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第六
作者：釋圓悟⊙碧巖錄第五十一則
垂示云：才有是非，紛然失心。不落階級，又無摸索。且道放行即是，把住即是？到這里，若有一絲毫解路，猶滯言詮。尚拘機(jī)境，盡是依草附木。直饒便到獨脫處，未免萬里望鄉(xiāng)關(guān)。還構(gòu)得么，若未構(gòu)得，且只理會個現(xiàn)成公案。試舉看。
舉，雪峰住在庵時，有兩僧來禮拜，峰見來，以手托庵門，放身出云：“是什么？”僧亦云：“是什么？”峰低頭歸庵。僧后到巖頭，頭問：“什么處來？”僧云：“嶺南來?！鳖^云：“曾到雪峰么？”僧云：“曾到?！鳖^云：“有何言句？”僧舉前話，頭云：“他道什么？”僧云：“他無語低頭歸庵?！鳖^云：“噫我當(dāng)初悔不向他道末后句，若向伊道，天下人不奈雪老何?！鄙料哪倥e前話請益。頭云：“何不早問？”僧云：“未敢容易?！鳖^云：“雪峰雖與我同條生，不與我同條死。要識末句后，只這是?！贝蠓卜鲐Q宗教，須是辨?zhèn)€當(dāng)機(jī)，知進(jìn)退是非，明殺活擒縱。若忽眼目迷離麻羅，到處逢問便問，逢答便答，殊不知鼻孔在別人手里。只如雪峰巖頭，同參德山。此僧參雪峰，見解只到恁么處，及乎見巖頭，亦不曾成得一事，虛煩他二老宿，一問一答，一擒一縱，直至如今，天下人成節(jié)角淆訛，分疏不下。且道節(jié)角淆訛，在什么處？
雪峰雖遍歷諸方，末后于鰲山店，巖頭因而激之，方得剿絕大徹。巖頭后值沙汰，于湖邊作渡子，兩岸各懸一板，有人過敲板一下，頭云：“爾過那邊？”遂從蘆葦間，舞掉而出。雪峰歸嶺南住庵，這僧亦是久參的人。雪峰見來，以手托庵門，放身出云：“是什么？”如今有的恁么問著，便去他語下咬嚼。這僧亦怪，也只向他道：“是什么？”峰低頭歸庵，往往喚作無語會去也，這僧便摸索不著。
有的道：“雪峰被這僧一問直得，無語歸庵。殊不知雪峰意有毒害處。雪峰雖得便宜，爭奈藏身露影。這僧后辭雪峰，持此公案，令巖頭判。既到彼，巖頭問：“什么處來？”僧云：“嶺南來?！鳖^云：“曾到雪峰么？”若要見雪峰，只此一問，也好急著眼看。僧云：“曾到?！鳖^云：“有何言句？”此語亦不空過。這僧不曉，只管逐他語脈轉(zhuǎn)，頭云：“他道什么？”僧云：“他低頭無語歸庵?！边@僧殊不知巖頭著草鞋，在他肚皮里行幾回了也。巖頭云：“噫，我當(dāng)初悔不向他道末后句。若向他道，天下人不奈雪老何?！睅r頭也是扶強(qiáng)不扶弱。這僧依舊黑漫漫地，不分緇素，懷一肚皮疑，真?zhèn)€道雪峰不會。至夏末，再舉前話，請益巖頭。頭云：“何不早問？”這老漢，計較生也。僧云：“未敢容易?！鳖^云：“雪峰雖與我同條生，不與我同條死。要識末后句，只這是?！睅r頭太殺不借眉毛，諸人畢竟作么生會？”
雪峰在德山會下作飯頭，一口齋晚，德山托缽下至法堂，峰云：“鐘未鳴鼓未響，這老漢，托缽向什么處去？”山無語，低頭歸方丈，雪峰舉似巖頭，頭云：“大小德山，不會末后語?！鄙铰劻钍陶邌局练秸?，問云：“汝不肯老僧那？”頭密啟其語。山至來日上堂，與尋常不同，頭于僧堂前，撫掌大笑云：“且喜老漢會末后句，他后天下人，不奈他何。雖然如是，只得三年?！?br>此公案中，如雪峰見德山無語，將謂得便宜，殊不知著賊了也。蓋為他曾著賊來，后來亦解做賊。所以古人道：“末后一句，始到牢關(guān)?！庇姓叩缼r頭勝雪峰，則錯會了也。巖頭常用此機(jī)示眾云：“明眼漢沒窠臼，卻物為上，逐物為下?！边@末后句，設(shè)使親見祖師來，也理會不得。
德山齋晚，老子自捧缽下法堂去，巖頭道：“大小德山，未會末后句在?！毖└]拈云：“曾聞?wù)f個獨眼龍，原來只具一只眼。殊不知，德山是個無齒大蟲，若不是巖頭識破，爭知得昨日與今日不同。諸人要會末后句么，只許老胡知，不許老胡會。自古及今，公案萬別千差，如荊棘林相似，爾若透得去，天下人不奈何。三世諸佛，立在下風(fēng)，爾若透不得，巖頭道，雪峰雖與我同條生，不與我同條死，只這一句自然有出身處，雪竇頌云：“
末后句，為君說，明暗雙雙底時節(jié)。
同條生也共相知，不同條死還殊絕。
還殊絕，黃頭碧眼須甄別。
南北東西歸去來，夜深同看千巖雪。
“末后句，為君說?！毖└]頌此末后句，他意極有落草相為。頌則殺頌，只頌毛彩些子。若要透見也未在，更敢開大口便道，“明暗雙雙底時節(jié)。”與爾開一線路，亦與爾一句打殺了也。末后更與爾注解。
只如招慶一日問羅山云：“巖頭道：“恁么恁么不恁么不恁么，意旨如何？”羅山召云：“大師?！睅煈?yīng)諾，山云：“雙明亦雙暗?！睉c禮謝而去。三日后又問：“前日蒙和尚垂慈，只是看不破?！鄙皆疲骸氨M情向爾道了也?！睉c云：“和尚是把火行?！鄙皆疲骸叭繇ッ磽?jù)大師疑處問將來?！睉c云：“如何是雙明亦雙暗？”山云：“同生亦同死。”慶當(dāng)時禮謝而去。后有僧問招慶：“同生亦同死時如何？”慶云：“合取狗口?！鄙疲骸按髱熓杖】诔燥??！逼渖畢s來問羅山云：“同生不同死時如何？”山云：“如牛無角?！鄙疲骸巴嗤罆r如何？”山云：“如虎戴角。”末后句，正是這個道理。
羅山會下有僧，便用這個意，致問招慶，慶云：“彼此皆知。何故？”我若東勝身洲道一句，西瞿那尼洲也知，天上道一句，人間也知。心心相知，眼眼相照。同條生也則猶易見，不同條死也還殊絕。釋迦達(dá)摩也摸索不著，南北東歸去來，有些子好境界?！耙股钔辞r雪?！鼻业朗请p明雙暗，是同條生是同條死？具眼衲僧試甄別看。
⊙碧巖錄第五十二則舉，僧問趙州：“久向趙州石橋，到來只見略搭?！敝菰疲骸叭曛灰娐源睿也灰娛瘶颉！鄙疲骸叭绾问鞘瘶颍俊敝菰疲骸岸审H渡馬?！?br>趙州有石橋，蓋李膺造也，至今天下有名。略搭者，即是獨木橋也。其僧故意減他威光，問他道：“久向趙州石橋，到來只見略搭?！壁w州便道：“汝只見略搭，且不見石橋?！睋?jù)他問處，也只是平常說話相似。趙州用去釣他，這僧果然上鉤，隨后便問：“如何是石橋？”州云：“渡驢渡馬?！辈环裂灾凶杂谐錾硖帲w州不似臨濟(jì)德山，行棒行喝，他只以言句殺活。
這公案好好看來，只是尋常斗機(jī)鋒相似，雖然如是，也不妨難湊泊。一日與首座看石橋，州乃問首座：“是什么人造？”座云：“李膺造?！敝菰疲骸霸鞎r向什么處下手？”座無對，州云：“尋常說石橋，問著下手處也不知?！庇忠蝗罩輶叩卮?，僧問：“和尚是善知識，為什么有塵？”州云：“外來底?！庇謫枺骸扒鍍糍に{(lán)，為什么有塵？”州云：“又有一點也?！庇稚畣枺骸叭绾问堑?？”州云：“墻外底?！鄙疲骸安粏栠@個道，問大道?！敝菰疲骸按蟮劳ㄩL安?！壁w州偏用此機(jī)，他到平實安穩(wěn)處，為人更不傷鋒犯手。自然孤峻，用得此機(jī)甚妙。雪竇頌云。
孤危不立道方高，入海還須釣巨鰲。
堪笑同時灌溪老，解云劈箭亦徒勞。
“孤危不立道方高”，雪竇頌趙州尋常為人處，不立玄妙，不立孤危，不似諸方道打破虛空、擊碎須彌、海底生塵、須彌鼓浪，方稱他祖師之道。所以雪竇道“孤危不立道方高”。壁立萬仞，顯佛法奇特靈驗，雖然孤危峭峻，不如不立孤危。但平常自然轉(zhuǎn)轆轆地，不立而自立，不高而自高，機(jī)出孤危，方見玄妙。所以雪竇云：“入海還須釣巨鰲?！笨此哐圩趲?，等閑垂一語用一機(jī)，不釣蝦蜆螺蚌，直釣巨鰲，也不妨是作家，此一句用顯前面公案?！翱靶ν瑫r灌溪老”，不見僧問灌溪：“久向灌溪，及乎到來，只見個漚麻池?！毕疲骸叭曛灰姖a麻池，且不見灌溪?！鄙疲骸叭绾问枪嘞?？”溪云：“劈箭急。又僧問黃龍：“久向黃龍，及乎到來，只見個赤斑蛇?！饼堅疲骸白又灰姵喟呱?，且不見黃龍?！鄙疲骸昂鲇鼋鸪狲B來時如何？”龍云：“性命難存?！鄙疲骸绊ッ磩t遭他食啖去也?！饼堅疲骸爸x子供養(yǎng)?！贝丝偸橇⒐挛?，是則也是，不免費力，終不如趙州尋常用的。所以雪竇道“解云劈箭亦徒勞”。只如灌溪黃龍即且致，趙州云渡驢渡馬，又作么生會？試辨看。
⊙碧巖錄第五十三則
垂示云：遍界不藏，全機(jī)獨露。觸途無滯，著著有出身之機(jī)；句下無私，頭頭有殺人之意。向人開示的言句毫無主觀的心意識的見解，每一句話都頭頭是道，足以啟發(fā)別人，打破無明的窠窟，殺盡神識怨賊。且道古人畢意向什么處休歇？試舉看。
舉，馬大師與百丈行次，見野鴨子飛過，大師云：“是什么？”丈云：“野鴨子?！贝髱熢疲骸笆裁刺幦ヒ?？”丈云：“飛過去也?！贝髱熕炫ぐ僬杀穷^，丈作忍痛聲。大師云：“何曾飛去?！?br>正眼觀來，卻是百丈具正因，馬大師無風(fēng)起浪。諸人要與佛祖為師，參取百丈。要自救不了，參取馬祖大師?？此湃硕鶗r中，未嘗不在個里。百丈傳歲離塵，三學(xué)該練，屬大寂闡化南昌，乃傾心依附，二十年為侍者，及至再參，于喝下方始大悟。而今有者道：本無悟處，作個悟門建立此事。若恁么見解，如獅子身中蟲，自食獅子肉。不見古人道：“源不深者流不長，智不大者見不遠(yuǎn)?！比粲米鹘鸱ㄘM到如今。
看他馬大師與百丈行次，見野鴨子飛過，大師豈不知是野鴨子，為什么卻恁么問？且道他意落在什么處？百丈只管隨他后走，馬祖遂扭他鼻孔，丈忍痛聲，馬祖云：“何曾飛去？”百丈便省。而今有的錯會，才問著便作忍痛聲，且喜跳不出。宗師家為人，須為教徹。見他不會，不免傷鋒犯手，只要教他明此事，所以道會則途中受用，不會則世諦流布。馬祖當(dāng)時若不扭住，只成世諦流布。也須是逢境遇緣，宛轉(zhuǎn)教歸自己，十二時中，無空缺處，謂之性地明白。若只依草附木，認(rèn)個驢前馬后，有何用處？
看他馬祖百丈恁么用，雖似昭昭靈靈，卻不住在昭昭靈靈處。百丈作忍痛聲，若恁么見去，遍界不藏頭頭成現(xiàn)。所以道：一處透千處萬處一時透。馬祖次日升堂，眾才集，百丈出，卷卻拜席，馬祖便下座，歸方丈次問百丈：“我適來上堂，未曾說法，爾為什么便卷卻席？”丈云：“昨日被和尚扭得鼻孔痛?！弊嬖疲骸盃柹钪袢帐??！闭赡俗鞫Y，卻歸侍者寮哭。同事侍者問云：“爾哭作什么？”丈云：“爾去問取和尚?！笔陶咚烊栺R祖，祖云：“爾去問取他看?！笔陶呒礆w寮問百丈，丈卻呵呵大笑。侍者云：“爾適來哭，而今為什么卻笑?！闭稍疲骸拔疫m來哭，如今卻笑?！笨此蚝?，阿轆轆地，羅籠不住，自然玲瓏。雪竇頌云。
野鴨子，知何許，馬祖見來相共語。
話盡山云海月情，依前不會還飛去。還飛去，卻把住。
雪竇劈頭便頌道：“野鴨子知何許”，且道有多少？“馬祖見來相共語”，此頌馬祖問百丈云是什么，丈云野鴨子。“話盡山云海月情”，頌再問百丈什么處去。馬大師為他意旨自然脫體，百丈依前不會，卻道飛過去也，兩重蹉過?！坝w去，卻把住”，雪竇據(jù)款結(jié)案。又云：“道道”，此是雪竇轉(zhuǎn)身處。且道作么生道？著作忍痛聲則惜，若不作忍痛聲，又作么生會？雪竇雖然頌得甚妙，爭奈也跳不出。
⊙碧巖錄第五十四則
垂示云：透出生死，撥轉(zhuǎn)機(jī)關(guān)，等閑截鐵斬釘，隨處蓋天蓋地，且道是什么人行履處？試舉看。
舉，云門問僧：“近離甚處？”僧云：“西禪?！遍T云：“西禪近日有何言句？”僧展兩手，門打一掌。僧云：“某甲話在?！遍T卻展兩手，僧無語，門便打。云門問這僧近離甚處，僧云西禪，這個是當(dāng)面話，如閃電相似。門云：“近日有何言句？”也只是平常說話。這僧也不妨是個作家，卻倒去驗云門，便展兩手。若是尋常人遭此一驗，便見手忙腳亂。他云門有石火電光之機(jī)，便打一掌。僧云打即故是，爭奈某甲話在。這僧有轉(zhuǎn)身處，所以云門放開，卻展兩手。其僧無語，門便打?？此崎T自是作家，行一步知一步落處，會瞻前亦解顧后，不失蹤由。這僧只解瞻前不能顧后，頌云：虎頭虎尾一時收，凜凜威風(fēng)四百州。
卻問不知何太險，師云：“放過一著?！?br>雪竇頌得此話極易會，大意只頌云門機(jī)鋒。所以道“虎頭虎尾一時收”。古人云：“據(jù)虎頭收虎尾，第一句下明宗旨?！毖└]只據(jù)款結(jié)案，愛云門會據(jù)虎頭，又能收虎尾。僧展兩手，門便打，是據(jù)虎頭。云門展兩手，僧無話，門又打，是收虎尾。頭尾齊收，眼似流星，自然如擊石火，似閃電光，直得“凜凜威風(fēng)四百州”，直得盡大地世界風(fēng)颯颯地。
“卻問不知何太險”，不妨有險處。雪竇云：“放過一著”，且道如今不放過時又作么生？盡大地人，總須吃棒。如今禪和子，總道等他展手時，也還他本分草料。似則也似，是則未是。云門不可只恁么教爾休，也須別有事在。
⊙碧巖錄第五十五則垂示云：穩(wěn)密全真，當(dāng)頭取證。涉流轉(zhuǎn)物，直下承當(dāng)。向擊石火閃電光中，坐斷淆訛；在擊石火閃電光中，破除一切含糊不清的見解。于據(jù)虎頭收虎尾處，壁立千初。則且置，放一線道，還有為人處也無？試舉看。
舉，道吾與漸源至一家吊慰，源拍棺云：“生邪死邪？”吾云：“生也不道，死也不道?！痹丛疲骸盀槭裁床坏?？”吾云：“不道不道?！被刂林新?，源云：“和尚快與某甲道，若不道，打和尚去也?！蔽嵩疲骸按蚣慈未?，道即不道?！痹幢愦颉：蟮牢徇w化，源到石霜舉似前話，霜云：“生也不道，死也不道?！痹丛疲骸盀槭裁床坏?？”霜云：“不道不道?！痹从谘韵掠惺?。源一日將鍬子，于法堂上，從東過西，從西過東。霜云：“作什么？”源云：“覓先師靈骨?！彼疲骸昂椴ê泼彀桌颂咸?，覓什么先師靈骨？”源云：“正好著力?！碧谠疲骸跋葞熿`骨猶在?！?br>道吾與漸源，至一家吊慰，源拍棺木云：“生邪死邪？”吾曰：“生也不道，死也不道。”若向句下便入得，言下便知歸，只這便是透脫生死的關(guān)鍵。其或未然，往往當(dāng)頭蹉過?？此湃诵凶∽P，不妨以此事為念。才至人家吊慰，漸源便拍棺問道吾云：“生邪死邪？”道吾不移易一絲毫，對他道：“生也不道，死也不道?！睗u源當(dāng)面蹉過，逐他語句走，更云：“為什么不道？”吾云：“不道不道?！蔽峥芍^赤心片片，將錯就錯。源猶自不惺惺，回至中路又云：“和尚快與某甲道，若不道，打和尚去也?！边@漢識什么好惡，所謂好心不得好報。道吾依舊老婆心切，更向他道：“打即任打，道即不道?！痹幢愦?。雖然如是，卻是他贏得一籌。
道吾恁么血滴滴地為他，漸源得恁么不瞥地。道吾既被他打，遂向漸源云：“汝且去，恐院中知事探得，與爾作禍?！泵芮矟u源出去。道吾忒殺傷慈，源后來至一小院，聞行者誦《觀音經(jīng)》云：“應(yīng)以比丘身得度者，即現(xiàn)比丘身而為說法?！焙鋈淮笪蛟疲骸拔耶?dāng)時錯怪先師，爭知此事，不在言句上?！?br>古人道，沒量大人，被語脈里轉(zhuǎn)卻。有底情解道，道吾云“不道不道”，便是道了也，喚作打背翻筋斗，教人摸索不著。若恁么會，作么生得平穩(wěn)去。若腳踏實地，不隔一絲毫。不見七賢女游尸陀林，遂指尸門云：“尸在這里，人在什么處？”大姊云：“作么作么？”一眾齊證無生法忍。且道有幾個？千個萬個，只是一個！漸源后到石霜，舉前話，石霜依前云：“生也不道，死也不道?！痹丛疲骸盀槭裁床坏?？”霜云：“不道不道?！彼阄蛉?。一日將鍬子，于法堂上，從東過西，從西過東，意欲呈己見解。霜果問云：“作什么？”源云：“覓先師靈骨?！彼憬財嗨_跟云：“我這里洪波浩渺白浪滔天，覓什么先師靈骨？”
他既是覓先師靈骨，石霜為什么卻恁么道？到這里，若于“生也不道，死也不道”處，言下薦得，方知自始至終全機(jī)受用。爾著作道理，擬議尋思，直是難見。漸源云：“正好著力?！笨此蚝蟮赖米匀黄嫣?。道吾一片頂骨如金色，擊時作銅聲。雪竇著語云：“蒼天蒼天”，其意落在兩邊。太原孚云：“先師靈骨猶在?！弊匀坏赖梅€(wěn)當(dāng)。這一落索，一時拈向一邊。且道作么生是省要處，作么生是著力處？不見道：“一處透，千處萬處一時透?！比粝虿坏啦贿^處透得去，便乃坐斷天下人舌頭。若透不得，也須是自參自悟。不可容易過日，可惜許時光。雪竇頌云：
兔馬有角，牛羊無角，
絕毫絕厘，如山如岳。
黃金靈骨今猶在，白浪滔天何處著。無處著，只履西歸曾失卻。
雪竇偏會下注腳，他是云門下兒孫，凡一句中，具三句底鉗錘，向難道處道破，向撥不開處拔開，去他緊要處頌出，直道“兔馬有角，牛羊無角”。且道兔馬為什么有角？牛羊為什么卻無角？若透得前話，始知雪竇有為人處。有者錯會道“不道”便是“道”，無句是有句，兔馬無角，卻云有角，牛羊有角，卻云無角。且得沒交涉。
殊不知，古人千變?nèi)f化，現(xiàn)如此神通，只為打破爾這精靈鬼窟。若透得去，不消一個了字?！巴民R有角，牛羊無角。絕毫絕厘，如山如岳?！边@四句，似摩尼寶珠一顆相似，雪竇渾淪地，吐在爾面前了也，末后皆是據(jù)款結(jié)案?！包S金靈骨今猶在，白浪滔天何處著?！贝隧炇c太原孚語。為什么無處著？“只履西歸曾失卻”，靈龜曳尾，此是雪竇轉(zhuǎn)身為人處。古人道：他參活句，不參死句。既是失卻，他一火為什么卻競頭爭？⊙碧巖錄第五十六則垂示云：諸佛不曾出世，亦無一法與人。祖師不曾西來，未嘗以心傳授。自是時人不了，向外馳求。殊不知自己腳跟下，一段大事因緣。不說知不知，從什么處得來？若未能洞達(dá)，且向葛藤窟里會取。試舉看。
舉，良禪客問欽山：“一鏃破三關(guān)時如何？”山云：“放出關(guān)中主看?！绷荚疲骸绊ッ磩t知過必改?！鄙皆疲骸案螘r?！绷荚疲骸昂眉挪恢??！鄙皆疲骸扒襾砝??！绷蓟厥?，山把住云：“一鏃破三關(guān)即且止，試與欽山發(fā)箭看?！绷紨M議，果然摸索不著，山打七棒云：“且聽這漢疑三十年?！?br>良禪客也不妨是一員戰(zhàn)將，向欽山手里，左盤右轉(zhuǎn)，墜鞭閃鞍，末后可惜許弓折箭盡。雖然如是，李將軍自有嘉聲在，不得封侯也是閑。這個公案，一出一入，一擒一縱，當(dāng)機(jī)覿面提，覿面當(dāng)機(jī)疾，都不落有無得失，謂之玄機(jī)，稍虧些子力量，便有顛蹶。
這僧亦是個英靈的衲子，致個問端，不妨驚群。欽山是作家宗師，便知他問頭落處。鏃者箭鏃也，“一箭射透三關(guān)時如何？”欽山意道爾射透得則且置，“試放出關(guān)中主看”。良云：“恁么則知過必改?！币膊环疗嫣?。欽山云：“更待何時?！笨此ッ磾J山所問，更無些子空缺處。后頭良禪客卻道：“好箭放不著所在?！狈餍浔愠?，欽山才見他恁么道，便喚云：“且來梨?！绷级U客果然把不住，便回首，欽山擒住云：“一鏃破三關(guān)則且止，試與欽山發(fā)箭看?！绷紨M議，欽山便打七棒，更隨后與他念一道咒云：“且聽這漢疑三十年?！?br>如今禪和子盡道，為什么不打八下？又不打六下？只打七下，不然等他問道“試與欽山發(fā)箭看”便打。似則也似，是則未是在。這個公案，須是胸襟里不懷些子道理計較，超出語言之外，方能有一句下破三關(guān)。及有放箭處，若存是之與非，卒摸索不著。當(dāng)時這僧，著是個漢，欽山也大險。他既不能行此令，不免倒行。且道關(guān)中主，畢竟是什么人？看雪竇頌云：
與君放出關(guān)中主，放箭之徒莫莽鹵。取個眼兮耳必聾，舍個耳兮目雙瞽?？蓱z一鏃破三關(guān)，的的分明箭后路。
玄沙有言兮，大丈夫先天為心祖。
此頌數(shù)句，取歸宗頌中語。歸宗昔日，因作此頌，號曰歸宗，宗門中謂之宗旨之說。后來同安聞之云：“良公善能發(fā)箭，要且不解中的?！庇猩銌枺骸叭绾蔚弥械?？”安云：“關(guān)中主是什么人？”后有僧舉似欽山，山云：“良公若恁么，也未免得欽山口。雖然如是，同安不是好心?！毖└]道：“與君放出關(guān)中主”，開眼也著，合眼也著，有形無形，盡斬為二段?！胺偶侥u”，若善能放箭，則不莽鹵。若不善放，則莽鹵可知。
“取個眼兮耳必聾，舍個耳兮目又瞽?！鼻业廊€眼，為什么卻耳聾？舍個耳，為什么卻雙瞽？此語無取舍，方能透得。若有取舍則難見?！翱蓱z一鏃破三關(guān)，的的分明箭后路。”良禪客問：“一鏃破三關(guān)時如何？”欽山云：“放出關(guān)中主看?！蹦酥聊┖笸补?，盡是箭后路，畢竟作么生？“君不見，玄沙有言兮，大丈夫先天為心祖?！睂こＲ孕臑樽孀跇O則，這里為什么，卻于天地未生已前，猶為此心之祖？
若識破這個時節(jié)，方知得關(guān)中主?！暗牡姆置骷舐贰?，若要中的，箭后分明有路。且道作么是箭后路？也須是自著精彩始得?！按笳煞蛳忍鞛樾淖妗?，玄沙常以此語示眾，此乃是歸宗有此頌，雪竇誤用為玄沙語。如今參學(xué)者，若以此心為祖宗，參到彌勒佛下生，也未會在。若是大丈夫漢，心猶是兒孫，天地未分已是第二頭。且道正當(dāng)恁么時，作么生是先天地？
⊙碧巖錄第五十七則
垂示云：未透得已前，一似銀山鐵壁。幾乎透得了，自己原來是鐵壁銀山?；蛴腥藛柷易髅瓷?？但向他道，若尚個里，露得一機(jī)，看得一境，坐斷要津，不通凡圣，未為分外。茍或未然，看取古人樣子。
舉，僧問趙州：“至道無難唯嫌揀擇，如何是不揀擇？”州云：“天上天下唯我獨尊?！鄙疲骸按霜q是揀擇?！敝菰疲骸疤飵炫?，什么處是揀擇？”僧無語。
僧問趙州：“至道無難唯嫌揀擇?！比妗缎判你憽放^便道這兩句，有多少人錯會。何故，至道本無難，亦無不難，只是唯嫌揀擇，若恁么會，一萬年也未夢見在。趙州常以此語問人，這僧將此語，倒去問他，若向語上覓，此僧卻驚天動地。若不在語句上，又且如何更參三十年。這個些子關(guān)捩子，須是轉(zhuǎn)得始解。
捋虎須也須是本分手段始得。這僧也不顧危亡，敢捋虎須便道：“此猶是揀擇?！壁w州劈口便塞道：“田庫奴，什么處是揀擇？”若問著別底，便見腳忙手亂。爭奈這者漢是作家，向動不得處動，向轉(zhuǎn)不得處轉(zhuǎn)。爾若透得一切惡毒言句，乃至千差萬狀，世間戲論，皆是醍醐上味。若到著實處，方見趙州赤心片片。田庫奴，乃福唐人，鄉(xiāng)語罵人，似無意智相似。這僧道此猶是揀擇，趙州道田庫奴，什么處是揀擇。宗師眼目，須至恁么，如金翅鳥擘海直取龍吞。雪竇頌云：
似海之深，如山之固。
蚊虻弄空里猛風(fēng)，螻蟻撼于鐵柱。揀兮擇兮，當(dāng)軒布鼓。
雪竇注兩句云：“似海之深，如山之固?！鄙疲骸按霜q是揀擇?！毖└]道這僧一似蚊虻弄空里猛風(fēng)，螻蟻撼于鐵柱。雪竇賞他膽大，何故，此是上頭人用底。他敢恁么道，趙州作不放他，便云：“田庫奴，什么處是揀擇？”豈不是猛風(fēng)鐵柱?！皰鈸褓?，當(dāng)軒布鼓?！毖└]末后提起教活，若識得明白十分，爾自將來了也。何故不見道，欲得親切，莫將問來問，是故當(dāng)軒布鼓?！驯處r錄第五十八則
舉，僧問趙州：“至道無難，唯嫌揀擇，是時人窠窟否？”州云：“曾有人問我，直得五年分疏不下?！?br>趙州平生不行棒喝，用得過于棒喝。這僧問得來，也甚奇怪。若不是趙州，也難答伊。蓋趙州是作家，只向伊道：“曾有人問我，直得五年分疏不下?！眴柼幈诹⑶С?，答處亦不輕他。只恁么會直是當(dāng)頭，若不會，且莫作道理計較。不見投子宗道者，在雪竇會下作書記，雪竇令參“至道無難，唯嫌揀擇”，于此有省，一日雪竇問他：“至道無難唯嫌揀擇，意作么生？”宗云：“畜生畜生?！焙箅[居投子，凡去住持，將袈裟裹草鞋與經(jīng)文。僧問：“如何是道者家風(fēng)？”宗云：“袈裟裹草鞋?！鄙疲骸拔磳徱庵既绾?？”宗云：“赤腳下桐城?！彼缘?，獻(xiàn)佛不在香多，若透得脫去，縱奪在我。既是一問一答，歷歷現(xiàn)成，為什么趙州卻道“分疏不下”？且道是時人窠窟否？趙州在窠窟里答他，在窠窟外答他？須知此事不在言句上?；蛴袀€漢徹骨徹髓，信得及去，如龍得水，似虎靠山。頌云：
象王頻呻，獅子哮吼。
無味之談，塞斷人口。
南北東西，烏飛兔走。
趙州道曾有人問我，直得五年分疏不下，似“象王曩呻，獅子哮吼。無味之談，塞斷人口?！澳媳睎|西，烏飛兔走?！毖└]若無末后句，何處更有雪竇來。既是烏飛兔走，且道趙州、雪竇、山僧畢竟落在什么處？
⊙碧巖錄第五十九則
垂示云：該天括地，越圣超凡。百草頭上指出涅槃妙心，干戈叢里點定衲僧命脈。在是非爭執(zhí)不下、事理紛紜當(dāng)中，為天下衲僧點明安身立命的皈依處。且道承個什么人恩力便得恁么？試舉看。
舉，僧問趙州：“至道無難，唯嫌揀擇。才有語言是揀擇，和尚如何為人？”州云：“何不引盡這語?！鄙疲骸澳臣字荒畹竭@里?！敝菰疲骸爸贿@至道無難唯嫌揀擇?！?br>趙州道“只這至道無難唯嫌揀擇”，如擊石火似閃電光，擒縱殺活，得恁么自在。諸方皆謂趙州有逸群之辯。趙州尋常示眾，有此一篇云：“至道無難嫌揀擇，才有語言，是揀擇，是明白，老僧不在明白里，是汝等還護(hù)惜也無？”時有僧問云：“既不在明白里，護(hù)惜個什么？”州云：“我亦不知?！鄙疲骸昂蜕屑炔恢瑸槭裁吹啦辉诿靼桌?？”州云：“問事即得，禮拜了退?！?br>后來這僧只拈他釁罅處去問他，問得也不妨奇特，爭奈只是心行。若是別人奈何他不得，爭奈趙州是作家，便道“何不引盡這語”，這僧也會轉(zhuǎn)身吐氣，便道“某甲只念到這里”，一似安排相似。趙州隨聲拈起便答，不須計較。古人謂之相續(xù)也大難。他辨龍蛇別休咎，還他本分作家。趙州換卻這僧眼睛，不犯鋒芒，不著計較，自然恰好。爾喚作有句也不得，喚作無句也不得，喚作不有不無句也不得，離四句絕百非。何故？若論此事，如擊石火，似閃電光，急著眼看方見。若或擬議躊躇，不免喪身失命。雪竇頌云：水灑不著，風(fēng)吹不入，
虎步龍行，不妨奇特。頭長三尺知是誰，相對無言獨足立。
“水灑不著，風(fēng)吹不入，虎步龍行，鬼號神泣?！睙o爾啖啄處，此四句頌趙州答話大似龍馳虎驟，這僧只得一場忄 么忄 羅。非但這僧，直得鬼也號神也泣，風(fēng)行草偃相似。末后兩句可謂一子親得?！邦^長三尺知是誰，相對無言獨足立?！辈灰娚畣柟诺拢骸叭绾问欠?？”古德云：“頭長三尺頸長二寸?！毖└]引用，未審諸人還識么？山僧也不識。雪竇一時脫體畫卻趙州，真?zhèn)€在里了也，諸人須仔細(xì)著眼看。
⊙碧巖錄第六十則垂示云：諸佛眾生本來無異，山河自己寧有等差。為什么卻渾成兩邊去也？若能撥轉(zhuǎn)話頭，坐斷要津。放過即不可，若不放過，盡大地不消一捏。且作么生是撥轉(zhuǎn)話頭處？試舉看。
舉，云門以拄杖示眾云：“拄杖子化為龍，吞卻干坤了也?！?br>借色明聲，附物顯理。且如釋迦老子四十九年說法，不可不知此議論，何故更用拈花，迦葉微笑？這老漢便搽胡道：“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，分付摩訶大迦葉?！备伪貑蝹餍挠?？諸人既是祖師門下客，還明得單傳底心么？胸中若有一物，山河大地，皂然現(xiàn)前；胸中若無一物，外則了無絲毫。說什么理與智冥，境與神會？何故，一會一切會，一明一切明。長沙道：“學(xué)道之人不識真，只為從前認(rèn)識神。無量劫來生死本，癡人喚作本來人?！焙鋈舸蚱脐幗?，身心一如，身外無余，猶未得一半在，說什么即色明心附物顯理！古人道：“一塵才起，大地全收?！鼻业朗悄莻€一塵？若識得這一塵，便識得拄杖子。才拈起拄杖子，便見縱橫妙用，恁么說話，早是葛藤了也。何況更化為龍！
慶藏主云：“五千四十八卷，還曾有恁么說話么？”云門每向拄杖處，拈掇全機(jī)大用，活潑潑地為人。芭蕉示眾云：“衲僧巴鼻，盡在拄杖頭上?！庇兰我嘣疲骸安皇菢?biāo)形虛事持，如來寶杖親蹤跡?！比鐏砦粲谌紵舴饡r，布發(fā)掩泥，以待彼拂。燃燈曰：“此處當(dāng)建梵剎?！睍r有一天子，遂標(biāo)一莖草云：“建梵剎竟?！敝T人且道這個消息，從那里得來？祖師道：“棒頭取證，喝下承當(dāng)。”且道承當(dāng)個什么？忽有人問如何是拄杖子，莫是打筋斗么，莫是撫掌一下么？總是弄精魂，且喜沒交涉。雪竇頌云：
拄杖子，吞干坤，徒說桃花浪奔，
燒尾者不在拿云攫霧，曝腮者何必喪膽亡魂。
拈了也，聞不聞，
直須灑灑落落，休更紛紛紜紜。
七十二棒且輕恕，一百五十難放君。
師驀拈拄杖下座，大眾一時走散。
雪門委曲為人，雪竇截徑為人，所以撥卻化為龍，不消恁么道，只是“拄杖子吞干坤”。雪竇大意免人情解，更道“徒說桃花浪奔”，更不必化為龍也。蓋禹門有三級浪，每至三月，桃花浪漲，魚能逆水，而躍過浪者即化為龍。雪竇道縱化為龍，亦是徒說?！盁舱卟辉谀迷凭痨F”，魚過禹門，自有天火燒其尾，拿云攫霧而去。雪竇意道，縱化為龍，亦不在拿云攫霧也?！捌厝吆伪貑誓懲龌辍?，《清涼疏序》云：“積行菩薩，尚乃曝腮于龍門?！贝笠饷魅A嚴(yán)境界，非小德小智之所造詣，獨如魚過龍門透不過者，點額而回，困于死水沙磧中，曝其腮也。雪竇意道，既點額而回，必喪膽亡魂?！澳榱艘?，聞不聞”，重下注腳，一時與爾掃蕩了也。諸人“直須灑灑落落”去，休更“紛紛紜紜”，爾若更紛紛紜紜，失卻拄杖子了也?！傲羟逸p恕”，雪竇為爾舍重從輕。古人道七十二棒，翻成一百五十，如今人錯會，卻只算數(shù)目，合是七十五棒，為什么卻只七十二棒？殊不知，古人意在言外。所以道此事不在言句中，免后人去穿鑿。雪竇所以引用，直饒真?zhèn)€灑灑落落，正好與爾七十二棒，猶是輕恕，直饒總不如此，“一百五十難放君”。一時頌了也，卻更拈拄杖，重重相為。雖然恁么，也無一個皮下有血。
垂示云：才有是非，紛然失心。不落階級，又無摸索。且道放行即是，把住即是？到這里，若有一絲毫解路，猶滯言詮。尚拘機(jī)境，盡是依草附木。直饒便到獨脫處，未免萬里望鄉(xiāng)關(guān)。還構(gòu)得么，若未構(gòu)得，且只理會個現(xiàn)成公案。試舉看。
舉，雪峰住在庵時，有兩僧來禮拜，峰見來，以手托庵門，放身出云：“是什么？”僧亦云：“是什么？”峰低頭歸庵。僧后到巖頭，頭問：“什么處來？”僧云：“嶺南來?！鳖^云：“曾到雪峰么？”僧云：“曾到?！鳖^云：“有何言句？”僧舉前話，頭云：“他道什么？”僧云：“他無語低頭歸庵?！鳖^云：“噫我當(dāng)初悔不向他道末后句，若向伊道，天下人不奈雪老何?！鄙料哪倥e前話請益。頭云：“何不早問？”僧云：“未敢容易?！鳖^云：“雪峰雖與我同條生，不與我同條死。要識末句后，只這是?！贝蠓卜鲐Q宗教，須是辨?zhèn)€當(dāng)機(jī)，知進(jìn)退是非，明殺活擒縱。若忽眼目迷離麻羅，到處逢問便問，逢答便答，殊不知鼻孔在別人手里。只如雪峰巖頭，同參德山。此僧參雪峰，見解只到恁么處，及乎見巖頭，亦不曾成得一事，虛煩他二老宿，一問一答，一擒一縱，直至如今，天下人成節(jié)角淆訛，分疏不下。且道節(jié)角淆訛，在什么處？
雪峰雖遍歷諸方，末后于鰲山店，巖頭因而激之，方得剿絕大徹。巖頭后值沙汰，于湖邊作渡子，兩岸各懸一板，有人過敲板一下，頭云：“爾過那邊？”遂從蘆葦間，舞掉而出。雪峰歸嶺南住庵，這僧亦是久參的人。雪峰見來，以手托庵門，放身出云：“是什么？”如今有的恁么問著，便去他語下咬嚼。這僧亦怪，也只向他道：“是什么？”峰低頭歸庵，往往喚作無語會去也，這僧便摸索不著。
有的道：“雪峰被這僧一問直得，無語歸庵。殊不知雪峰意有毒害處。雪峰雖得便宜，爭奈藏身露影。這僧后辭雪峰，持此公案，令巖頭判。既到彼，巖頭問：“什么處來？”僧云：“嶺南來?！鳖^云：“曾到雪峰么？”若要見雪峰，只此一問，也好急著眼看。僧云：“曾到?！鳖^云：“有何言句？”此語亦不空過。這僧不曉，只管逐他語脈轉(zhuǎn)，頭云：“他道什么？”僧云：“他低頭無語歸庵?！边@僧殊不知巖頭著草鞋，在他肚皮里行幾回了也。巖頭云：“噫，我當(dāng)初悔不向他道末后句。若向他道，天下人不奈雪老何?！睅r頭也是扶強(qiáng)不扶弱。這僧依舊黑漫漫地，不分緇素，懷一肚皮疑，真?zhèn)€道雪峰不會。至夏末，再舉前話，請益巖頭。頭云：“何不早問？”這老漢，計較生也。僧云：“未敢容易?！鳖^云：“雪峰雖與我同條生，不與我同條死。要識末后句，只這是?！睅r頭太殺不借眉毛，諸人畢竟作么生會？”
雪峰在德山會下作飯頭，一口齋晚，德山托缽下至法堂，峰云：“鐘未鳴鼓未響，這老漢，托缽向什么處去？”山無語，低頭歸方丈，雪峰舉似巖頭，頭云：“大小德山，不會末后語?！鄙铰劻钍陶邌局练秸?，問云：“汝不肯老僧那？”頭密啟其語。山至來日上堂，與尋常不同，頭于僧堂前，撫掌大笑云：“且喜老漢會末后句，他后天下人，不奈他何。雖然如是，只得三年?！?br>此公案中，如雪峰見德山無語，將謂得便宜，殊不知著賊了也。蓋為他曾著賊來，后來亦解做賊。所以古人道：“末后一句，始到牢關(guān)?！庇姓叩缼r頭勝雪峰，則錯會了也。巖頭常用此機(jī)示眾云：“明眼漢沒窠臼，卻物為上，逐物為下?！边@末后句，設(shè)使親見祖師來，也理會不得。
德山齋晚，老子自捧缽下法堂去，巖頭道：“大小德山，未會末后句在?！毖└]拈云：“曾聞?wù)f個獨眼龍，原來只具一只眼。殊不知，德山是個無齒大蟲，若不是巖頭識破，爭知得昨日與今日不同。諸人要會末后句么，只許老胡知，不許老胡會。自古及今，公案萬別千差，如荊棘林相似，爾若透得去，天下人不奈何。三世諸佛，立在下風(fēng)，爾若透不得，巖頭道，雪峰雖與我同條生，不與我同條死，只這一句自然有出身處，雪竇頌云：“
末后句，為君說，明暗雙雙底時節(jié)。
同條生也共相知，不同條死還殊絕。
還殊絕，黃頭碧眼須甄別。
南北東西歸去來，夜深同看千巖雪。
“末后句，為君說?！毖└]頌此末后句，他意極有落草相為。頌則殺頌，只頌毛彩些子。若要透見也未在，更敢開大口便道，“明暗雙雙底時節(jié)。”與爾開一線路，亦與爾一句打殺了也。末后更與爾注解。
只如招慶一日問羅山云：“巖頭道：“恁么恁么不恁么不恁么，意旨如何？”羅山召云：“大師?！睅煈?yīng)諾，山云：“雙明亦雙暗?！睉c禮謝而去。三日后又問：“前日蒙和尚垂慈，只是看不破?！鄙皆疲骸氨M情向爾道了也?！睉c云：“和尚是把火行?！鄙皆疲骸叭繇ッ磽?jù)大師疑處問將來?！睉c云：“如何是雙明亦雙暗？”山云：“同生亦同死。”慶當(dāng)時禮謝而去。后有僧問招慶：“同生亦同死時如何？”慶云：“合取狗口?！鄙疲骸按髱熓杖】诔燥??！逼渖畢s來問羅山云：“同生不同死時如何？”山云：“如牛無角?！鄙疲骸巴嗤罆r如何？”山云：“如虎戴角。”末后句，正是這個道理。
羅山會下有僧，便用這個意，致問招慶，慶云：“彼此皆知。何故？”我若東勝身洲道一句，西瞿那尼洲也知，天上道一句，人間也知。心心相知，眼眼相照。同條生也則猶易見，不同條死也還殊絕。釋迦達(dá)摩也摸索不著，南北東歸去來，有些子好境界?！耙股钔辞r雪?！鼻业朗请p明雙暗，是同條生是同條死？具眼衲僧試甄別看。
⊙碧巖錄第五十二則舉，僧問趙州：“久向趙州石橋，到來只見略搭?！敝菰疲骸叭曛灰娐源睿也灰娛瘶颉！鄙疲骸叭绾问鞘瘶颍俊敝菰疲骸岸审H渡馬?！?br>趙州有石橋，蓋李膺造也，至今天下有名。略搭者，即是獨木橋也。其僧故意減他威光，問他道：“久向趙州石橋，到來只見略搭?！壁w州便道：“汝只見略搭，且不見石橋?！睋?jù)他問處，也只是平常說話相似。趙州用去釣他，這僧果然上鉤，隨后便問：“如何是石橋？”州云：“渡驢渡馬?！辈环裂灾凶杂谐錾硖帲w州不似臨濟(jì)德山，行棒行喝，他只以言句殺活。
這公案好好看來，只是尋常斗機(jī)鋒相似，雖然如是，也不妨難湊泊。一日與首座看石橋，州乃問首座：“是什么人造？”座云：“李膺造?！敝菰疲骸霸鞎r向什么處下手？”座無對，州云：“尋常說石橋，問著下手處也不知?！庇忠蝗罩輶叩卮?，僧問：“和尚是善知識，為什么有塵？”州云：“外來底?！庇謫枺骸扒鍍糍に{(lán)，為什么有塵？”州云：“又有一點也?！庇稚畣枺骸叭绾问堑?？”州云：“墻外底?！鄙疲骸安粏栠@個道，問大道?！敝菰疲骸按蟮劳ㄩL安?！壁w州偏用此機(jī)，他到平實安穩(wěn)處，為人更不傷鋒犯手。自然孤峻，用得此機(jī)甚妙。雪竇頌云。
孤危不立道方高，入海還須釣巨鰲。
堪笑同時灌溪老，解云劈箭亦徒勞。
“孤危不立道方高”，雪竇頌趙州尋常為人處，不立玄妙，不立孤危，不似諸方道打破虛空、擊碎須彌、海底生塵、須彌鼓浪，方稱他祖師之道。所以雪竇道“孤危不立道方高”。壁立萬仞，顯佛法奇特靈驗，雖然孤危峭峻，不如不立孤危。但平常自然轉(zhuǎn)轆轆地，不立而自立，不高而自高，機(jī)出孤危，方見玄妙。所以雪竇云：“入海還須釣巨鰲?！笨此哐圩趲?，等閑垂一語用一機(jī)，不釣蝦蜆螺蚌，直釣巨鰲，也不妨是作家，此一句用顯前面公案?！翱靶ν瑫r灌溪老”，不見僧問灌溪：“久向灌溪，及乎到來，只見個漚麻池?！毕疲骸叭曛灰姖a麻池，且不見灌溪?！鄙疲骸叭绾问枪嘞?？”溪云：“劈箭急。又僧問黃龍：“久向黃龍，及乎到來，只見個赤斑蛇?！饼堅疲骸白又灰姵喟呱?，且不見黃龍?！鄙疲骸昂鲇鼋鸪狲B來時如何？”龍云：“性命難存?！鄙疲骸绊ッ磩t遭他食啖去也?！饼堅疲骸爸x子供養(yǎng)?！贝丝偸橇⒐挛?，是則也是，不免費力，終不如趙州尋常用的。所以雪竇道“解云劈箭亦徒勞”。只如灌溪黃龍即且致，趙州云渡驢渡馬，又作么生會？試辨看。
⊙碧巖錄第五十三則
垂示云：遍界不藏，全機(jī)獨露。觸途無滯，著著有出身之機(jī)；句下無私，頭頭有殺人之意。向人開示的言句毫無主觀的心意識的見解，每一句話都頭頭是道，足以啟發(fā)別人，打破無明的窠窟，殺盡神識怨賊。且道古人畢意向什么處休歇？試舉看。
舉，馬大師與百丈行次，見野鴨子飛過，大師云：“是什么？”丈云：“野鴨子?！贝髱熢疲骸笆裁刺幦ヒ?？”丈云：“飛過去也?！贝髱熕炫ぐ僬杀穷^，丈作忍痛聲。大師云：“何曾飛去?！?br>正眼觀來，卻是百丈具正因，馬大師無風(fēng)起浪。諸人要與佛祖為師，參取百丈。要自救不了，參取馬祖大師?？此湃硕鶗r中，未嘗不在個里。百丈傳歲離塵，三學(xué)該練，屬大寂闡化南昌，乃傾心依附，二十年為侍者，及至再參，于喝下方始大悟。而今有者道：本無悟處，作個悟門建立此事。若恁么見解，如獅子身中蟲，自食獅子肉。不見古人道：“源不深者流不長，智不大者見不遠(yuǎn)?！比粲米鹘鸱ㄘM到如今。
看他馬大師與百丈行次，見野鴨子飛過，大師豈不知是野鴨子，為什么卻恁么問？且道他意落在什么處？百丈只管隨他后走，馬祖遂扭他鼻孔，丈忍痛聲，馬祖云：“何曾飛去？”百丈便省。而今有的錯會，才問著便作忍痛聲，且喜跳不出。宗師家為人，須為教徹。見他不會，不免傷鋒犯手，只要教他明此事，所以道會則途中受用，不會則世諦流布。馬祖當(dāng)時若不扭住，只成世諦流布。也須是逢境遇緣，宛轉(zhuǎn)教歸自己，十二時中，無空缺處，謂之性地明白。若只依草附木，認(rèn)個驢前馬后，有何用處？
看他馬祖百丈恁么用，雖似昭昭靈靈，卻不住在昭昭靈靈處。百丈作忍痛聲，若恁么見去，遍界不藏頭頭成現(xiàn)。所以道：一處透千處萬處一時透。馬祖次日升堂，眾才集，百丈出，卷卻拜席，馬祖便下座，歸方丈次問百丈：“我適來上堂，未曾說法，爾為什么便卷卻席？”丈云：“昨日被和尚扭得鼻孔痛?！弊嬖疲骸盃柹钪袢帐??！闭赡俗鞫Y，卻歸侍者寮哭。同事侍者問云：“爾哭作什么？”丈云：“爾去問取和尚?！笔陶咚烊栺R祖，祖云：“爾去問取他看?！笔陶呒礆w寮問百丈，丈卻呵呵大笑。侍者云：“爾適來哭，而今為什么卻笑?！闭稍疲骸拔疫m來哭，如今卻笑?！笨此蚝?，阿轆轆地，羅籠不住，自然玲瓏。雪竇頌云。
野鴨子，知何許，馬祖見來相共語。
話盡山云海月情，依前不會還飛去。還飛去，卻把住。
雪竇劈頭便頌道：“野鴨子知何許”，且道有多少？“馬祖見來相共語”，此頌馬祖問百丈云是什么，丈云野鴨子。“話盡山云海月情”，頌再問百丈什么處去。馬大師為他意旨自然脫體，百丈依前不會，卻道飛過去也，兩重蹉過?！坝w去，卻把住”，雪竇據(jù)款結(jié)案。又云：“道道”，此是雪竇轉(zhuǎn)身處。且道作么生道？著作忍痛聲則惜，若不作忍痛聲，又作么生會？雪竇雖然頌得甚妙，爭奈也跳不出。
⊙碧巖錄第五十四則
垂示云：透出生死，撥轉(zhuǎn)機(jī)關(guān)，等閑截鐵斬釘，隨處蓋天蓋地，且道是什么人行履處？試舉看。
舉，云門問僧：“近離甚處？”僧云：“西禪?！遍T云：“西禪近日有何言句？”僧展兩手，門打一掌。僧云：“某甲話在?！遍T卻展兩手，僧無語，門便打。云門問這僧近離甚處，僧云西禪，這個是當(dāng)面話，如閃電相似。門云：“近日有何言句？”也只是平常說話。這僧也不妨是個作家，卻倒去驗云門，便展兩手。若是尋常人遭此一驗，便見手忙腳亂。他云門有石火電光之機(jī)，便打一掌。僧云打即故是，爭奈某甲話在。這僧有轉(zhuǎn)身處，所以云門放開，卻展兩手。其僧無語，門便打?？此崎T自是作家，行一步知一步落處，會瞻前亦解顧后，不失蹤由。這僧只解瞻前不能顧后，頌云：虎頭虎尾一時收，凜凜威風(fēng)四百州。
卻問不知何太險，師云：“放過一著?！?br>雪竇頌得此話極易會，大意只頌云門機(jī)鋒。所以道“虎頭虎尾一時收”。古人云：“據(jù)虎頭收虎尾，第一句下明宗旨?！毖└]只據(jù)款結(jié)案，愛云門會據(jù)虎頭，又能收虎尾。僧展兩手，門便打，是據(jù)虎頭。云門展兩手，僧無話，門又打，是收虎尾。頭尾齊收，眼似流星，自然如擊石火，似閃電光，直得“凜凜威風(fēng)四百州”，直得盡大地世界風(fēng)颯颯地。
“卻問不知何太險”，不妨有險處。雪竇云：“放過一著”，且道如今不放過時又作么生？盡大地人，總須吃棒。如今禪和子，總道等他展手時，也還他本分草料。似則也似，是則未是。云門不可只恁么教爾休，也須別有事在。
⊙碧巖錄第五十五則垂示云：穩(wěn)密全真，當(dāng)頭取證。涉流轉(zhuǎn)物，直下承當(dāng)。向擊石火閃電光中，坐斷淆訛；在擊石火閃電光中，破除一切含糊不清的見解。于據(jù)虎頭收虎尾處，壁立千初。則且置，放一線道，還有為人處也無？試舉看。
舉，道吾與漸源至一家吊慰，源拍棺云：“生邪死邪？”吾云：“生也不道，死也不道?！痹丛疲骸盀槭裁床坏?？”吾云：“不道不道?！被刂林新?，源云：“和尚快與某甲道，若不道，打和尚去也?！蔽嵩疲骸按蚣慈未?，道即不道?！痹幢愦颉：蟮牢徇w化，源到石霜舉似前話，霜云：“生也不道，死也不道?！痹丛疲骸盀槭裁床坏?？”霜云：“不道不道?！痹从谘韵掠惺?。源一日將鍬子，于法堂上，從東過西，從西過東。霜云：“作什么？”源云：“覓先師靈骨?！彼疲骸昂椴ê泼彀桌颂咸?，覓什么先師靈骨？”源云：“正好著力?！碧谠疲骸跋葞熿`骨猶在?！?br>道吾與漸源，至一家吊慰，源拍棺木云：“生邪死邪？”吾曰：“生也不道，死也不道。”若向句下便入得，言下便知歸，只這便是透脫生死的關(guān)鍵。其或未然，往往當(dāng)頭蹉過?？此湃诵凶∽P，不妨以此事為念。才至人家吊慰，漸源便拍棺問道吾云：“生邪死邪？”道吾不移易一絲毫，對他道：“生也不道，死也不道?！睗u源當(dāng)面蹉過，逐他語句走，更云：“為什么不道？”吾云：“不道不道?！蔽峥芍^赤心片片，將錯就錯。源猶自不惺惺，回至中路又云：“和尚快與某甲道，若不道，打和尚去也?！边@漢識什么好惡，所謂好心不得好報。道吾依舊老婆心切，更向他道：“打即任打，道即不道?！痹幢愦?。雖然如是，卻是他贏得一籌。
道吾恁么血滴滴地為他，漸源得恁么不瞥地。道吾既被他打，遂向漸源云：“汝且去，恐院中知事探得，與爾作禍?！泵芮矟u源出去。道吾忒殺傷慈，源后來至一小院，聞行者誦《觀音經(jīng)》云：“應(yīng)以比丘身得度者，即現(xiàn)比丘身而為說法?！焙鋈淮笪蛟疲骸拔耶?dāng)時錯怪先師，爭知此事，不在言句上?！?br>古人道，沒量大人，被語脈里轉(zhuǎn)卻。有底情解道，道吾云“不道不道”，便是道了也，喚作打背翻筋斗，教人摸索不著。若恁么會，作么生得平穩(wěn)去。若腳踏實地，不隔一絲毫。不見七賢女游尸陀林，遂指尸門云：“尸在這里，人在什么處？”大姊云：“作么作么？”一眾齊證無生法忍。且道有幾個？千個萬個，只是一個！漸源后到石霜，舉前話，石霜依前云：“生也不道，死也不道?！痹丛疲骸盀槭裁床坏?？”霜云：“不道不道?！彼阄蛉?。一日將鍬子，于法堂上，從東過西，從西過東，意欲呈己見解。霜果問云：“作什么？”源云：“覓先師靈骨?！彼憬財嗨_跟云：“我這里洪波浩渺白浪滔天，覓什么先師靈骨？”
他既是覓先師靈骨，石霜為什么卻恁么道？到這里，若于“生也不道，死也不道”處，言下薦得，方知自始至終全機(jī)受用。爾著作道理，擬議尋思，直是難見。漸源云：“正好著力?！笨此蚝蟮赖米匀黄嫣?。道吾一片頂骨如金色，擊時作銅聲。雪竇著語云：“蒼天蒼天”，其意落在兩邊。太原孚云：“先師靈骨猶在?！弊匀坏赖梅€(wěn)當(dāng)。這一落索，一時拈向一邊。且道作么生是省要處，作么生是著力處？不見道：“一處透，千處萬處一時透?！比粝虿坏啦贿^處透得去，便乃坐斷天下人舌頭。若透不得，也須是自參自悟。不可容易過日，可惜許時光。雪竇頌云：
兔馬有角，牛羊無角，
絕毫絕厘，如山如岳。
黃金靈骨今猶在，白浪滔天何處著。無處著，只履西歸曾失卻。
雪竇偏會下注腳，他是云門下兒孫，凡一句中，具三句底鉗錘，向難道處道破，向撥不開處拔開，去他緊要處頌出，直道“兔馬有角，牛羊無角”。且道兔馬為什么有角？牛羊為什么卻無角？若透得前話，始知雪竇有為人處。有者錯會道“不道”便是“道”，無句是有句，兔馬無角，卻云有角，牛羊有角，卻云無角。且得沒交涉。
殊不知，古人千變?nèi)f化，現(xiàn)如此神通，只為打破爾這精靈鬼窟。若透得去，不消一個了字?！巴民R有角，牛羊無角。絕毫絕厘，如山如岳?！边@四句，似摩尼寶珠一顆相似，雪竇渾淪地，吐在爾面前了也，末后皆是據(jù)款結(jié)案?！包S金靈骨今猶在，白浪滔天何處著?！贝隧炇c太原孚語。為什么無處著？“只履西歸曾失卻”，靈龜曳尾，此是雪竇轉(zhuǎn)身為人處。古人道：他參活句，不參死句。既是失卻，他一火為什么卻競頭爭？⊙碧巖錄第五十六則垂示云：諸佛不曾出世，亦無一法與人。祖師不曾西來，未嘗以心傳授。自是時人不了，向外馳求。殊不知自己腳跟下，一段大事因緣。不說知不知，從什么處得來？若未能洞達(dá)，且向葛藤窟里會取。試舉看。
舉，良禪客問欽山：“一鏃破三關(guān)時如何？”山云：“放出關(guān)中主看?！绷荚疲骸绊ッ磩t知過必改?！鄙皆疲骸案螘r?！绷荚疲骸昂眉挪恢??！鄙皆疲骸扒襾砝??！绷蓟厥?，山把住云：“一鏃破三關(guān)即且止，試與欽山發(fā)箭看?！绷紨M議，果然摸索不著，山打七棒云：“且聽這漢疑三十年?！?br>良禪客也不妨是一員戰(zhàn)將，向欽山手里，左盤右轉(zhuǎn)，墜鞭閃鞍，末后可惜許弓折箭盡。雖然如是，李將軍自有嘉聲在，不得封侯也是閑。這個公案，一出一入，一擒一縱，當(dāng)機(jī)覿面提，覿面當(dāng)機(jī)疾，都不落有無得失，謂之玄機(jī)，稍虧些子力量，便有顛蹶。
這僧亦是個英靈的衲子，致個問端，不妨驚群。欽山是作家宗師，便知他問頭落處。鏃者箭鏃也，“一箭射透三關(guān)時如何？”欽山意道爾射透得則且置，“試放出關(guān)中主看”。良云：“恁么則知過必改?！币膊环疗嫣?。欽山云：“更待何時?！笨此ッ磾J山所問，更無些子空缺處。后頭良禪客卻道：“好箭放不著所在?！狈餍浔愠?，欽山才見他恁么道，便喚云：“且來梨?！绷级U客果然把不住，便回首，欽山擒住云：“一鏃破三關(guān)則且止，試與欽山發(fā)箭看?！绷紨M議，欽山便打七棒，更隨后與他念一道咒云：“且聽這漢疑三十年?！?br>如今禪和子盡道，為什么不打八下？又不打六下？只打七下，不然等他問道“試與欽山發(fā)箭看”便打。似則也似，是則未是在。這個公案，須是胸襟里不懷些子道理計較，超出語言之外，方能有一句下破三關(guān)。及有放箭處，若存是之與非，卒摸索不著。當(dāng)時這僧，著是個漢，欽山也大險。他既不能行此令，不免倒行。且道關(guān)中主，畢竟是什么人？看雪竇頌云：
與君放出關(guān)中主，放箭之徒莫莽鹵。取個眼兮耳必聾，舍個耳兮目雙瞽?？蓱z一鏃破三關(guān)，的的分明箭后路。
玄沙有言兮，大丈夫先天為心祖。
此頌數(shù)句，取歸宗頌中語。歸宗昔日，因作此頌，號曰歸宗，宗門中謂之宗旨之說。后來同安聞之云：“良公善能發(fā)箭，要且不解中的?！庇猩銌枺骸叭绾蔚弥械?？”安云：“關(guān)中主是什么人？”后有僧舉似欽山，山云：“良公若恁么，也未免得欽山口。雖然如是，同安不是好心?！毖└]道：“與君放出關(guān)中主”，開眼也著，合眼也著，有形無形，盡斬為二段?！胺偶侥u”，若善能放箭，則不莽鹵。若不善放，則莽鹵可知。
“取個眼兮耳必聾，舍個耳兮目又瞽?！鼻业廊€眼，為什么卻耳聾？舍個耳，為什么卻雙瞽？此語無取舍，方能透得。若有取舍則難見?！翱蓱z一鏃破三關(guān)，的的分明箭后路。”良禪客問：“一鏃破三關(guān)時如何？”欽山云：“放出關(guān)中主看?！蹦酥聊┖笸补?，盡是箭后路，畢竟作么生？“君不見，玄沙有言兮，大丈夫先天為心祖?！睂こＲ孕臑樽孀跇O則，這里為什么，卻于天地未生已前，猶為此心之祖？
若識破這個時節(jié)，方知得關(guān)中主?！暗牡姆置骷舐贰?，若要中的，箭后分明有路。且道作么是箭后路？也須是自著精彩始得?！按笳煞蛳忍鞛樾淖妗?，玄沙常以此語示眾，此乃是歸宗有此頌，雪竇誤用為玄沙語。如今參學(xué)者，若以此心為祖宗，參到彌勒佛下生，也未會在。若是大丈夫漢，心猶是兒孫，天地未分已是第二頭。且道正當(dāng)恁么時，作么生是先天地？
⊙碧巖錄第五十七則
垂示云：未透得已前，一似銀山鐵壁。幾乎透得了，自己原來是鐵壁銀山?；蛴腥藛柷易髅瓷?？但向他道，若尚個里，露得一機(jī)，看得一境，坐斷要津，不通凡圣，未為分外。茍或未然，看取古人樣子。
舉，僧問趙州：“至道無難唯嫌揀擇，如何是不揀擇？”州云：“天上天下唯我獨尊?！鄙疲骸按霜q是揀擇?！敝菰疲骸疤飵炫?，什么處是揀擇？”僧無語。
僧問趙州：“至道無難唯嫌揀擇?！比妗缎判你憽放^便道這兩句，有多少人錯會。何故，至道本無難，亦無不難，只是唯嫌揀擇，若恁么會，一萬年也未夢見在。趙州常以此語問人，這僧將此語，倒去問他，若向語上覓，此僧卻驚天動地。若不在語句上，又且如何更參三十年。這個些子關(guān)捩子，須是轉(zhuǎn)得始解。
捋虎須也須是本分手段始得。這僧也不顧危亡，敢捋虎須便道：“此猶是揀擇?！壁w州劈口便塞道：“田庫奴，什么處是揀擇？”若問著別底，便見腳忙手亂。爭奈這者漢是作家，向動不得處動，向轉(zhuǎn)不得處轉(zhuǎn)。爾若透得一切惡毒言句，乃至千差萬狀，世間戲論，皆是醍醐上味。若到著實處，方見趙州赤心片片。田庫奴，乃福唐人，鄉(xiāng)語罵人，似無意智相似。這僧道此猶是揀擇，趙州道田庫奴，什么處是揀擇。宗師眼目，須至恁么，如金翅鳥擘海直取龍吞。雪竇頌云：
似海之深，如山之固。
蚊虻弄空里猛風(fēng)，螻蟻撼于鐵柱。揀兮擇兮，當(dāng)軒布鼓。
雪竇注兩句云：“似海之深，如山之固?！鄙疲骸按霜q是揀擇?！毖└]道這僧一似蚊虻弄空里猛風(fēng)，螻蟻撼于鐵柱。雪竇賞他膽大，何故，此是上頭人用底。他敢恁么道，趙州作不放他，便云：“田庫奴，什么處是揀擇？”豈不是猛風(fēng)鐵柱?！皰鈸褓?，當(dāng)軒布鼓?！毖└]末后提起教活，若識得明白十分，爾自將來了也。何故不見道，欲得親切，莫將問來問，是故當(dāng)軒布鼓?！驯處r錄第五十八則
舉，僧問趙州：“至道無難，唯嫌揀擇，是時人窠窟否？”州云：“曾有人問我，直得五年分疏不下?！?br>趙州平生不行棒喝，用得過于棒喝。這僧問得來，也甚奇怪。若不是趙州，也難答伊。蓋趙州是作家，只向伊道：“曾有人問我，直得五年分疏不下?！眴柼幈诹⑶С?，答處亦不輕他。只恁么會直是當(dāng)頭，若不會，且莫作道理計較。不見投子宗道者，在雪竇會下作書記，雪竇令參“至道無難，唯嫌揀擇”，于此有省，一日雪竇問他：“至道無難唯嫌揀擇，意作么生？”宗云：“畜生畜生?！焙箅[居投子，凡去住持，將袈裟裹草鞋與經(jīng)文。僧問：“如何是道者家風(fēng)？”宗云：“袈裟裹草鞋?！鄙疲骸拔磳徱庵既绾?？”宗云：“赤腳下桐城?！彼缘?，獻(xiàn)佛不在香多，若透得脫去，縱奪在我。既是一問一答，歷歷現(xiàn)成，為什么趙州卻道“分疏不下”？且道是時人窠窟否？趙州在窠窟里答他，在窠窟外答他？須知此事不在言句上?；蛴袀€漢徹骨徹髓，信得及去，如龍得水，似虎靠山。頌云：
象王頻呻，獅子哮吼。
無味之談，塞斷人口。
南北東西，烏飛兔走。
趙州道曾有人問我，直得五年分疏不下，似“象王曩呻，獅子哮吼。無味之談，塞斷人口?！澳媳睎|西，烏飛兔走?！毖└]若無末后句，何處更有雪竇來。既是烏飛兔走，且道趙州、雪竇、山僧畢竟落在什么處？
⊙碧巖錄第五十九則
垂示云：該天括地，越圣超凡。百草頭上指出涅槃妙心，干戈叢里點定衲僧命脈。在是非爭執(zhí)不下、事理紛紜當(dāng)中，為天下衲僧點明安身立命的皈依處。且道承個什么人恩力便得恁么？試舉看。
舉，僧問趙州：“至道無難，唯嫌揀擇。才有語言是揀擇，和尚如何為人？”州云：“何不引盡這語?！鄙疲骸澳臣字荒畹竭@里?！敝菰疲骸爸贿@至道無難唯嫌揀擇?！?br>趙州道“只這至道無難唯嫌揀擇”，如擊石火似閃電光，擒縱殺活，得恁么自在。諸方皆謂趙州有逸群之辯。趙州尋常示眾，有此一篇云：“至道無難嫌揀擇，才有語言，是揀擇，是明白，老僧不在明白里，是汝等還護(hù)惜也無？”時有僧問云：“既不在明白里，護(hù)惜個什么？”州云：“我亦不知?！鄙疲骸昂蜕屑炔恢瑸槭裁吹啦辉诿靼桌?？”州云：“問事即得，禮拜了退?！?br>后來這僧只拈他釁罅處去問他，問得也不妨奇特，爭奈只是心行。若是別人奈何他不得，爭奈趙州是作家，便道“何不引盡這語”，這僧也會轉(zhuǎn)身吐氣，便道“某甲只念到這里”，一似安排相似。趙州隨聲拈起便答，不須計較。古人謂之相續(xù)也大難。他辨龍蛇別休咎，還他本分作家。趙州換卻這僧眼睛，不犯鋒芒，不著計較，自然恰好。爾喚作有句也不得，喚作無句也不得，喚作不有不無句也不得，離四句絕百非。何故？若論此事，如擊石火，似閃電光，急著眼看方見。若或擬議躊躇，不免喪身失命。雪竇頌云：水灑不著，風(fēng)吹不入，
虎步龍行，不妨奇特。頭長三尺知是誰，相對無言獨足立。
“水灑不著，風(fēng)吹不入，虎步龍行，鬼號神泣?！睙o爾啖啄處，此四句頌趙州答話大似龍馳虎驟，這僧只得一場忄 么忄 羅。非但這僧，直得鬼也號神也泣，風(fēng)行草偃相似。末后兩句可謂一子親得?！邦^長三尺知是誰，相對無言獨足立?！辈灰娚畣柟诺拢骸叭绾问欠?？”古德云：“頭長三尺頸長二寸?！毖└]引用，未審諸人還識么？山僧也不識。雪竇一時脫體畫卻趙州，真?zhèn)€在里了也，諸人須仔細(xì)著眼看。
⊙碧巖錄第六十則垂示云：諸佛眾生本來無異，山河自己寧有等差。為什么卻渾成兩邊去也？若能撥轉(zhuǎn)話頭，坐斷要津。放過即不可，若不放過，盡大地不消一捏。且作么生是撥轉(zhuǎn)話頭處？試舉看。
舉，云門以拄杖示眾云：“拄杖子化為龍，吞卻干坤了也?！?br>借色明聲，附物顯理。且如釋迦老子四十九年說法，不可不知此議論，何故更用拈花，迦葉微笑？這老漢便搽胡道：“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，分付摩訶大迦葉?！备伪貑蝹餍挠?？諸人既是祖師門下客，還明得單傳底心么？胸中若有一物，山河大地，皂然現(xiàn)前；胸中若無一物，外則了無絲毫。說什么理與智冥，境與神會？何故，一會一切會，一明一切明。長沙道：“學(xué)道之人不識真，只為從前認(rèn)識神。無量劫來生死本，癡人喚作本來人?！焙鋈舸蚱脐幗?，身心一如，身外無余，猶未得一半在，說什么即色明心附物顯理！古人道：“一塵才起，大地全收?！鼻业朗悄莻€一塵？若識得這一塵，便識得拄杖子。才拈起拄杖子，便見縱橫妙用，恁么說話，早是葛藤了也。何況更化為龍！
慶藏主云：“五千四十八卷，還曾有恁么說話么？”云門每向拄杖處，拈掇全機(jī)大用，活潑潑地為人。芭蕉示眾云：“衲僧巴鼻，盡在拄杖頭上?！庇兰我嘣疲骸安皇菢?biāo)形虛事持，如來寶杖親蹤跡?！比鐏砦粲谌紵舴饡r，布發(fā)掩泥，以待彼拂。燃燈曰：“此處當(dāng)建梵剎?！睍r有一天子，遂標(biāo)一莖草云：“建梵剎竟?！敝T人且道這個消息，從那里得來？祖師道：“棒頭取證，喝下承當(dāng)。”且道承當(dāng)個什么？忽有人問如何是拄杖子，莫是打筋斗么，莫是撫掌一下么？總是弄精魂，且喜沒交涉。雪竇頌云：
拄杖子，吞干坤，徒說桃花浪奔，
燒尾者不在拿云攫霧，曝腮者何必喪膽亡魂。
拈了也，聞不聞，
直須灑灑落落，休更紛紛紜紜。
七十二棒且輕恕，一百五十難放君。
師驀拈拄杖下座，大眾一時走散。
雪門委曲為人，雪竇截徑為人，所以撥卻化為龍，不消恁么道，只是“拄杖子吞干坤”。雪竇大意免人情解，更道“徒說桃花浪奔”，更不必化為龍也。蓋禹門有三級浪，每至三月，桃花浪漲，魚能逆水，而躍過浪者即化為龍。雪竇道縱化為龍，亦是徒說?！盁舱卟辉谀迷凭痨F”，魚過禹門，自有天火燒其尾，拿云攫霧而去。雪竇意道，縱化為龍，亦不在拿云攫霧也?！捌厝吆伪貑誓懲龌辍?，《清涼疏序》云：“積行菩薩，尚乃曝腮于龍門?！贝笠饷魅A嚴(yán)境界，非小德小智之所造詣，獨如魚過龍門透不過者，點額而回，困于死水沙磧中，曝其腮也。雪竇意道，既點額而回，必喪膽亡魂?！澳榱艘?，聞不聞”，重下注腳，一時與爾掃蕩了也。諸人“直須灑灑落落”去，休更“紛紛紜紜”，爾若更紛紛紜紜，失卻拄杖子了也?！傲羟逸p恕”，雪竇為爾舍重從輕。古人道七十二棒，翻成一百五十，如今人錯會，卻只算數(shù)目，合是七十五棒，為什么卻只七十二棒？殊不知，古人意在言外。所以道此事不在言句中，免后人去穿鑿。雪竇所以引用，直饒真?zhèn)€灑灑落落，正好與爾七十二棒，猶是輕恕，直饒總不如此，“一百五十難放君”。一時頌了也，卻更拈拄杖，重重相為。雖然恁么，也無一個皮下有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