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五回 木馬驛劍俠談心 蒙山洞苗酋作亂
作者：清溪道人詩曰：
云飛電掣疾如神，劍俠何由踐驛亭？
白刃加身渾不懼，揮毫猶自寫家音。
燈前宛轉(zhuǎn)談心曲，四野雞聲情未足。
臨行著意贈兵符，直指邊陲威破竹。
話說劉廉訪審斷印星白晝搶奪平民寶貝這一樁公事，心中大惱，待將印星責(zé)譴，因念“絕嗣”二字，有感于衷，拂紙揮毫，寫下監(jiān)票，發(fā)印星下大獄中監(jiān)禁，正是：不愁你勢焰滔天，只怕他問官作對。有詩為證：倚勢欺民奪異珍，反羈狴犴受鍃箏。
設(shè)非執(zhí)法無私曲，誰道羲皇照覆盆？
劉廉訪怒氣未息，將抱狀虞候打了三十下，取一面二百余斤重枷，枷于司前通衢示眾。此時關(guān)赤丁賁祿得了寶貝，不敢留停，飛奔出城，各自取路回家去了。印衙人伴星夜回衙，報知消息。一壁廂赍銀兩往獄內(nèi)使用，安頓公子；又遍請州縣鄉(xiāng)紳連名進(jìn)司見劉廉訪，保領(lǐng)印星出獄。劉仁軌將前事對眾備細(xì)說了，又把印星所寫碧水源流與諸官看，眾官皆笑，再三婉言，委曲求懇。劉仁軌允諾，隨將印星釋放。眾鄉(xiāng)紳簇?fù)淼娇宛^，開筵解悶不題。
且說劉廉訪與夫人龍氏商議，預(yù)整行裝，俟候消息，只索打點歸閑致仕。彈指之間，倏爾半載。忽一日，縣官差人飛報，大諫議谷那律單薦劉爺廉能古博、文武全材，推升果州路總督，舊任馬爺立候交代，星夜起程。數(shù)日后，圣諭官報已到邊州，官吏迎接者陸續(xù)而至。劉仁軌選下日期，將家眷發(fā)付先行，隨后上車，緩緩出關(guān)。此時，滿城百姓焚香頂禮拜送。劉仁軌戀戀不舍。有詩為證：耿介不拜權(quán)，黎民均感德。
拜別泣都門，黯然心慘惻。
劉仁軌等一行人陸路水舟，已至鄂州界口。忽見瞿家家僮阿曉渾身縞素，沿江飛騎而來。見了劉仁軌車從，滾鞍下馬，哭拜于地，懷內(nèi)取出一綿紙柬帖呈上。劉仁軌接了，看那帖面，乃“訃狀”二字，心下驚惶，急展開看時：
不孝罪逆深重，不自殞滅，禍延先考，于月日終于正寢，謹(jǐn)此訃聞。孤哀子瞿瑴等泣血稽顙拜
劉仁軌看罷，哭倒地上，眾官吏急急扶起。曉兒已對夫人并小主說了，一齊放聲慟哭。龍氏要與做官的同往辰溪吊奠，然后之任。劉仁軌道：“伯父遐升，理應(yīng)祭奠。但朝廷欽限緊迫，立等交代，如之奈何？”龍氏道：“昨問那推車軍校，果州風(fēng)土民俗如何，彼言此州切近西夷，人皆鷙悍，況洞苗連結(jié)，不時反亂，山寇極多，水路最險。目今蒙山洞作變，苗酋骨查臘侵掠邊州，地方舊任總督馬公差官督兵剿捕，屢遭敗衄。馬公告病思?xì)w，只待新官臨任，交割了印信軍馬，彼好回鄉(xiāng)避難。妾身細(xì)思，相公以一介書生，位登憲長，功名不為不顯，宦囊雖為淡薄，亦可養(yǎng)贍暮景，不如上本辭位，掛冠而回，免去跋涉遠(yuǎn)方，憂心掛膽。”劉仁軌道：“夫人之言雖善，可惜緩不濟(jì)事。目今離建州已來將及兩月，驀于半途上本辭官，朝廷豈無疑惑？倘逢物議，難免欺君之責(zé)?！?br>龍氏道：“相公此一行，雖蒙皇上天恩，膺受顯秩，妾身逆料，莫非印中貴暗種禍根傾陷？相公亦宜防閑。”劉仁軌道：“不然。彼既懷戕妒，豈無釁隙可乘？反加我以重位也。讀書人受君之祿，命懸君手，盡忠前往，生死聽天。”龍氏反復(fù)勸阻，劉仁軌堅執(zhí)不從。瞿琰道：“適聞大哥之言，竭躬報國，臣子之職，當(dāng)然，大嫂之論，明哲保身，知機之談宜聽。弟有兩就之計，望兄鑒納?！眲⑷受壍溃骸拔岬苡泻胃咦h，即當(dāng)面講。
瞿琰道：“小弟本該隨哥哥同往，詎料爹爹棄世，寸心如割，恨不得插翅飛回。大哥欽限至急，速宜赴任，為國分憂。大嫂身體羸弱，每生腹疾，若使遠(yuǎn)行瘴地，切慮水土不服，舊恙復(fù)萌。況且苗蠻不吐爭亂，嫂嫂膽怯身衰，怎能禁受？不如同我回家，姑緩數(shù)月，待爹爹奔喪之后，候大哥信至，兄弟送嫂嫂同臨任所，實為兩便，哥嫂以為何如？”劉仁軌笑顏稱善，龍氏歡喜允從。當(dāng)下夫妻商議定了，取出銀兩，差人買辦禮物完備，就于驛館安宿。次早，劉仁軌留下丫鬟男婦六人，伏侍夫人，將官囊什物盡數(shù)交與瞿琰帶回，另差軍校二十名護(hù)送。此際夫妻、哥弟分別，免不得凄慘一回，這也不必說得。劉總督一行人，迤邐往西南進(jìn)發(fā)，不題。
且說龍氏與瞿琰同乘了一輛車兒，監(jiān)轄著箱籠行李，抄路往盧溪州來。不一日，已到毗離村口，叔嫂二人直至門首下車，徑入孝堂靈柩前哭拜一番，令軍校捧過黃檀一炷計二十斤，白燭一對計五十斤，素絹四十端，土布二百匹，賻儀百兩，獻(xiàn)于靈前。瞿瑴弟兄拜謝已畢，隨行軍校將一應(yīng)官囊行李交割明白，瞿瑴重加賞賜，發(fā)付起程。
且不說瞿天民喪事何如，單表劉總督自別了夫人登舟之后，不一日已到木馬驛前。當(dāng)晚就于驛亭寄宿，分撥軍校于驛外四面巡邏，以防不虞。驛官進(jìn)上飯膳，劉總督吃罷，待欲就枕，奈一時神思不寧，且于榻前燈下看書消遣。坐至二鼓將絕，靜聽萬籟無聲，猛聽得檐前一聲響亮，急抬頭四顧，忽見一紅衣壯士，手執(zhí)利劍，飛步入來，站立案前，怒目上視。劉仁軌從容問道：“觀君相貌不凡，乃奇士也。夤夜至此，莫非為刺客否？”壯士道：“子奉印常侍之命，來取公首級，端候已久，今夜才得相逢?！眲⑷受壍溃骸坝〕Ｊ棠鞘钱?dāng)今朝廷寵任秉筆內(nèi)臣印戟乎？”壯士道：“然也，”劉仁軌笑道：“既如此，一死何辭！但乞尊從少待片時，下官寫數(shù)字寄與家間，然后就刃。”壯士道：“公莫非賺予，遲緩用計擒捉乎？”劉仁軌道：“下官登程已來，此命久矣置之度外。大丈夫視死如歸，何計之有？況君家劍術(shù)如神，刺予首呼吸間耳，縱有詭計，從何施展？”壯士道：“此言非欺我也，速寫家報，莫延時刻?！眲⒖偠脚e筆展紙寫云：
日前印星見財起意，強奪關(guān)赤丁玉蟹、賁祿赤猴。予奉公執(zhí)法，使關(guān)等去璧復(fù)完，印星大奸遭叱。承夫人見諭，必有奇禍。今于劍南木馬驛中偶逢劍俠，賜以善終。人皆有死，死復(fù)何憾？但負(fù)朝廷厚恩，未能獲報于尺寸也。夫人切莫悲啼，乞以不佞為戒，俾后人諂諛如飴，直道為蠱。林泉耕牧終身，切莫仕途炫耀。至囑，至囑。
壯士見了，忙問道：“那關(guān)赤丁，老爺從何處會來？”劉仁軌道：“家書草就，乞斬予首級而去，免使那人懸望。”壯士道：“某系劍俠，頗讀詩書。匕首雖利，不傷烈士。某當(dāng)行刺已來，每見慌張悚惕、哀號乞命者甚多，要如督爺從容態(tài)度、談笑自如、不以生死為念者，萬中之一耳。某見之，心懾神服，何忍加害？適觀督爺寫出關(guān)赤丁玉蟹，又云去璧復(fù)返，其中必有情跡，督爺可言其詳?！眲⑷受墝㈥P(guān)赤丁并賁祿岳廟賽會，印常侍之子印星誣盜奪寶，及后復(fù)詳辨冤、給發(fā)出罪之事，從頭至尾，細(xì)談一遍。壯士納頭下拜道：“小人不知督爺如此高誼，險些兒害了好人，萬死，萬死！”劉仁軌扶起道：“好漢不行刺害，反行重禮，何也？”壯士道：“關(guān)赤丁乃某盟友，出入西番，大獲利益，周人之貧，濟(jì)人之急；況兼精于騎射，最有義氣。某母老家貧，受彼之惠實多，適被豎子所陷，若非督爺存公釋放，險喪其命。今督爺不揮翰札，亦不免予利刃之鋒。此非人謀，實天定也?！眲⑷受壍溃骸肮仁苡〕Ｊ讨赝卸鴣?，不斬予首，何以復(fù)命？”壯士笑道：“某雖劍俠，家實貧寒。然雅慕貞誠，不圖奢靡。茍逢知己，縱刎顱剖膽，亦所甘心。倘遇不平，便奮戟挺戈，誓誅奸狡。前因與印常侍門客交代，被力薦于印公，出入帷幄，參贊政機，賴常侍待以心腹，每欲奏聞皇上，予爵祿。某自思福薄，力辭其議。偶于公署中與公子談及督爺貪婪肆惡，荼毒百姓，與家君有不世之仇。家君寬厚，反薦援于朝，擢以重位，可憐果州路億萬生靈，必遭魚肉。甫能彀一個仗義英雄，殺了這廝，實萬民之福也。某一時奮激，飛躍而來。誰想督爺如此真誠雅飭，不以生死芥蒂，某反思那廝詭言，乃愚我也。若不剪除，必為民害?！闭f罷，長揖欲行。劉仁軌款住道：“足下惠我以生，乃非常之德。常聞義士不以財利動心，下官若以金帛贈君，反貽君誚，是不敢耳?！眽咽繃@息道：“知心哉，劉爺也！知心哉，劉爺也！”
劉仁軌又道：“足下乞留姓字，以為他日萍水之證?！眽咽康溃骸澳骋运暮榧?，久忘名氏。異日倘得相逢，但呼翀霄子足矣。只恨誤聽豎子之言，幾陷人于不義，若不斬彼頭顱，何以泄憤？故即拜辭長往。”劉仁軌道：“吾聞仁者不絕人之后。印星雖系狂妄，不才念彼弟兄二人，只存此子，倘有差池，則絕后矣。君子處世宜寬，莫生戕忍之念。”壯士道：“仁者之言，敢不佩服？某雖出入常侍之門，蒙待予以優(yōu)禮，察彼行藏舉止，外寬內(nèi)忌，事多陰險。今日某之鹵莽，未必不出于常侍之籠絡(luò)也。某今不往，彼必復(fù)生暗害，督爺不可不慎?！庇钟趹阎腥〕鲋旆患?、短劍一口呈上道：“果州切近西夷，每多邪魅巫蠱之術(shù)，督爺藏符于身，諸邪皆不敢犯，可免蠱魅之害。印常侍門客雖多，皆出吾下。某不復(fù)命，彼必復(fù)遣人至，督爺可將此劍懸于臥榻之前，諸雄自不敢近。愚衷竭矣，前途萬祈珍重！”劉仁軌再欲言時，猛聽的豁刺地一聲，那壯士早已躍于屋頂，但見一道金光，星飛電掣而去。劉仁軌嗟嘆良久，側(cè)耳聽時，譙樓已催五鼓，但見殘星猶燦，斜月將沉，燭影半明，雞聲四起。靜坐暗思，轉(zhuǎn)覺神魂悚惕，不敢就枕，和衣隱幾而臥。少頃，天色黎明，早膳畢，眾官吏人役簇?fù)砩宪嚕÷非斑M(jìn)。
趲行數(shù)日，早到南平界口，一帶盡是山路，只見樹木參天，猿猱野嘯，數(shù)十里并無屋舍人煙。從早至晚，才踅出山嘴，一望時，曠野深林，又不見人跡來往。劉仁軌驚疑，忙令人停下車兒，問官吏：“這是什么去處，如此荒涼，前去難以駐足?！遍L接軍校稟道：“再行里余，林盡處有一古寺，可以安宿。”劉仁軌催促趲行。
到得林外，天已昏黑，果然有一大寺，前站軍健先入寺中通報。一霎時，鐘鳴鼓響，住持等秉燭齊出山門迎接。劉仁軌舉目看時，寺門首有一匾，匾上書著“永祥寺”三個大金字。劉仁軌徑入方丈中，僧眾供茶獻(xiàn)酒，鋪迭牀帳，候至更深散去，其余人役四散安歇。劉總督案間停燭，帳前懸劍，和衣睡于牀上。將及三鼓，正朦朧睡去，猛聽得“咭叮當(dāng)”一聲響亮，劉仁軌從夢中驚醒，靜聽時，鏗然有物墜地。心中暗解，不敢呻吟，急坐起屏息，于帳中窺覷。少頃，又見一物從門外飛擲進(jìn)來，剛擲于寶劍之上，“鉻錚”火光爆綻，那物墜于帳前。
劉仁軌寧神靜坐，直到五更，不復(fù)見有動靜，看看天色明亮，只見牀前插著兩口利刃，長有二尺四五，鋒芒耀目，拔起展轉(zhuǎn)細(xì)看，劍尖上嵌著金字：一名“金雛”，一名“玉尾”，刀靶上皆有“印府”二字。劉仁軌兩手加額，歡喜道：“今日予之得生，皆賴翀霄子贈劍之功，此恩此德，當(dāng)銘肺腑。”暗中嗟嘆一回，隨將利刃藏于匣內(nèi)，趕早催促起程。行至蒲原地界，舊總督馬公交了印信自去。
又?jǐn)?shù)日，方抵果州路。此時合州大小官員都出郭外迎接入城，一應(yīng)新任規(guī)例自不必說。統(tǒng)制官等稟道：“蒙山洞苗酋骨查臘擁數(shù)千精銳洞蠻，擄掠村鎮(zhèn)財帛，殺戮子女。去任馬爺畏縮不戰(zhàn)，彼得肆恣橫行，漸次騷擾附近城池。今龍門州被圍日久，乞老爺急添軍馬剿滅，百姓才得安生?！眲⑷受壍溃骸拔颐苫噬蠚J敕，正為此事星夜前來。昨已發(fā)下檄文，各州征兵。今且分守要害地方，候大軍聚集，我自監(jiān)兵督陣，賴汝等用心剿賊，待奏捷獻(xiàn)功，另行升賞。”眾統(tǒng)制官等齊聲應(yīng)諾而退。隨后，各州軍馬陸續(xù)皆到。劉仁軌正欲整頓出戰(zhàn)，忽探馬報道：“骨查臘三日之前已撤圍退去。”劉仁軌疑有虛詐，復(fù)差人前去打探?；貜?fù)道：“骨查臘舉兵離洞已經(jīng)數(shù)月，其妻辛氏并愛妾三人，皆與嫡弟骨利蘆有奸，大小爭鋒，各擁苗姑廝殺，合族洞蠻不忿，聚集親丁將骨利蘆、辛氏等殺戮無遺，洞中大亂。骨查臘聞變，乘夜撤圍散去?！眲⑷受壌笙?，只留二千步兵協(xié)守龍門城，其余將士盡行回鎮(zhèn)。不知骨查臘回洞之后，復(fù)來攻城否，且看下回分解。
云飛電掣疾如神，劍俠何由踐驛亭？
白刃加身渾不懼，揮毫猶自寫家音。
燈前宛轉(zhuǎn)談心曲，四野雞聲情未足。
臨行著意贈兵符，直指邊陲威破竹。
話說劉廉訪審斷印星白晝搶奪平民寶貝這一樁公事，心中大惱，待將印星責(zé)譴，因念“絕嗣”二字，有感于衷，拂紙揮毫，寫下監(jiān)票，發(fā)印星下大獄中監(jiān)禁，正是：不愁你勢焰滔天，只怕他問官作對。有詩為證：倚勢欺民奪異珍，反羈狴犴受鍃箏。
設(shè)非執(zhí)法無私曲，誰道羲皇照覆盆？
劉廉訪怒氣未息，將抱狀虞候打了三十下，取一面二百余斤重枷，枷于司前通衢示眾。此時關(guān)赤丁賁祿得了寶貝，不敢留停，飛奔出城，各自取路回家去了。印衙人伴星夜回衙，報知消息。一壁廂赍銀兩往獄內(nèi)使用，安頓公子；又遍請州縣鄉(xiāng)紳連名進(jìn)司見劉廉訪，保領(lǐng)印星出獄。劉仁軌將前事對眾備細(xì)說了，又把印星所寫碧水源流與諸官看，眾官皆笑，再三婉言，委曲求懇。劉仁軌允諾，隨將印星釋放。眾鄉(xiāng)紳簇?fù)淼娇宛^，開筵解悶不題。
且說劉廉訪與夫人龍氏商議，預(yù)整行裝，俟候消息，只索打點歸閑致仕。彈指之間，倏爾半載。忽一日，縣官差人飛報，大諫議谷那律單薦劉爺廉能古博、文武全材，推升果州路總督，舊任馬爺立候交代，星夜起程。數(shù)日后，圣諭官報已到邊州，官吏迎接者陸續(xù)而至。劉仁軌選下日期，將家眷發(fā)付先行，隨后上車，緩緩出關(guān)。此時，滿城百姓焚香頂禮拜送。劉仁軌戀戀不舍。有詩為證：耿介不拜權(quán)，黎民均感德。
拜別泣都門，黯然心慘惻。
劉仁軌等一行人陸路水舟，已至鄂州界口。忽見瞿家家僮阿曉渾身縞素，沿江飛騎而來。見了劉仁軌車從，滾鞍下馬，哭拜于地，懷內(nèi)取出一綿紙柬帖呈上。劉仁軌接了，看那帖面，乃“訃狀”二字，心下驚惶，急展開看時：
不孝罪逆深重，不自殞滅，禍延先考，于月日終于正寢，謹(jǐn)此訃聞。孤哀子瞿瑴等泣血稽顙拜
劉仁軌看罷，哭倒地上，眾官吏急急扶起。曉兒已對夫人并小主說了，一齊放聲慟哭。龍氏要與做官的同往辰溪吊奠，然后之任。劉仁軌道：“伯父遐升，理應(yīng)祭奠。但朝廷欽限緊迫，立等交代，如之奈何？”龍氏道：“昨問那推車軍校，果州風(fēng)土民俗如何，彼言此州切近西夷，人皆鷙悍，況洞苗連結(jié)，不時反亂，山寇極多，水路最險。目今蒙山洞作變，苗酋骨查臘侵掠邊州，地方舊任總督馬公差官督兵剿捕，屢遭敗衄。馬公告病思?xì)w，只待新官臨任，交割了印信軍馬，彼好回鄉(xiāng)避難。妾身細(xì)思，相公以一介書生，位登憲長，功名不為不顯，宦囊雖為淡薄，亦可養(yǎng)贍暮景，不如上本辭位，掛冠而回，免去跋涉遠(yuǎn)方，憂心掛膽。”劉仁軌道：“夫人之言雖善，可惜緩不濟(jì)事。目今離建州已來將及兩月，驀于半途上本辭官，朝廷豈無疑惑？倘逢物議，難免欺君之責(zé)?！?br>龍氏道：“相公此一行，雖蒙皇上天恩，膺受顯秩，妾身逆料，莫非印中貴暗種禍根傾陷？相公亦宜防閑。”劉仁軌道：“不然。彼既懷戕妒，豈無釁隙可乘？反加我以重位也。讀書人受君之祿，命懸君手，盡忠前往，生死聽天。”龍氏反復(fù)勸阻，劉仁軌堅執(zhí)不從。瞿琰道：“適聞大哥之言，竭躬報國，臣子之職，當(dāng)然，大嫂之論，明哲保身，知機之談宜聽。弟有兩就之計，望兄鑒納?！眲⑷受壍溃骸拔岬苡泻胃咦h，即當(dāng)面講。
瞿琰道：“小弟本該隨哥哥同往，詎料爹爹棄世，寸心如割，恨不得插翅飛回。大哥欽限至急，速宜赴任，為國分憂。大嫂身體羸弱，每生腹疾，若使遠(yuǎn)行瘴地，切慮水土不服，舊恙復(fù)萌。況且苗蠻不吐爭亂，嫂嫂膽怯身衰，怎能禁受？不如同我回家，姑緩數(shù)月，待爹爹奔喪之后，候大哥信至，兄弟送嫂嫂同臨任所，實為兩便，哥嫂以為何如？”劉仁軌笑顏稱善，龍氏歡喜允從。當(dāng)下夫妻商議定了，取出銀兩，差人買辦禮物完備，就于驛館安宿。次早，劉仁軌留下丫鬟男婦六人，伏侍夫人，將官囊什物盡數(shù)交與瞿琰帶回，另差軍校二十名護(hù)送。此際夫妻、哥弟分別，免不得凄慘一回，這也不必說得。劉總督一行人，迤邐往西南進(jìn)發(fā)，不題。
且說龍氏與瞿琰同乘了一輛車兒，監(jiān)轄著箱籠行李，抄路往盧溪州來。不一日，已到毗離村口，叔嫂二人直至門首下車，徑入孝堂靈柩前哭拜一番，令軍校捧過黃檀一炷計二十斤，白燭一對計五十斤，素絹四十端，土布二百匹，賻儀百兩，獻(xiàn)于靈前。瞿瑴弟兄拜謝已畢，隨行軍校將一應(yīng)官囊行李交割明白，瞿瑴重加賞賜，發(fā)付起程。
且不說瞿天民喪事何如，單表劉總督自別了夫人登舟之后，不一日已到木馬驛前。當(dāng)晚就于驛亭寄宿，分撥軍校于驛外四面巡邏，以防不虞。驛官進(jìn)上飯膳，劉總督吃罷，待欲就枕，奈一時神思不寧，且于榻前燈下看書消遣。坐至二鼓將絕，靜聽萬籟無聲，猛聽得檐前一聲響亮，急抬頭四顧，忽見一紅衣壯士，手執(zhí)利劍，飛步入來，站立案前，怒目上視。劉仁軌從容問道：“觀君相貌不凡，乃奇士也。夤夜至此，莫非為刺客否？”壯士道：“子奉印常侍之命，來取公首級，端候已久，今夜才得相逢?！眲⑷受壍溃骸坝〕Ｊ棠鞘钱?dāng)今朝廷寵任秉筆內(nèi)臣印戟乎？”壯士道：“然也，”劉仁軌笑道：“既如此，一死何辭！但乞尊從少待片時，下官寫數(shù)字寄與家間，然后就刃。”壯士道：“公莫非賺予，遲緩用計擒捉乎？”劉仁軌道：“下官登程已來，此命久矣置之度外。大丈夫視死如歸，何計之有？況君家劍術(shù)如神，刺予首呼吸間耳，縱有詭計，從何施展？”壯士道：“此言非欺我也，速寫家報，莫延時刻?！眲⒖偠脚e筆展紙寫云：
日前印星見財起意，強奪關(guān)赤丁玉蟹、賁祿赤猴。予奉公執(zhí)法，使關(guān)等去璧復(fù)完，印星大奸遭叱。承夫人見諭，必有奇禍。今于劍南木馬驛中偶逢劍俠，賜以善終。人皆有死，死復(fù)何憾？但負(fù)朝廷厚恩，未能獲報于尺寸也。夫人切莫悲啼，乞以不佞為戒，俾后人諂諛如飴，直道為蠱。林泉耕牧終身，切莫仕途炫耀。至囑，至囑。
壯士見了，忙問道：“那關(guān)赤丁，老爺從何處會來？”劉仁軌道：“家書草就，乞斬予首級而去，免使那人懸望。”壯士道：“某系劍俠，頗讀詩書。匕首雖利，不傷烈士。某當(dāng)行刺已來，每見慌張悚惕、哀號乞命者甚多，要如督爺從容態(tài)度、談笑自如、不以生死為念者，萬中之一耳。某見之，心懾神服，何忍加害？適觀督爺寫出關(guān)赤丁玉蟹，又云去璧復(fù)返，其中必有情跡，督爺可言其詳?！眲⑷受墝㈥P(guān)赤丁并賁祿岳廟賽會，印常侍之子印星誣盜奪寶，及后復(fù)詳辨冤、給發(fā)出罪之事，從頭至尾，細(xì)談一遍。壯士納頭下拜道：“小人不知督爺如此高誼，險些兒害了好人，萬死，萬死！”劉仁軌扶起道：“好漢不行刺害，反行重禮，何也？”壯士道：“關(guān)赤丁乃某盟友，出入西番，大獲利益，周人之貧，濟(jì)人之急；況兼精于騎射，最有義氣。某母老家貧，受彼之惠實多，適被豎子所陷，若非督爺存公釋放，險喪其命。今督爺不揮翰札，亦不免予利刃之鋒。此非人謀，實天定也?！眲⑷受壍溃骸肮仁苡〕Ｊ讨赝卸鴣?，不斬予首，何以復(fù)命？”壯士笑道：“某雖劍俠，家實貧寒。然雅慕貞誠，不圖奢靡。茍逢知己，縱刎顱剖膽，亦所甘心。倘遇不平，便奮戟挺戈，誓誅奸狡。前因與印常侍門客交代，被力薦于印公，出入帷幄，參贊政機，賴常侍待以心腹，每欲奏聞皇上，予爵祿。某自思福薄，力辭其議。偶于公署中與公子談及督爺貪婪肆惡，荼毒百姓，與家君有不世之仇。家君寬厚，反薦援于朝，擢以重位，可憐果州路億萬生靈，必遭魚肉。甫能彀一個仗義英雄，殺了這廝，實萬民之福也。某一時奮激，飛躍而來。誰想督爺如此真誠雅飭，不以生死芥蒂，某反思那廝詭言，乃愚我也。若不剪除，必為民害?！闭f罷，長揖欲行。劉仁軌款住道：“足下惠我以生，乃非常之德。常聞義士不以財利動心，下官若以金帛贈君，反貽君誚，是不敢耳?！眽咽繃@息道：“知心哉，劉爺也！知心哉，劉爺也！”
劉仁軌又道：“足下乞留姓字，以為他日萍水之證?！眽咽康溃骸澳骋运暮榧?，久忘名氏。異日倘得相逢，但呼翀霄子足矣。只恨誤聽豎子之言，幾陷人于不義，若不斬彼頭顱，何以泄憤？故即拜辭長往。”劉仁軌道：“吾聞仁者不絕人之后。印星雖系狂妄，不才念彼弟兄二人，只存此子，倘有差池，則絕后矣。君子處世宜寬，莫生戕忍之念。”壯士道：“仁者之言，敢不佩服？某雖出入常侍之門，蒙待予以優(yōu)禮，察彼行藏舉止，外寬內(nèi)忌，事多陰險。今日某之鹵莽，未必不出于常侍之籠絡(luò)也。某今不往，彼必復(fù)生暗害，督爺不可不慎?！庇钟趹阎腥〕鲋旆患?、短劍一口呈上道：“果州切近西夷，每多邪魅巫蠱之術(shù)，督爺藏符于身，諸邪皆不敢犯，可免蠱魅之害。印常侍門客雖多，皆出吾下。某不復(fù)命，彼必復(fù)遣人至，督爺可將此劍懸于臥榻之前，諸雄自不敢近。愚衷竭矣，前途萬祈珍重！”劉仁軌再欲言時，猛聽的豁刺地一聲，那壯士早已躍于屋頂，但見一道金光，星飛電掣而去。劉仁軌嗟嘆良久，側(cè)耳聽時，譙樓已催五鼓，但見殘星猶燦，斜月將沉，燭影半明，雞聲四起。靜坐暗思，轉(zhuǎn)覺神魂悚惕，不敢就枕，和衣隱幾而臥。少頃，天色黎明，早膳畢，眾官吏人役簇?fù)砩宪嚕÷非斑M(jìn)。
趲行數(shù)日，早到南平界口，一帶盡是山路，只見樹木參天，猿猱野嘯，數(shù)十里并無屋舍人煙。從早至晚，才踅出山嘴，一望時，曠野深林，又不見人跡來往。劉仁軌驚疑，忙令人停下車兒，問官吏：“這是什么去處，如此荒涼，前去難以駐足?！遍L接軍校稟道：“再行里余，林盡處有一古寺，可以安宿。”劉仁軌催促趲行。
到得林外，天已昏黑，果然有一大寺，前站軍健先入寺中通報。一霎時，鐘鳴鼓響，住持等秉燭齊出山門迎接。劉仁軌舉目看時，寺門首有一匾，匾上書著“永祥寺”三個大金字。劉仁軌徑入方丈中，僧眾供茶獻(xiàn)酒，鋪迭牀帳，候至更深散去，其余人役四散安歇。劉總督案間停燭，帳前懸劍，和衣睡于牀上。將及三鼓，正朦朧睡去，猛聽得“咭叮當(dāng)”一聲響亮，劉仁軌從夢中驚醒，靜聽時，鏗然有物墜地。心中暗解，不敢呻吟，急坐起屏息，于帳中窺覷。少頃，又見一物從門外飛擲進(jìn)來，剛擲于寶劍之上，“鉻錚”火光爆綻，那物墜于帳前。
劉仁軌寧神靜坐，直到五更，不復(fù)見有動靜，看看天色明亮，只見牀前插著兩口利刃，長有二尺四五，鋒芒耀目，拔起展轉(zhuǎn)細(xì)看，劍尖上嵌著金字：一名“金雛”，一名“玉尾”，刀靶上皆有“印府”二字。劉仁軌兩手加額，歡喜道：“今日予之得生，皆賴翀霄子贈劍之功，此恩此德，當(dāng)銘肺腑。”暗中嗟嘆一回，隨將利刃藏于匣內(nèi)，趕早催促起程。行至蒲原地界，舊總督馬公交了印信自去。
又?jǐn)?shù)日，方抵果州路。此時合州大小官員都出郭外迎接入城，一應(yīng)新任規(guī)例自不必說。統(tǒng)制官等稟道：“蒙山洞苗酋骨查臘擁數(shù)千精銳洞蠻，擄掠村鎮(zhèn)財帛，殺戮子女。去任馬爺畏縮不戰(zhàn)，彼得肆恣橫行，漸次騷擾附近城池。今龍門州被圍日久，乞老爺急添軍馬剿滅，百姓才得安生?！眲⑷受壍溃骸拔颐苫噬蠚J敕，正為此事星夜前來。昨已發(fā)下檄文，各州征兵。今且分守要害地方，候大軍聚集，我自監(jiān)兵督陣，賴汝等用心剿賊，待奏捷獻(xiàn)功，另行升賞。”眾統(tǒng)制官等齊聲應(yīng)諾而退。隨后，各州軍馬陸續(xù)皆到。劉仁軌正欲整頓出戰(zhàn)，忽探馬報道：“骨查臘三日之前已撤圍退去。”劉仁軌疑有虛詐，復(fù)差人前去打探?；貜?fù)道：“骨查臘舉兵離洞已經(jīng)數(shù)月，其妻辛氏并愛妾三人，皆與嫡弟骨利蘆有奸，大小爭鋒，各擁苗姑廝殺，合族洞蠻不忿，聚集親丁將骨利蘆、辛氏等殺戮無遺，洞中大亂。骨查臘聞變，乘夜撤圍散去?！眲⑷受壌笙?，只留二千步兵協(xié)守龍門城，其余將士盡行回鎮(zhèn)。不知骨查臘回洞之后，復(fù)來攻城否，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