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回 定姻緣曲詞傳簡 改正生戲房調(diào)情

作者:不署撰人
藐姑思念楚玉,自是不必說的了。楚玉也自想道:“我為著劉藐姑,不但把功名富貴丟過一邊,并棄終身的名節(jié)。只道入班之后,就與至親骨肉一般,內(nèi)外也可以不分,嫌也可以不避,誰想戲房里面的規(guī)矩.更比人家不同。極渾雜之中,又有極分別去處。但凡做女旦的,普天下之人,都可以的戲的,獨(dú)有同班弟兄,倒調(diào)戲不得。這個陋習(xí),下知甚么人創(chuàng)起。又說有個二郎神,單管這些閑事,一發(fā)荒唐可笑。所以這學(xué)戲里面,不但有先生拘束,父母提防,連那同班的人,都要互相稽察。小生入班一月,莫說別樣的事難行,就是寒喧,也不曾敘得一句。只好借眉眼傳情,規(guī)模示意罷了。這刻刻相見的想思,更比那不見面的難害!”
且說這班人,除譚生之外,俱是本處后生,凡兩餐與夜間俱各回家,惟有楚玉自從入班之后,晝夜俱在館內(nèi)。楚玉與藐姑,雖是面目相關(guān),其實(shí)話也不曾說。一日早飯后,藐姑到了館內(nèi),恰置別的俱各未來,惟有楚玉一身。楚玉一見,又喜又懼。迎著藐姑道:“這可怎么樣呢!”藐姑捏著楚玉的手,楚玉也攀著藐姑的臂,雖是兩口相親,卻無一言相對,正合著古語二句:
滿懷盡是心腹事,及至相逢半句無。
藐姑道:“這屋后有閑房半間,雖是茸茅不堪,卻是人跡罕到。你我到彼,略償素愿何如?”楚玉說:“如此最好?!?
二人足方出門,忽聞戶外有人進(jìn)來,遂各慌忙上位。藐姑桃腮添朱,楚玉手足無措。畢竟是個小小的丑兒,那些事全然未曉,所以不曾看出馬腳。一步三趨,進(jìn)門來道:“噯喲!我說我來早,還有早行人。咱三個趁之師父來到,想個法兒玩玩罷。若師父來,又要受他的拘束了。”藐姑道:“做么玩呢?”丑說:“背趟趟罷?!背裼行┎豢希旯靡阅恳曋?,楚玉道:“如此妙極!誰先背誰呢?”丑說:“你先背我?!背竦溃骸澳阆缺澄??!倍藸幷摬灰选C旯玫溃骸澳愣烁飨缺澄乙惶?,我再各背你們一趟,就均勻了?!泵旯眯睦铮m是立意要站他們的便宜,其實(shí)還別有所思,小丑那里知道?遂推楚玉說:“你先背他。”楚玉說:“你先背他?!泵旯玫溃骸罢撻L幼,該譚兄先背我?!背裾f:“如此,你就上在西頭椅子上,我背到你東頭,回來還送在你椅子上,就算一趟。”丑說:“我也是如此,叫我多背一步也不能!”藐姑遂將一雙小小的金蓮撓起,又把兩支摻摻的柔荑,搭在楚玉的膀臂上。先摸他嘴,繼摸他喉。楚玉遂笑不能止,丑亦歡天呼地。那楚玉的兩手,在藐姑臀下,亦自不必說了。
誰想到東頭,尚未及轉(zhuǎn)身,先生來了。聞的館內(nèi)呼喚不相,遂咳嗖了一聲。他三人就像迷窩的老鼠一般,各自尋位坐定。先生進(jìn)來道:“你三個為何這等的喧嘩?快些與我說來!”小丑說:“我三個在這里念的是腳本,并沒胡鬧?!毕壬溃骸扒易杂赡?,待明日背不會腳本,我再與你們算賬?!弊源艘院螅嗡麅蓚€欲火熾盛,聽的先生咳嗽一聲,就如倒傾北海的一般,將那火兒滅的干干凈凈。所以將近三月,并不從相續(xù)片時。
楚玉道:“我如今沒夸何,只得把入班的苦心,求婚的私意,寫下一封密扎,團(tuán)作一個紙團(tuán),等到念腳本的時節(jié),趁著眾人不見,丟在他懷里去。他看見了,自然有個回音。只是一件,萬一被眾人拾了,卻怎么處!也罷,我有道理,這一班蠢才,字雖識得幾個,都是不通文理的。我如今把書中的詞意,放深奧些,多寫幾個難字在里面,莫說眾人看見全然不解,就是拿住真臟,送與他的父母,只怕也尋不出破綻來。我想有心學(xué)戲,自然該學(xué)做正生。一來冠裳齊整,還有些儒者氣象,二者就使前世無緣,不能與他配合,也在戲臺上面,借題說法,兩下里訴訴衷腸。我叫一聲‘妻’,他叫一聲‘夫’,應(yīng)破了這場春夢也是好的。只可恨腳色定了,改換不得。我今把這個意思也寫在上面,求在他令尊面前,說個方便,把我改做正生,或者邀天之幸,依了他也不可知。
將書縮做丸,不但傳幽秘。
聊當(dāng)結(jié)同心,稍示團(tuán)圓意。
到了次日飯后,一班俱到。生對眾人說:“我們這一班兄弟,學(xué)了個把月戲文,還不曾會得一兩本。誰想做旦的劉藐姑,與做凈的譚楚五,他兩個記性極好。如今念熟了許多,我們只是趕他不上。師父昨日說,今日要考較我們,大家都要仔細(xì)?!背笳f:“都是凈旦兩個不好,他倆個要賣弄聰明,故此顯得我們不濟(jì)。藐姑是師父的女兒,不好打他。小譚那個畜生,斷然放他不過。我今日不受打便罷,若受了打,定要拿他出氣?!鄙f:“別樣也還可恕,最惱他戴了方巾,要充個斯文的模樣。我和你一齊動手,定要扯他的下來。師父來了,我們各人上位?!?
正說之間,先生來了。說道:“你們把念的腳本,都拿上來,待我提你一提,提一句,就要背到底。背得出就罷,背不出的,都要重打。”藐姑與楚玉是昨日背過的了。叫末說:“拿你的來!”末說:“學(xué)生只念得一本。”先生說:“他們極不濟(jì)的,也有兩本,你只得一本,這等且拿來?!嵩骑L(fēng)塵暗四郊’這是那一本上的?”答云:“這是《紅拂記》上的牌名,叫做節(jié)節(jié)高?!毕壬f:“且饒你,下次務(wù)期多念幾本?!庇纸袃粼疲骸澳媚愕膩?!”凈答云:“我的極熟,不用背罷?!毕壬疲骸昂f,快拿來!”凈暗叫楚玉說:“我若背不出,煩你提一提,我有酬謝你的去處?!毙〕蠓讲耪f:“都是你賣弄聰明,顯得他不濟(jì),要拿你出氣哩!你若肯提我,我就幫你打他;你若不肯,我就幫他打你。”楚玉說:“你放心去背,我提你就是了?!毕壬嵩疲骸凹拿泄陆?jīng),史載?!背竦吐晫Τ笤疲骸斑@是《金丸記》上的牌名,叫做三學(xué)士?!背笏旄呗暠诚?。師父又叫正生說:“拿你的來背?!闭f:“他央人提得,我難道央人提不得么?藐姑于我坐在一處,不免央她?!睂γ旯谜f:“好姐姐,央你提一提,我明日買汗中送你。”藐姑說:“使得?!闭鞂⒛_本送上。先生提云:“嘆雙親把兒指望。”正生時藐姑做眼包,藐姑背笑說:“我恨得打死這個狗才,好把潭郎頂替,為甚么肯提他!”先生打正生頭云:“怎么全不則聲?”正生說,“曲于是爛熟的,只有牌名不記得。脫生說/這等兔背牌名,只背曲子罷?!闭鞂@雙親句唱了一遍。先生說:“怎么我提一句,你也只背一句,難道有七個字的曲子么!”正生說:“我原是爛熟的,只因說了幾句話,就打斷了?!毕壬f:“如此再提你幾句:教兒讀古圣文章?!闭仓粚⒍涓叱槐?。先生說:“往下背!”正生說:“我念念再背就熟了?!毕壬f:“有這等蠢才,做正生的人,一句曲子也說不得。譚楚玉是個花面,這等聰明,只怕連你的曲子,他也記得哩。譚楚玉與我背來!”楚玉答云:“這是《浣紗記》上的牌名,叫做江兒水。”先生說:“好!記又記得清,唱又唱的好。你聽了羞也不羞?如今起來領(lǐng)打。”遂將他打了十余下說:“以后再背不出,活活的打死你??烊ツ顏?!”
先生說:“我出去拜客就來,不要吝氣,也個可交頭接耳,說甚閑話。”眾人說:“曉得?!彼旆饕露?。正生下位,對丑:“先時說的話,你都記的么?”丑說:“記得。”心中想云:“他要打小譚,叫我做個幫手,我想小譚【提】我的曲子,怎么好打他?也罷,口便幫他罵幾句,待他交手的時節(jié),我把拳頭幫著小譚,著實(shí)捶他一頓,豈不是個兩全之法?!睂φf:“我?guī)湍憔褪橇?。”正生遂向楚玉說:“你學(xué)你的戲,我學(xué)我的戲,為甚么在師付面前,弄這樣聰明,帶累我吃打?!弊T生說:“是師父叫我唱來,與我何干?!闭f:“就是帥父叫你唱,你該回他不記得罷了。為甚么當(dāng)真唱起來!”遂以手拉楚玉的方巾說:“你既然學(xué)戲,自然該像我們,也帶一頂帽子。為甚么頂了這個龜蓋?難道你識幾個字,就比我們兩樣么?眾位快動手!”凈說:“大家捶這狗頭?!?
三人打在一團(tuán)。凈口里罵的是楚玉,手里打的卻是正生,三轉(zhuǎn)兩扭,遂將正生撲在地下,藐姑心下想道:“我假意去拉勸,一來捏住譚郎的手,與他粘一粘皮肉,也是好的;二來幫著譚郎,也捶他幾下,替譚郎出口氣兒?!鄙锨澳笞∽T生的手,譚生會意,遂藐覦姑一拉,藐姑遂將身一就,趁著眾人不防,雖未能盡情如意,亦不免兩口相親。凈按著正生的頭,楚玉一手拉著藐姑,一手打正生。副凈在旁解勸,正生在地下哭罵。
外說:“勸他們不住,待我假裝師父的聲口,吆喝兇幾聲,他們自然驚散?!彼斓介T外,大聲叫云:“是那幾個畜生,在里面胡吵,快些開門!待我進(jìn)來?!惫惑@散,各坐原位,去念各人的腳本。外遂并手搖擺而上。方才羅唣的那幾個,教人好不生氣。眾人見不【是】師父,又各吵鬧起來。外說:“當(dāng)真待來了,大家念幾句罷?!泵旯蒙衔?,心中說:“方才勸他的時節(jié),譚郎遞一件東西與我,不知甚么物件,待我看來?!奔爸量戳艘槐椋禳c(diǎn)頭云:“原來如此,我有心寫一回字,又沒法遞與他。也罷,我看這一班蠢才,都是沒竅的,待我把回他的話,編做一只曲子,高聲唱與他聽,眾人只說念腳本,他們那里知道?!彼鞂Ρ娙苏f:“這兩只曲子倒有些意味,待我唱他一遍:

金絡(luò)索來絨,意太微。知是時奸宄,兩下里,似鎖鑰相役,有甚
的難猜迷。心兒早屬伊,暗相期,不怕天人不相依。你為我無端屈志,
增憔悴,好教我難為意!
將他改作伊,正合奴心意。欲勸爹行,又怕生疑忌。我細(xì)思,有
妙機(jī),告君知,會合的機(jī)關(guān)在別離,這成群鷙鳥不忌唳! 楚玉聽道:“有這等聰明女子,竟把回書對了眾人高聲朗誦起來。只有小生明白,那些愚人,如在夢中一般。這等看來,他的聰明還在小生之上。前面那一只,是許我的婚姻;后面那一只,是叫我改凈為生之法。說這一般之中,只有我好,其余都是沒干的。教我在他父親面前,只說不肯做凈。要辭他回去,不怕不留我做生,果然是個妙法。等師父回來,依計而行,便了?!?
他師父回來道: “出訪戲朋友,歸教戲門人。
 般般都是戲,只有撰錢真。
問你們的功課都做完了么?”眾人說:“做完了?!毕壬疲骸澳銈兌既チT?!蔽┯谐穸巳徊粍?。先生說:“你為何不走?”楚玉說:“有話要講,所以不去,求先生喚東家出來?!蔽那涑鰜淼溃?西席呼聲急,東家愁悶深。
不因催節(jié)禮,定是索束金。
“先生叫弟,有何商意?”先生云:“這個學(xué)生,叫我請你。他說拜別師父,叩謝主人,明日要家去哩。”文卿說:“如今學(xué)會了戲,正要出做生意,怎么倒要回去呢?”楚玉說:“我初來的時節(jié),只說做大凈的,不是扮關(guān)云長,就是扮楚伯王。雖然圖幾筆臉,做到慷慨激烈之處,還不失英雄本色。誰想十本戲里面,止有一兩本做君子,其余都做小人,一毫體面也沒有,豈是人做的事?!毕壬f:“你既不肯做花面,就該明說,為甚么要走呢?”文卿說:“既然如此,你就揀一個腳色就是了,正旦是我兒,移動不得,老旦認(rèn)一腳色罷?!背裾f:“把個須眉男子,扮做巾幗婦人,豈不失了丈夫之體?!蔽那湔f:“做小生何如?”楚玉說:“這個腳色,還將就得,只是一件,那戲文里面的小生,不是因人成事,就是助人功名,再不見他自立門戶,也不像我做的?!毕壬疲骸斑@等說起來,他的意思,明明要做正生了,我看他的喉嚨身段,倒是個做生的材料。不如依了他罷?!蔽那湔f:“眾腳色里面,惟有生旦最苦。上場的時節(jié)多,下場的時節(jié)少,沒有一只大曲子本是他唱,只怕你讀書之人,受不得這般勞碌?!背裾f:“不將辛苦意,難取世間財。只要令愛受的就受的,我和他有苦同受,有福同享,就是了。”文卿說:“把那做生的與你調(diào)過來,你做正生,他做花面,再沒得說了?!背裾f:“既然如此,只得勉強(qiáng)從下。我老實(shí)對你說罷,起先入班還是假的,如今倒要弄假成真了!”
從來凈腳由生改,今日生由凈腳升。
欲借戲場風(fēng)仕局,莫將資格限才能。
楚玉自從改凈以后,學(xué)戲的時節(jié),與藐姑坐位相連;唱曲的時節(jié),與藐姑夫妻相稱,雖未能同衾共枕,較視從前,也就便宜多少了。欲知他二人的故事,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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