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第八
作者：釋圓悟⊙碧巖錄第七十一則
舉，百丈復(fù)問峰：“并卻咽喉唇吻，作么生道？”峰云：“和尚也須并卻?！闭稍疲骸盁o人處斫額望汝?！?br>溈山把定封疆，五峰截斷眾流。這些子，要是個漢當(dāng)面提掇，如馬前相撲，不容擬議，直下便用緊迅危峭，不似溈山盤礴滔滔地。如今禪和子，只向架下行，不能出他一頭地。所以道：“欲得親切，莫將問來問。五峰答處，當(dāng)頭坐斷，不妨快俊。百丈云：“無人處斫額望汝，且道是肯他？是不肯他？是殺是活？見他阿轆轆地，只與他一點，雪竇頌云：
和尚也并卻，龍蛇陣上看謀略。
令人長憶李將軍，萬里天邊飛一鶚。
“和尚也并卻”，雪竇于一句中，拶一拶云：“龍蛇陣上看謀略?！比缗艃申囃怀鐾蝗?，七縱八橫，有斗將的手腳，有大謀略的人，匹馬單槍，向龍蛇陣上，出沒自在，爾作么生圍繞得他。若不是這個人，爭知有如此謀略。雪竇此三頌，皆就里頭，狀出底語如此，大似李廣神箭。“萬里天邊飛一鶚。”一箭落一雕定也，更不放過。雪竇頌百丈問處如一鶚，五峰答處如一箭相似。山僧只管贊嘆五峰，不覺渾身入泥水了也。⊙碧巖錄第七十二則
舉，百丈又問云巖：“并卻咽喉唇吻，作么生道？”巖云：“和尚有也未？”丈云：“喪我兒孫?！?br>云巖在百丈，二十年作侍者，后同道吾至藥山，山問云：“子在百丈會下，為個什么事？”巖云：“透脫生死。”山云：“還透脫也未？”巖云：“渠無生死?！鄙皆疲骸岸暝诎僬?，習(xí)氣也未除?！睅r辭去見南泉，后復(fù)歸藥山，方契悟?？此湃?，二十年參究。猶自半青半黃，粘皮著骨，不能穎脫。是則也是，只是前不構(gòu)村，后不迭店，不見道：“語不離窠臼，焉能出蓋纏。白云橫谷口，迷卻幾人源?！倍聪轮^之觸破，故云：“躍開仙仗風(fēng)凰樓，時人嫌觸當(dāng)今號?！彼缘狼G棘林須是透過始得，若不透過，終始涉廉纖，斬不斷。適來道前不構(gòu)村，后不迭店。云巖只管去點檢他人底。百丈見他如此，一時把來打殺了也，雪竇頌云：和尚有也未，金毛獅子不踞地。
兩兩三三舊路行，大雄山下空彈指。
“和尚有也未？”雪竇據(jù)款結(jié)案，是則是，只是金毛獅子，爭奈不踞地。獅子捉物，藏牙伏爪，踞地返擲，物無大小，皆以全威，要全其功。云巖云：“和尚有也未”，只是向舊路上行，所以雪竇云百丈向大雄山下空彈指?！驯處r錄第七十三則
垂示云：夫說法者，無說無示。其聽法者，無聞無得。說既無說無示，爭如不說。聽既無聞無得，爭如不聽。而無說又無聽，卻較些子。僧肇：“云無說者，豈曰不言？謂其能無所說；云無聞?wù)?，豈曰不聽？謂其能無所聽。其無所說，故終日說而未曾說；其無所聞，故終日聞而未嘗聞也?！敝蝗缃裰T人，聽山僧在這里說，作么生免得此過。具透關(guān)眼者，試舉看。
舉，僧問馬大師：“離四句絕百非，請師直指某甲西來意?！瘪R師云：“我今日勞倦，不能為汝說，問取智藏去?！鄙畣栔遣?，藏云：“何不問和尚？”僧云：“和尚教來問?！辈卦疲骸拔医袢疹^痛，不能為汝說，問取海兄去。”僧問海兄，海云：“我到這里卻不會?！鄙e似馬大師，馬師云：“藏頭白海頭黑。”這個公案，山僧舊日，在成都參真覺，覺云：“只消看馬祖第一句，自然一時理會得。”且道這僧，是會來問，不會來問？此問不妨深遠。離四句者：有，無，非有，非無，非非有，非非無，離此四句，絕其百非，只管作道理，不識話頭，討頭腦不見。若是山僧，待馬祖道了，也便與展坐具，禮三拜，看他作么生道？當(dāng)時馬祖，若見這僧來，問“離四句絕百非，請師直指某甲西來意”，以拄杖劈脊便棒趕出，看他省不省。
馬大師只管與他打葛藤，以至這漢，當(dāng)面磋過，更令去問智藏，殊不知馬大師來風(fēng)深辨。這僧懵懂，走去問智藏，藏云：“何不問和尚？”僧云：“和尚教來問?！笨此@些子，拶著便轉(zhuǎn)，更無閑暇處。智藏云：“我今日頭痛，不能為汝說得，問取海兄去。”這僧又去問海兄，海兄云：“我到這里卻不會?！鼻业罏槭裁矗恳蝗说李^痛，一人云不會，畢竟作么生？這僧卻回來，舉似馬師，師云：“藏頭白海頭黑。”若以解路卜度，卻謂之相瞞。有者道，只是相推過。有者道，三個總識他問頭，所以不答，總是拍盲地，一時將古人醍醐上味，著毒藥在里許。所以馬祖道：“待汝一口吸盡西江水，即向汝道?！迸c此公案一般。若會得藏頭白海頭黑，便會西江水話。這僧將一擔(dān)懵懂，換得個安樂。更勞他三人尊宿，入泥入水，畢竟這僧不瞥地，雖然一恁么，這三個宗師，卻被個擔(dān)板漢勘破。如今人只管去語言上，作活講云：“白是明頭合，黑是暗頭合?！敝还茔@研計較，殊不知，古人一句截斷意根，須是向正脈里，自看始得穩(wěn)當(dāng)。
所以道：“末后一句，始到牢關(guān)，把斷要津，不通凡圣?！比粽摯耸拢绠?dāng)門接一口劍相似，擬議則喪身失命。又道：“譬如擲劍揮空，莫論及之不及，但向八面玲瓏處會取。”不見古人道：“這漆桶。”或云：“野狐精。”或云：“瞎?jié)h?！鼻业琅c一棒一喝，是同是別？若知千差萬別，只是一般，自然八面受敵。要會藏頭白海頭黑么？五祖先師道：封后先生。雪竇頌云：
藏頭白海頭黑，明眼衲僧會不得。
馬駒踏殺天下人，臨濟未是白拈賊。離四句絕百非，天上人間唯我知?！安仡^白海頭黑?！鼻业酪庾髅瓷?？這些子，天下衲僧跳不出?？此└]，后面合殺得好。道直饒是明眼衲僧，也會不得。這個些子消息，謂之神仙秘訣父子不傳。釋迦老子，說一代時教，末后單傳心印，喚作金剛王寶劍，喚作正位。恁么葛藤，早是事不獲己。古人略露些子鋒芒，若是透得底人，便乃七穿八穴，得大自在。若透不得，從前無悟入處，轉(zhuǎn)說轉(zhuǎn)遠也。馬駒踏殺天下人。西天般若多羅，讖達摩云：“震旦雖闊無別路，要假兒孫腳下行。金雞解銜一粒粟，供養(yǎng)十方羅漢僧?！庇至嬷^讓和尚曰：“向后佛法，從汝邊去，已后出一馬駒，踏殺天下人?！必屎蠼鞣ㄋ?，布于天下，時號馬祖焉，達摩六祖，皆先讖馬祖，看他作略，果然別，只道“藏頭白海頭黑”，便見踏殺天下人處。只這一句黑白語千人萬人咬不破。
“臨濟未是白拈賊?！迸R濟一日示眾云：“赤肉團上有一無位真人，常向汝等諸人面門出入，未證據(jù)者看看?！睍r有僧出問：“如何是無位真人？”臨濟下禪床掐住云：“道道。”僧無話，濟拖開云：“無位真人，是什么干屎橛?！毖┓搴舐勗疲骸芭R濟大似白拈賊。”雪竇要與他臨濟相見，觀馬祖機鋒，尤過于臨濟，此正是白拈賊。臨濟未是白拈賊也，雪竇一時穿卻了也，卻頌這僧道：“離四句絕百非，天上人間唯我知?！鼻夷蚬砜呃镒骰钣嫛?br>古人云：“問在答處，答在問處?！痹缡瞧嫣?，爾作么生離得四句，絕得百非。雪竇道，此事唯我能知，直饒三世諸佛，也覷不見。既是獨自個知，諸人更上來求個什么？大溈真如拈云：“這僧恁么問，馬祖恁么答，離四句絕百非，智藏海兄都不知。要會么，不見道：“馬駒踏殺天下人， ！
⊙碧巖錄第七十四則垂示云：莫邪橫按，鋒前剪斷葛藤窠。明鏡高懸，句中引出毗盧印。田地穩(wěn)密處，著衣吃飯。神通游戲處，如何湊泊。還委悉么？看取下文。
舉，金牛和尚每至齋時，自將飯桶，于僧堂前作舞，呵呵大笑云：“菩薩子吃飯來。”雪竇云：“雖然如此，金牛不是好心?！鄙畣栭L慶，古人道：“菩薩子吃飯來，意旨如何？”慶云：“大似因齋慶贊。”
金牛乃馬祖下尊宿，每至齋時，自將飯桶，于僧堂前作舞，呵呵大笑云：“菩薩子吃飯來。”如此者二十年，且道他意在什么處？若只喚作吃飯，尋常敲魚擊鼓，亦自告報矣，又何須更自將飯桶來，作許多伎倆。莫是他顛么，莫是提唱建立么？若是提唱此事，何不去寶華王座上，敲床豎拂，須要如此作什么？
今人殊不知，古人意在言外。何不且看祖師當(dāng)時初來的題目道什么？分明說道教外別傳，單傳心印。古人方道：“也只教爾直截承當(dāng)去。”后來人妄自卜度，便道那里有許多事，寒則向火，熱則乘涼，饑則吃飯，困則打眠。若恁么以常情義解詮注，達摩一宗，掃土而盡。不知古人，向二六時中，念念不舍，要明此事。
雪竇云：“雖然如此，金牛不是好心?！敝贿@一句，多少人錯會。所謂醍醐上味，為世所珍，遇斯等人，翻成毒藥。金牛既是落草為人，雪竇為什么道不是好心，因什么卻恁么道？衲僧家須是有生機始得。今人不到古人田地，只管道見什么心，有什么佛，若作這見解，壞卻金牛老作家了也。須是仔細看始得。若只今日明日，口快些子，無有了期。
后來長慶上堂，僧問：“古人道，菩薩子吃飯來，意旨如何？”慶云：“大似因齋慶贊?！弊鹚藜疫瘹⒋缺?，漏逗不少，是則是，因齋慶贊，爾且道慶贊個什么？看他雪竇頌云：
白云影里笑呵呵，兩手持來付與他。
若是金毛獅子子，三千里外見淆訛。
“白云影里笑呵呵”，長慶道“因齋慶贊”，雪竇道：“兩手持來付與他?！鼻业乐皇桥c他吃飯，為當(dāng)別有奇特？若向個里知得端的，便是個金毛獅子子。若是金毛獅子子，更不必金牛將飯桶來作舞大笑，直向三千里外，便知他敗缺處。古人道：“鑒在機先，不消一捏。”所以衲僧家，尋常須是向格外用始得稱本分宗師，若只據(jù)語言，未免漏逗。
⊙碧巖錄第七十五則垂示云：靈鋒寶劍，常露現(xiàn)前，亦能殺人亦能活人，在彼在此，同得同失。若要提持，一任提持；若要平展，一任平展。且道不落賓主，不拘回互時如何？試舉看。
舉，僧從定州和尚會里，來到烏臼，烏臼問：“定州法道何似這里？”僧云：“不別。”臼云：“若不別，更轉(zhuǎn)彼中去?！北愦颉Ｉ疲骸鞍纛^有眼，不得草草打人。”臼云：“今日打著一個也。”又打三下。僧便出去。臼云：“屈棒元來有人吃在。”僧轉(zhuǎn)身云：“爭奈杓柄在和尚手里。”臼云：“汝若要，山僧回與汝。”僧近前奪臼手中棒，打臼三下。臼云：“屈棒屈棒?！鄙疲骸坝腥顺栽凇！本试疲骸安莶荽蛑鴤€漢?！鄙愣Y拜。臼云：“和尚卻恁么去也？”僧大笑而出。臼云：“消得恁么，消得恁么?！?br>僧從定州和尚會里來到烏臼，臼亦是作家，諸人若向這里，識得此二人一出一入，千個萬個只是一個，作主也恁么，作賓也恁么，二人畢竟合成一家，一期勘辨，賓主問答，始終作家?？礊蹙蕟栠@僧云：“定州法道何似這里？”僧便云：“不別?！碑?dāng)時若不是烏臼，難奈這僧何，臼云：“若不別，更轉(zhuǎn)彼中去。”便打。爭奈這僧是作家漢，便云：“棒頭有眼不得草草打人?！本室幌蛐辛钤疲骸敖袢沾蛑粋€也?！庇执蛉拢渖愠鋈?。
看他兩個轉(zhuǎn)轆轆地，俱是作家。了這一事，須要分緇素別休咎。這僧雖出去，這公案，卻未了在。烏臼始終要驗他實處，看他如何，這僧卻似撐門拄戶，所以未見得他，烏臼卻云：“屈棒元來有人吃在?！边@僧要轉(zhuǎn)身吐氣，卻不與他爭。輕輕轉(zhuǎn)云：“爭奈杓柄在和尚手里。”烏臼是頂門具眼底宗師，敢向猛虎口里橫身，云：“汝若要，山僧回與汝?！边@漢是個肘下有符底漢，所謂見義不為無勇也，更不擬議，近前奪烏臼手中棒，打臼三下。臼云：“屈棒屈棒。”爾且道意作么生？頭上道：“屈棒元來有人吃在?！奔昂醯竭@僧打他，卻道“屈棒屈棒?！鄙疲骸坝腥顺栽凇！本试疲骸安莶荽蛑鴤€漢?！鳖^上道“草草打著一個也?！钡侥┖笞猿园?，為什么亦道“草草打著個漢”？當(dāng)時若不是這僧卓朔地，也不奈他何。這僧便禮拜，這個禮拜最毒，也不是好心。若不是烏臼，也識他不破。烏臼云：“卻恁么去也。”其僧大笑而出。烏臼云：“消得恁么消得恁么。”看他作家相見，始終賓主分明，斷而能續(xù)，其實也只是互換之機。他到這里，亦不道有個互換處。自是他古人，絕情塵意想，彼此作家，亦不道有得有失，雖是一期間語言，兩個活潑潑地，都有血脈針線，若能于此見得，亦乃向十二時中，歷歷分明。其僧便出是雙放，已下是雙收，謂之互換也。雪竇正恁么也，頌云：
呼即易，遣即難，互換機鋒子細看。
劫石固來猶可壞，滄溟深處立須干。
烏臼老烏臼老，幾何般，與他杓柄太無端。
“呼即易，遣即難”，一等是落草，雪竇忒殺慈悲。尋常道呼蛇易遣蛇難，如今將個瓢子吹來，喚蛇即易，要遣時即難。一似將棒與他卻易，復(fù)奪他棒，遣去卻難。須是有本分手腳，方能遣得他去。烏臼是作家，有呼蛇底手腳，亦有遣蛇的手段。這僧也不是瞌睡底，烏臼問：“定州法道何似這里？”便是呼他。烏臼便打，是遣他。僧云“棒頭有眼，不得草草打人”，卻轉(zhuǎn)在這僧處，便是呼來。烏臼云：“汝若要，山僧回與汝?！鄙憬皧Z棒，也打三下，卻是這僧遣去。乃至這僧大笑而出，烏臼云：“消得恁么消得恁么。”此分明是遣得他恰好。
看他兩個機鋒互換，絲來線去，打成一片，始終賓主分明，有時主卻作主。雪竇也贊嘆不及，所以道“互換之機”教人且仔細看?！敖偈虂愍q可壞”，謂此劫石，長四十里，廣八萬四十由旬，厚八萬四千由旬。凡五百年乃有天人下來，此六銖衣袖拂一下。又去至五百年，又來如此拂，拂盡此石，乃為一劫，謂之輕衣拂石劫。雪竇道“劫石固來猶可壞”，石雖堅固，尚爾可消磨盡，此二人機鋒，千古萬古，更無有窮盡。
“滄溟深處立須干”，任是滄溟，洪波浩渺白浪滔天，若教此二人，向內(nèi)立地，此滄溟也須干竭。雪竇到此，一時頌了，末后更道：“烏臼老烏臼老，幾何般?！被蚯芑蚩v，或殺或活，畢竟是幾何般？
“與他杓柄太無端”，這個拄杖子，三世諸佛也用，歷代祖師也用，宗師家也用，與人抽釘拔楔，解粘去縛，爭得輕易分付與人。雪竇意要獨用，賴值這僧當(dāng)時只與他平展，忽若旱地起雷，看他如何當(dāng)?shù)郑繛蹙蔬^杓柄與人去，豈不是太無端。
⊙碧巖錄第七十六則
垂示云：細如米末，冷似冰霜，逼塞干坤，離明絕暗。低低處觀之有余，高高處平之不足。把住放行，總在這里許。還有出身處也無？試舉看。舉，丹霞問僧：“甚處來？”僧云：“山下來?！毕荚疲骸俺燥埩艘参?？”僧云：“吃飯了。”，霞云：“將飯來與汝吃底人還具眼么？”僧無語。長慶問保福：“將飯與人吃，報恩有份，為什么不具眼？”福云：“施者受者，二俱瞎?jié)h?！遍L慶云：“盡其機來，還成瞎否？”福云：“道我瞎得么？”鄧州丹霞天然禪師，不知何許人，初習(xí)儒學(xué)，將入長安應(yīng)舉，方宿于逆旅，忽夢白光滿室，占者曰：“解空之祥。”偶一禪客問曰：“仁者何往？”曰：“選官去?！倍U客曰：“選官何如選佛?！毕荚疲骸斑x佛當(dāng)往何所？”禪客曰：“今江西馬大師出世，是選佛之場，仁者可往。”遂直造江西，才見馬大師，以兩手托幞頭腳。馬師顧視云：“吾非汝師，南岳石頭處去?！卞岬帜显?，還以前意投之。石頭云：“著槽廠去。”師禮謝，入行者堂，隨眾作務(wù)，凡三年。
石頭一日告眾云：“來日鏟佛殿前草?！敝羴砣?，大眾各備鍬鋤鏟草，丹霞獨以盆盛水凈頭，于師前跪膝，石頭見而笑之，便與剃發(fā)，又為說戒，丹霞掩耳而出，便往江西，再謁馬祖。未參禮，便去僧堂內(nèi)，騎圣僧頸而坐。時大眾驚愕，急報馬祖，躬入堂視之曰：“我子天然?！毕急阆露Y拜曰：“謝師賜法號。”因名天然。他古人天然，如此穎脫，所謂選官不如選佛也。
傳燈錄中載其語句，直是壁立千仞，句句有與人抽釘拔楔底手腳。似問這僧道：“什么處來？”僧云：“山下來?！边@僧卻不通來處，一如具眼倒去勘主家相似。當(dāng)時若不是丹霞，也難為收拾。丹霞卻云：“吃飯了也未？”頭邊總未見得，此是第二回勘他。僧云：“吃飯了也?！便露疂h元來不會。霞云：“將飯與汝吃的人，還具眼么？”僧無語。丹霞意道：“與爾這般漢飯吃，堪作什么？”這僧若是個漢，試與他一禮，看他如何？雖然如是，丹霞也未放爾在，這僧便眼眨眨地?zé)o語。保福、長慶，同在雪峰會下，常舉古人公案商量，長慶問保福：“將飯與人吃，報恩有分，為什么不具眼？”不必盡問公案中事，大綱借此語作話頭，要驗他諦當(dāng)處。保福云：“施者受者二俱瞎?jié)h?！笨煸?，到這里，只論當(dāng)機事，家里有出身之路。長慶云：“盡其機來，還成瞎否？”保福云：“道我瞎得么？”保福意謂我恁么具眼，與爾道了也，還道我瞎得么。雖然如是，半合半開，當(dāng)時若是山僧，等他道“盡其機來，還成瞎否”，只向他道瞎?？上гS，保福當(dāng)時若下得這個“瞎”字，免得雪竇許多葛藤。雪竇亦只用此意頌：盡機不成瞎，按牛頭吃草。
四七二三諸祖師，寶器持來成過咎。
過咎深，無處尋，天上人間同陸沉。
“盡機不成瞎”，長慶云：“盡其機來，還成瞎否？”保福云：“道我瞎得么？”一似“按牛頭吃草”，須是等他自吃始得，那里按他頭教吃。雪竇恁么頌，自然見得丹霞意。“四七二三諸祖師，寶器持來成過咎。”不唯只帶累長慶，乃到西天二十八祖，此土六祖，一時埋沒。釋迦老子，四十九年，說一大藏教，末后唯傳這個寶器。永嘉道：“不是標(biāo)形虛事持，如來寶杖親蹤跡?！比糇鞅８Ｒ娊猓瑢毱鞒謥?，都成過咎。“過咎深無處尋”，這個與爾說不得，但去靜坐，向他句中點檢看。既是過咎深，因什么卻無處尋？此非小過也，將祖師大事，一齊于陸地上平沈卻，所以雪竇道，“天上人間同陸沈”。
⊙碧巖錄第七十七則
垂示云：向上轉(zhuǎn)去，可以穿天下人鼻孔，似鶻捉鳩；向下轉(zhuǎn)去，自己鼻孔在別人手里，如龜藏殼。個中忽有個出來道：本來無向上向下，用轉(zhuǎn)作什么？只向伊道我也知爾向鬼窟里作活計。且道作么生辨?zhèn)€緇素？良久云：有條攀條無條攀例。試舉看。舉，僧問云門：“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談？”門云：“糊餅。”
這僧問云門：“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談？”門云：“糊餅?！边€覺寒毛卓堅么？衲僧家問佛問祖，問禪問道，問向上向下了，更無可得問，卻致個問端，問超佛越祖之談。云門是作家，便水漲船高，泥多佛大，便答道“糊餅”，可謂道不虛行，功不浪施。
云門復(fù)示眾云：“爾勿可作了，見人道著祖師意，便問超佛越祖之談道理，爾且喚什么作佛？喚什么作祖？即說超佛越祖之談，便問個出三界，爾把三界來看，有什么見聞覺知隔礙著爾？有什么聲色佛法與汝可了？了個什么碗？以那個為差殊之見？他古圣勿奈爾何，橫身為物，道個舉體全真物物覲體，不可得，我向汝道直下有什么事，早是埋沒了也。”
會得此語，便識得胡餅。五祖云：“驢屎比麝香?！彼^“直截根源佛所印，摘葉尋枝我不能?！钡竭@里欲得親切，莫將問來問?？催@僧問：“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談？”門云：“胡餅?！边€識羞慚么？還覺漏逗么？有一般人，杜撰道：“云門見兔放鷹，便道糊餅?！比繇ッ磳⒑灡闶浅鹪阶嬷勔娙?，豈有活路。莫作糊餅會，又不作超作超佛越祖會，便是活路也。與“麻三斤”、“解打鼓”一般，雖然只道胡餅，其實難見。
后人多作道理云：“粗言及細語，皆歸第一義?！比繇ッ磿胰プ髯?，一生贏得多知多解。如今禪和子道超佛越祖之時，諸佛也踏在腳跟下，祖師也踏在腳跟下。所以云門只向他道糊餅，既是糊餅，豈解超佛越祖，試去參詳看。諸方頌極多，盡向問頭邊作言語，唯雪竇頌得最好，試舉看。頌云：
超談禪客問偏多，縫罅披離見也么？
糊餅祝來猶不住，至今天下有淆訛。
“超談禪客問偏多”，此語禪和家偏愛問。不見云門道：“爾諸人橫擔(dān)拄杖，道我參禪學(xué)道，便覓個超佛越祖道理，我且問爾，十二時中，行住坐臥，屙屎放尿，至于茅坑里蟲子市肆買賣羊肉案頭，還有超佛越祖的道理么？道得底出來，若無，莫妨我東行西行?！北阆伦?。有者更不識好惡，作圓相，土上如泥，添枷帶鎖?！翱p罅披離見也么？”他致問處，有大小大縫罅，云門見他問處披離，所以將糊餅攔縫塞定。這僧猶自不肯住，卻更問，是故雪竇道：“糊餅祝 土來猶不住，至今天下有淆訛。”如今禪和子，只管去糊餅上解會，不然去超佛祖處作道理，既不在這兩頭，畢竟在什么處？三十年后，待山僧換骨出來，卻向爾道。
⊙碧巖錄第七十八則
舉，古有十六開士，于浴僧時隨例入浴，忽悟水因。成佛子住。
楞嚴會上，跋陀婆羅菩薩，與十六開士，各修梵行。乃各說所證圓通法門之因，此亦二十五圓通之一數(shù)也。他因浴僧時，隨例入浴，忽悟水因，云：“既不洗塵，亦不洗體，且道洗個什么？”若會得去，中間安然，得無所有，千個萬個，更近傍不得。所謂以無所得是真般若，若有所得，是相似般若。不見達摩謂二祖云：“將心來與汝安?！倍嬖疲骸耙捫牧瞬豢傻??！边@里些子，是衲僧性命根本，更總不消得如許多葛藤，只消道個忽悟水因，自然了當(dāng)。既不洗塵，亦不洗體，且道悟個什么？到這般田地，一點也著不得。道個佛字，也須諱卻。
他道：“妙觸宣明，成佛子住。”宣則是顯也，妙觸是明也，既悟妙觸，成佛子住，即住佛地也。如今人亦入浴亦洗水，也恁么觸，因甚卻不悟？皆被塵境惑障，粘皮著骨，所以不能便惺惺去。若向這里，洗亦無所得，觸亦無所得，水因亦無所得。且道是妙觸宣明，不是妙觸宣明？若向個里，直下見得，便是“妙觸宣明，成佛子住”。如今人亦觸，還見妙處么？妙觸非常觸，與觸者合則為觸，離則非也。
玄沙過嶺，磕著腳指頭，以至德山棒，豈不是“妙觸”？雖然恁么，也須是七穿八穴始得。若只向身上摸索，有什么交涉？爾若七穿八穴去，何須入浴，便于一毫端上現(xiàn)寶王剎，向微塵里轉(zhuǎn)大法輪，一處透得，千處萬處一時透。莫只守一案一窟，一切處都是觀音入理之門。古人亦有聞聲悟道見色明心。若一人悟去則故是，因甚十六開士，同時悟去？是故古人同修同證，同悟同解。雪竇拈他教意，令人去妙觸處會取，出他教眼頌，免得人去教綱里籠罩，半醉半醒，要令人直下灑灑落落。頌云：
了事衲僧消一個，長連床上展腳臥。
夢中曾說悟圓通，香水洗來驀面唾。
“了事衲僧消一個”，且道了得個什么事？作家禪客，聊聞舉著，剔起便行，似恁么衲僧，只消得一個，何用成群作隊?！伴L連床上展腳臥”，古人道：“明明無悟法，悟了卻迷人。長舒兩腳睡，無偽亦無真?！彼孕刂袩o一事，饑來吃飯困來眠。雪竇意道，爾若說入浴悟得妙觸宣明，在這般無事衲僧分上，只似夢中說夢，所以道，“夢中曾說悟圓通，香水洗來驀面唾?！彼祈ッ粗坏浪七@般漢，正好驀頭驀面唾。山僧道土上加泥又一重。
⊙碧巖錄第七十九則
垂示云：大用現(xiàn)前，不存軌則?；钭缴埽粍谟嗔?。且道是什么人曾恁么來？試舉看。舉，僧問投子：“一切聲是佛聲是否？”投子云：“是?！鄙疲骸昂蜕心悍型雴杪??！蓖蹲颖愦?。又問：“粗言及細語，皆歸第一義，是否？”投子云：“是?！鄙疲骸皢竞蜕凶饕活^驢得么？”投子便打。
投子樸實頭，得逸群之辯，凡有致問，開口便見膽，不費余力，便坐斷他舌頭，可謂運籌帷幄之中，決勝千里之外。這僧將聲色佛法見解，貼在額頭上，逢人便問。投子作家來風(fēng)深辨。這僧知投子實頭，合下做個圈繢子，教投子入來，所以有后語。投子卻使陷虎之機，釣他后語出來。這僧接他答處道：“和尚莫屎沸碗鳴聲。”果然一釣便上。若是別人，則不奈這僧何。投子具眼，隨后便打。咬豬狗的手腳，須還作家始得。左轉(zhuǎn)也隨他阿轆轆地，右轉(zhuǎn)也隨他阿轆轆地。
這僧既是個圈繢子，要來捋虎須，殊不知投子，更在他圈繢頭上。投子便打，這僧可惜許，有頭無尾。當(dāng)時等他拈棒，便與掀倒禪床，直饒投子全機，也須倒退三千里。又問：“粗言及細語皆歸第一義是否？”投子亦云是，一似前頭語無異。僧云：“喚和尚作一頭驢得么？”投子又打。這僧雖然作窠窟，也不妨奇特。若是曲錄木床上老漢，頂門無眼。也難折挫他。投子有轉(zhuǎn)身處，這僧既做個道理，要攙他行市，到了依舊不奈投子老漢何。
不見巖頭道：“若論戰(zhàn)也，個個立在轉(zhuǎn)處。”投子放去太遲，收來太急。這僧當(dāng)時若解轉(zhuǎn)身吐氣，豈不作得個口似血盆的漢。衲僧家一不做二不休，這僧既不能返擲，卻被投子穿了鼻孔。頌云：投子投子，機輪無阻。
放一得二，同彼同此。
可憐無限弄潮人，畢竟還落潮中死。
忽然活，百川倒流鬧恬恬。
“投子投子，機輪無阻”，投子尋常道：“爾總道投子實頭，忽然下山三步，有人問爾道如何是投子實頭處，爾作么生抵對？”古人道：“機輪轉(zhuǎn)處，作者猶迷?！彼麢C輪轉(zhuǎn)轆轆地全無阻隔，所以雪竇道：“放一得二?！?br>不見僧問：“如何是佛？”投子云：“佛?！庇謫枺骸叭绾问堑?？”投子云：“道。”又問：“如何是禪？”投子云：“禪?！庇謫枺骸霸挛磮A時如何？”投子云：“吞卻三個四個?！薄皥A后如何？”“吐卻七個八個?！蓖蹲咏尤?，常用此機，答這僧只是一個是字。這僧兩回被打，所以雪竇道“同彼同此”。
四句一時頌投子了也，末后頌這僧道：“可憐無限弄潮人?！边@僧敢攙旗奪鼓，道“和尚莫屎沸碗鳴聲”，又道“喚和尚作一頭驢得么”，此便是弄潮處。這僧做盡伎倆，依前死在投子句中。投子便打，此僧便是“畢竟還落潮中死”。雪竇出這僧云“忽然活”，便掀倒禪床，投子也須倒退三千里，直得百川倒流鬧始始，非唯禪床震動，亦乃山山岌岌，天地陡暗。茍或個個如此，山僧且打退鼓。諸人向什么處安身立命？
⊙碧巖錄第八十則
舉，僧問趙州：“初生孩子，還具六識也無？”趙州云：“急水上打球子?！鄙畯?fù)問投子：“急水上打球子，意旨如何？”子云：“念念不停流?！贝肆R，教家立為正本。山河大地，日月星辰，因其所以生。來為先鋒，去為殿后。古人道：“三界唯心，萬法唯識。”若證佛地，以八識，轉(zhuǎn)為四智，教家謂之改名不改體，根塵識是三，前塵元不曾分別，勝義根能發(fā)生識，識能顯色分別，即是第六意識。第七識末那識，能去執(zhí)持世間一切影事，令人煩惱，不得自由自在，皆是第七識。到第八識，亦謂之阿賴那識，亦謂之含藏識，含藏一切善惡種子。這僧知教意，故將來問趙州道：“初生孩子，還具六識也無？”初生孩兒，雖具六識眼能見耳能聞，然未曾分別六塵，好惡長短，是非得失，他恁么時總不知。學(xué)道之人要復(fù)如嬰孩，榮辱功名，逆情順境，都動他不得，眼見色與盲等，耳聞聲與執(zhí)等，如癡似兀，其心不動，如須彌山，這個是衲僧家真實得力處。
古人道：“衲被蒙頭萬事休，此時山僧都不會?！比裟苋绱耍接猩俜窒鄳?yīng)，雖然如此，爭奈一點也瞞他不得。山依舊是山，水依舊是水，無造作，無緣慮，如日月運于太虛，未嘗暫止。亦不道我有許多名相，如天普蓋，似地普擎，為無心故，所以長養(yǎng)萬物。亦不道我有許多功行，天地為無心故，所以長久。若有心則有限齊，
得道之人亦復(fù)如是。于無功用中施功用，一切違情順境，皆以慈心攝受。到這里，古人尚自呵責(zé)道：“了了了時無可了，玄玄玄處直須呵。”又道：“事事通兮物物明，達者聞之暗里驚?！庇衷疲骸叭胧コ膊蛔髀?，臥龍長怖碧潭清。人生若得長如此，大地那能留一名?！彪m然恁么，更須跳出窠窟始得。
豈不見教中道：“第八不動地菩薩，以無功用智，于一微塵中，轉(zhuǎn)大法輪。于一切時中，行住坐臥，不拘得失，任運流入薩婆若海?！瘪纳业竭@里，亦不可執(zhí)著，但隨時自在，遇茶吃茶遇飯吃飯，這個向上事著個定字也不得，著個不定字也不得。
石室善道和尚示眾云：“汝不見小兒出胎時，何曾道我會看教，當(dāng)恁么時，亦不知有佛性義，無佛性義，及至長大，便學(xué)種種知解出來，便到我能我解，不知是客塵煩惱，十六觀行中，嬰兒行為最。哆哆口 和口 和時，喻學(xué)道之人離分別取舍心，故贊嘆嬰兒，可況喻取之。若謂嬰兒是道，今時人錯會。”南泉云：“我十八上解作活計。”趙州道：“我十八上解破家散宅?！庇值溃骸拔以谀戏蕉?，除粥飯二時是雜用心處。”曹山問僧：“菩薩定中，聞香象渡河歷歷地，出什么經(jīng)？”僧云：“《涅槃經(jīng)》。”山云：“定前聞定后聞？”僧云：“和尚流也?！鄙皆疲骸盀┫陆尤 ！?br>又《楞嚴經(jīng)》云：“湛入合湛，入識邊際?！庇帧独阗そ?jīng)云》：“相生執(zhí)礙，想生妄想，流注生則逐妄流轉(zhuǎn)。若到無功用地，猶在流注相中，須是出得第三流注生相，方始快活自在?！彼詼可絾栄錾皆疲骸凹抛尤绾?？”仰山云：“和尚問他見解，問他行解？若問他行解，某甲不知。若是見解，如一瓶水注一餅水?！比舻萌绱?，皆可以為一方之師。
趙州云“急水上打球子”，早是轉(zhuǎn)轆轆地，更向急水上打時，眨眼便過。譬如《楞嚴經(jīng)》云：“如急流水，望為恬靜?！惫湃嗽疲骸捌┤珩偭魉?，水流無定止。各各不相知，諸法亦如是。”譬如在急水中駕船行駛，水流沒有停止，坐在船上的人卻有一種錯覺，誤認為水是靜止的。由意識所衍生的諸法也是如此。趙州答處，意渾類此。其僧又問投子：“急水上打球子，意旨如何？”子云：“念念不停流?！弊匀慌c他問處恰好。古人行履綿密，答得只似一個，更不消計較，爾才問他，早知爾落處了也。孩子六識，雖然無功用，爭奈念念不停，如密水流。投子恁么答，可謂深辨來風(fēng)。雪竇頌云：
六識無功伸一問，作家曾共辨來端。茫茫急水打球子，落處不停誰解看?！傲R無功伸一問”，古人學(xué)道，養(yǎng)到這里，謂之無功之功，與嬰兒一般，雖有眼耳鼻舌身意，而不能分別六塵，蓋無功用也。既到這般田地，便乃降龍伏虎，坐脫立亡。如今人但將目前萬境，一時歇卻，何必八地以上，方乃如是。雖然無功用處，依舊山是山水是水。雪竇前面頌云：“活中有眼還同死，藥忌何須鑒作家?！鄙w為趙州投子是作家，故云“作家曾共辨來端”。
“茫茫急水打球子”，投子道：“念念不停流?！敝T人還知落處么？雪竇末后教人自著眼看，是故云：“落處不停誰解看?！贝耸茄└]活句，且道落在什么處？
舉，百丈復(fù)問峰：“并卻咽喉唇吻，作么生道？”峰云：“和尚也須并卻?！闭稍疲骸盁o人處斫額望汝?！?br>溈山把定封疆，五峰截斷眾流。這些子，要是個漢當(dāng)面提掇，如馬前相撲，不容擬議，直下便用緊迅危峭，不似溈山盤礴滔滔地。如今禪和子，只向架下行，不能出他一頭地。所以道：“欲得親切，莫將問來問。五峰答處，當(dāng)頭坐斷，不妨快俊。百丈云：“無人處斫額望汝，且道是肯他？是不肯他？是殺是活？見他阿轆轆地，只與他一點，雪竇頌云：
和尚也并卻，龍蛇陣上看謀略。
令人長憶李將軍，萬里天邊飛一鶚。
“和尚也并卻”，雪竇于一句中，拶一拶云：“龍蛇陣上看謀略?！比缗艃申囃怀鐾蝗?，七縱八橫，有斗將的手腳，有大謀略的人，匹馬單槍，向龍蛇陣上，出沒自在，爾作么生圍繞得他。若不是這個人，爭知有如此謀略。雪竇此三頌，皆就里頭，狀出底語如此，大似李廣神箭。“萬里天邊飛一鶚。”一箭落一雕定也，更不放過。雪竇頌百丈問處如一鶚，五峰答處如一箭相似。山僧只管贊嘆五峰，不覺渾身入泥水了也。⊙碧巖錄第七十二則
舉，百丈又問云巖：“并卻咽喉唇吻，作么生道？”巖云：“和尚有也未？”丈云：“喪我兒孫?！?br>云巖在百丈，二十年作侍者，后同道吾至藥山，山問云：“子在百丈會下，為個什么事？”巖云：“透脫生死。”山云：“還透脫也未？”巖云：“渠無生死?！鄙皆疲骸岸暝诎僬?，習(xí)氣也未除?！睅r辭去見南泉，后復(fù)歸藥山，方契悟?？此湃?，二十年參究。猶自半青半黃，粘皮著骨，不能穎脫。是則也是，只是前不構(gòu)村，后不迭店，不見道：“語不離窠臼，焉能出蓋纏。白云橫谷口，迷卻幾人源?！倍聪轮^之觸破，故云：“躍開仙仗風(fēng)凰樓，時人嫌觸當(dāng)今號?！彼缘狼G棘林須是透過始得，若不透過，終始涉廉纖，斬不斷。適來道前不構(gòu)村，后不迭店。云巖只管去點檢他人底。百丈見他如此，一時把來打殺了也，雪竇頌云：和尚有也未，金毛獅子不踞地。
兩兩三三舊路行，大雄山下空彈指。
“和尚有也未？”雪竇據(jù)款結(jié)案，是則是，只是金毛獅子，爭奈不踞地。獅子捉物，藏牙伏爪，踞地返擲，物無大小，皆以全威，要全其功。云巖云：“和尚有也未”，只是向舊路上行，所以雪竇云百丈向大雄山下空彈指?！驯處r錄第七十三則
垂示云：夫說法者，無說無示。其聽法者，無聞無得。說既無說無示，爭如不說。聽既無聞無得，爭如不聽。而無說又無聽，卻較些子。僧肇：“云無說者，豈曰不言？謂其能無所說；云無聞?wù)?，豈曰不聽？謂其能無所聽。其無所說，故終日說而未曾說；其無所聞，故終日聞而未嘗聞也?！敝蝗缃裰T人，聽山僧在這里說，作么生免得此過。具透關(guān)眼者，試舉看。
舉，僧問馬大師：“離四句絕百非，請師直指某甲西來意?！瘪R師云：“我今日勞倦，不能為汝說，問取智藏去?！鄙畣栔遣?，藏云：“何不問和尚？”僧云：“和尚教來問?！辈卦疲骸拔医袢疹^痛，不能為汝說，問取海兄去。”僧問海兄，海云：“我到這里卻不會?！鄙e似馬大師，馬師云：“藏頭白海頭黑。”這個公案，山僧舊日，在成都參真覺，覺云：“只消看馬祖第一句，自然一時理會得。”且道這僧，是會來問，不會來問？此問不妨深遠。離四句者：有，無，非有，非無，非非有，非非無，離此四句，絕其百非，只管作道理，不識話頭，討頭腦不見。若是山僧，待馬祖道了，也便與展坐具，禮三拜，看他作么生道？當(dāng)時馬祖，若見這僧來，問“離四句絕百非，請師直指某甲西來意”，以拄杖劈脊便棒趕出，看他省不省。
馬大師只管與他打葛藤，以至這漢，當(dāng)面磋過，更令去問智藏，殊不知馬大師來風(fēng)深辨。這僧懵懂，走去問智藏，藏云：“何不問和尚？”僧云：“和尚教來問?！笨此@些子，拶著便轉(zhuǎn)，更無閑暇處。智藏云：“我今日頭痛，不能為汝說得，問取海兄去。”這僧又去問海兄，海兄云：“我到這里卻不會?！鼻业罏槭裁矗恳蝗说李^痛，一人云不會，畢竟作么生？這僧卻回來，舉似馬師，師云：“藏頭白海頭黑。”若以解路卜度，卻謂之相瞞。有者道，只是相推過。有者道，三個總識他問頭，所以不答，總是拍盲地，一時將古人醍醐上味，著毒藥在里許。所以馬祖道：“待汝一口吸盡西江水，即向汝道?！迸c此公案一般。若會得藏頭白海頭黑，便會西江水話。這僧將一擔(dān)懵懂，換得個安樂。更勞他三人尊宿，入泥入水，畢竟這僧不瞥地，雖然一恁么，這三個宗師，卻被個擔(dān)板漢勘破。如今人只管去語言上，作活講云：“白是明頭合，黑是暗頭合?！敝还茔@研計較，殊不知，古人一句截斷意根，須是向正脈里，自看始得穩(wěn)當(dāng)。
所以道：“末后一句，始到牢關(guān)，把斷要津，不通凡圣?！比粽摯耸拢绠?dāng)門接一口劍相似，擬議則喪身失命。又道：“譬如擲劍揮空，莫論及之不及，但向八面玲瓏處會取。”不見古人道：“這漆桶。”或云：“野狐精。”或云：“瞎?jié)h?！鼻业琅c一棒一喝，是同是別？若知千差萬別，只是一般，自然八面受敵。要會藏頭白海頭黑么？五祖先師道：封后先生。雪竇頌云：
藏頭白海頭黑，明眼衲僧會不得。
馬駒踏殺天下人，臨濟未是白拈賊。離四句絕百非，天上人間唯我知?！安仡^白海頭黑?！鼻业酪庾髅瓷?？這些子，天下衲僧跳不出?？此└]，后面合殺得好。道直饒是明眼衲僧，也會不得。這個些子消息，謂之神仙秘訣父子不傳。釋迦老子，說一代時教，末后單傳心印，喚作金剛王寶劍，喚作正位。恁么葛藤，早是事不獲己。古人略露些子鋒芒，若是透得底人，便乃七穿八穴，得大自在。若透不得，從前無悟入處，轉(zhuǎn)說轉(zhuǎn)遠也。馬駒踏殺天下人。西天般若多羅，讖達摩云：“震旦雖闊無別路，要假兒孫腳下行。金雞解銜一粒粟，供養(yǎng)十方羅漢僧?！庇至嬷^讓和尚曰：“向后佛法，從汝邊去，已后出一馬駒，踏殺天下人?！必屎蠼鞣ㄋ?，布于天下，時號馬祖焉，達摩六祖，皆先讖馬祖，看他作略，果然別，只道“藏頭白海頭黑”，便見踏殺天下人處。只這一句黑白語千人萬人咬不破。
“臨濟未是白拈賊?！迸R濟一日示眾云：“赤肉團上有一無位真人，常向汝等諸人面門出入，未證據(jù)者看看?！睍r有僧出問：“如何是無位真人？”臨濟下禪床掐住云：“道道。”僧無話，濟拖開云：“無位真人，是什么干屎橛?！毖┓搴舐勗疲骸芭R濟大似白拈賊。”雪竇要與他臨濟相見，觀馬祖機鋒，尤過于臨濟，此正是白拈賊。臨濟未是白拈賊也，雪竇一時穿卻了也，卻頌這僧道：“離四句絕百非，天上人間唯我知?！鼻夷蚬砜呃镒骰钣嫛?br>古人云：“問在答處，答在問處?！痹缡瞧嫣?，爾作么生離得四句，絕得百非。雪竇道，此事唯我能知，直饒三世諸佛，也覷不見。既是獨自個知，諸人更上來求個什么？大溈真如拈云：“這僧恁么問，馬祖恁么答，離四句絕百非，智藏海兄都不知。要會么，不見道：“馬駒踏殺天下人， ！
⊙碧巖錄第七十四則垂示云：莫邪橫按，鋒前剪斷葛藤窠。明鏡高懸，句中引出毗盧印。田地穩(wěn)密處，著衣吃飯。神通游戲處，如何湊泊。還委悉么？看取下文。
舉，金牛和尚每至齋時，自將飯桶，于僧堂前作舞，呵呵大笑云：“菩薩子吃飯來。”雪竇云：“雖然如此，金牛不是好心?！鄙畣栭L慶，古人道：“菩薩子吃飯來，意旨如何？”慶云：“大似因齋慶贊。”
金牛乃馬祖下尊宿，每至齋時，自將飯桶，于僧堂前作舞，呵呵大笑云：“菩薩子吃飯來。”如此者二十年，且道他意在什么處？若只喚作吃飯，尋常敲魚擊鼓，亦自告報矣，又何須更自將飯桶來，作許多伎倆。莫是他顛么，莫是提唱建立么？若是提唱此事，何不去寶華王座上，敲床豎拂，須要如此作什么？
今人殊不知，古人意在言外。何不且看祖師當(dāng)時初來的題目道什么？分明說道教外別傳，單傳心印。古人方道：“也只教爾直截承當(dāng)去。”后來人妄自卜度，便道那里有許多事，寒則向火，熱則乘涼，饑則吃飯，困則打眠。若恁么以常情義解詮注，達摩一宗，掃土而盡。不知古人，向二六時中，念念不舍，要明此事。
雪竇云：“雖然如此，金牛不是好心?！敝贿@一句，多少人錯會。所謂醍醐上味，為世所珍，遇斯等人，翻成毒藥。金牛既是落草為人，雪竇為什么道不是好心，因什么卻恁么道？衲僧家須是有生機始得。今人不到古人田地，只管道見什么心，有什么佛，若作這見解，壞卻金牛老作家了也。須是仔細看始得。若只今日明日，口快些子，無有了期。
后來長慶上堂，僧問：“古人道，菩薩子吃飯來，意旨如何？”慶云：“大似因齋慶贊?！弊鹚藜疫瘹⒋缺?，漏逗不少，是則是，因齋慶贊，爾且道慶贊個什么？看他雪竇頌云：
白云影里笑呵呵，兩手持來付與他。
若是金毛獅子子，三千里外見淆訛。
“白云影里笑呵呵”，長慶道“因齋慶贊”，雪竇道：“兩手持來付與他?！鼻业乐皇桥c他吃飯，為當(dāng)別有奇特？若向個里知得端的，便是個金毛獅子子。若是金毛獅子子，更不必金牛將飯桶來作舞大笑，直向三千里外，便知他敗缺處。古人道：“鑒在機先，不消一捏。”所以衲僧家，尋常須是向格外用始得稱本分宗師，若只據(jù)語言，未免漏逗。
⊙碧巖錄第七十五則垂示云：靈鋒寶劍，常露現(xiàn)前，亦能殺人亦能活人，在彼在此，同得同失。若要提持，一任提持；若要平展，一任平展。且道不落賓主，不拘回互時如何？試舉看。
舉，僧從定州和尚會里，來到烏臼，烏臼問：“定州法道何似這里？”僧云：“不別。”臼云：“若不別，更轉(zhuǎn)彼中去?！北愦颉Ｉ疲骸鞍纛^有眼，不得草草打人。”臼云：“今日打著一個也。”又打三下。僧便出去。臼云：“屈棒元來有人吃在。”僧轉(zhuǎn)身云：“爭奈杓柄在和尚手里。”臼云：“汝若要，山僧回與汝。”僧近前奪臼手中棒，打臼三下。臼云：“屈棒屈棒?！鄙疲骸坝腥顺栽凇！本试疲骸安莶荽蛑鴤€漢?！鄙愣Y拜。臼云：“和尚卻恁么去也？”僧大笑而出。臼云：“消得恁么，消得恁么?！?br>僧從定州和尚會里來到烏臼，臼亦是作家，諸人若向這里，識得此二人一出一入，千個萬個只是一個，作主也恁么，作賓也恁么，二人畢竟合成一家，一期勘辨，賓主問答，始終作家?？礊蹙蕟栠@僧云：“定州法道何似這里？”僧便云：“不別?！碑?dāng)時若不是烏臼，難奈這僧何，臼云：“若不別，更轉(zhuǎn)彼中去。”便打。爭奈這僧是作家漢，便云：“棒頭有眼不得草草打人?！本室幌蛐辛钤疲骸敖袢沾蛑粋€也?！庇执蛉拢渖愠鋈?。
看他兩個轉(zhuǎn)轆轆地，俱是作家。了這一事，須要分緇素別休咎。這僧雖出去，這公案，卻未了在。烏臼始終要驗他實處，看他如何，這僧卻似撐門拄戶，所以未見得他，烏臼卻云：“屈棒元來有人吃在?！边@僧要轉(zhuǎn)身吐氣，卻不與他爭。輕輕轉(zhuǎn)云：“爭奈杓柄在和尚手里。”烏臼是頂門具眼底宗師，敢向猛虎口里橫身，云：“汝若要，山僧回與汝?！边@漢是個肘下有符底漢，所謂見義不為無勇也，更不擬議，近前奪烏臼手中棒，打臼三下。臼云：“屈棒屈棒。”爾且道意作么生？頭上道：“屈棒元來有人吃在?！奔昂醯竭@僧打他，卻道“屈棒屈棒?！鄙疲骸坝腥顺栽凇！本试疲骸安莶荽蛑鴤€漢?！鳖^上道“草草打著一個也?！钡侥┖笞猿园?，為什么亦道“草草打著個漢”？當(dāng)時若不是這僧卓朔地，也不奈他何。這僧便禮拜，這個禮拜最毒，也不是好心。若不是烏臼，也識他不破。烏臼云：“卻恁么去也。”其僧大笑而出。烏臼云：“消得恁么消得恁么。”看他作家相見，始終賓主分明，斷而能續(xù)，其實也只是互換之機。他到這里，亦不道有個互換處。自是他古人，絕情塵意想，彼此作家，亦不道有得有失，雖是一期間語言，兩個活潑潑地，都有血脈針線，若能于此見得，亦乃向十二時中，歷歷分明。其僧便出是雙放，已下是雙收，謂之互換也。雪竇正恁么也，頌云：
呼即易，遣即難，互換機鋒子細看。
劫石固來猶可壞，滄溟深處立須干。
烏臼老烏臼老，幾何般，與他杓柄太無端。
“呼即易，遣即難”，一等是落草，雪竇忒殺慈悲。尋常道呼蛇易遣蛇難，如今將個瓢子吹來，喚蛇即易，要遣時即難。一似將棒與他卻易，復(fù)奪他棒，遣去卻難。須是有本分手腳，方能遣得他去。烏臼是作家，有呼蛇底手腳，亦有遣蛇的手段。這僧也不是瞌睡底，烏臼問：“定州法道何似這里？”便是呼他。烏臼便打，是遣他。僧云“棒頭有眼，不得草草打人”，卻轉(zhuǎn)在這僧處，便是呼來。烏臼云：“汝若要，山僧回與汝?！鄙憬皧Z棒，也打三下，卻是這僧遣去。乃至這僧大笑而出，烏臼云：“消得恁么消得恁么。”此分明是遣得他恰好。
看他兩個機鋒互換，絲來線去，打成一片，始終賓主分明，有時主卻作主。雪竇也贊嘆不及，所以道“互換之機”教人且仔細看?！敖偈虂愍q可壞”，謂此劫石，長四十里，廣八萬四十由旬，厚八萬四千由旬。凡五百年乃有天人下來，此六銖衣袖拂一下。又去至五百年，又來如此拂，拂盡此石，乃為一劫，謂之輕衣拂石劫。雪竇道“劫石固來猶可壞”，石雖堅固，尚爾可消磨盡，此二人機鋒，千古萬古，更無有窮盡。
“滄溟深處立須干”，任是滄溟，洪波浩渺白浪滔天，若教此二人，向內(nèi)立地，此滄溟也須干竭。雪竇到此，一時頌了，末后更道：“烏臼老烏臼老，幾何般?！被蚯芑蚩v，或殺或活，畢竟是幾何般？
“與他杓柄太無端”，這個拄杖子，三世諸佛也用，歷代祖師也用，宗師家也用，與人抽釘拔楔，解粘去縛，爭得輕易分付與人。雪竇意要獨用，賴值這僧當(dāng)時只與他平展，忽若旱地起雷，看他如何當(dāng)?shù)郑繛蹙蔬^杓柄與人去，豈不是太無端。
⊙碧巖錄第七十六則
垂示云：細如米末，冷似冰霜，逼塞干坤，離明絕暗。低低處觀之有余，高高處平之不足。把住放行，總在這里許。還有出身處也無？試舉看。舉，丹霞問僧：“甚處來？”僧云：“山下來?！毕荚疲骸俺燥埩艘参?？”僧云：“吃飯了。”，霞云：“將飯來與汝吃底人還具眼么？”僧無語。長慶問保福：“將飯與人吃，報恩有份，為什么不具眼？”福云：“施者受者，二俱瞎?jié)h?！遍L慶云：“盡其機來，還成瞎否？”福云：“道我瞎得么？”鄧州丹霞天然禪師，不知何許人，初習(xí)儒學(xué)，將入長安應(yīng)舉，方宿于逆旅，忽夢白光滿室，占者曰：“解空之祥。”偶一禪客問曰：“仁者何往？”曰：“選官去?！倍U客曰：“選官何如選佛?！毕荚疲骸斑x佛當(dāng)往何所？”禪客曰：“今江西馬大師出世，是選佛之場，仁者可往。”遂直造江西，才見馬大師，以兩手托幞頭腳。馬師顧視云：“吾非汝師，南岳石頭處去?！卞岬帜显?，還以前意投之。石頭云：“著槽廠去。”師禮謝，入行者堂，隨眾作務(wù)，凡三年。
石頭一日告眾云：“來日鏟佛殿前草?！敝羴砣?，大眾各備鍬鋤鏟草，丹霞獨以盆盛水凈頭，于師前跪膝，石頭見而笑之，便與剃發(fā)，又為說戒，丹霞掩耳而出，便往江西，再謁馬祖。未參禮，便去僧堂內(nèi)，騎圣僧頸而坐。時大眾驚愕，急報馬祖，躬入堂視之曰：“我子天然?！毕急阆露Y拜曰：“謝師賜法號。”因名天然。他古人天然，如此穎脫，所謂選官不如選佛也。
傳燈錄中載其語句，直是壁立千仞，句句有與人抽釘拔楔底手腳。似問這僧道：“什么處來？”僧云：“山下來?！边@僧卻不通來處，一如具眼倒去勘主家相似。當(dāng)時若不是丹霞，也難為收拾。丹霞卻云：“吃飯了也未？”頭邊總未見得，此是第二回勘他。僧云：“吃飯了也?！便露疂h元來不會。霞云：“將飯與汝吃的人，還具眼么？”僧無語。丹霞意道：“與爾這般漢飯吃，堪作什么？”這僧若是個漢，試與他一禮，看他如何？雖然如是，丹霞也未放爾在，這僧便眼眨眨地?zé)o語。保福、長慶，同在雪峰會下，常舉古人公案商量，長慶問保福：“將飯與人吃，報恩有分，為什么不具眼？”不必盡問公案中事，大綱借此語作話頭，要驗他諦當(dāng)處。保福云：“施者受者二俱瞎?jié)h?！笨煸?，到這里，只論當(dāng)機事，家里有出身之路。長慶云：“盡其機來，還成瞎否？”保福云：“道我瞎得么？”保福意謂我恁么具眼，與爾道了也，還道我瞎得么。雖然如是，半合半開，當(dāng)時若是山僧，等他道“盡其機來，還成瞎否”，只向他道瞎?？上гS，保福當(dāng)時若下得這個“瞎”字，免得雪竇許多葛藤。雪竇亦只用此意頌：盡機不成瞎，按牛頭吃草。
四七二三諸祖師，寶器持來成過咎。
過咎深，無處尋，天上人間同陸沉。
“盡機不成瞎”，長慶云：“盡其機來，還成瞎否？”保福云：“道我瞎得么？”一似“按牛頭吃草”，須是等他自吃始得，那里按他頭教吃。雪竇恁么頌，自然見得丹霞意。“四七二三諸祖師，寶器持來成過咎。”不唯只帶累長慶，乃到西天二十八祖，此土六祖，一時埋沒。釋迦老子，四十九年，說一大藏教，末后唯傳這個寶器。永嘉道：“不是標(biāo)形虛事持，如來寶杖親蹤跡?！比糇鞅８Ｒ娊猓瑢毱鞒謥?，都成過咎。“過咎深無處尋”，這個與爾說不得，但去靜坐，向他句中點檢看。既是過咎深，因什么卻無處尋？此非小過也，將祖師大事，一齊于陸地上平沈卻，所以雪竇道，“天上人間同陸沈”。
⊙碧巖錄第七十七則
垂示云：向上轉(zhuǎn)去，可以穿天下人鼻孔，似鶻捉鳩；向下轉(zhuǎn)去，自己鼻孔在別人手里，如龜藏殼。個中忽有個出來道：本來無向上向下，用轉(zhuǎn)作什么？只向伊道我也知爾向鬼窟里作活計。且道作么生辨?zhèn)€緇素？良久云：有條攀條無條攀例。試舉看。舉，僧問云門：“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談？”門云：“糊餅。”
這僧問云門：“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談？”門云：“糊餅?！边€覺寒毛卓堅么？衲僧家問佛問祖，問禪問道，問向上向下了，更無可得問，卻致個問端，問超佛越祖之談。云門是作家，便水漲船高，泥多佛大，便答道“糊餅”，可謂道不虛行，功不浪施。
云門復(fù)示眾云：“爾勿可作了，見人道著祖師意，便問超佛越祖之談道理，爾且喚什么作佛？喚什么作祖？即說超佛越祖之談，便問個出三界，爾把三界來看，有什么見聞覺知隔礙著爾？有什么聲色佛法與汝可了？了個什么碗？以那個為差殊之見？他古圣勿奈爾何，橫身為物，道個舉體全真物物覲體，不可得，我向汝道直下有什么事，早是埋沒了也。”
會得此語，便識得胡餅。五祖云：“驢屎比麝香?！彼^“直截根源佛所印，摘葉尋枝我不能?！钡竭@里欲得親切，莫將問來問?？催@僧問：“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談？”門云：“胡餅?！边€識羞慚么？還覺漏逗么？有一般人，杜撰道：“云門見兔放鷹，便道糊餅?！比繇ッ磳⒑灡闶浅鹪阶嬷勔娙?，豈有活路。莫作糊餅會，又不作超作超佛越祖會，便是活路也。與“麻三斤”、“解打鼓”一般，雖然只道胡餅，其實難見。
后人多作道理云：“粗言及細語，皆歸第一義?！比繇ッ磿胰プ髯?，一生贏得多知多解。如今禪和子道超佛越祖之時，諸佛也踏在腳跟下，祖師也踏在腳跟下。所以云門只向他道糊餅，既是糊餅，豈解超佛越祖，試去參詳看。諸方頌極多，盡向問頭邊作言語，唯雪竇頌得最好，試舉看。頌云：
超談禪客問偏多，縫罅披離見也么？
糊餅祝來猶不住，至今天下有淆訛。
“超談禪客問偏多”，此語禪和家偏愛問。不見云門道：“爾諸人橫擔(dān)拄杖，道我參禪學(xué)道，便覓個超佛越祖道理，我且問爾，十二時中，行住坐臥，屙屎放尿，至于茅坑里蟲子市肆買賣羊肉案頭，還有超佛越祖的道理么？道得底出來，若無，莫妨我東行西行?！北阆伦?。有者更不識好惡，作圓相，土上如泥，添枷帶鎖?！翱p罅披離見也么？”他致問處，有大小大縫罅，云門見他問處披離，所以將糊餅攔縫塞定。這僧猶自不肯住，卻更問，是故雪竇道：“糊餅祝 土來猶不住，至今天下有淆訛。”如今禪和子，只管去糊餅上解會，不然去超佛祖處作道理，既不在這兩頭，畢竟在什么處？三十年后，待山僧換骨出來，卻向爾道。
⊙碧巖錄第七十八則
舉，古有十六開士，于浴僧時隨例入浴，忽悟水因。成佛子住。
楞嚴會上，跋陀婆羅菩薩，與十六開士，各修梵行。乃各說所證圓通法門之因，此亦二十五圓通之一數(shù)也。他因浴僧時，隨例入浴，忽悟水因，云：“既不洗塵，亦不洗體，且道洗個什么？”若會得去，中間安然，得無所有，千個萬個，更近傍不得。所謂以無所得是真般若，若有所得，是相似般若。不見達摩謂二祖云：“將心來與汝安?！倍嬖疲骸耙捫牧瞬豢傻??！边@里些子，是衲僧性命根本，更總不消得如許多葛藤，只消道個忽悟水因，自然了當(dāng)。既不洗塵，亦不洗體，且道悟個什么？到這般田地，一點也著不得。道個佛字，也須諱卻。
他道：“妙觸宣明，成佛子住。”宣則是顯也，妙觸是明也，既悟妙觸，成佛子住，即住佛地也。如今人亦入浴亦洗水，也恁么觸，因甚卻不悟？皆被塵境惑障，粘皮著骨，所以不能便惺惺去。若向這里，洗亦無所得，觸亦無所得，水因亦無所得。且道是妙觸宣明，不是妙觸宣明？若向個里，直下見得，便是“妙觸宣明，成佛子住”。如今人亦觸，還見妙處么？妙觸非常觸，與觸者合則為觸，離則非也。
玄沙過嶺，磕著腳指頭，以至德山棒，豈不是“妙觸”？雖然恁么，也須是七穿八穴始得。若只向身上摸索，有什么交涉？爾若七穿八穴去，何須入浴，便于一毫端上現(xiàn)寶王剎，向微塵里轉(zhuǎn)大法輪，一處透得，千處萬處一時透。莫只守一案一窟，一切處都是觀音入理之門。古人亦有聞聲悟道見色明心。若一人悟去則故是，因甚十六開士，同時悟去？是故古人同修同證，同悟同解。雪竇拈他教意，令人去妙觸處會取，出他教眼頌，免得人去教綱里籠罩，半醉半醒，要令人直下灑灑落落。頌云：
了事衲僧消一個，長連床上展腳臥。
夢中曾說悟圓通，香水洗來驀面唾。
“了事衲僧消一個”，且道了得個什么事？作家禪客，聊聞舉著，剔起便行，似恁么衲僧，只消得一個，何用成群作隊?！伴L連床上展腳臥”，古人道：“明明無悟法，悟了卻迷人。長舒兩腳睡，無偽亦無真?！彼孕刂袩o一事，饑來吃飯困來眠。雪竇意道，爾若說入浴悟得妙觸宣明，在這般無事衲僧分上，只似夢中說夢，所以道，“夢中曾說悟圓通，香水洗來驀面唾?！彼祈ッ粗坏浪七@般漢，正好驀頭驀面唾。山僧道土上加泥又一重。
⊙碧巖錄第七十九則
垂示云：大用現(xiàn)前，不存軌則?；钭缴埽粍谟嗔?。且道是什么人曾恁么來？試舉看。舉，僧問投子：“一切聲是佛聲是否？”投子云：“是?！鄙疲骸昂蜕心悍型雴杪??！蓖蹲颖愦?。又問：“粗言及細語，皆歸第一義，是否？”投子云：“是?！鄙疲骸皢竞蜕凶饕活^驢得么？”投子便打。
投子樸實頭，得逸群之辯，凡有致問，開口便見膽，不費余力，便坐斷他舌頭，可謂運籌帷幄之中，決勝千里之外。這僧將聲色佛法見解，貼在額頭上，逢人便問。投子作家來風(fēng)深辨。這僧知投子實頭，合下做個圈繢子，教投子入來，所以有后語。投子卻使陷虎之機，釣他后語出來。這僧接他答處道：“和尚莫屎沸碗鳴聲。”果然一釣便上。若是別人，則不奈這僧何。投子具眼，隨后便打。咬豬狗的手腳，須還作家始得。左轉(zhuǎn)也隨他阿轆轆地，右轉(zhuǎn)也隨他阿轆轆地。
這僧既是個圈繢子，要來捋虎須，殊不知投子，更在他圈繢頭上。投子便打，這僧可惜許，有頭無尾。當(dāng)時等他拈棒，便與掀倒禪床，直饒投子全機，也須倒退三千里。又問：“粗言及細語皆歸第一義是否？”投子亦云是，一似前頭語無異。僧云：“喚和尚作一頭驢得么？”投子又打。這僧雖然作窠窟，也不妨奇特。若是曲錄木床上老漢，頂門無眼。也難折挫他。投子有轉(zhuǎn)身處，這僧既做個道理，要攙他行市，到了依舊不奈投子老漢何。
不見巖頭道：“若論戰(zhàn)也，個個立在轉(zhuǎn)處。”投子放去太遲，收來太急。這僧當(dāng)時若解轉(zhuǎn)身吐氣，豈不作得個口似血盆的漢。衲僧家一不做二不休，這僧既不能返擲，卻被投子穿了鼻孔。頌云：投子投子，機輪無阻。
放一得二，同彼同此。
可憐無限弄潮人，畢竟還落潮中死。
忽然活，百川倒流鬧恬恬。
“投子投子，機輪無阻”，投子尋常道：“爾總道投子實頭，忽然下山三步，有人問爾道如何是投子實頭處，爾作么生抵對？”古人道：“機輪轉(zhuǎn)處，作者猶迷?！彼麢C輪轉(zhuǎn)轆轆地全無阻隔，所以雪竇道：“放一得二?！?br>不見僧問：“如何是佛？”投子云：“佛?！庇謫枺骸叭绾问堑?？”投子云：“道。”又問：“如何是禪？”投子云：“禪?！庇謫枺骸霸挛磮A時如何？”投子云：“吞卻三個四個?！薄皥A后如何？”“吐卻七個八個?！蓖蹲咏尤?，常用此機，答這僧只是一個是字。這僧兩回被打，所以雪竇道“同彼同此”。
四句一時頌投子了也，末后頌這僧道：“可憐無限弄潮人?！边@僧敢攙旗奪鼓，道“和尚莫屎沸碗鳴聲”，又道“喚和尚作一頭驢得么”，此便是弄潮處。這僧做盡伎倆，依前死在投子句中。投子便打，此僧便是“畢竟還落潮中死”。雪竇出這僧云“忽然活”，便掀倒禪床，投子也須倒退三千里，直得百川倒流鬧始始，非唯禪床震動，亦乃山山岌岌，天地陡暗。茍或個個如此，山僧且打退鼓。諸人向什么處安身立命？
⊙碧巖錄第八十則
舉，僧問趙州：“初生孩子，還具六識也無？”趙州云：“急水上打球子?！鄙畯?fù)問投子：“急水上打球子，意旨如何？”子云：“念念不停流?！贝肆R，教家立為正本。山河大地，日月星辰，因其所以生。來為先鋒，去為殿后。古人道：“三界唯心，萬法唯識。”若證佛地，以八識，轉(zhuǎn)為四智，教家謂之改名不改體，根塵識是三，前塵元不曾分別，勝義根能發(fā)生識，識能顯色分別，即是第六意識。第七識末那識，能去執(zhí)持世間一切影事，令人煩惱，不得自由自在，皆是第七識。到第八識，亦謂之阿賴那識，亦謂之含藏識，含藏一切善惡種子。這僧知教意，故將來問趙州道：“初生孩子，還具六識也無？”初生孩兒，雖具六識眼能見耳能聞，然未曾分別六塵，好惡長短，是非得失，他恁么時總不知。學(xué)道之人要復(fù)如嬰孩，榮辱功名，逆情順境，都動他不得，眼見色與盲等，耳聞聲與執(zhí)等，如癡似兀，其心不動，如須彌山，這個是衲僧家真實得力處。
古人道：“衲被蒙頭萬事休，此時山僧都不會?！比裟苋绱耍接猩俜窒鄳?yīng)，雖然如此，爭奈一點也瞞他不得。山依舊是山，水依舊是水，無造作，無緣慮，如日月運于太虛，未嘗暫止。亦不道我有許多名相，如天普蓋，似地普擎，為無心故，所以長養(yǎng)萬物。亦不道我有許多功行，天地為無心故，所以長久。若有心則有限齊，
得道之人亦復(fù)如是。于無功用中施功用，一切違情順境，皆以慈心攝受。到這里，古人尚自呵責(zé)道：“了了了時無可了，玄玄玄處直須呵。”又道：“事事通兮物物明，達者聞之暗里驚?！庇衷疲骸叭胧コ膊蛔髀?，臥龍長怖碧潭清。人生若得長如此，大地那能留一名?！彪m然恁么，更須跳出窠窟始得。
豈不見教中道：“第八不動地菩薩，以無功用智，于一微塵中，轉(zhuǎn)大法輪。于一切時中，行住坐臥，不拘得失，任運流入薩婆若海?！瘪纳业竭@里，亦不可執(zhí)著，但隨時自在，遇茶吃茶遇飯吃飯，這個向上事著個定字也不得，著個不定字也不得。
石室善道和尚示眾云：“汝不見小兒出胎時，何曾道我會看教，當(dāng)恁么時，亦不知有佛性義，無佛性義，及至長大，便學(xué)種種知解出來，便到我能我解，不知是客塵煩惱，十六觀行中，嬰兒行為最。哆哆口 和口 和時，喻學(xué)道之人離分別取舍心，故贊嘆嬰兒，可況喻取之。若謂嬰兒是道，今時人錯會。”南泉云：“我十八上解作活計。”趙州道：“我十八上解破家散宅?！庇值溃骸拔以谀戏蕉?，除粥飯二時是雜用心處。”曹山問僧：“菩薩定中，聞香象渡河歷歷地，出什么經(jīng)？”僧云：“《涅槃經(jīng)》。”山云：“定前聞定后聞？”僧云：“和尚流也?！鄙皆疲骸盀┫陆尤 ！?br>又《楞嚴經(jīng)》云：“湛入合湛，入識邊際?！庇帧独阗そ?jīng)云》：“相生執(zhí)礙，想生妄想，流注生則逐妄流轉(zhuǎn)。若到無功用地，猶在流注相中，須是出得第三流注生相，方始快活自在?！彼詼可絾栄錾皆疲骸凹抛尤绾?？”仰山云：“和尚問他見解，問他行解？若問他行解，某甲不知。若是見解，如一瓶水注一餅水?！比舻萌绱?，皆可以為一方之師。
趙州云“急水上打球子”，早是轉(zhuǎn)轆轆地，更向急水上打時，眨眼便過。譬如《楞嚴經(jīng)》云：“如急流水，望為恬靜?！惫湃嗽疲骸捌┤珩偭魉?，水流無定止。各各不相知，諸法亦如是。”譬如在急水中駕船行駛，水流沒有停止，坐在船上的人卻有一種錯覺，誤認為水是靜止的。由意識所衍生的諸法也是如此。趙州答處，意渾類此。其僧又問投子：“急水上打球子，意旨如何？”子云：“念念不停流?！弊匀慌c他問處恰好。古人行履綿密，答得只似一個，更不消計較，爾才問他，早知爾落處了也。孩子六識，雖然無功用，爭奈念念不停，如密水流。投子恁么答，可謂深辨來風(fēng)。雪竇頌云：
六識無功伸一問，作家曾共辨來端。茫茫急水打球子，落處不停誰解看?！傲R無功伸一問”，古人學(xué)道，養(yǎng)到這里，謂之無功之功，與嬰兒一般，雖有眼耳鼻舌身意，而不能分別六塵，蓋無功用也。既到這般田地，便乃降龍伏虎，坐脫立亡。如今人但將目前萬境，一時歇卻，何必八地以上，方乃如是。雖然無功用處，依舊山是山水是水。雪竇前面頌云：“活中有眼還同死，藥忌何須鑒作家?！鄙w為趙州投子是作家，故云“作家曾共辨來端”。
“茫茫急水打球子”，投子道：“念念不停流?！敝T人還知落處么？雪竇末后教人自著眼看，是故云：“落處不停誰解看?！贝耸茄└]活句，且道落在什么處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