不歸心？今城內(nèi)兵糧兩盡，惟賴傅岐籌畫守御，又遭病劇不起。君侯可于明日辰時，驅(qū)兵大進，不佞開宣政門以迎大駕。非為身謀，特救滿城生靈之命耳。薰沐恭候，切勿失期，以誤大事。樞密院左司農(nóng)朱異、司空張綰再拜。
侯景看罷大喜，重賞健兒。分忖道：“拜上你主人，明早攻城，不可失約。事成之后，不愁富貴?！苯哼殿^謝賞，出得寨門，到原吊處，已有人在彼伺候，復(fù)吊上城來。見了朱異、張綰，將侯景言語說了，二人大喜。 次日平明，侯景號令眾軍，搖旗吶喊，金鼓震天，攻打宣政門甚緊。只聽得城里炮聲響處，城門大開，朱異、張綰驅(qū)家憧并本院軍士助力，迎接侯景軍馬入城。侯景縱軍擄掠，放火殺人，滿城百姓，盡遭荼毒。侯景率領(lǐng)猛士五百，徑入朝堂。正殿上不見武帝，急搜太極殿中。此時武帝盤膝坐于禪床上，合掌念佛，見侯景來到，安坐不動。侯景稽顙拜于殿下。武帝道：“朕待卿不薄，何以至此？朕年已九十，視死如歸。卿欲篡位，何不斬朕首去？”侯景俯伏地上，不敢抬頭，汗流滿面。連聲道：“臣該萬死。今日臣起軍馬，非敢為叛，欲斬不忠負國之臣，以清殿陛，并無他意?！蔽涞鄣溃骸百t卿如此忠孝，雖周公、伊尹，何以加焉。朕年邁力衰，不能理政，得卿輔佐，實愜斯懷。”侯景道：“臣暫告退，清理軍務(wù)。明日早朝，再見陛下。”說罷，叩頭退出朝門外來。正走之間，御道上遇著朱異，幞頭象簡，身著朝衣，足穿朱履，見侯景來到，慌忙跪下道：“小臣失迎大王龍駕，伏乞?qū)捰??！焙罹半p手扶起，笑道：“朱仆射不須如此。孤與公總是朝廷大臣，何出此言，使孤含愧多矣。” 將土簇擁侯景，同入樞密院中。堂上坐下，即出號令，救滅城中余火，禁止軍士剽掠，犯令者斬。軍令遍示城中，稍得寧貼。侯景又聚集滿朝文武，如有一人不到，梟首示眾。文武官僚，畏懼侯景威勢，悉到樞密院中聽令。侯景在眾官中看了一遍，問道：“司農(nóng)卿傅岐怎么不見？”張綰道：“傅司農(nóng)不知進退，抵拒大王，戰(zhàn)敗受驚。今早大軍入城之際，病重身故?！焙罹昂呛谴笮Φ溃骸皡s便宜了這廝。先鋒樊武瑞何在？”朱異道：“想已逃竄，乞大王遣軍追獲，明正其罪?！焙罹暗溃骸斑@廝乃網(wǎng)中之魚，無能鼠輩，何足介意。你眾官在此，孤有一事和爾等商議，不知合眾論否?！北姽冽R躬身道：“愿聽大王鈞旨?！焙罹暗溃骸肮屡d兵到來，非有他意，只因主上重佛輕儒，朝政廢弛，境外于戈日競，盜賊蜂起，國家危在旦夕。孤故不遠千里，欲除君側(cè)首惡，選諸太子中有才高德尊者，早正大位。主上聽其修行自便。眾官以為何如？”朱異、張綰當先諂佞道：“大王之論極是，乃伊尹、霍光之舉，名正言順，大合人心，有何不可！”眾官也只得齊道：“隨大王主裁，誰敢不服。”侯景又笑道：“孤欲除君側(cè)之奸，汝等以為何人？”眾官面面相覷，不敢回答。侯景正色道：“朱異、張綰，背主忘君，濫叨爵祿，賣國市恩，茍圖富貴，天地間第一罪人也。此等奸臣，留之誤國。”喝軍士將二人綁出，梟首示眾。號令才出，只聽得一聲喊，將朱異、張綰簇下，綁出斬了。須臾間兩顆首級獻上，眾官驚得股栗不安，俱面如土色。侯景道：“諸君不必驚惶。孤除此佞臣，以儆其余，與眾官無預(yù)?！碑斚麓笮」?，盡皆散訖。
侯景暫于樞密院中住扎，聚集一班兒將官謀士商議。丁和向前道：“主公今欲何如？”侯景道：“孤自從征戰(zhàn)以來，千軍萬馬之中，槍刀密布，劍戟如林，生死須臾，不以為懼。今見蕭公，使人自懾，不敢仰視，豈非天威難犯？自今以后，不可再見之矣?！倍『汀⑼跎F一齊道：“主公攻破京都，取天下已在反掌，何不殺了武帝，早正大位？”侯景道：“孤有此心久矣。奈武帝牙爪未除，須索緩緩圖之?！北娙说溃骸爸鞴娚趺鳎嫉炔患??！弊源酥?，侯景將心腹親近之人，布滿諸路，據(jù)守各處緊要關(guān)隘。朝廷政務(wù)，皆自掌管，故舊大臣，黜退不用。從正月至五月，將武帝幽囚于靜居殿中，撥四名親隨牙將看守。凡富人侍衛(wèi)，一概不許近前。飲食衣服之類，亦各裁節(jié)，不能應(yīng)用。武帝每日暗暗垂淚，只是念佛以捱朝暮。侯景擁甲士橫行街市，每出外，家家閉戶，為之罷市；入朝，百官俯伏以待。武帝受盡凄涼，苦楚萬狀。
當下卻值太清三年五月十八丙辰日，武帝受餓數(shù)日了，早晚止吃得一碗糜粥，并無他物。心下忿怒，只覺心隔飽脹，咳嗽不止，又無一個心腹之臣問候，亦無一個官人伏事。武帝嘆氣道：“朕當初多少英雄，赤手打成天下，身登九五，威傾朝野。也只為孽海無邊，冤愆有報，故此皈依我佛，要目圓寂后，徑歸西方凈土極樂世界，蓮花化生。誰想遭遇侯景逆賊，將朕幽閉在此，求衣不得衣，欲食不得食，歷盡艱難。昔日英雄何在？想必天地有所不容，佛教亦無益也?！闭f罷，淚如雨下，愈覺心頭飽悶，咳嗽喘息不止，倒在御床上。回頭問庖人道：“朕口甚渴，有蜜水可將一碗來暫解?！扁胰说溃骸皩m中止有血水，焉有蜜水！陛下要止渴，只有一杯濁水在此。”武帝道：“就是濁水，聊且將來解渴?！扁胰藢胪霛崴?，遞與武帝。武帝喝了一口。但覺穢氣觸鼻。仔細看時，卻是半碗渾泥漿，內(nèi)有兩頭蟲盤跳。一時怒氣攻心將碗擲于地上，憤怒道：“一代帝王，卻被小人困辱！早知今日佛無靈，悔卻當初皈釋道。”再欲說時，神氣昏聵，口已含糊，舌頭短縮，不能言語，但道“荷……荷……荷……”，遂氣絕而崩?？蓱z立國英雄，餓死于臺城之靜居殿中。有詩》證：
梁君崇釋斥儒風(fēng)。豈料身空國亦空。
作傀已無君與父，又何執(zhí)法責臣忠？后賢又有詩嘆曰：
干戈四境尚談經(jīng)，國破家亡佛不靈。
覆轍滿前殊未警，浮屠猶自插青冥。
當下庖人傳出外來，言圣駕已崩。侯景聞知，一面委官整理喪事，親率群臣入殿，奉太子世贊即位，是為太宗簡文皇帝。改號大寶元年，加侯景為相國，封二十郡。侯景心下不足，自稱漢王。自此朝政皆屬漢王所掌，文武百官，凡事先稟過漢王，然后奏知文帝。
臨賀王正德見侯景奉太子即位，心下大怒，聚集眾文武商議道：“叵奈侯景這賊，將書激朕起兵，原說誅戮主上，事成之后，朕登大寶，共享富貴。不期逆賊破城以來，不得一面，今又立世贊即帝位，全不是起兵初意。朕被其所賣，甚為可惱。不諱此賊，何以泄忿！但恐眾寡不敵，眾卿有何妙策？”長史華一經(jīng)道：“昔日侯景致書陛下，臣己諫阻，莫墮其術(shù)中，陛下不聽，以致今日。此賊不久必篡大位。臣聞鄱陽王賢能英武，有精兵數(shù)萬，謀臣極多。陛下何不修密書，連合鄱陽王，兩下起兵，共誅國賊，何愁大事不濟？”臨賀王大喜道：“卿言甚善，朕當從之，逆賊合當授首?！庇谑切蕹擅軙?，差心腹都尉羊琰賈書送至鄱陽王處，暗合連兵，以剿叛逆。 羊琰藏書發(fā)內(nèi)，徑出南門。行不數(shù)里，只見前面一簇人馬，遠遠行來。羊琰立定看時，乃是漢王侯景，帶著數(shù)百軍士，吆喝而前。羊琰路次難避，終是心虛，慌張不定，急閃入路口庵院中回避。侯景坐在馬上，遠遠看見一個將士探頭張望，行步愴惶，心下疑惑。正欲查問，只見閃入庵中去了。即著軍士喚出來看，卻是羊琰，跪于馬前，面色變異。侯景問道：“汝為何事慌張如此？”羊琰戰(zhàn)栗不能答應(yīng)。侯景笑道：“必有奸謀?！绷钴娛克褭z，發(fā)內(nèi)搜出書來，呈上漢王。侯景拆開看時，書云：
叛賊侯景，兇狡奸偽，欲圖篡逆，反以弟為奇貨。初誘合兵，以除君側(cè)之惡，不期城破之后，幽上于靜居殿中，絕其飲食，餓死臺城。此賊懷不良之心久矣，終必篡位。今特致書于賢王，求起一旅之師，共誅逆賊，碎尸滅族，以祭先靈。乞兄早正大位，副兆民之望，國家幸甚，天下幸甚。侯景看罷大怒，雙手加額道：“感皇天庇祐，得獲奸謀，不然孤三族皆休矣?！奔磳⒀蜱鼣亓耍瑤ьI(lǐng)軍士，火速進城。當晚發(fā)精兵三千，部領(lǐng)家將，徑將臨賀王府門圍住，親自殺入府中，滿門良賤盡皆誅戮，席卷財帛，寸草不留。又將臨賀王押入景陽樓內(nèi)絞死。有詩為證：
宗黨陰謀骨肉欺，豈知一旦亦誅夷。
從來善惡誰無報，為子為臣宜鑒之。
話分兩頭。再說林澹然自從侯景相別之后，光陰迅速，不覺又更了幾遍的寒暑。終日修樣煉性，返本還元，容顏倍加光彩，身體更覺精神。苗知碩、沈性成、胡性定三個不離左右，早晚隨著林澹然看經(jīng)念佛。薛舉依舊送在城里張?zhí)遥蛷埳葡嗤耙迾I(yè)，共習(xí)詩書。當下年已十歲，二生天資相等，性格不同。這薛舉悟性最高，只是不肯讀書，候先生不在，翻筋斗，打虎跳，扯拳拽腳，嬉耍喊叫。年紀雖小，氣力頗雄，舉一二百斤之物，如同等閑。這張善相秉性聰明，讀書三五遍即能默誦，古書墳典，過目不忘，下筆成章，雅愛清凈。先生每每責罰薛舉，致書與林澹然，說薛舉不肯用心，比初進學(xué)時大不相同。林澹然已識他是個好人，只是護短，不十分拘束。
閑話休題。卻又是初夏天氣，但見乳燕飛華屋，新篁遙麗園。林澹然和苗知碩在莊后小園中槐下閑坐，苗知碩問西天天竺國我佛如來修行得道根源，林澹然將如來辭父歸山，苦修證道的事，細說一番。自下午講起，不覺紅輪西墜，冰鏡高懸，并無纖毫云翳。林澹然道：“初夏光景，清和可人，難得這般皎潔的月色。良宵美景，莫要辜負了。”教道人移桌椅在茶蘑架邊，擺出酒肴，對月而坐，苗知碩側(cè)坐相陪。二人飲酒談笑玩月，遣興怡情，許久，又早夜深更靜。林澹然正舉酒杯在手，仰面看月，忽見東南上一星，其大如斗，自南而西，色煌煌欲墜。林澹然道：“知碩，你看此星為何如此？”苗知碩抬頭看時，失驚道：“住持爺，此星卻也大得利害，為何一步步流過西來？”林澹然道：“此星不比諸星，乃北極紫蔽之象。今自南向西，其光將墜，多應(yīng)在梁武帝身上有些不祥，或被侯景所弒，未可知也?！敝T再欲問時，只聽得一聲響亮，大星已墜，其光四散。兩個驚駭嘆息。林澹然道：“紫薇星已墜，武帝休矣。只是百姓遭于涂炭，何時四海清平？”嘆息了半晌，苗知碩將手指道：“那月邊隨著這兩顆星，其光閃閃爍爍，比諸星大而且朗，正照本城之內(nèi)，是何星也？”林澹然笑道：“天機玄妙，非汝所知。此二星乃大貴諸侯之象，正照本城，應(yīng)出英雄豪杰。然而星光帶殺，黎民必遭荼毒，天下安得太平?！?
林澹然又將星象一一指點與知碩道：“凡星者，精也。萬物之精，上列于天，各屬分野。二十八宿以經(jīng)之，金本水火土五星以緯之。如星宿一離次舍，即有災(zāi)難。又如流星入斗口，主有刀兵。五星入斗，秦地不安。天烏星現(xiàn)，上人失德，輔臣為禍，干戈離亂。三臺為辛輔，妖彗來侵，主大臣謫貶，小人得志。天蓋星現(xiàn)，國有陰謀，君弱臣強，天下兵亂。天漢星、地漢星若有光芒，人主宜修德以禳之。毛頭星其光燭地，大水為災(zāi)，夷狄侵中國。太白人南斗，君王下殿走；若經(jīng)天，主變亂。毛頭星有七八名，一名攙槍，一名煞星，一名武聯(lián)，一名掃帚，一名文班，一名招搖。此星總不宜現(xiàn)，現(xiàn)必有災(zāi)。辰星原在月后，若在月前，期年之中，防兵革。天獄星現(xiàn)，兵火立應(yīng)。天雁星其光青色，三四丈長，現(xiàn)必生殃，主兵荒堿盜。天獸五星，不宜明亮，若還皎潔，天下刀兵。若賊彗同現(xiàn)，十年方可安寧。天秤亦七星，如仲夏之夜明朗，主大雨，平地行舟，年荒米貴。南箕老人六星，立夏半夜起看，如皎潔，年豐太平；如昏暗，歲歉亂生，不能盡述。大凡天下將治，文宿當空；天下將亂，惡煞出現(xiàn)。成敗興亡，皆由大命。星象先呈其兆，貧窮貴顯存乎其人。俺與你歷盡艱難，受遍險阻，在死生關(guān)里逃得出來，亦是氣數(shù)不絕，非關(guān)俺輩之能也?！泵缰T點頭嗟嘆道：“承住持爺指教，頓開茅塞。”二人一面吃酒，一面談?wù)f，又早見斗柄橫斜，月輪西轉(zhuǎn)，三更已盡。林澹然令道人收抬杯盤，各回房歇息。次日著苗知碩、胡性定二人，到梁國去打聽武帝消息，順便訪問杜都督家眷安否如何。二人辭別起程，不在話下。
一日，林澹然因天氣炎熱，在莊前竹陰中乘涼，見一個婆婆，年逾七十，頭鬢皓然，但見：蒙頭霜雪，瘠體龍鐘。眼昏不見光明，耳重那間談笑。面皮多皺，荷包打就折紋多；牙齒全無，口癟何曾言語朗。欲啖未沾先出唾，無固獨自只搖頭。這婆子領(lǐng)著一個小童，生得面闊口方，身軀雄壯，攜手徑入莊里來。林澹然看時，是近鄰專做媒的潘媽媽。走近前來對林澹然萬福道：“住持老爺，一向不會，尊顏越發(fā)清健了?！绷皱Ｈ淮鸲Y道：“媽媽貴冗，許久不面，一向興頭得利么？今日有何事，到俺敝莊來？這小官可是你的令孫么？”潘婆道：“老身窮忙，不曾到貴莊望得住持爺。這小廝不是我孫子，來路遠哩，小兒日前在梁國帶來的。今日為這冤家，特來見老爺。”林澹然笑道：“見俺有何話說？”潘婆道：“這小廝今年十一歲了，自小父母雙亡，寄養(yǎng)在鄰居。因侯景作反，擄掠民間子女財帛，自河南直到京都，盡遭焚劫。這小廝收留的人家，也被劫掠一空，只得將這小廝出賣。小兒為商，打從那里經(jīng)過，見他生得有些古怪，就買他回家使用。不期這小廝憊懶，鎮(zhèn)日和小孫們廝打相鬧，幾番欲要趕他出去，又可憐是外國人，伶仃孤苦；欲要留他，又被他同吵不過。老身淘不得這許多氣，想著住持老爺曾說少個掃地閉門的童兒，老身思這清閑去處，沒有與他一輩的廝鬧，可以安身，故將這廝送與老爺使用。若說起粗用，卻也做得。不知老爺肯收留么？”林澹然道：“難得媽媽一片好心。小廝兒俺這里盡可用得，若是這等頑劣，不肯服性，惟恐難以教訓(xùn)?；蛴刑油鲎呤В缰魏?？”潘婆道：“老爺?shù)判模m是拗劣，慢慢地訓(xùn)誨得好。走失之事，決不妨的。目今離亂之世，柴如珍寶米如金，嫡親父子，瓦自不能相顧，那有閑錢養(yǎng)別人？不怕他飛上天去了?！绷皱Ｈ坏溃骸皨寢屨f得是，貧僧便收他不妨，但不知多少身錢？”潘婆道：“小兒買來時，說道身錢連盤費共用了三兩有余，又養(yǎng)了他兩個多月，這也提不起了。任憑老爺見賜罷?！绷皱Ｈ坏溃骸柏M有此理。公平交易，如何少得你的？”即抽身到房里，取出白銀三兩遞與潘婆，又留住吃了酒飯，潘婆干歡萬喜，作謝別了林澹然就行。
那小廝將潘婆衣裳一把扯住，睜著兩眼道：“老媽媽，好呀，你得了銀兩，把我撇在此間，就去了咦？”潘婆道：“我兒，我送你在住持爺這里快活，只像落在蜜缸里，好不受用哩?！蹦切P道：“我只同媽媽回去，不要這光頭受用。”潘婆喝道：“胡說！你在住持莊上，享的是清福，住的是高屋，穿的是好衣，吃的是陳谷。小心伏侍老爺，大來決有長進日子。我另日再來看你?！蹦切P道：“寺院中有許多不好處，媽媽要錢，卻將我斷送在這里?！迸似诺溃骸八略褐邪偎挪缓?？”小廝道：“光頭們吃的是冷齋飯，咬的是硬饅頭，穿的是破袖衣，嚼的是蔬菜食。不見葷腥面，那里討酒喝？若有些兒差錯處，還要打兩個大頭搭。若還俊俏些，就要把沙彌來解渴。只是同媽媽回去的好?！绷皱Ｈ恍Φ溃骸斑@頑皮，卻會油嘴，一發(fā)溜撒。你只見庵觀寺院的和尚貧財好色，明蔬暗葷，遮人眼目。俺莊內(nèi)須與他們不同，葷酒俱有，待人甚恕。只是你肯小心勤謹，管得你暖衣飽食，逍遙快樂?！蹦切P才笑道：“若恁的說時，將就可以度日，慢慢再尋出頭日子?！绷皱Ｈ坏溃骸皨寢屨埢?，小廝留在這里，不和他一般見識。”潘婆道：“老身告回，這猢猻拗劣時，住持爺不須打得，只拿去剝皮揎草便了?！蹦切P喊道：“老豬皮止可將去鞔鼓，那里還揎得哩?！迸似排溃骸敖袢占人团c住持爺，就是住持爺?shù)娜耍缓么蚰恪？炜旄倪^，休得如此尖嘴傷人?！蹦切P瞅著眼道：“酒醉食飽，騙了錢鈔。只怕你尿急，那廂去放問是好?！币昧皱Ｈ灰踩滩蛔⌒ζ饋?。潘婆惱道：“這小潑皮胡言亂語，我騙了誰家的錢鈔？我是走千家踏萬戶的，老實為本，誰與你小猢猻放屁辣臊！”說罷，提起手中扇子，劈頭就打。林澹然攔住相勸。那小廝笑嘻嘻地鉆來鉆去躲避。潘婆有幾分酒醉，被小廝混了半晌，卻有些眼花了，倒將林澹然打了一扇。那小廝一直跑進佛堂里，拍手笑道：“媽媽忒也憊懶，上門來打和尚?！绷皱Ｈ慌鹊溃骸澳阍偃绱撕p，我就要開棒了?？爝M去！”那小廝見林澹然發(fā)怒，把舌頭伸了一伸，走入佛廚后面去了。潘婆氣得喘吁吁地道：“小不死，氣殺我也！”林澹然教行童拿一杯苦茶，請潘婆吃了，送出莊門。潘婆作謝，別了自回。
林澹然轉(zhuǎn)入方丈里坐定，令道人叫那小廝過來。小廝聽喚，即忙走進方丈里站著，問道：“老爺叫我有何分付？”林澹然道：“適才你沖撞潘媽媽，甚是該打。初次饒恕一遭，以后改過，不得如此無狀。言語要謹慎，行動要小心。”小廝道：“老爺分付，下次再不敢了。只是氣這潘媽媽不過。他的兒子何曾將銀子買我來？原是個專一設(shè)騙的拐子，坑害人家兒女。拐我來時，瞞著我家，只費得兩個燒餅，麻了我嘴，說不出，就領(lǐng)來了。在他家過了兩個月，做了許多事，還要小猢猻、小短命不住的罵，并不曾吃得一餐飽飯。今日將我賣與老爺，他又白白地騙了銀子去，細想其情，甚為可惱。”林澹然聽罷心里暗想道：“看這小子容顏古怪，相貌稀奇，言語甚有經(jīng)緯，決非落后之人?！碑斚乱蛩妹骈熆诜剑∶凶霭⒊?。 至晚，苗知碩、胡性定從梁國而回，放下包裹雨傘，對林澹然稽首畢。苗知碩抬頭見側(cè)首立著一個小廝，生得異樣，便問道：“住持爺，這小廝是何處來的？”林澹然道：“適才潘媽媽送來，賣與俺莊內(nèi)使用。難得他老人家一段好情，收留在身畔伏侍?！闭f罷，就叫阿丑過來見了苗師父和胡班首。阿丑向前唱了兩個喏。林澹然令苗知碩、胡性定且去洗了塵土，吃些酒飯，慢慢地來講話。二人出方丈去了。阿丑走近林澹然身邊，問道：“方才來見老爺?shù)哪且粋€矮和尚，老爺快燒一道黑符，遣他出去?！绷皱Ｈ缓鹊溃骸斑@狗才，又來胡講。以后不許叫和尚二字。喚那矮的長老做師父，那瘦長的長老做班首。你初進得門，怎么就教俺遣苗師父出去？”只見阿丑將手指著自己的眼睛，說出這句話來。正是：
有智不在年高，無智枉活千歲。
不知阿丑識得苗知碩是什么人，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