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八回 全伯通巧處生情 郁院君夢中顯圣
作者：清溪道人詩曰：
盲眼庸醫(yī)藥最靈，墮胎高價索多金。
夢中不示真消息，險遂陰謀妒婦心。
話說徐媽媽要吹噓那全伯通到瞿家賺錢，轉(zhuǎn)彎抹角道起古話來，說全伯通不肯在宦家寫藥方，乃是賣藥不賣方的緣故。
做官的帶笑道：“是也，是也！這是我一時不明之故，怪憎得伯通半回不下筆哩?！苯猩n頭收去了筆硯，拿飯來吃。此時全伯通撇下了一挑重?fù)?dān)子，得了性命出門，從此后時常送些盒禮來孝敬，“你道我老人家心腸好么？”妯娌兩個聽了，笑的個不了。聶氏道：“不識字的郎中，媽媽薦他做甚？”徐媽道：“俗言說：只圖吃個醉飽，那管豬拖狗咬。二位娘子將重事托我，怎敢怠慢？這廝字雖不識，那墮胎絕孕的方子，乃百發(fā)百中的。此事尚要縝密，不可泄漏仙機。撞著阿媚姐有三病四痛，接他來診脈，暗通關(guān)節(jié)，方可下手。若至事露，反成不美。我自求墮胎使者神力，決不誤事?！睆埵蠞M心歡喜，留于房內(nèi)歇了，次日方去。有詩為證：
仙住清虛府，何由腹內(nèi)鉆。
虔婆施詭術(shù)，騙盡世間錢。
再說聶氏當(dāng)夜思量肚仙之言，歷歷有驗，“倘阿媚果然生子，有損于我，怎么是好？”一連躊躇數(shù)日，擺撥不下，就于軒子內(nèi)供奉妙吉祥如來佛堂求一簽，以卜休咎。焚了三炷香，拜了數(shù)拜，暗暗禱祝道：“弟子聶氏為阿媚懷孕，姆姆張氏與弟子商議，意欲暗生損害，若與他同心并力，日后設(shè)有禍端，求一下簽；若覆庇阿媚，生得一男半女，這兩股家業(yè)盡歸于我，無有更變，賜一上簽?！弊ＡT，將簽筒輕輕地?fù)u了數(shù)下，忽地里跳山一條簽來。聶氏急取看時，乃一中平之兆，簽句道：得失皆前定，何須苦用心。
謾夸當(dāng)局者，窮覷甚分明。
聶氏暗悟道：“簽語不上不下，是令我坐觀成敗。我是落得做好人的，管他則甚！”從此后，兩下有言語時，隨風(fēng)倒舵，暗瞧他們的破綻。后人看到此間，嘆息這婦人家見淺，救人不到底。一來是見識不到，二來是貪心所使。有詩為證：
介立錚錚鐵石心，等閑富貴豈能淫。
只因啖利紅顏婦，狐鼠持疑事變更。
且說這阿媚姐驚后得病，將養(yǎng)了十余日，漸漸平復(fù)。這一日早上，因天色晴明，將幾件衣服曬在窗口。亭午時分，忽然狂風(fēng)驟起，阿媚急急收檢，那衣服被風(fēng)刮得遠(yuǎn)了，阿媚扒上一步，不覺腰胯在窗檻上擦了一下，一會子腹中作痛，忙忙揉按時，急攢攢疼一個不住。這張氏正要尋個釁兒害他，奈沒下手處。忽見丫鬟傳說媚姐腹疼，張氏一天之喜，即到房中探望，口里念誦道：“偏是員外與大官人不在家里，怎生接個醫(yī)士看看也好。”阿媚道：“承大娘看覷，這身孕好歹自有定數(shù)，請醫(yī)人濟(jì)得甚事？”張氏道：“你少年人省得什么？生男育女豈是耍處？倘腰疼不止，做出事來，員外怎不怨恨家內(nèi)沒人張主？
正是呀，二叔日昨取租回了，快請來酌量?！宾蔫娏?，慌道：“請甚醫(yī)士好？”張氏道：“城里城外醫(yī)生要千得萬，叔叔豈不相識，只選高明的接來便是?！宾蔫溃骸敖灏舶俅▽Ｖ闻Y，城門邊李吉庵亦通產(chǎn)科，不知用兀誰好？”張氏道：“我聞得花居橋全伯通內(nèi)科絕妙，何不接來一看？”瞿璇道：“且慢著，待我去關(guān)爺廟里打一，只選有緣的便請?！睆埵系溃骸岸宀盍?，這是至緊的事，求甚簽？便將三位先生都請來看。但愿阿媚姐十月滿足，身體康健，何在乎這幾貫錢鈔？”
瞿璇道：“大嫂言之最當(dāng)?！绷罴屹追诸^去接醫(yī)士。這阿媚聞張氏延醫(yī)言語，何等感激，反疑聶氏之言虛謬，他兩下原系不睦的，日前所說畢竟是離間之意。少頃，三個醫(yī)人皆到，聚于客廳。茶罷，同進(jìn)來診了脈息，三醫(yī)酌議，共撮了兩帖安胎止痛散，各自散了。瞿璇令丫鬟煎藥與阿媚吃。這張氏喚心腹小廝阿曉密地吩咐，又與他數(shù)十貫錢，悄悄往全伯通藥鋪里來。這阿曉識得幾行字，專管出入帳目，乃瞿瑴房中寵用的人。當(dāng)下領(lǐng)了主母之命，次早五鼓，取路到全伯通店中。
此時全伯通尚未梳洗，阿曉送了銅錢，要買一劑墮胎的藥餌。全伯通手雖接錢，一面暗想：“這小廝來得蹺蹊，其間必有委曲。”盤問道：“兄尊居何處？取這藥把與兀誰吃的？可與我明說，方好送藥?！卑缘溃骸扒笏幾杂杏锰帲瑔査麆t甚？”
全伯通道：“兄不知醫(yī)家妙訣，『望聞問切』四個字，乃是要緊的關(guān)目，兄不明言，難以下藥。”阿曉道：“別樣的病體要診脈看癥，這打胎的藥，不過是催他下來便了，有甚望聞問切？”
全伯通笑道：“兄年輕，不知醫(yī)家的微妙。大凡墮胎絕孕，事雖一體，用藥對綹不可雷同。比如女眷們?yōu)閮号嗔艘^孕的，又有因產(chǎn)育艱難不愿保全的，也有那大小妒忌暗行損害的，還有偷情有孕打胎滅跡的，這都要明明白白說的詳細(xì)，用藥方有神驗。不然，葫蘆提下藥，豈不誤人性命？”阿曉道：“先生有藥見賜更好，不然乞還藥金，何必絮叨饒舌?！比ǖ溃骸耙疫€錢不難，你只令家里親人同來領(lǐng)去，省得日后言語。”
阿曉道：“這先生卻也多事，既不肯與我藥，還我銅錢便罷，有甚言語？”兩個正在那里爭論，只見那背藥箱的老子走出來，見了阿曉，問道：“你是毗離村瞿員外小管家，買甚藥哩？”
全伯通道：“莫非是日昨和安、李二先生同下藥的去處么？”
老子點頭道：“正是，正是?！比ㄐΦ溃骸笆Ь?，失敬。
莫非兄差了色頭，敢來取安胎藥么？”阿曉道：“非也，是求墮胎藥。就是媚姐為腹中疼痛難熬，情愿打下，以全性命?！?br>全伯通愈加猜疑，忙起一個頗子道：“兄不必相瞞。我老全頗通大素，預(yù)知未來兇吉。昨按員外如夫人脈息，陽脈平和，決生男子，陰脈過于弦芤，似乎以陰欺陽。那腰酸腹痛乃易事耳，其中暗藏陰人妒害之象，兄宜實吐真情，小可不吝藥劑。不然，事屬曖昧，難以奉命?！卑月犙?，驚得呆了半晌，只得將張氏隱情一五一十的說了。全伯通忙教把大門閉了，目道：“世上有這樣欺心婦人、助惡僮仆，你要圖占家私，損害他人性命，若送到公庭去，為首為從的都是一個死罪。恁樣兇徒，怎生容??！”阿曉慌了手腳，哀求道：“太醫(yī)暫請息怒。這事非我張主，是奉主母差遣，無奈而來。錢、藥都不要了，懇求釋放為感?！比ㄓ中Φ溃骸澳闱夷ΓS我進(jìn)來商議一個長策。”將阿曉引入側(cè)墻內(nèi)小閣中坐定，又拿點心茶果相待。阿曉辭道：“這盛情也不敢叨領(lǐng)，懇乞大恩，容小人去罷?！比ㄐΦ溃骸靶智页詭讉€粗點心充饑，不須著急。天下沒有走不得的路，干不得的事。假如你家大娘子用計墮胎，總為那謀財肥己。區(qū)區(qū)老全用藥濟(jì)人，不過是圖利營身。我看兄青年秀麗，必諳人情世務(wù)。今早承下顧，也是小可一日的利市。你看他人求藥，招接誰來？煩兄回見貴主母，道達(dá)大意，見惠數(shù)百兩白金用用，只消一服藥，穩(wěn)取成功。這喚做彼此有益；若兄差了念頭，只圖一己之肥，不肯刀口上用錢，我只將這銅錢往縣中出首，惟恐主仆出丑；還有一說，兄若不回家去，一溜煙走了，區(qū)區(qū)見了員外，求縣官差委緝捕公人，一條繩子捆將來。
咦，只怕渾水中洗澡，也不得潔凈哩！”阿曉沉吟不答。全伯通又道：“自古說：利歸眾人，何事不成；利歸一己，如石投水。兄是千伶百俐的人，須索算一個長便。”阿曉道：“太醫(yī)未可出門，且在尊府一候，待小子回見主母，即來復(fù)命。”全伯通道：“這卻使得。但一去就來，切莫遲誤，我要往府衙里看病去?！卑燥w身出門，徑奔回家，對張氏備言前事。張氏驚惶，跌足自悔。阿曉道：“悔也無用了，速將財帛買來，庶可完事。不然，必激出禍?zhǔn)拢趺唇饩?？”張氏躊躇不已，無計奈何，兩個又計較一回，夾氣帶苦，收拾散碎銀三十余兩，遞與阿曉，叮囑用心營干。阿曉復(fù)身奔到全伯通店中，依舊到閣子里將銀兩交割。全伯通笑道：“這些須之物，濟(jì)得何事？”
阿曉再三哀懇，全伯通方才收了，開箱撮藥，口里道：“阿彌陀怫！這幾片藥餌，恰似一把潑風(fēng)刀，佛爺與祖師爺作證，非是我全恃命主謀，冤魂不要索命于我！”又對陶真君神櫥前誦了一卷解冤釋劫經(jīng)咒，才包藥遞于阿曉，附耳道：“令大娘用心煎藥，不可泄漏玄機。這藥吃下去，立刻見效。但胞胎初落之時，即煎人參荊蕙湯與彼吃，以免血崩眩暈之患。不然，血崩不止，母子兩命皆傾。那時罪孽沉重，誰人解得？我老全是念佛的人，怎行那十分損天理的勾當(dāng)？”阿曉性急如火，那里耐煩聽這閑話，拿了藥跳出門走了。奔回張氏房中，交了藥帖，細(xì)細(xì)說了一番，摸到廚房里吃了些冷飯，放到頭且去尋睡。
話分兩頭，且說這阿媚服下那一劑藥，腹中漸覺寧靜。
次日亭午，正欲打點煎那第二帖藥，只見張氏進(jìn)房探望，細(xì)問病體若何，阿媚道：“服藥之后，幸覺輕可些?！睆埵虾险频溃骸爸x龍?zhí)臁Ｄ堑诙┛稍悦?？”阿媚道：“尚未吃，才要煎哩?！睆埵下裨沟溃骸霸醪辉缂?，等待什么時候？”忙令丫鬟燒著炭火，蕩洗藥罐。又問：“那一帖放于何處？”阿媚于枕席下取出來，遞與張氏。張氏十分溜撒，眨眼間已將那帖藥兒換了，傾在罐里，將次下水，忽蒼頭來報道：“大官人回來，適聞媚姨有恙失驚，親來探視?！睆埵侠湫Φ溃骸拔蚁仍诖丝从U，他來怎的？”此時心下已有幾分不然。
只見瞿瑴已進(jìn)房來了，媚姐忙離牀聲喚。瞿瑴道：“姐姐服誰的藥，可好些么？”張氏接口道：“不必兄費心，三位高醫(yī)共下的藥，病體已平復(fù)了?！宾默湹溃骸澳闱抑v那三位醫(yī)士？”
張氏道：“一位是安百川。”瞿瑴道：“好，好，他是儒醫(yī)。”
張氏又道：“一位是李吉庵?！宾默滭c頭道：“也好。”張氏道：“又一位是全伯通。”瞿瑴頓足道：“阿呀，安胎固孕，怎用這腌臜的草醫(yī)，誤殺大事也！”張氏變色道：“這三個醫(yī)人是二叔張主請來的，藥已服了一劑，身子掙扎了大半，誰要你假忙做一團(tuán)，我從來瞧不的恁樣賊勢！”瞿瑴道：“咄，你婦人家省得什么？那全伯通乃一字不識、半路出家的郎中，只曉得幾個死方子，醫(yī)那什么疝氣、打胎，一蒂好鶻突帳，請他作甚？”隨問丫鬟取藥來看。丫鬟提起藥罐，正欲遞過來，張氏劈手捺住，佯笑道：“好扯淡，你又不是醫(yī)生，看他怎地？三個高醫(yī)一手撮下的兩劑藥，一劑已見神效，這一帖偏是毒藥不成？”瞿瑴道：“醫(yī)所以寄死生，非同兒戲。若有差錯，其害不校我偏要看一看，你便怎么？”一手來搶藥罐，張氏拿住不放，兩下用得力猛，將罐子扯為兩塊，將藥傾翻滿地。瞿瑴曲腰，一件件揀起看時，萬分憤恨。原來那藥共是九味：當(dāng)歸尾、黑牽牛、穿山甲、青皮、枳殼、麝香、馬兜鈴、雪里青、車前草。瞿瑴厲聲道：“好藥！好藥！天幸我回家，險些兒弄出禍?zhǔn)?。”張氏跳起身道：“好嘴臉！天殺的專會撮軟腳、弄虛頭、著神倒鬼的胡講！奈何媚姐身子尷尬，不和你斗嘴，你且入房里來。”喃喃地罵出去了。瞿瑴按著火性，令丫鬟將地上藥片帶濕掃凈，傾于溝內(nèi)。這都是瞿瑴思前慮后純厚的去處。
看官有所不知，原來瞿瑴正在村外催征租米，忽夢見亡母郁氏右手吃茶，左手持一文無眼銅錢，遞與他道：“汝父親被這物陷害，作速回去，遲則休矣！”瞿瑴含糊應(yīng)允，又忽朦朧。郁氏復(fù)如此吩咐，瞿瑴答道：“我知道了，何必恁地催促！”郁氏大怒，提起茶罐子劈面打來。瞿瑴驚醒，懷疑不決，坐待天曉，急取路回家。剛遇媚姐坐娠不安，又見渾家在彼煎藥，說及接醫(yī)并用全伯通情節(jié)，恍悟亡母托夢之異，心中甚疑張氏藏甚機彀。因此執(zhí)意取藥檢點，果是墮胎的狼虎毒藥。奈何夫妻情分，怎敢聲楊？低頭嘆息，憤憤不悅。媚姐忙問道：“大官人所瞧甚藥，如此煩惱？”瞿瑴支吾道：“此藥乃一片辛熱之劑，孕母服下，日后孩子多生瘡毒，可恨庸醫(yī)用藥之妄！姐姐服藥，休得恁地造次。”媚姐也有八九分猜著了，忙應(yīng)道：“多承大郎吩咐，妾身感戴不盡！”瞿瑴道：“一家人怎講此話？向后切宜謹(jǐn)慎。”吩咐畢，轉(zhuǎn)出廳外，料理家事。至夜分，進(jìn)臥室中來。只見房門半開半掩，丫鬟坐于門口杌子上打盹，桌上點著一盞燈，渾家和衣倒在牀上。瞿瑴發(fā)放丫鬟先睡，次后脫衣息燈，也上牀來。張氏發(fā)恨道：“哦，哦！”這“哦哦”之聲，原系婦人振威的熟套。不知“哦”里說出甚話來，且看下回分解。
盲眼庸醫(yī)藥最靈，墮胎高價索多金。
夢中不示真消息，險遂陰謀妒婦心。
話說徐媽媽要吹噓那全伯通到瞿家賺錢，轉(zhuǎn)彎抹角道起古話來，說全伯通不肯在宦家寫藥方，乃是賣藥不賣方的緣故。
做官的帶笑道：“是也，是也！這是我一時不明之故，怪憎得伯通半回不下筆哩?！苯猩n頭收去了筆硯，拿飯來吃。此時全伯通撇下了一挑重?fù)?dān)子，得了性命出門，從此后時常送些盒禮來孝敬，“你道我老人家心腸好么？”妯娌兩個聽了，笑的個不了。聶氏道：“不識字的郎中，媽媽薦他做甚？”徐媽道：“俗言說：只圖吃個醉飽，那管豬拖狗咬。二位娘子將重事托我，怎敢怠慢？這廝字雖不識，那墮胎絕孕的方子，乃百發(fā)百中的。此事尚要縝密，不可泄漏仙機。撞著阿媚姐有三病四痛，接他來診脈，暗通關(guān)節(jié)，方可下手。若至事露，反成不美。我自求墮胎使者神力，決不誤事?！睆埵蠞M心歡喜，留于房內(nèi)歇了，次日方去。有詩為證：
仙住清虛府，何由腹內(nèi)鉆。
虔婆施詭術(shù)，騙盡世間錢。
再說聶氏當(dāng)夜思量肚仙之言，歷歷有驗，“倘阿媚果然生子，有損于我，怎么是好？”一連躊躇數(shù)日，擺撥不下，就于軒子內(nèi)供奉妙吉祥如來佛堂求一簽，以卜休咎。焚了三炷香，拜了數(shù)拜，暗暗禱祝道：“弟子聶氏為阿媚懷孕，姆姆張氏與弟子商議，意欲暗生損害，若與他同心并力，日后設(shè)有禍端，求一下簽；若覆庇阿媚，生得一男半女，這兩股家業(yè)盡歸于我，無有更變，賜一上簽?！弊ＡT，將簽筒輕輕地?fù)u了數(shù)下，忽地里跳山一條簽來。聶氏急取看時，乃一中平之兆，簽句道：得失皆前定，何須苦用心。
謾夸當(dāng)局者，窮覷甚分明。
聶氏暗悟道：“簽語不上不下，是令我坐觀成敗。我是落得做好人的，管他則甚！”從此后，兩下有言語時，隨風(fēng)倒舵，暗瞧他們的破綻。后人看到此間，嘆息這婦人家見淺，救人不到底。一來是見識不到，二來是貪心所使。有詩為證：
介立錚錚鐵石心，等閑富貴豈能淫。
只因啖利紅顏婦，狐鼠持疑事變更。
且說這阿媚姐驚后得病，將養(yǎng)了十余日，漸漸平復(fù)。這一日早上，因天色晴明，將幾件衣服曬在窗口。亭午時分，忽然狂風(fēng)驟起，阿媚急急收檢，那衣服被風(fēng)刮得遠(yuǎn)了，阿媚扒上一步，不覺腰胯在窗檻上擦了一下，一會子腹中作痛，忙忙揉按時，急攢攢疼一個不住。這張氏正要尋個釁兒害他，奈沒下手處。忽見丫鬟傳說媚姐腹疼，張氏一天之喜，即到房中探望，口里念誦道：“偏是員外與大官人不在家里，怎生接個醫(yī)士看看也好。”阿媚道：“承大娘看覷，這身孕好歹自有定數(shù)，請醫(yī)人濟(jì)得甚事？”張氏道：“你少年人省得什么？生男育女豈是耍處？倘腰疼不止，做出事來，員外怎不怨恨家內(nèi)沒人張主？
正是呀，二叔日昨取租回了，快請來酌量?！宾蔫娏?，慌道：“請甚醫(yī)士好？”張氏道：“城里城外醫(yī)生要千得萬，叔叔豈不相識，只選高明的接來便是?！宾蔫溃骸敖灏舶俅▽Ｖ闻Y，城門邊李吉庵亦通產(chǎn)科，不知用兀誰好？”張氏道：“我聞得花居橋全伯通內(nèi)科絕妙，何不接來一看？”瞿璇道：“且慢著，待我去關(guān)爺廟里打一，只選有緣的便請?！睆埵系溃骸岸宀盍?，這是至緊的事，求甚簽？便將三位先生都請來看。但愿阿媚姐十月滿足，身體康健，何在乎這幾貫錢鈔？”
瞿璇道：“大嫂言之最當(dāng)?！绷罴屹追诸^去接醫(yī)士。這阿媚聞張氏延醫(yī)言語，何等感激，反疑聶氏之言虛謬，他兩下原系不睦的，日前所說畢竟是離間之意。少頃，三個醫(yī)人皆到，聚于客廳。茶罷，同進(jìn)來診了脈息，三醫(yī)酌議，共撮了兩帖安胎止痛散，各自散了。瞿璇令丫鬟煎藥與阿媚吃。這張氏喚心腹小廝阿曉密地吩咐，又與他數(shù)十貫錢，悄悄往全伯通藥鋪里來。這阿曉識得幾行字，專管出入帳目，乃瞿瑴房中寵用的人。當(dāng)下領(lǐng)了主母之命，次早五鼓，取路到全伯通店中。
此時全伯通尚未梳洗，阿曉送了銅錢，要買一劑墮胎的藥餌。全伯通手雖接錢，一面暗想：“這小廝來得蹺蹊，其間必有委曲。”盤問道：“兄尊居何處？取這藥把與兀誰吃的？可與我明說，方好送藥?！卑缘溃骸扒笏幾杂杏锰帲瑔査麆t甚？”
全伯通道：“兄不知醫(yī)家妙訣，『望聞問切』四個字，乃是要緊的關(guān)目，兄不明言，難以下藥。”阿曉道：“別樣的病體要診脈看癥，這打胎的藥，不過是催他下來便了，有甚望聞問切？”
全伯通笑道：“兄年輕，不知醫(yī)家的微妙。大凡墮胎絕孕，事雖一體，用藥對綹不可雷同。比如女眷們?yōu)閮号嗔艘^孕的，又有因產(chǎn)育艱難不愿保全的，也有那大小妒忌暗行損害的，還有偷情有孕打胎滅跡的，這都要明明白白說的詳細(xì)，用藥方有神驗。不然，葫蘆提下藥，豈不誤人性命？”阿曉道：“先生有藥見賜更好，不然乞還藥金，何必絮叨饒舌?！比ǖ溃骸耙疫€錢不難，你只令家里親人同來領(lǐng)去，省得日后言語。”
阿曉道：“這先生卻也多事，既不肯與我藥，還我銅錢便罷，有甚言語？”兩個正在那里爭論，只見那背藥箱的老子走出來，見了阿曉，問道：“你是毗離村瞿員外小管家，買甚藥哩？”
全伯通道：“莫非是日昨和安、李二先生同下藥的去處么？”
老子點頭道：“正是，正是?！比ㄐΦ溃骸笆Ь?，失敬。
莫非兄差了色頭，敢來取安胎藥么？”阿曉道：“非也，是求墮胎藥。就是媚姐為腹中疼痛難熬，情愿打下，以全性命?！?br>全伯通愈加猜疑，忙起一個頗子道：“兄不必相瞞。我老全頗通大素，預(yù)知未來兇吉。昨按員外如夫人脈息，陽脈平和，決生男子，陰脈過于弦芤，似乎以陰欺陽。那腰酸腹痛乃易事耳，其中暗藏陰人妒害之象，兄宜實吐真情，小可不吝藥劑。不然，事屬曖昧，難以奉命?！卑月犙?，驚得呆了半晌，只得將張氏隱情一五一十的說了。全伯通忙教把大門閉了，目道：“世上有這樣欺心婦人、助惡僮仆，你要圖占家私，損害他人性命，若送到公庭去，為首為從的都是一個死罪。恁樣兇徒，怎生容??！”阿曉慌了手腳，哀求道：“太醫(yī)暫請息怒。這事非我張主，是奉主母差遣，無奈而來。錢、藥都不要了，懇求釋放為感?！比ㄓ中Φ溃骸澳闱夷ΓS我進(jìn)來商議一個長策。”將阿曉引入側(cè)墻內(nèi)小閣中坐定，又拿點心茶果相待。阿曉辭道：“這盛情也不敢叨領(lǐng)，懇乞大恩，容小人去罷?！比ㄐΦ溃骸靶智页詭讉€粗點心充饑，不須著急。天下沒有走不得的路，干不得的事。假如你家大娘子用計墮胎，總為那謀財肥己。區(qū)區(qū)老全用藥濟(jì)人，不過是圖利營身。我看兄青年秀麗，必諳人情世務(wù)。今早承下顧，也是小可一日的利市。你看他人求藥，招接誰來？煩兄回見貴主母，道達(dá)大意，見惠數(shù)百兩白金用用，只消一服藥，穩(wěn)取成功。這喚做彼此有益；若兄差了念頭，只圖一己之肥，不肯刀口上用錢，我只將這銅錢往縣中出首，惟恐主仆出丑；還有一說，兄若不回家去，一溜煙走了，區(qū)區(qū)見了員外，求縣官差委緝捕公人，一條繩子捆將來。
咦，只怕渾水中洗澡，也不得潔凈哩！”阿曉沉吟不答。全伯通又道：“自古說：利歸眾人，何事不成；利歸一己，如石投水。兄是千伶百俐的人，須索算一個長便。”阿曉道：“太醫(yī)未可出門，且在尊府一候，待小子回見主母，即來復(fù)命。”全伯通道：“這卻使得。但一去就來，切莫遲誤，我要往府衙里看病去?！卑燥w身出門，徑奔回家，對張氏備言前事。張氏驚惶，跌足自悔。阿曉道：“悔也無用了，速將財帛買來，庶可完事。不然，必激出禍?zhǔn)拢趺唇饩?？”張氏躊躇不已，無計奈何，兩個又計較一回，夾氣帶苦，收拾散碎銀三十余兩，遞與阿曉，叮囑用心營干。阿曉復(fù)身奔到全伯通店中，依舊到閣子里將銀兩交割。全伯通笑道：“這些須之物，濟(jì)得何事？”
阿曉再三哀懇，全伯通方才收了，開箱撮藥，口里道：“阿彌陀怫！這幾片藥餌，恰似一把潑風(fēng)刀，佛爺與祖師爺作證，非是我全恃命主謀，冤魂不要索命于我！”又對陶真君神櫥前誦了一卷解冤釋劫經(jīng)咒，才包藥遞于阿曉，附耳道：“令大娘用心煎藥，不可泄漏玄機。這藥吃下去，立刻見效。但胞胎初落之時，即煎人參荊蕙湯與彼吃，以免血崩眩暈之患。不然，血崩不止，母子兩命皆傾。那時罪孽沉重，誰人解得？我老全是念佛的人，怎行那十分損天理的勾當(dāng)？”阿曉性急如火，那里耐煩聽這閑話，拿了藥跳出門走了。奔回張氏房中，交了藥帖，細(xì)細(xì)說了一番，摸到廚房里吃了些冷飯，放到頭且去尋睡。
話分兩頭，且說這阿媚服下那一劑藥，腹中漸覺寧靜。
次日亭午，正欲打點煎那第二帖藥，只見張氏進(jìn)房探望，細(xì)問病體若何，阿媚道：“服藥之后，幸覺輕可些?！睆埵虾险频溃骸爸x龍?zhí)臁Ｄ堑诙┛稍悦?？”阿媚道：“尚未吃，才要煎哩?！睆埵下裨沟溃骸霸醪辉缂?，等待什么時候？”忙令丫鬟燒著炭火，蕩洗藥罐。又問：“那一帖放于何處？”阿媚于枕席下取出來，遞與張氏。張氏十分溜撒，眨眼間已將那帖藥兒換了，傾在罐里，將次下水，忽蒼頭來報道：“大官人回來，適聞媚姨有恙失驚，親來探視?！睆埵侠湫Φ溃骸拔蚁仍诖丝从U，他來怎的？”此時心下已有幾分不然。
只見瞿瑴已進(jìn)房來了，媚姐忙離牀聲喚。瞿瑴道：“姐姐服誰的藥，可好些么？”張氏接口道：“不必兄費心，三位高醫(yī)共下的藥，病體已平復(fù)了?！宾默湹溃骸澳闱抑v那三位醫(yī)士？”
張氏道：“一位是安百川。”瞿瑴道：“好，好，他是儒醫(yī)。”
張氏又道：“一位是李吉庵?！宾默滭c頭道：“也好。”張氏道：“又一位是全伯通。”瞿瑴頓足道：“阿呀，安胎固孕，怎用這腌臜的草醫(yī)，誤殺大事也！”張氏變色道：“這三個醫(yī)人是二叔張主請來的，藥已服了一劑，身子掙扎了大半，誰要你假忙做一團(tuán)，我從來瞧不的恁樣賊勢！”瞿瑴道：“咄，你婦人家省得什么？那全伯通乃一字不識、半路出家的郎中，只曉得幾個死方子，醫(yī)那什么疝氣、打胎，一蒂好鶻突帳，請他作甚？”隨問丫鬟取藥來看。丫鬟提起藥罐，正欲遞過來，張氏劈手捺住，佯笑道：“好扯淡，你又不是醫(yī)生，看他怎地？三個高醫(yī)一手撮下的兩劑藥，一劑已見神效，這一帖偏是毒藥不成？”瞿瑴道：“醫(yī)所以寄死生，非同兒戲。若有差錯，其害不校我偏要看一看，你便怎么？”一手來搶藥罐，張氏拿住不放，兩下用得力猛，將罐子扯為兩塊，將藥傾翻滿地。瞿瑴曲腰，一件件揀起看時，萬分憤恨。原來那藥共是九味：當(dāng)歸尾、黑牽牛、穿山甲、青皮、枳殼、麝香、馬兜鈴、雪里青、車前草。瞿瑴厲聲道：“好藥！好藥！天幸我回家，險些兒弄出禍?zhǔn)?。”張氏跳起身道：“好嘴臉！天殺的專會撮軟腳、弄虛頭、著神倒鬼的胡講！奈何媚姐身子尷尬，不和你斗嘴，你且入房里來。”喃喃地罵出去了。瞿瑴按著火性，令丫鬟將地上藥片帶濕掃凈，傾于溝內(nèi)。這都是瞿瑴思前慮后純厚的去處。
看官有所不知，原來瞿瑴正在村外催征租米，忽夢見亡母郁氏右手吃茶，左手持一文無眼銅錢，遞與他道：“汝父親被這物陷害，作速回去，遲則休矣！”瞿瑴含糊應(yīng)允，又忽朦朧。郁氏復(fù)如此吩咐，瞿瑴答道：“我知道了，何必恁地催促！”郁氏大怒，提起茶罐子劈面打來。瞿瑴驚醒，懷疑不決，坐待天曉，急取路回家。剛遇媚姐坐娠不安，又見渾家在彼煎藥，說及接醫(yī)并用全伯通情節(jié)，恍悟亡母托夢之異，心中甚疑張氏藏甚機彀。因此執(zhí)意取藥檢點，果是墮胎的狼虎毒藥。奈何夫妻情分，怎敢聲楊？低頭嘆息，憤憤不悅。媚姐忙問道：“大官人所瞧甚藥，如此煩惱？”瞿瑴支吾道：“此藥乃一片辛熱之劑，孕母服下，日后孩子多生瘡毒，可恨庸醫(yī)用藥之妄！姐姐服藥，休得恁地造次。”媚姐也有八九分猜著了，忙應(yīng)道：“多承大郎吩咐，妾身感戴不盡！”瞿瑴道：“一家人怎講此話？向后切宜謹(jǐn)慎。”吩咐畢，轉(zhuǎn)出廳外，料理家事。至夜分，進(jìn)臥室中來。只見房門半開半掩，丫鬟坐于門口杌子上打盹，桌上點著一盞燈，渾家和衣倒在牀上。瞿瑴發(fā)放丫鬟先睡，次后脫衣息燈，也上牀來。張氏發(fā)恨道：“哦，哦！”這“哦哦”之聲，原系婦人振威的熟套。不知“哦”里說出甚話來，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